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然友
1959年冬,初入新疆,那一年我7歲。坐了幾天幾夜火車,終于到站,那時剛通車到瞭墩。茫然四顧,目光所及無不是荒山禿嶺、戈壁沙灘。嗚咽的風聲,迎接著遠方來的客人。
三天后,輾轉(zhuǎn)到了烏魯木齊,一座氣溫在零下40多度的冰雪城市。跟老家相比,它很小,無非就在南門至北門之間,再遠點,紅山。市容市貌很不起眼,唯一深刻的印象是冷、很冷、極冷。
從那里到喀什1500公里,破舊的蘇聯(lián)嘎斯汽車,顛波搖晃了整整一個星期。一天200公里的行程,在當時已經(jīng)是極限了。最難忘的是大清早黑燈瞎火地用噴燈烤發(fā)動機,呼呼呼地在陰暗的天色中揮灑著光和火焰。
終于到了喀什市。一條石子路連接著北大橋、七里橋,其間據(jù)說有七公里長,由北向南有“勝利”“人民”“五一”三個電影院相隔四、五里,一字排開,兩邊便是市區(qū)了。印象中,房屋稀疏、人煙稀少、塵土飛揚。
市人委家屬院座落在老賓館那條街的路口上,離勝利電影院不遠。一個有幾幢蘇式鐵皮頂建筑的院子里,有幾棵大樹,挺寬敞。后來好像是給了自來水公司,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人民電影院居中,在艾提尕爾廣場南側(cè),與喀什行政專員公署隔路相望。再往下就是大十字了,五一電影院、人民銀行、人民飯店和百貨商店四座典型的五十年代建筑組成市中心。雖然土氣而又簡陋,卻在當時,看起來顯得和諧、般配、美觀。
再往南走下去,就顯得很遙遠了,日報社、軍分區(qū)都屬于很偏僻的地方。所以大十字就是最繁華的所在了,西去有老郵電局,向東有人民廣場和公園。當年的喀什市規(guī)模很小,人口少,各民族相處十分融洽、和睦,說親如一家,一點不為過。很多漢族孩子都是維吾爾族阿姨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長大以后,他們也深愛著這些維吾爾族媽媽。
當年喀什的飲用水,現(xiàn)在的人們想都想不到。那是公路邊水渠里渾濁的泥水湯,用水桶提回去,擱點白礬沉淀一夜。第二天小心翼翼地倒在另一只桶里備用,再去渠溝里勺上一桶沉淀起來。家里燒水做飯,用的是石油爐子,藍色的火苗幽幽地燒著。
好在第二年搬進了新建的人委大院。十幾排房屋圍成五個小院子,座落在人民公園和第四小學的夾角里,出了大門就是人民廣場。難得的是,大院里有一個澇壩,蓄著清清的水。跟溝渠渾水相比,可真是天上地下之別了。用上自來水是很多年以后的事,在當時能喝上澇壩水己經(jīng)是很幸運的事了。
喀什居然有電!這有些出乎預料。但一到冬天,時不時地停電,所以機關(guān)干部去水庫砸冰,就成了冬季發(fā)電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好在喀什沒烏魯木齊那么寒冷,砸冰的日子似乎也不那么多。街上有沒有路燈記不清了,即便有,應該也是稀稀拉拉屈指可數(shù)。
喀什有了混凝土路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事了。市水泥廠投產(chǎn),喀什可以生產(chǎn)水泥了,可當時沒有那么多基建項目,水泥無用武之地。于是,城市道路建設(shè)興起,混凝土路橫亙在喀什噶爾的地面上,直至今日,雄風不減當年。
幾天前,一位網(wǎng)名“花仙子”的網(wǎng)友要加我。我猜著,八成是哪個小姑娘“敲錯了門”,沒有回復。次日,又一條信息發(fā)來:我是你發(fā)小艾力克的妹妹。心頭不由得一震,趕緊加入朋友圈。
艾力克其實不叫艾力克,真名譯作艾肯或艾爾肯。1960年我們就一塊住在市委大院,艾肯跟我、南臨、少雄相處甚洽,那幾年幾乎是形影不離。因為少雄的媽媽是四川人,發(fā)不好“艾肯”這個音,索性說:我就叫你艾力克吧?你就是艾力克。于是從那時候起,我們就一直叫他艾力克或艾力,真名反倒沒人提起了。艾肯也不在乎,將錯就錯,“人名嘛,就是個代號而已!”這個代號,就這么叫了幾十年。
艾肯的父親艾則孜叔叔,與家父是老朋友(由此而論,我們和艾肯兄妹算是世交了),他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語。每與家父相逢,便巧妙地引用漢語成語或俏皮話,調(diào)侃、打招呼。家父也不含糊,一口流暢的維吾爾語,也時不時夾雜一些維吾爾諺語回敬著。然后兩人發(fā)出會心的大笑。每每回想起兩個父輩見面,各自用對方的母語問候、打趣的獨特場面,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羨慕?欣賞?懷念?
