蔣 藍

“新語”效應

喬治·奧威爾在《1984》里指出，高度極權(quán)的“大洋國”發(fā)明了一種新的語言，叫“新語”或“新話”。新話是為了適應“英社”的意識形態(tài)需求而發(fā)明的。雖然新話還不能成為大洋國唯一的交流工具，但新話正在代替“標準英語”。新話之所以被發(fā)明出來，核心的作用是控制思想尤其是所有異端思想，即與“英社”相違背的思想，將完全不可能被想到，更不可能有相應的評語來表達。大洋國的字典編輯興奮地宣告，新話是世界上惟一詞匯量逐年縮小的語言?！?984》里的一個對話就是：“你難道不明白，新話的全部目的就是要縮小思想的范圍？最后我們要使得大家在實際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為將來不可能有任何語言來表達這些思想?！?/p>

在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筆下，一個政權(quán)的強力程度，總是和它麾下的詞語豐富程度成反比。越是強權(quán)者，其語境里的新詞語就越少，而且得到許可的合法詞語越來越抽象化。但是，在權(quán)力集中能力遠不完善的古代中國社會，情況并非如此。暴力的倡導者首先運用暴力宰制萬民的身體，然后才考慮控制他們的思想，落地的方針，就是運用異常豐富的民間話語，去嘲弄、去污化、去篡改既定主流話語，最后達到凈化語言、剪除異己、步調(diào)一致、萬眾一心的目的。

中國古代社會崇尚“溫、柔、恭、儉、讓”，似乎從不鼓吹暴力。但鑒于維持秩序的權(quán)力就是暴力的規(guī)訓，暴力成為了權(quán)力播撒的種子。每每遇到王綱解紐、分崩離析之際，與秩序?qū)镜漠惗吮┝Γ推髨D取而代之。因此每一次王朝的劇烈變動，一直就是暴力循環(huán)的直接結(jié)果。暴力的軍隊，暴力的意識形態(tài)，暴力的管理，暴力的掌權(quán)者，最后熏陶出一代又一代的暴民，沒有哪一個國家可以達到古代中國那樣迷戀暴力。暴力作用于語言，就會出現(xiàn)暴力的語言。有些臟字惡詞，可以存在是因為其情感價值。惡俗的詞語正好成為暴徒的拿手兵器，這就是暴力語言中的詞語暴力?，F(xiàn)在學術(shù)界認為，所謂語言暴力，是指以語言為武器進行人身攻擊與生命摧殘的暴戾現(xiàn)象，也可界定為暴力在語言中的表現(xiàn)。

語言暴力并不一定要出現(xiàn)在“語言學革命”的時期。陳獨秀在宣言式的《文學革命論》中一連提出三個“推倒”。在文化上把“推倒”一切視為革命圭臬，“這在過去中國的傳統(tǒng)話語中是前所未有的?；蛘哒f，這種話語方式僅僅出自史書里所記載的一些農(nóng)民造反者之口?！保▌⒃購汀墩撜Z言暴力》）在我看來，造反者并不會文縐縐地大談“推倒”，他們更為火爆，更為激烈。權(quán)力話語與話語權(quán)力經(jīng)過暴力的烘爐組合在一起，權(quán)力專制與語言專制成為了劍身上所向披靡的雙刃，吹毛立斷。到了政權(quán)大動亂時期，獨裁者的語言暴力與播撒于民間的暴力，在“改朝換代”的口號蠱惑中上下其手，醞釀出一場短暫而癲狂的暴力狂歡。

權(quán)力依靠暴力，權(quán)力迷戀暴力，權(quán)力信仰暴力，暴力成為了語言暴力的“第一推動力”，中國歷史上草莽出生的帝王，往往具有把民間話語帶入權(quán)力中心的特殊生命經(jīng)歷，他們賦予了民間口語“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功能，口語異軍突起，從生殺予奪的圣旨到具體戰(zhàn)術(shù)安排以及官方文書系統(tǒng)，街巷俚語傾巢出動，指點江山，完成了從阡陌直達宮闕廟堂的飛躍進程。民間口語雄姿英發(fā)，散發(fā)泥土的芳香，但似乎沐猴而冠，又有點兒手足無措的意味。權(quán)力口語化的偉大進程里，朱元璋就是一大典型。

朱元璋大力追求吾筆寫吾心，本無大錯。但旁觀者感覺到的抵牾與陌生化，在于口語承載的民間與民俗，似乎與習慣的官方文書語境南轅北轍。

在戎馬倥傯之中，朱元璋的確寫過不少公文，文風獨特，是一種與以往的“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完全不同的口語體。他的老部下看到朱元璋的手令，就像聽到他那鳳陽口音在說笑。他無意之間賦予了刻板文件的生動性。請看他給大將軍徐達的手令：“說與大將軍知道……這是我家中坐著說的，未知軍中便也不便，恁（引者按：恁同您）只揀軍中便當處便行。”再看他給李文忠的手令：“說與保兒、老兒……我雖這般說，計量中不如在軍中多知備細，隨機應變的勾當，你也廝活絡些兒也，那里直到我都料定……”

看看這些出自“御口”與“御筆”之作，口語似乎還帶著體溫，一個活脫脫的朱元璋已經(jīng)躍然紙上。在有意無意之間，朱元璋開創(chuàng)了一種口語體的“圣旨”。

對于朱元璋恨之入骨的張獻忠，不會看在同是民間出身這一點上放過朱家子孫。1635年張獻忠攻占安徽鳳陽，他命部下組織農(nóng)民和四鄉(xiāng)百姓，砍光了朱家皇陵的幾十萬株松柏樹，還拆除了周圍的建筑物和朱元璋出家的龍興寺（即皇覺寺），然后掘了朱元璋的祖墳，摧枯拉朽，將鳳陽富戶殺個一干二凈。

這叫什么？這叫一報還一報。

“粗識文字”的張獻忠，他對官方文書的熟悉，主要來自短暫的地方兵經(jīng)歷與章回小說的熏陶。清代劉鑾的《五石瓠》里說：張獻忠“日使人說《三國》《水滸》諸書，凡埋伏攻襲皆效之……”他一方面學習兵法，一方面也學到了治理天下的話語經(jīng)驗。他并不需要高參，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制度的酒瓶，就可以裝自己釀造的燒酒。

1641年，草莽英雄烽火四起，各地義軍已發(fā)展到近100 萬。李自成部連克洛陽、南陽重鎮(zhèn)，并圍困重鎮(zhèn)開封；張獻忠部連克襄陽、光州、隨州，但卻在信陽受挫，被明總兵左良玉擊潰。逃跑過程中，張獻忠只好“屈尊”投奔低自己一個輩分的李自成。李自成部得勢不饒人，連克許州、禹州、臨潁、新鄭等十幾座州縣。張獻忠心情復雜，寫了一篇《與李自成勸進表》，鼓動“李闖王”籌謀皇業(yè)：李闖王“兩條勁腿馬趕不前，一部胡須蛇攢不入。白帽帶額，依稀秦始之皇；黃袍加身，仿佛漢高之祖。”先是說李自成有“皇者之相”，“一雙飛毛腿，馬都追不上；一部濃密胡須，蛇都鉆不進”，接著引據(jù)朱棣“白帽戴額”和趙匡胤“黃袍加身”的典故，建議李自成開創(chuàng)秦始皇和漢高祖那樣的大業(yè)。此文形容生動，引典通俗易懂，一改歷史上“勸進表”的陳詞濫調(diào)。

復社領袖周鐘，曾經(jīng)諂媚李自成早登龍位，寫了一篇《勸進表》，文中鼓吹李自成“比堯舜更多武功，較湯武尤無慚德”，貶抑崇禎為“獨夫授首”，猛吹李自成登位是“四海歸心”。周鐘比起張獻忠來，人格更低一級。雖然張獻忠文中“秦始之皇”和“漢高之祖”的兩個“之”字屬多余，但也是為了彰顯斯文，四字結(jié)構(gòu)，抑揚頓挫，具有一種磅礴的虛張聲勢。但大體符合“勸進”的文體，不能不承認，此風格的《勸進表》妙趣橫生。

大西部將劉進忠駐兵四川遂寧，屢次想進攻清兵占據(jù)的漢中，張獻忠告誡其不要輕易發(fā)兵，劉進忠不以為然，執(zhí)意出兵，最后導致大敗。張獻忠聞訊大怒，下旨責備之?！睹骷灸下浴酚涊d了他怒吼的圣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咱老子叫你不要往漢中去，你強要往漢中去，如今果然折了許多兵馬。驢球子，入你媽媽的毞(屄)！欽哉?！?/p>

張獻忠的口語里，會出現(xiàn)“媽媽”這樣的幼稚詞語嗎？如果有，那就是晴空霹靂。

民國文人柴小梵在《梵天廬叢錄》里記錄的是：“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咱老子叫你不要往漢中，你強要往漢中，果然折了許多兵馬。騾卵肏死你娘的屄。你回來，咱老子問你。欽此。”（《梵天廬叢錄》中卷，故宮出版社2013年11月1 版，第372 頁）比較起來，《梵天廬叢錄》可能更接近張獻忠的凌厲語境。

針對迎娶四川嘉定井研縣陳演的女兒為大西皇后，鑒于禮節(jié)繁多而鋪張，張獻忠開始不耐煩，繼而大怒，他的《冊皇后詔》指出：“皇后何必儀注。只要喒（咱）老子毬頭硬，養(yǎng)得他快活，便是一塊皇后矣，欽此?！薄耙粔K皇后”的陜北方言，快人快語，個性畢露。

對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讀書人，張獻忠從來就是極度鄙夷的?！妒癖獭酚涊d：“獻自為《萬言策》，歷評古今帝王，以西楚霸王為第一，命頒布學宮?！彼麤Q心教訓一番四川所謂的讀書人，不過都是一幫冬烘之輩，他命令將自己的《萬言策》廣為頒布，讓廣大讀書人認真學習。

《蜀碧》還記載說，又傳資陽某藏有詔書云——“奉天承運皇帝詔日：王珂你回來，饒了夾江那個龜知縣罷。”又謂張獻忠祭梓潼縣七曲山文昌帝君文：“咱老子姓張，爾也姓張，為甚嚇咱老子。咱與爾聯(lián)了宗吧。尚飱?！?/p>

歷史學家任乃強認為，“此則似當時近臣錄其口語，不敢改竄，非獻忠不解文藝也。”這就是說，張獻忠心目中口語的重要性，自然要大大高于討厭的文藝腔。

張獻忠的口語圣旨，與朱元璋比較起來，似乎均出自同一課堂，而且更有長江后浪推前浪之勢。

針對汗牛充棟的歷史文書，張獻忠是極端鄙視的，他除了高揚“天”的律法之外，必須另起大西國的爐灶來烹制自己喜歡的菜肴。在一幫吹鼓手、諂媚者的烘托下，他開始進入到自導自演、自說自話、自吹自擂、自證自明的巨大幻覺當中。

但是，歷史上為皇帝避諱這一“陋習”，他卻是大力捍衛(wèi)并繼承的。占領成都后，他下令各地恭避御諱，不準人們使用“獻”字與“忠”字，甚至連以往歷代留傳下來的石碑上的“獻”和“忠”字，都一律要予以鏟除，以至到了清朝，人們才驚覺“蜀無完碑”。

明朝成都知縣吳繼善，是明末清初名詩人吳梅村的兄長。歸降大西后被張獻忠封為禮部尚書，算是“古為今用”。但張獻忠對于“貳臣”并不放心，認為吳繼善不是真心降他，派人暗中對吳繼善進行監(jiān)視。有一天，張獻忠讓吳繼善寫一篇向天禱告的《祝文》，沒等寫好，他就過去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祝文》表箋是用兩張紙粘接的，頓時大怒：“這分明是不想讓老子一統(tǒng)天下！”當即下令把吳繼善臠割處死。須知，張獻忠對于向天禱告的《祝文》，從來是高度重視的?！蹲Ｎ摹肥玛P大西國運啊。

重新定義既往官方文書里的詞語、官職，只是張獻忠揮刀閹割語言的一種方式。2011年，在彭山縣江口河道清淤時，在挖出大西軍銀錠的附近又發(fā)現(xiàn)了一頁金封冊，一枚刻有“西王賞功”的金幣以及一些碎銀。這頁金封冊長12 厘米，寬10 厘米，重730 克，上刻“維大西大順二年在乙酉五月朔日壬午”和“皇帝制曰朕監(jiān)于成典中官九御”。專家認為，這是張獻忠在成都稱帝后，頒布的某種法令的第一頁?？脊艑W家給出了解釋：它的規(guī)格，比圣旨還要高，重量達到700 克。圣旨皆說“皇帝詔曰”，它卻刻“皇帝制曰”，由此足見張獻忠的詞語革命的標新立異。

張獻忠于清順治元年(1644年)十一月十六日在成都建立政權(quán)，國號大西，建元大順。在“天學國師”協(xié)助下，造新歷，其名為《通天歷》。張獻忠手中，有一件秘不示人的寶貝名叫“千里鏡”。傳聞它的功能十分神奇，據(jù)說是上通天庭，下達九幽，可以同神仙對話，更可以役使鬼卒。從名義上著眼，《通天歷》應該是他手里“千里鏡”的窺視所得的記錄。他以成都為“西京”，自稱為“西王”，亦稱“秦王”。命令成都臣民一律稱自己為“老萬歲”。不拘良賤之家，都要立“西朝皇帝萬歲”牌位于大門，并供奉時令香花。轟轟烈烈的自我造神運動，深入到了每一個社會細胞?？梢姀埆I忠心目中對于“西”之地望，是何等重視。

大西國的話語宰制，是通過弘揚與鎮(zhèn)壓兩手來體現(xiàn)其異端文化的。歷史學者王綱歸納為幾個方面（《張獻忠大西軍史》，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3月1 版，第247—248 頁）：

其一，凡是書寫刻印書籍、碑記、牌場、匾額、中梁，題柱等，“曉喻遠近居民”，一律通用大西大順年號。凡有原明年號者，一律鏟除。大西國對待語言的另一種激進方式，則直接取消某些既定詞匯的存在，萬不得已就必須涂改碑刻或典籍?！朵贉摇酚涊d說：“凡碑碣坊梁以‘大明’、‘大順’紀年者誅。及一方文字稱謂有誤及‘獻忠’一字者，十家連坐?！?/p>

其二，大力刊刻樹立記錄大西軍功績的石碑，一律面北背南。一反歷史上“南面而立”的王朝訓令。刊刻勒石一直是彪炳功勛、進入歷史的壯舉，大西政權(quán)對此豈能沉默？

其三，民間話語直接進入政體，成為官方認可的文體。

張獻忠下令，廢除明朝的宮廷禮儀和制度，禁止大西政權(quán)的官員奏對引用《大明會典》，一旦發(fā)現(xiàn)違反者，至少責打100 軍棍。

大西政權(quán)的詔書、告示以及上下文等，一律用白話文書寫，怎么說就怎么寫，反對咬文嚼字、佶屈聱牙、華而不實。比如“大西驍騎營都督府劉禁約碑”的碑文，是劉進忠所立。文告碑中列舉官員、軍人不許違犯的紀律有：不許擅自招兵，不許擾害地方，不許擅自動用驛站人夫馬匹，坐守武職不許擅受民間訴訟，不許無賴進入軍隊，不得娶本地婦女為妻等。就是用比較通俗的白話文體，識字者都能看懂，不識字者也能聽懂。力圖做到家喻戶曉。因為根據(jù)《平寇志》記載，大西立國后張獻忠反復重申了大西軍紀，頒布不擅自招兵、不擅受民詞、不擅取本土婦女為妻為妾等軍紀，若犯依律嚴懲?？梢?，“大西驍騎營都督府劉禁約碑”正是對于皇上指示的嚴格執(zhí)行。但這些法律，對于萬人之上的張獻忠，則毫無意義。

其四，大西政權(quán)大力提倡使用簡筆字。在“大西驍騎營都督府劉禁約碑”中，一百多個字的碑文，就有“斷”、“數(shù)”、“捆”、“營”、“管’、“擾”等等簡筆字。這與張獻忠提倡口語文書的動機一樣，有利于大西政權(quán)法令的宣傳。大西政權(quán)尚未發(fā)展到使用漢字偏旁來重新組合“創(chuàng)造文字”的程度，200年后，太平天國就實現(xiàn)了這一宏偉的文化夙愿。

其五，翻刻書籍。

張獻忠在成都建立大西政權(quán)后，曾命令曹士掄翻刻記述陜西華山情況的明萬歷本《華岳全集》十三卷。翻刻這本書的目的，一方面是為了向軍事作戰(zhàn)提供參考資料，同時也因張獻忠是陜西人，有抒發(fā)懷念鄉(xiāng)土之情的意義。該書有一篇跋文，署名“大順初元開國第一令曹士掄”。

華陰令曹士掄，重新補修刊行了明嘉靖年間李時芳纂修、萬歷間張維新續(xù)修的著名山志《華岳全集》。書前附有曹士掄的跋語：“不朽之脈，文章是也。明序姑存，因筆損益之，道也。斯文未喪，百世可知，愿后有識之者……”署名“大順初元開國第一令曹士掄”，無疑是張獻忠建立大西政權(quán)時期的蜀刻書。從跋文來看，曹士掄所做的工作只是就明人序言做了些增刪，還如實加以了說明。這也是我國現(xiàn)存僅有的一部農(nóng)民起義政權(quán)的刻書。

如今我們看到的太平天國于癸丑甲寅年間（1853—1854年）印刷出版的《四書》《五經(jīng)》，就對文字作了形式上的改變：一是在文字上作改變。例如，將經(jīng)書中的“上帝”改為“皇上帝”，把《論語》中的“夫子”改為“孔某”，“子曰”改為“孔某曰”；二是刪去部分太平天國認為與上帝教相違背的典籍內(nèi)容。清人李圭指出，太平軍將經(jīng)書中涉及“鬼神喪祭”的內(nèi)容去掉。汪士鐸也記載說，太平軍把《四書》《五經(jīng)》中有關鬼神、祭祀、吉禮等迷信的內(nèi)容一并刪去?？梢哉f，大西政權(quán)開啟了閹割詞語、涂改經(jīng)典的劣行，太平天國無疑成為這一譜系的集大成者。