大院南面一墻之隔是人民公園的果園,葡萄、石榴、無花果等十分豐盛。有那么幾年不上課,果實成熟的時侯,便時不時地翻過墻去,一飽口福。艾肯則不時在夜晩溜進去,弄回一大盆,不忍獨享,便在第二天叫我們?nèi)ニ?。徜不巧碰上艾則孜叔叔,他會故意壓低聲音說:來了嗎?艾肯在他屋里,都等不及了!快去。然后不輕不重地在誰的屁股上拍一巴掌。
后來艾肯在武漢當了兵,不時跟我還有通信往來。就連他跟司令員的女兒偷著談戀愛的事,也從不避我。印象最深的是艾肯繼承了其父的幽默,剛當兵那會,深有感觸地在信中寫到:當了傘兵才知道,這里為什么叫武漢,因為真的“捂汗”!
再后來,艾肯復員回到喀什,分到民政局工作。之后考上了政法學院,畢業(yè)后在地區(qū)司法局任職,從事公證工作,一路升遷至副局長。退休后,又被新疆公證處返聘到烏魯木齊。遺憾的是,沒能多聚多聊多喝幾回酒,艾肯兄弟兩三年前已然離世。
艾肯有三個妹妹。大妹妹上維語學校、二妹妹上漢語學校、三妹妹那會還很小。她們似乎也都成了家。大妹妹傳聞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小妹妹遠嫁國外,只有二妹妹在烏魯木齊,卻一直未曾謀面。
我是一場大病之后,對生死有了更透徹的理解。一個偶然的機會,找到了幾十年沒見的二妹妹。是網(wǎng)友“鈴鐺”(我在喀什市委、政府工作期間的同事,也是電大的同學),給古麗轉(zhuǎn)發(fā)了一篇我發(fā)在公眾號《喀什記憶》上的文章,古麗妹妹從中辨認出我這個久未謀面的大哥。
“鈴鐺”頗有些歉意地說:因為這個女同學特別優(yōu)秀,跟別的人大不一樣,所以想都沒想就把聯(lián)系方式告訴她了。我回復“鈴鐺”:我和她哥哥是朋友。她哥哥現(xiàn)在不在了,我就是她大哥。
幾十年的兄妹情,平平淡淡,一直到兄弟艾肯已然作古才陡然升起,激蕩著蒼涼的胸膛。上小學的時候家父送我一本書,書名是《我們都是姐妹兄弟》。這本書對我影響很深,加之我是獨生子,從小到大就只有這些兄弟姐妹。兄弟走了,小妹在大哥心中的份量,自然愈發(fā)重了起來。
古麗已經(jīng)退休了。一兒兩女,現(xiàn)在有一個孫女、四個外孫。已儼然是做祖母的人了,可心態(tài)卻十分年輕?!扳忚K”和“花仙子”都發(fā)來了視頻錄像——小妹古麗翩翩起舞。她從小就熱愛舞蹈,現(xiàn)在教別人跳舞。每周有三天在公園教練,還有兩個半天,對高級舞蹈班指導。揮灑自如,為美好生活增添些絢麗的光彩。
一個晴朗又不太炎熱的夏日,終于見到了我的小妹。沒有遲疑,沒有猶豫,盡管幾十年未見,我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哥!”古麗親熱地叫著,一如既往地發(fā)著標準的普通話的讀音。執(zhí)手相看,卻是那么沉穩(wěn),除了歲月留下的痕跡,模樣一點都沒變。
回家之后,追憶著夢一般的會面。古麗真誠的笑臉,婀娜的舞姿,便一直在眼前盤旋??κ补懦翘N釀并且深藏了多少感人的往事,動人的情感?這其中,便有我們這幾位民族兄弟姐妹的身影。那時侯——我們都很年輕,很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