以上羅列的“新語”，一種是出自大西政權(quán)麾下的詞語，一種是明末清初產(chǎn)生于巴蜀地區(qū)的特殊詞語。這些詞語一如碎裂的鏡片，反映出大西政權(quán)前后巴蜀大地的種種詭異之象。

撿院子

明末時節(jié)，戰(zhàn)爭的絞肉機多次在巴山蜀水轟響：大順軍、大西軍、清軍、吳三桂部、土匪反復廝殺，以血磨刀……一方面是意外死亡的老百姓太多，另外一方面是大量的百姓避禍流亡到外地，加上戰(zhàn)后尸橫遍野，瘟疫隨即大面積暴發(fā)，使得四川人口集急劇減少，赤地千里，無一雞鳴。以富庶的溫江縣為例，“人類幾滅，……僅存者范氏、陳氏、衛(wèi)氏、蔣氏、鄢氏、胡氏數(shù)姓而已。順治十六年（1659年）清查戶口，尚僅32 戶，男31 丁，女23 口，榛榛莽莽，如天地初劈?！保ㄒ娒駠妗稖亟h志》）而簡陽，“簡州賦役，……明末兵荒為厲，概成曠野，僅存土著14 戶。”（見民國版《簡陽縣志》）

天府大地，“蜀自漢唐以來，生齒頗繁，煙火相望。及明末兵燹之后，丁口稀若晨星?！保ㄒ娗寮螒c黃廷桂《四川通志》）。到了清初順治十八年（1661年）時，四川全省人口僅僅只存約50 萬。

康熙七年，四川巡撫張德地到四川赴任。他進入四川，經(jīng)過廣元、順慶、重慶、瀘州、敘州、奉節(jié)、永川、璧山、銅梁、定遠等州縣，“沿途瞻望，舉目荊榛，一二孑遺，鶉衣菜色”?，“境內(nèi)行數(shù)十里”，“居民至多者不過數(shù)十戶?！保ㄒ娗蹇滴酢端拇傊尽肪砣濉痘I邊》）“蜀省有可耕之田，無可耕之民。”（見《清圣祖實錄》卷36）。于是向康熙皇帝上了一道奏折，建議招徠移民入川開墾土地，重建家園，除此似無別的良方上策。皇帝采納了這一建議，從清康熙十年（1671年）至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歷時105年，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移民入川。

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四川省語言學會常務理事、成都市民俗學會副會長黃尚軍提到了川東方言里的一個詞語，叫“撿院子”，即指：“有時候農(nóng)民開山斬荊棘時，撥開荊棘叢發(fā)現(xiàn)一個保存完好的院子，常常看到床上森森白骨。原來這是因為明末清初四川頻發(fā)瘟疫，很多大院的男女老少都害疫病沒法得到治療而死，又因疫病使人們不敢靠近，院子荒廢多年，四周長滿茂密的雜草和荊棘。這也是為什么川東人能夠‘撿’到院子的原因?！保ā度A西都市報》2017年2月21日）

其實，院落空虛，迅速被瘋長的草木所壅塞，并非僅僅緣于肆虐的戰(zhàn)爭瘟疫，更多的原因，還是原住民的大規(guī)模逃亡以及中途死亡，他們的家園反而成為了無人知曉的所在。十幾年之后，入川移民在開荒過程里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些匿身于荒草野林間的無人院落，“撿院子”之事不斷發(fā)生，逐漸成為特殊方言。

重慶大足珠溪區(qū)老瓦屋基：“相傳清初由湖廣移民入川在荊棘中發(fā)現(xiàn)一老瓦屋故名?！苯蚶钍袇^(qū)熟田溝：“明末清初因兵患荒蕪后為湖廣入川者發(fā)現(xiàn)故名?！备⒘昕h城郊區(qū)老屋灣：“明末湖廣移民于荒林中發(fā)現(xiàn)此房子，故名?！碧A溪區(qū)樓房灣：“傳說清代乾隆年間湖廣填四川此地荒蕪唯此樓僅存?！惫P者暑假在通江八家坪村考察見到從荊棘中砍出來的老房子。筆者家鄉(xiāng)巫山平河鄉(xiāng)老灣劉長海家老房子，也是明清時期從荊棘中砍出來的老房子被當?shù)厝擞鳛椤扒昀戏孔印?。上面的地名均反映四川明清?zhàn)亂人口耗損到處荊棘叢生村莊成樹林的事實。（黃權(quán)生、藍勇《“湖廣填四川”社會經(jīng)濟與生態(tài)效應的地名學研究》，見《中國農(nóng)業(yè)》2007年第4 期）

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移民們不但“撿”到了院子，而且還發(fā)展出了不少銘刻著特殊歷史的地名。因為在“撿院子”之外，他們還有很多收獲。

移民根據(jù)其入川后在移居地看到的情形，命名其立腳地。

奉節(jié)的河水田：湖廣埴川，此地無人，發(fā)現(xiàn)野獸在此喝水，諧“喝水”為河水。

蒿治壩：明清時，湖廣移民入川，此地荒蕪無人煙，壩里長滿蒿子，諧音得名。

江津李市區(qū)的熟田溝：早年耕耘過的田地。明未清初因兵患后荒蕪，后為湖廣入川者發(fā)現(xiàn)，故名。（向?qū)W春《四川地名與移民文化初探》《文教資料》，2015年13 期）

經(jīng)歷長期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之后，四川土著或死或逃，不少地區(qū)荒無人煙。鄉(xiāng)野凋敝，雜草從生，戰(zhàn)亂對四川地區(qū)造成的空前破壞，從這些地名中可得以印證。

合川縣有一小地名叫“株子溝”,系移民來川“插占”時，原主人為敬老母，以一條溝的土地，從后來移民手中換得新織襪子一雙而得名。（孫和平《“落擔”、“插占湖廣填四川的早期民俗記憶》《成都大學學報》（社科版）2008年第4 期）

賈登榮曾經(jīng)擔任南部縣委宣傳部部長，他對我回憶說，南充南部縣也有不少地方，清初移民來駐扎后，“撿”到了空院子，比如南部縣碑院鎮(zhèn)七里村周家溝。在它之上有一個“魚王寨”，傳說是張獻忠部駐兵所在。

在成都平原的雙流縣、崇州、溫江、大邑縣、金堂縣等地，也有“撿院子”的事情，只是這一方言沒有川東那樣流行。

“撿院子”之所以能夠成立，還有巴蜀特殊的鄉(xiāng)村地理。

當外省移民大規(guī)模進入巴蜀之后，依據(jù)各家庭的勞力狀況自由圈占荒地，俗稱“插占”。接著，移民們單家獨戶隨地散居，或邀約數(shù)戶聚居為村落，這就是“院壩”的來歷。康熙時陸箕永《錦州竹枝詞》：“村墟零落舊遺民，課雨占晴半楚人。幾處青林茅作屋，相離一壩即比鄰。”詩句道出了四川鄉(xiāng)村民居的基本建構(gòu)特征，三五戶人家聚落分布，栽種竹子或樹木，竹木互為依托，成為了理想的屏障，形成密集的竹林或樹帶，俗稱“林盤”或“林藩”?！懊恳悔＜窗直P一座，相隔或半里或里許，謂之一壩?！保挚滓怼⑸炽戣本帯端拇ㄖ裰υ~》，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86 頁）

川西林盤是由農(nóng)家院落與周邊的竹林樹木以及外圍的耕地、河流等形成的有機生態(tài)體，它是成都平原田園風貌的典型畫面。成都的林盤多數(shù)是竹子、喬木等構(gòu)成的混合林帶。所謂“江深竹靜兩三家，多事紅花映白花”（杜甫《江畔獨步尋花》其三）形象地展示了人們伴竹臨水散居的蜀地特征。

林盤在蜀地古已有之，起源于開明王朝時期。事實上，川西林盤的進一步發(fā)達與移民量力“插占”荒地的方式密不可分。但是每一個林盤的間距不是憑空劃定，是依據(jù)每戶勞動力在最大限度時可以耕種及預留耕種的土地（30一40 畝）而確定的。一旦毗鄰林盤農(nóng)戶發(fā)生意外時，能彼此照應，接濟緩急。在各自林盤空間內(nèi)部，每戶住宅又用竹林或樹林圍繞，構(gòu)成獨立的院落，呈現(xiàn)出“雞犬之聲相聞”的狀態(tài)，又能彼此照應、守望相助的聚落格局。由于林盤內(nèi)外以竹林或樹林間隔，遮擋了人們的視線，很難透視其中玄奧?？梢哉f，林盤產(chǎn)生了天然的保護效果，起到隱藏的特殊作用。在這樣的格局下，加之成都平原雨水豐沛，草木長速快，十幾年無人看管的竹子與樹木，迅速包圍了其中的房屋，甚至將房屋“包裹”起來。就像謎面徹底吞沒了謎底，成為了一個謎團。移民們“撿院子”的事情，恰是在如此環(huán)境里才能產(chǎn)生。

虎 患

每當發(fā)生大規(guī)模戰(zhàn)爭之后，瘟疫猖狂肆虐，潘多拉的盒子不會就此自動關閉。在西南地區(qū)，明末兵燹之災導致的結(jié)果就是——人退虎豹進。兇相、兇險、兇惡、兇殘，競相成為生存的通行證。對于張獻忠大西政權(quán)在成都倉促建立，直到這批權(quán)力黑客倉促撤離成都，這一人與動物的博弈就變得尤為明顯。

1647年1月3日上午，張獻忠被一箭穿心暴死于四川西充縣太陽溪，一直到康熙二十年（1681年）開始向四川大規(guī)模移民，這三十多年里，橫行交錯在巴山蜀水間的虎痕豹跡，達到了空前絕后的程度，而兵役、瘟疫進一步激發(fā)了獸性。按一般生物情理而言，華南虎與豹子出于猛獸的自我特性，并不會輕易見面，但因為城市、鄉(xiāng)村的一片荒蕪，尸橫遍野，赤地千里，反而改變了虎與豹的彼此禁忌，它們在默契之中橫行無忌、縱橫交叉，反而相安無事。根據(jù)記載，鑒于人尸太多了，成都平原上的虎豹已經(jīng)變得揮霍成性，它們嚙人，人死輒棄去，不吃盡，這為豺、狼、野狗、豹貓、猞猁、烏鴉留下了“口?！?。在向僅存的人類發(fā)起的進攻中，老虎總是正面強攻，虎蹈人群；豹子無聲逡巡，風一般奇襲弱者的咽喉。

當時成都城內(nèi)，虎與豹白日可以隨意出沒。清軍入成都城時為了防備野獸，只好夜宿城墻之上，階梯、隘口處堆滿木柴灌木加以堵塞。待到后來張獻忠兵敗被誅，清軍漸漸收復四川，發(fā)現(xiàn)成都城內(nèi)絕人跡已經(jīng)13年：瓦礫頹垣，不識街巷，四處林木叢雜，宛如荒林。走獸野犬游走其間，城內(nèi)外兩萬余口水井，均被尸骨、人頭填滿與地齊平……《明史》提到：“城內(nèi)雜樹成拱，狗食人肉若猛獸虎豹……民逃深山中，草衣木食，遍體皆生毛……”

一切獸性被徹底激發(fā)了，反而刺激了野獸的高速繁衍。如此毛骨悚然的記載，并非個案。吳梅村《綏寇紀略》卷十記載說：“蜀亂久，城中雜樹皆成拱，狗食人肉，多鋸牙若猛獸，聚為寨，利刃不能攻?；⒈稳琪西洒吟?，穿屋逾顛，逾重樓而下，搜其人，必重傷且斃，即棄去，又不盡食也?；某沁z民幾百家，日必報為虎所暴，有經(jīng)數(shù)十日而一縣之民俱食盡者。其災如此。敘州人逃入深山，草衣木食久，與麋鹿無異。見官軍以為獻忠復至也，驚走上山，步如飛，追者莫及，其身皆有毛云?！痹趦词轮?，孑遺的活人已經(jīng)成為了“白毛女”，野狗吃起人肉就像虎豹那樣的兇猛，看來不是奇怪的事情。

歐陽直的《蜀亂》記錄了四川的虎豹之患：“蜀中升平時從無虎患，自獻賊起營后三四年間，遍地皆虎，或一二十成群，或七八只同路，逾墻上屋，浮水登船爬樓，此皆古所未聞，人所不信者。”

彭遵泗《蜀碧》卷四記載：順治初年四川“遭亂既久，城中雜樹蓊郁成林……多虎豹，形如魑魅饕餮。然穿屋頂逾城樓而下，搜其人必重傷，斃即棄去，不盡食也。白晝?nèi)氤鞘校z民數(shù)十家，日報為虎所害，有經(jīng)數(shù)日，而一縣之人俱盡殘者”。順治七年四川地方官員向朝廷奏稱，順慶府“查報戶口，業(yè)已百無二三矣！方圖培養(yǎng)生聚漸望安康。奈頻年以來，城市鞠為茂草，村疃盡變叢林，虎種滋生，日肆吞噬。……據(jù)順慶府附廓南充縣知縣黃夢卜申稱：原報招徠戶口人丁506 名，虎噬228 名，病死55 名，現(xiàn)存223 名。新招人丁74 名，虎噬42 名，現(xiàn)存32 名?！保ā睹髑迨妨稀芳拙幍诹荆?/p>

沈荀蔚《蜀難敘略》記載：順治八年春“川南虎豹大為民害，殆無虛日。乃聞川東下南尤甚。自戊子（順治五年）已然，民數(shù)十家聚于高樓，外列大木柵，極其堅厚。而虎亦入之；或自屋頂穿重樓而下，嚙人以盡為度，亦不食。若取水，則悉眾持兵杖多火鼓而出，然亦終有死者。如某州縣民已食盡之報，往往見之。遺民之得免于刀兵饑謹疫癘者，又盡于虎矣。雖營陣中亦不能免其一二?！鼻“妗陡豁樋h志》卷五記載，清初“數(shù)年斷絕人煙，虎豹生殖轉(zhuǎn)盛，晝夜群游城郭村圩之內(nèi)，不見一人馳逐之。其膽亦張，遇人即攖，甚至突墻排戶，人不能御焉。殘黎之多死于虎?！?/p>

這種戰(zhàn)亂對四川破壞空前絕后，康熙年間陳祥裔《竹枝詞》指出：“芳樹煙籠聞豹啼，漢家陵寢草萋萋?！狈从硲?zhàn)亂后的環(huán)境狀況，故有進一步描述：“崖懸青石接貓坪，一片荒山虎豹生?！?/p>

成都歷史學者鄭光路認為，張獻忠死后大約50年內(nèi)，是四川歷史上最可怕的虎豹橫行時期。

清初，在成都以東低矮綿長的龍泉山脈虎豹時有出沒。幾十年后的康熙年間，各省移民到來，開始大量捕殺虎豹。及至1940年代，老虎已絕跡，但有極少豹子出沒，還有獨狼偶爾出現(xiàn)，山民稱之為“毛狗”。每年冬令時節(jié)，平原周邊都有幾撥打獵隊伍上山捕獵，名為“為民除害，支援國家建設”。到1970年代，包括成都以南的二峨山區(qū)，這些茍延殘喘的野獸被捕殺殆盡。僅有金堂縣山區(qū)、都江堰山區(qū)、崇州雞冠山、大邑西嶺一線，尚有少量金錢豹孑遺。

從這些有些言過其實的歷史記載里可以發(fā)現(xiàn)，“虎豹”并稱乃是漢語雙音詞語構(gòu)成的普遍現(xiàn)象，而虎豹分布與其所嗜食物的分布有著絕大關系。野豬、牛羊生息之處，就為虎豹出沒之地。但人間兵疫、瘟疫反而成為“虎豹生殖轉(zhuǎn)盛”的絕佳條件，由此可見獸性的勃發(fā)，實為人間所引發(fā)的。

張打鐵，李打鐵

這首《打鐵歌》，是流傳深遠的民謠，有些地方將之編入了兒歌。在南方尤其是西南流傳更廣?；驹~句是：

張打鐵，李打鐵，

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

我不歇，

我要回去學打鐵。

此民謠究竟始于何時，似不可考，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在明朝天啟年間（1621—1627）《打鐵歌》已經(jīng)問世，明代著名地理學家徐霞客之幼子李介立（李介立之母為徐霞客侍妾周氏，剛剛懷孕就被正室羅氏驅(qū)逐，周氏無奈改嫁李姓人家）在《天香閣隨筆》卷二中記載說：“天啟時，南直有童謠曰：‘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還要回家去學打鐵。’皆連臂而歌，手作打鐵勢?！保ɡ罱榱ⅰ短煜汩w隨筆》，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9頁）

文中的“南直”，即為現(xiàn)在的江蘇和安徽一帶。近年從彭山縣江口鎮(zhèn)岷江中發(fā)現(xiàn)張獻忠沉銀等文物已逾數(shù)萬件。其中發(fā)現(xiàn)的大量銀錠上都刻有銘文，銘文所刻的州府名稱有四川、湖南、湖北和南直隸（今江蘇、安徽兩?。└髦莞?，與張獻忠進軍路線完全吻合。

李介立指出的說唱動作，回憶起來，我在兒童時代也是這么做的啊。兩個孩子相互拍手而高歌，手舞足蹈，無休無止。據(jù)解釋說，具有“對兒童進行勞動教育的含意”。是否如此呢？

民間傳說中，認為《打鐵歌》另有深意：張，指張獻忠；李，指李自成。一種流行說法是張獻忠幼年因為學過打鐵，他要高舉造反大旗時，他姐姐勸他說：“你造起反來我們還能活嗎？”張獻忠說：“姐姐不用著急，唱《張打鐵》歌可免難?！边@就暗示，《張打鐵》首先具有宗教經(jīng)文一般的不凡性質(zhì)，可以消災去魅。既然念念有詞就可以免除災禍，于是這首歌便不脛而走，傳散開來。張獻忠聚義起事之時，會唱此歌的即為義軍，《張打鐵》又成為了確認同門的秘密“口令”?？梢娺@首民謠原初的名字就叫《張打鐵》。但歷史上沒有關于李自成曾經(jīng)學習過打鐵的記錄，只是有李自成成年后偶然展示打鐵技術(shù)的傳說。趁熱打鐵，鐵匠之身，他們像打鐵一樣打人、打天下，渴望鍛造鐵打的江山。徐珂的《清稗類鈔》中載“張李者，即獻忠、自成之讖?！保ā肚灏揞愨n》（第10 冊），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4693 頁）近代學者朱天民在《各省童謠集》中也指出“‘張打鐵是指張獻忠而言’，‘李打鐵是指李闖王而言’”，但他也認為可以“姑且不管”。

第二種說法是歌中“姐姐”應讀作“孑孑”，為清代某皇帝的乳名，此歌預示了明末張、李起義后明亡，滿人做了皇帝。

第三種說法是“姐姐”暗指清朝，欲招降張獻忠、李自成，二人不肯“歇”，且“繼續(xù)回去學打鐵”，再與清朝決一死戰(zhàn)的意思。

第四種說法更為籠統(tǒng)，認為民間的俗話有“張李半天下”，意思是說姓張、姓李的人口眾多。信手拈來作為比附也是很自然的，比如“張三李四”，“張家長、李家短”（張獻忠在成都時，還聽軍隊探子匯報過這個俗語），尤其是唐朝“張公吃酒李公顛”。

《打鐵謠》在三百余年的流傳中，不斷演化出新的版本，“勸誡”意義明顯，在各地均有很多異文，有的地方還與《十二月歌》聯(lián)唱。吊詭之處在于，歌謠藏匿著鮮血淋漓的歷史隱喻，卻成為了填補兒童心智的游戲。

四川成都等地區(qū)，《打鐵歌》是孩子拍著巴掌念的。不是自己拍巴掌打拍子，而是兩個孩子相對而坐，自己雙手拍一下，再用右手拍對方的右手，然后自己雙手再拍一下，再用左手拍對方左手，如此一直循環(huán)下去，這叫“對掌”。他們念著念著，最后一句就變成了“我不歇，我在橋洞底下歇”———這就是“睡橋洞”，又牽扯出一個晚清的成都世相。成都老九眼橋有九個橋洞，最靠近兩岸的橋洞，因為長期淤積河泥，漸漸高離了河面。乞丐、流浪漢、暫時找不到活路的窮苦人，都住在這里，當上“橋洞客”。這里整天臭氣熏天，骯臟無比，有時路過，就能看見一張破草席下蓋著一個人，露出兩只枯瘦的腳，慘不忍睹……他們既成不了大隱隱于市的道士，更不會成為在狗洞里窺視世界的古希臘犬儒。

到了民國，語文教科書開始收錄了《打鐵謠》。旅美散文家王鼎鈞幼時所讀課文即有一篇：

早打鐵，晚打鐵，

打把鐮刀送哥哥。

哥哥留我歇一歇，

嫂嫂留我歇一歇，

我不歇，

我要回家去打鐵。

一日，王鼎鈞在家中溫習功課，正當他高聲朗誦此篇時，一位宗親長輩來串門，他聽了之后，非常生氣，厲聲對王鼎鈞喝道：“有那么多的事情你不干，偏偏要打鐵！你太沒有出息了！”（《昨天的云：回憶錄四部曲之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 版，第91 頁）

風化與倫理正在一點一滴地“改寫”真實，張獻忠與李自成都金盆洗手、悄然隱退了，民謠成為了正大光明的勞動頌歌。我想，自《詩經(jīng)》以來，還有多少民謠屬于這類被反復粉飾、反復規(guī)訓的情況呢？

诇事小兒

吳偉業(yè)《鹿樵紀聞》指出：在成都建都之后，張獻忠為了進一步加強輿論控制，捍衛(wèi)大西政權(quán)，要確保鐵打的江山不能生銹，“肅反”工作一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必須先行。于是張獻忠“又選親信左右千人，號‘诇事小兒’，身易服雜其間，夜出周行街巷，聽人私語，犯忌諱者，以白堊識門，黎明而收者至?！?/p>

在大西語境里，“诇事小兒”也稱作“查事人”，屬于大西政權(quán)從軍隊里抽調(diào)出來的身體輕健的青年，組建的一支幾百人的偵查隊伍。

“诇事小兒”任務是，夜里悄悄潛伏在老百姓窗下、梁上偷聽，這顯然屬于刺探“語言犯罪”的專項工作。夫妻、父子、兄弟間有“私語時事”者，則用石灰在大門上做記號，第二天偵查部門按圖索驥。他們不像克格勃那樣立即破門抓個現(xiàn)行，而是讓嫌疑犯睡到天明，似乎又顯出幾分奇妙的“仁慈”，說明大西政權(quán)擁有勝券在握的雍容氣度。

當然，這個盤查過程里也有人驚魂未定之余，反而有了意外之喜：“街民張成恩道鄰人閨門，其妻止之曰：‘夜暮矣，尚說‘張家長、李家短’何為？’賊诇知，侵晨執(zhí)見獻忠，問之，民以實對。獻忠曰：‘我家長，他家短，是良民也?！p而釋之。”

這一典型案例，充分說明了張獻忠的甄別能力。閨中語、夢話也必須“心向大西”。根據(jù)這個語言邏輯，如果誰說了一句“我把‘忠’心‘獻’給你”，估計翌日腦袋就將搬家。

語言的巫術(shù)里，具有多么奇妙的“語讖”之力。

個中主角，《滟滪囊》中記載為“張成恩”，《蜀龜鑒》作“張承恩”，說是“張家長，李家短”出自妻子之口；《蜀龜鑒》寫為“張承恩”，說此語出自丈夫之口。這對張家夫妻，晚上議論鄰居閨中之事，竟因此受重賞，豈非意外！連當事人的真名實姓都有，可見這事不是向壁虛構(gòu)的。

“休談國是”也并非保命策略。張獻忠深諳群眾心理，大力倡導舉報，對舉報者予以獎勵被舉報者的部分財產(chǎn)；反之，隱瞞者連坐。在張獻忠賞罰分明的政策鼓動之下，“由是告密之法繁興矣?！边@才是要命的一句。奴才舉報財主、下人舉報大人的事件在成都頻頻發(fā)生。

顧山貞《客滇述》記載了“受剝削的下人”舉報財主的事件，財主被捉拿到成都，竟然敢在皇帝面前請求：“今日當死，當容一言。”黃虎回答：“不必多言，自有死法！”下令把財主按倒，用釘子釘其手掌，然后以大石滾軸滾之，頃刻遂成肉醬。

我們似乎不能過多責怪那些放棄了自己的睡眠而一心刺探別人夢境、夢話的密探。因為《蜀難敘略》記錄對于“诇事小兒”玩忽職守的處罰：“其有不及報而為他處發(fā)覺者，則并‘查事人’亦誅之?！比绻﹫罅饲闆r，密探們的腦袋也是保不住的，所以他們必須寧左勿右。因此，大西陣營不僅實施“連坐法”，而且有更加嚴酷的“反坐法”。其實大西語境里，“誣告”并不成立，“誣告”的唯一可能是沒有查實到舉報的財產(chǎn)，這只能證明“敵人很狡猾”。僅憑這些典型材料，我們很快便能感覺到在大西集中營式的管理下，任何人的腦袋處于隨時可能不翼而飛的境況，人們只能山呼“老萬歲”，用祈禱來塞滿了城鄉(xiāng)的每一個石頭縫與私人夢境。禁止夢話，禁止做夢，最后干脆禁止睡眠。

大西刀鋒語境之下，隔墻有耳，梁上有眼，人們毫無自由可言，更談不上什么人格尊嚴。

敲竹杠

1644年3月19日，李自成進京。面對富得流油的京城官紳，3月27日農(nóng)民軍開始了一個凌厲舉動，即“拷掠明官”！也就是說，決心“奪回勞動果實”的農(nóng)民軍，開始“拷問”和“掠奪”剝削階級的的全部財產(chǎn)！這無疑是對唐朝黃巢“淘物”之舉的推陳出新。

明朝末期國庫空虛，而官員們卻貪污發(fā)家，這也是明朝亡國的一大主因。據(jù)史料記載，經(jīng)過大順軍短短40 天深入基層、觸及靈魂的拷掠，成效斐然。據(jù)統(tǒng)計，李自成從這些官員處共搜刮了大約7000 萬兩的白銀，珠寶就裝了6000 車。當然，這里面記載比較含糊，估計黃金和白銀加起來，等值于7000 萬兩。至于珠寶、古董字畫等等，就無法計算了。

相傳李自成責問部下“何不助孤作好皇帝？！”不料，他的鐵匠兄弟劉宗敏直言相告：“皇帝之權(quán)歸汝，拷掠之威歸我，無煩言也?！保ㄇ邋X 撰《甲申傳信錄》（外四種），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9月版，第61 頁）

快人快語，真是亮出底牌的真言！

對于“拷掠”之威，久歷江湖的張獻忠早已經(jīng)是熟門熟路。

清人劉景伯在《蜀龜鑒》中說得很清楚，張獻忠“籍富民大賈，飭各州郡籍境內(nèi)富民大賈，勒輸萬金，少亦數(shù)千金。事畢仍殺之。”屠湖北蘄水時“饒夫婦跪請曰：‘愿出金廿萬免死?！I忠括其家得卅萬，卒殺之”。《明季北略》記載，蘄水當?shù)厝送春抻绣X不養(yǎng)兵的饒宦，認為“獻忠殺之快矣。但百姓亦何罪哉！”張獻忠這種絕不“言行一致”的一刀切行為，使得張獻忠攫取到更多的財富。

獲得楚王朱華奎的數(shù)百萬兩王室寶藏后，繼續(xù)沿長江逆流而上，張獻忠把“好掠好焚”的傳統(tǒng)來了個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長江后浪推前浪，威風凜凜地向巴蜀進軍，沿途州、縣官員亂作一團，非但不阻抗賊寇，一部分人“望風狂逃”，一部分人采取“望風送款”之賄賂，和老百姓一道，熱烈迎接暴力主義降臨，甚至到了大西軍“傳檄而定”的程度。入川時，張獻忠?guī)缀醮蚪倭怂拇ㄋ械墓俑屯霖斨?，將川中金銀財寶悉數(shù)納入一己之手。從“望風狂逃”到“望風送款”，我們可以清楚地注意到張獻忠凌厲、決絕的氣勢之下，蜀地的劣根性。

張獻忠曾經(jīng)顧盼自雄道：“朕自江南、湖廣以至四川一路來，所獲金寶不止十百萬！”即便如此，在干柴上繼續(xù)強力刮油，就是他們余下的工作。

大西軍四處設置關卡，豈能放過漏網(wǎng)之魚？

弘揚舉報傳統(tǒng)，成為了大西軍甄別財主、官員的一大策略。顧山貞《客滇述》指出，占領成都后，張獻忠“拘集文武各官，時各官多魚服求生，賊函懸重賞購百姓認之，各官遂無得脫者”（《虎口余生記》（外十一種））。

“魚服”一詞甚妙。張衡《東京賦》：“白龍魚眼，見困豫且?！卑埢~而遭射，本比喻貴人微行具有危險性。后借魚服指人未發(fā)跡揚名之時，或指微賤而不被人知。這樣的反諷意味深長，好不容易混成了王公貴人，現(xiàn)在拼命往草民群里鉆，渴望成為腦殼入地的鴕鳥，但他們肥碩的屁股高高聳起，宛如標志。

那些渴望帶著金銀財寶準備偷偷運送出成都城逃亡川西北山區(qū)的富裕人家，不可能如愿了。張獻忠下令，嚴守城門，對出成都城的人尤其是所帶箱籠包裹等，一律嚴格檢查。哪個膽敢放走攜帶貴重財物的人出城，格殺勿論。

財主們想出了一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把竹子截成丈把長的竹杠，打通中間的竹節(jié)，將金銀珠寶放入其中。將竹杠封好后，把家人與自己喬裝打扮成老百姓，想將裝有金銀珠寶的竹杠運送到鄉(xiāng)下，暫避風頭。

裝有竹杠的車馬，來到城門口時，被看守城門的大西軍攔下。

士兵問：“你們干什么的？”這些人連忙上前點頭哈腰地說：“我們是做小本生意的，販點竹子，準備運回鄉(xiāng)去賣?！币粋€士兵上前圍著車子仔細看了一遍，見車上裝的都是大楠竹，沒什么貴重東西，就想揮手叫他們出城。這時，一個在旁邊抽旱煙的老軍頭覺得奇怪。老軍頭一邊吸煙，一邊想：楠竹出產(chǎn)在鄉(xiāng)間，做生意的人都是從鄉(xiāng)下拉竹子進城賣，哪有從城里頭拉竹子到鄉(xiāng)下去賣的？想到這兒，就拿起煙袋桿兒走到車子邊上，舉起煙桿對著車子上的竹杠要敲掉煙鍋里頭的煙灰。

這些人一見，大吃一驚，有個機靈地趕忙上前拉著老軍頭的手，塞給他兩錠銀子，說：“兩位辛苦了，這點小意思，請兩位喝茶?！?/p>

老軍頭一見，更覺得竹杠里頭有鬼，還要去敲。此時正好遇到事必躬親的張獻忠來巡查，這幫人來了個惡人先告狀，跪在張獻忠面前。說老義軍向他敲詐財物。張獻忠一聽，勃然大怒。老軍頭見此狀，便上去與張獻忠耳語幾番。張獻忠一聽，拔出大刀，將竹杠一分為二，金銀珠寶散落一地。當然，所有偷運者的腦殼，隨著珠寶也落地了。

于是，便留下了這么一個“敲竹杠”的故事，風靡南北。在四川方言里，“敲”發(fā)音“拷”，讀陰平聲。

“敲竹杠”一詞的內(nèi)涵逐漸演變，成為利用他人的弱點或找借口來索取財物或抬高價格，等于將眼觀六路的敏捷蛻變成小人的伎倆，是不是有點埋沒張獻忠呢？

酒肉穿腸過

在東方人的視野中，有關竹子的精神傳奇數(shù)千年來一直高蹈在歷史的天空。竹子不但使中國文化得以彰顯，竹子還以綿密的竹節(jié)與韌性，與我們的脊柱構(gòu)成了某種意味深長的聯(lián)系。被竹子密密圍合的四川，人們的智慧與技藝所演繹出來的繁復竹藝，可算是對竹子養(yǎng)育之恩的一種報答。這突出在幾個產(chǎn)竹區(qū)：川東梁平大竹、川南長寧江安、川西崇慶邛崍。春夏之際，我在大竹縣五峰山下，可以清楚聽見竹筍的拔節(jié)之聲。

此地在唐武則天久視元年即公元700年始置縣，因“竹地竹多、竹大”而得名。大竹縣并非僻壤，在沒有公路的時代，因急事需出入成都，就不是走水路，而是在萬縣或涪陵登岸，翻越山嶺，經(jīng)大竹縣到遂林再趨成都。1879年，一代大儒王闿運應四川總督丁寶楨之邀來到成都擔任尊經(jīng)書院山長，他正是從萬縣上岸、步行經(jīng)過大竹縣的黃泥塝來到成都的，從此使得蜀中學風大盛，名家輩出。

2012年5月，我和一批散文家在大竹縣參加筆會，一個清晨來到春雨籠罩下的五峰山。山麓一線空無一人，細微的雨聲與嫩竹嘎嘎作響的拔節(jié)之聲相互纏繞，讓一座空山充盈著自然的韻律。穿行其中，竹影婆娑，仿佛有一個背影以絕世輕功踏葉而舞。我想起了那個如竹節(jié)般峭拔的奇人：破山禪師。

在明朝萬歷二十四年（1597年）的陰歷六月十九這天，五峰山下的雙拱鄉(xiāng)蹇家碥，一個男孩呱呱出世，父親為其取名蹇棟宇。名字寄托了鄉(xiāng)下人的希望。棟宇18 歲時結(jié)婚，19 歲生日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怪夢——慈眉善目的長者告訴他：有兩個友人明天午時將在五峰山上的小石林與你相會，你務必要去。記住，這是天機，你不能將這事泄露給任何人。

翌日，棟宇獨奔五峰山小石林而去。棟宇以前經(jīng)常在五峰山上游玩，對五峰山上的每個地名爛熟于胸。來到小石林，果然看到一僧一尼閉目打坐。以前這里并沒什么和尚與尼姑??！棟宇正自驚疑時，緊接著發(fā)生的事更讓他吃驚不已。和尚開口：“海明你來了，阿彌陀佛！從今天起，你就是海明了?！?/p>

我想，這故事多半是后人附會的，但來自“夢啟”的神力在歷史上已經(jīng)多如牛毛，如同洪秀全落第而高燒昏迷四十余日后，煥然以“天王”的名頭徒手升起鐵血濃云。反正從這天起，海明開始云游四方，遍訪名師，苦研佛經(jīng)。據(jù)說他到湖北的破頭山閉關修禪，立誓以七日為限，刻期取證。在閉關到最后一天，他發(fā)誓：“悟不悟，性命在今日矣！”竟于中午，信步舉足，墜于萬丈懸?guī)r之下，將左腳跌傷而豁然開悟。

破山和尚因為源于佛門中影響最大的天童派，最終成為身兼臨濟、曹洞兩宗的一代宗師。他不僅是明末清初西南以至全國的佛壇領袖，也是一位聲名遠播的詩人、書法家、繪畫大師。

破山和尚在1633年到梁山縣（今梁平縣，1950—1953年隸屬大竹專區(qū)，署大竹縣）弘法，修建寺廟雙桂堂，廣收弟子，弘揚佛法，前后逾30 余年，使西南地區(qū)的佛教興盛到歷史頂點，成為佛教發(fā)展史上的“最后活躍及其終結(jié)”。雙桂堂落成后，方便了破山和尚每年與師兄、師姐在五峰山小石林的相會。為此，破山和尚有一首偈語：“萬竹山中無剩言，擬開口處便還拳。連連打徹自家底，勝遇諸方五味禪?！保ā镀粕矫鞫U師語錄》卷十四）大竹縣史料記載說，他們之所以要在小石林相會，是緣于此地有石、竹、蘭——石是破山化身，竹是破山師兄的化身，蘭則是破山師姐的化身。小石林便被易名為“三友園”。

讓我驚心的，還是破山那句“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出典。

崇禎十六年（1643年），張獻忠大軍逼近開縣，破山避亂回鄉(xiāng)住持姜家庵，并將他在此剃度出家的姜家庵修整一新，更名為佛恩寺。在佛恩寺期間，破山被張獻忠部將誤以為是達州唐進士予以逮捕，經(jīng)過嚴刑拷打后，放回梁山，遂建活埋庵。

據(jù)清代吳偉業(yè)的《鹿樵紀聞·卷中》以及清代張邦伸的《錦里新編·卷九》等記載：張獻忠攻打保寧府，在城外的廟里駐扎。大西軍悍將李鷂子揚言欲盡屠保寧，破山和尚得知后遂前往為民請命，李鷂子正吃著噴香的狗肉，便對破山和尚講：“敢此即從汝！”

破山即答：“老僧救百萬生靈，何惜如來一戒？”于是“為啖數(shù)臠”，從容而食。保寧府及百姓才得以幸免于難，讓“有宋格局、明朝風貌”的古城閬中僥幸躲過一劫。

破山和尚一邊吃肉，一邊說出了“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這句話。這是一句多么悲痛的話呀，可惜往往被人們兒戲為詭辯之辭。如佛祖所言：“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心如竹空的破山，其實是以自己的利刃，打通了所用的竹節(jié)，他承渡了萬千人的性命！

明朝滅亡改元大清后，局勢無可挽回，破山接受“夔州十三家”之一秦良玉的邀請，住持石柱司忠縣三教寺；順治四年（1647）佛誕日，張近宸居士迎請入住天佑寺；又在軍中度化南明政權(quán)呂相國大器，據(jù)《破山年譜》載：“東川呂相國專書迎入司中一晤，初以老病為辭。呂因軍務所覊，不能趨榻，強請再三，師乃策杖而往?！痹谄粕降陌艉戎?，呂大器被破山的大機大用所折服，執(zhí)弟子禮。呂大器歸依破山后，許多地方武裝首領也紛紛拜破山為師。順治七年（1650），禪師54 歲，“夔東十三家”之一的李立陽總?cè)滞捅⒘?，延破山到軍中住錫，并在軍營中傳播佛法。破山破戒止殺的公案就是這時發(fā)生的。另一位地方武裝于小山，字大海，也親自禮請破山到黃化城署中，頻頻請示佛祖因緣。破山在這一時期，斡旋在各路兵馬之間，常為他們宣說罪福報應之事，或以不殺為至德，盡量減少戰(zhàn)亂，救民于水火。（《破山年譜》）

破山寫詩甚多，有《永慶寺》一詩：

踢倒須彌鏡影空，

逢人徒鼓舌尖紅。

黃鸝不識吾生意，

叫落庭前一樹風。

置身五峰山的無垠竹海間，一輪一輪的波濤把山巔送往云間。與其說我聽到的是拔節(jié)之聲，不如說是破山打通竹節(jié)的那種聲音，有撼動天靈之痛。

石牛對石鼓

2015年端午節(jié)當日，我?guī)?1 歲的女兒從九眼橋走到望江樓公園。記得1990年代初期，成都當局還組織劃龍舟、搶鴨子的民俗活動。如今“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口號驚天動地，但整個錦江水面靜悄悄的，唯有幾只野生的白鷺展翅，帶動著古老的流水，孤影如河燈，讓我想起“化作荒莊野鴿飛”的詩句。

在望江公園鄰近錦江的河灘上，有一段未修欄桿的河邊自然保護區(qū)，被稱為《多自然型護岸試驗工程》，是中日合作建設的維護河川自然生態(tài)的試驗區(qū)，有一對體格巨大的石牛臥于荒草叢中。與天府廣場出土的戰(zhàn)國石犀一樣，為圓雕作品，渾厚而古樸，石牛長約2 米，連基座高1.5 米，估計一頭石牛的重量約1000公斤。材質(zhì)為成都平原上典型的赭紅色粗質(zhì)砂巖，不耐風化，牛角、臉龐已經(jīng)漫漶。女兒很好奇，摟著石牛我跟她拍攝了幾張照片。2012年我采訪望江樓公園管理處時，管理人員告訴我，1999年年底清理河道時，不但發(fā)現(xiàn)了這對石牛，還發(fā)現(xiàn)了一對大石鼓，因為覺得石鼓無用，挖掘機就把石鼓扔回了江中。因為發(fā)現(xiàn)地點就在望江樓附近，公園管理處才將石牛放置在河灘上。

成都人都知道一段關于九眼橋——望江樓的古老民謠：“石牛對石鼓，銀子萬萬五。誰能識得破，買個成都府?！眰髡f張獻忠離開成都時，在九眼橋碼頭上船，臨走時把搶來的金銀財寶秘密埋在九眼橋一帶的河中，并以“石牛、石鼓”作為將來找尋寶藏的暗號。當時錦江沒有修砌堤壩，水面距離街面才三四米，要筑壩攔河才能在河心開挖，我估計還沒挖掘多少深度，就水漫金山了。分析一下就覺得秘密的由來不足為信。盡管如此，四川至少有5 個地方，擁有這一藏寶詩歌的不同版本。

據(jù)《成都市志》記載，1938年，成都陜西街陜西會館住有楊白鹿先生，他有一張秘藏多年的“藏寶圖”，這是他家傭人幾代相傳的寶物。晚年之際，楊白鹿把藏寶圖紙交給了當時赫赫有名的“傻兒師長”范紹增，由他來主持掘?qū)毿袆?。按照“藏寶圖”的指引，藏寶地點應在望江樓往下、河流對岸的石佛寺下面的三角地帶靠江心位置。師長令民工一邊抽水，一邊開挖。在錦江兩邊的河岸上，每天來看熱鬧的成都市民觀者如堵——

據(jù)成都市檔案館收藏的《工程經(jīng)過記略》稱：1939年3月1日，招工96 人，開始在“望江樓與兵工廠（今南光機器廠）相對河流正中砂堆間，開始淘掘”。至12日，“從砂堆右邊挖進，距水面四尺深左右（約l.3 米），發(fā)現(xiàn)無數(shù)枯骨，并枯骨人頭四具，相隔尺許，知非由江水沖來”。據(jù)多數(shù)專家考察，顯然是張獻忠當日所殺石工及運夫遺骨?！巴瑫r，又挖得血浸砂石一層，厚約五六寸，面積頗寬”。專家認為也是當時犧牲的民工血跡，推斷下面必有石條。13日下午，在枯骨和血石層下，“深約二尺上下，掘得紅色石條數(shù)根，橫江排列。前后左右相接處，均有桐油石灰?！庇幸粔K條石上還刻有“張”字。這種條石砌體，沿右岸伸展，到17日，共挖出92 根條石，上面大都刻有單字。21日已將條石全部取出，再向下深挖，“距石條下二尺許，又發(fā)現(xiàn)桐油石灰、砂石凝結(jié)之三合層。再將三合層起出，又發(fā)現(xiàn)無數(shù)朽黑木”。4月8日23 時，“工程周圍，突涌現(xiàn)白光，狀似月色尤明，約十余分鐘始滅?！碑敺殴庵岸r，“掘壕發(fā)出河岸崩潰聲，車水夫驚駭，及持燈視之，無恙”。

隨后，在“鑿深二丈余”（約7 米）的地方，“水色黃黑，氣臭，類似死尸”。這時“石牛對石鼓”的民謠果然應驗了?！坝诠こ逃野叮诔鍪?。形式睡臥，頭向東北角。詳加視察，牛約數(shù)千斤，睡臥形式，似非水沖倒的，疑有作用?！薄澳嗣と讼驏|北角牛頭相對處挖掘，果然挖出一石，與眾不同。半邊圓形，半邊方形，石之平面，左右凸而中凹。該處僅此一石，其他無石?；蛉∈婀某觯詾楣暮?？未可知也?！蓖葡霃埆I忠思想離奇，決不循規(guī)蹈矩，鼓是圓的，偏不使它為圓，也未可知。

到5月2日，在工程右岸發(fā)現(xiàn)石牛的背后，又挖出條石70 余根，仍有刻字，“石條下，均有平鋪無數(shù)朽木”，下面又挖到張獻忠鑄造的“大順通寶”數(shù)枚。這說明條石砌體下鋪枕木，都是張獻忠所為。《工程經(jīng)過記略》的記錄到此為止。（馮廣宏《張獻忠埋銀懸案———張獻忠帝蜀實情考之七》，載《文史》雜志2011年第1 期）

工人把銅錢取出來后，再沒有進一步的發(fā)現(xiàn)了，未免讓人掃興，歷史謎團不但沒有破解，似乎更添歧義。地點就在如今四川大學南校門與望江樓公園之間的錦江河畔。如此大的河道開挖工程，興師動眾，我估計錦江不會再有第二次。

下游對岸處的分流堰（分水功能與都江堰原理一致），地名因勢利導，就叫“洗瓦堰”，也就是現(xiàn)在的石牛堰。在古蜀歷史中，石牛的作用與戰(zhàn)國晚期沉入水中的石犀一樣，它們都是蜀地強悍的“避水獸”。

明正德年間所修《四川志》記有華陽縣的萬年堤，位置在“治東府河岸，承奉宋舉等修筑，三百余丈，置石人、石牛各九，以鎮(zhèn)水惡”。天啟《成都府志》補充說，此堤是蜀王府主持修建，應該就是今望江樓錦江右岸河堤，長約1 公里，當時平均每100 米左右立1 具石人和石牛，成為一道特殊的風景線。

嘉慶《華陽縣志》記載：“九里堤：治東三里洗瓦堰側(cè)。舊《通志》：堤長三百余丈，置石人、石牛各九，前人以之鎮(zhèn)水患者。按明萬歷十六年(1588年)王士性《入蜀記》：‘成都故多水患，是處為石犀鎮(zhèn)之。城東，有十犀九牧立于江邊’，蓋指此也?！蓖瑫衷疲骸笆耸＃褐螙|城外萬年堤，石人、石牛各九，蓋前人以之鎮(zhèn)水患者。今惟石牛一頭，余無存?！?/p>

水利專家馮廣宏認為，洗瓦堰附近的石牛，也就是明代后期萬年堤上的唯一殘余。而洗瓦堰本身，應是明末清初所修建。洗瓦堰附近的石牛，就成為“石牛對石鼓”謠諺的地面依據(jù)。近代錦江中挖出的兩具石牛，應該是明代那九具石牛的孑遺。張獻忠“錮金”時，九具石?？赡艽蟛糠诌€在，經(jīng)過隨后的戰(zhàn)亂，到清初只剩下最后那二具了。

這類來自民間的“藏寶圖”在四川一直廣有流傳，并成為斂財?shù)莫氶T絕技。1980年代中期，就有人約我出資參加一個類似的“會”，有非常嚴格的“入會”規(guī)定，繁瑣不亞于現(xiàn)在進入組織，唯一的信心就是某個相貌奇古的高人手里，有一張張獻忠或國民黨高官的“藏寶圖”。戲劇效果更好一些的，還會將圖繪制在羊皮上，這就更為高古。我沒有入會，我看見發(fā)展我的人印堂發(fā)亮，雙目大放光明，太陽穴高高冒起，不像傳說中的內(nèi)功高手，倒很像電影《追捕》當中的橫路勁二。

秘密由謎面與謎底構(gòu)成。如果謎面與謎底翻轉(zhuǎn)，或者兩者合二為一，那么，石牛還是一個謎團。石牛是突出謎團的唯一硬件，它見證了三百多年的滄桑與尋找，石牛像謎團一直在漫漶，在風化，也許再過二三百年，它連牛都不像了，它只是一塊無法推測造型的石頭。我女兒再一次去摟住石牛的脖子，這一次我沒有按動快門。我說，“今天是端午節(jié)，你親一口石牛吧?！彼皖^說：“我聞到一股青苔的味道……”

掛陳艾

端午紀念屈原習俗的傳播路線，是以汨羅、武陵為中心的湖湘向四面八方擴散。可以分為“食粽”與“競渡”兩大類。巴蜀文化的特質(zhì)在于包容而創(chuàng)新，巴蜀移民把帶來的客家文化、嶺南文化等也融入到節(jié)日活動中，使端午節(jié)在四川落地生根。二十四節(jié)氣一般不作為民間的節(jié)日，但民間對“立春”和“端午”這兩個節(jié)氣很看重，是民間當節(jié)日來過的節(jié)氣。《郫縣舊志》中記載：“望叢祠，即二帝陵邊，端午日，游人如蟻。農(nóng)民競田歌，聲聞數(shù)里?！痹诔啥疾糠洲r(nóng)村，端午節(jié)還流行“送傘”；成都端午節(jié)民俗活動里還有著名的“打李子”。而“掛陳艾”儀式，不見于明朝之前的本土記載，恰與張獻忠屠川有關。

古人用于引燃的火種就是艾草，因為艾草易燃，而且火力大。由于鉆木取火之法很費勁，人們在實踐中發(fā)現(xiàn)把冰塊削成橢圓形進行聚光，來點燃艾草更容易，人們把這種取火方式稱作“冰臺”。自商周時候起，冰臺成為艾草的代名詞。人們不僅在取火過程中應用艾絨，在保管火種以及火種遷移過程中也大量地采用了艾絨。

但到了端午節(jié)，艾草的正義敘事功能被突然放大，我以為還是地氣上升，陽氣回復所致。于是，端午節(jié)仿佛就是艾草上的一串露珠，在突然莊嚴的一天時間里，展開了它逶迤的水痕。因此四川有“端午百草是藥”的說法。成都人在這天是一定要用陳艾、菖蒲等草藥熬湯沐浴的。老成都有句民諺“端陽不洗艾，死后變妖怪”說的就是這個風俗。

1644年，大西軍入川，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百姓望風而逃。那天正是五月端陽佳節(jié)，張獻忠酒后在成都老營外閑逛，看到對面小山坡上有幾個逃難者。張獻忠是游戲人間的高手，他仗著酒性準備玩一玩，躍馬揚刀就追了上去。百姓們沒命地逃，張獻忠率先追上一個老婦。老婦腿腳不便，老眼昏花，背上背著一個十來歲的女孩，手上還牽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張獻忠的社會閱歷精湛，看出了蹊蹺，便收住了舉起的大刀，吼道：“咄！老婦速速道來，為何背大的牽小的、背女的牽男的？”當時社會極為重男輕女，應該背男孩牽女孩才合常情，何況男孩還要比女孩小得多。

老婦渾身嚇得渾身亂抖，跌坐于地，把大女孩拉到身后，把小男孩攬進懷里，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軍爺有所不知，這大閨女是我鄰家的女兒，雙親都被八大王殺了，這小男孩是我的親生孫兒……”

就像遭遇一頭涼水，張獻忠的酒意立即醒了大半。玩的興致沒有了。他一眼看到老婦腳下有兩窩野草，一窩是陳艾，一窩是菖蒲，便對老婦說：“我看你心好，饒你不死！快快回家，把這兩窩草扯回去掛在門上，可保全家無虞！”說罷回身縱馬而去。

他對部下傳下號令：見到門上掛了陳艾菖蒲的人家，不得侵犯，違令者斬！

老婦回到家里，立即把剛才死里逃生的故事告訴了四鄰。消息很快傳開，一時間家家戶戶門上都掛起了陳艾、菖蒲，不少家庭才免除了沒頂之災。時至今日，每逢端午節(jié)，四川廣大城鄉(xiāng)依然還保留著在門上掛陳艾、菖蒲的習俗。

講究一些的人家，會用艾草結(jié)成草人或草狗，這叫“艾人”和“艾狗”。自然了，這與口語里的“愛人”“愛狗”并無任何聯(lián)系。艾人、艾狗顯然是地下判官鐘馗的助手，在主人無法分身時，單獨行使著天然的祛魅工作，就仿佛一個思想者以梟鳴的方式打開黑暗。

種植在巴蜀地望的艾草，具有一種頑強的、無法折斷的德性。而且從質(zhì)地上看，草與思所呈現(xiàn)的方式，具有一種不可言說的靈犀之通。草以粗糙的身體，承載著比死亡還要緩慢的思，它纖弱得隨時都可能被意外肢解和粉碎，接受不住托付的秘密。它在沉默里打開，然后又合上，續(xù)接上那些飄浮的、無根的、麋集的單字殘詞，用一種光的造像，呈現(xiàn)為思想之流上的一片花葉。

置身于西語里的帕斯卡爾從草葉上看到了思想的搖曳，置身于漢語中的人們，從草葉上看到的是趨吉避兇，這并不能證明誰就更睿智，大概也只是見智見仁的分野吧。只是，有時想起屈原在《離騷》里感嘆：“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本筒幻鈴男睦锷鹨还煽酀头路鹗菨M城飄搖的艾草味……

這個展示張獻忠仁義的故事，在成都、彭山縣、梓潼縣、南部縣、南充市、羅江縣、廣元市以及川東、川南等地，均有大同小異的版本流傳，流傳的地域與大西軍掃蕩的巴蜀重合，足以見得并非虛構(gòu)。比如羅江縣新盛鎮(zhèn)，又名“艾家壩”。大西軍入川后蜀人逃的逃、死的死，而艾家壩的百姓卻保住了性命，“艾家壩”由此得名，那天恰逢農(nóng)歷五月初五，于是端午節(jié)掛艾草以逢兇化吉的做法便世代相傳，并且有了當?shù)卮迕袷钦嬲拇ㄈ撕笠岬恼f法。

至于張獻忠與掛楊柳的逸聞，在巴蜀也流傳甚廣，四川、重慶至少有二十個縣市有類似楊柳街的傳說。故事結(jié)構(gòu)與掛陳艾差不多，不同之處是，還有一首歌謠流傳下來：“丁大嫂，回娘家，背起大娃牽小娃；張獻忠，來盤查，知她心腸好，叫她把草掛，齊保平安四百家，還把銅錢發(fā)。”

張獻忠的家鄉(xiāng)為定邊縣柳樹澗堡，因澗內(nèi)多植柳樹而得名。有人說，陜北與外地最不一樣的植物就是柳樹了。柳樹澗堡的溝里。坡上的柳樹都是硬立枝直，叉出的每根樹干都是直指藍天，直的像長矛、像旗桿，沒有一點彎曲，經(jīng)過風吹雨打幾十年也是倔強異常，屹立不倒。也許，柳樹就是張獻忠望鄉(xiāng)的消息樹。蜀地柳枝裊娜，似乎讓他的虎膽，分泌出了幾絲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