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山中一直很美

2019-11-14 10:32傅菲
吐魯番 2019年1期

傅菲

落日

草垛一樣的山梁,一座毗連一座。在兩座最高的山梁之間,夕陽漾起了淡紅色云絮。向南的山坡,覆蓋著青黝色影子,一片疊一片,有了漸暮的氣息。山脊割下來的陽光,帶著菊花色,漂浮在空氣中,虛虛的。投林的鳥,一陣陣飛過。

山巒之下,是一片收割后的田疇,幾戶人煙依在溪邊。田疇像一把打開的折扇,遺落在群山懷抱之中。溪流從遠(yuǎn)處的峽谷無聲無息地轉(zhuǎn)過來,大幅度無規(guī)則地彎曲,顯得隨意率性,分切田疇。燥熱的秋味被溪流澆滅。我在田埂上,走來走去,毫無目的。蚱蜢在枯死的稻草葉上,跳來跳去,偶爾呼呼地飛起來,停在另一塊稻田里。雞在田里追逐昆蟲,咯咯咯,邊跑邊叫。幾只紅蜻蜓懸浮在空氣里,薄翼透明,顫動。麻雀一群群,在田里,找谷粒吃,我走過去,它們會突然飛走,在不遠(yuǎn)處,落下來,繼續(xù)吃。

每天的落日之分,我都會在溪邊,在田疇,在山邊,走走。我迷戀一種原野初入睡眠的氣息,只有這個時候才有的氣息,火堆慢慢熄滅的氣息——漸涼但仍有余溫,澄明但仍有混沌。這些地方都是我無數(shù)次走過的,哪里有一棵苦楝樹,哪里有一棵桑樹,哪里有大石頭,哪里有簡易的木橋,我心里有數(shù)。木橋有三座。一座是在洋槐樹下,兩根粗壯的松木,夾在石頭堤岸上,松木板釘橋面,挑擔(dān)的人,從這里來回,站在橋面上,擔(dān)子換一個肩,后籮筐移位到前面,扁擔(dān)在肩上抖一抖,會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橋身會輕輕地顫動。另一座木橋在溪潭右側(cè),潭邊有婦人洗衣,蹲著,棒槌啪噠啪噠槌打衣服,水沫揚起來,落在潭面,水紋疊加在一起,密密有致,像老人臉上的皺紋。木橋是六根柱狀杉木,用長條“一”字釘騎馬式固定。孩子從橋上,一個翻身,跳入潭里洗澡。另一座橋?qū)捯恍?,在山坳前的灘頭,溪中間,架了兩個“人”字木樁作橋墩,橋面是刨了平面的杉木,用磨尖了的鋼筋頭楔入,橋兩頭以鐵鏈鎖在石柱上。獨輪車從橋上推過,咿咿呀呀,推車人的影子在水面上像一條魚,慢慢游動。

下游還有一座石拱橋,可以行使車輛。橋兩側(cè)有十三級麻石臺階深入溪邊。這里是村人出殯前買水的地方。低處的石階邊,插滿香頭,紙灰淤積在泥里,破舊的碗盞有厚厚的污垢,水里沉著白白的硬幣。買水一般在早晨,或落日前,哭喪的隊伍披著白布,嗩吶流水一樣嗚咽,炮仗零星地炸響——即將在地里長睡的人,在人世間,最后一次,和相愛的人相怨的人相會。

再往南,是南浦河了,水茫茫。夕陽的余暉鋪滿了河面,彤紅彤紅,光點閃閃。幾葉竹筏漂在斜影里,打漁的人赤著身子,鸕鶿嘎嘎嘎叫,鉆入水中叼魚。遠(yuǎn)處的群山罩在一片紅褐色之中。河水仿佛不再流逝,只有波光躍動。天際一片銀白。

身邊的疊疊山影在移動,緩慢的,如水漬洇在草紙上。天空似乎更透亮渾圓,薄幕青藍(lán),布滿錫箔的光澤。夕陽渾圓,如架在火爐上的鐵餅,赤焰噴射。我從來沒改變過這個想法:蒼穹里,有一個推鐵環(huán)的人,披著紅色戰(zhàn)袍,從早晨開始,赤足奔跑,一腳跨過高山,三步跑出大海,越跑越快,戰(zhàn)袍飄飛,因空氣的摩擦,戰(zhàn)袍開始自燃,灰燼紛紛落下,正午時分,肉身開始燃燒,但他不會停下腳步,直到肉身燃燒殆盡。但我從沒看過這個推鐵環(huán)的人。我聽到了鐵環(huán)在滾動時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從東邊響徹西邊。過于快速奔跑,以至于沒有腳步聲。他飄飛的戰(zhàn)袍,獵獵作響,帶來大地浮蕩的風(fēng),蘆葦在倒伏,樹梢在搖晃,河水有節(jié)奏地掀起浪花,炊煙在飄散,笛聲傳得更渺遠(yuǎn)。我相信他一直存在,雖然他從未影子和言說。他會在暮黑之時消失,不知影蹤,但他第二天又會來,沿著亙古不變的路途,從海面啟程,推向山坡。他有神秘的技藝,攜帶著時間的密語,他從不理會我們的仰望,顯得殘酷無情。

很多藝術(shù)家,都熱愛落日。荷蘭印象派畫家文森特·威廉·梵高(1853-1890年)畫過《麥田里的落日》:麥子收割在地,尚未收割的麥子完全倒伏,收麥的人面目不清,草帽破舊,不遠(yuǎn)處有一棵樹是那么孤單,山巒青黛,落日被海浪一樣的云朵拋起夾裹。譽為“畫水的貝多芬”法國畫家杜比尼(1817—1878年),有一幅名畫,叫《落日與漁夫》,金黃的色彩豐富,明朗,即使太陽即將沉入大海之中,也如成熟的橙子。夕陽,也是詩人熱衷的吟詠之物。王勃之“落霞與孤鶩齊飛”,寫得美輪美奐,有油畫的斑斕,視野開闊心藏江河。白居易寫《暮江吟》:“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蓱z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彼坪躏@得矯情,雖然至幻至美。遠(yuǎn)不如王維《使至塞上》渾厚蒼勁:“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guān)逢候騎,都護在燕然?!瘪R致遠(yuǎn)寫《天凈沙·秋思》:“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睅缀跏且粋€思鄉(xiāng)人的窮途末路,有家去不得,故國早已不存。李商隱在《樂游原》說:“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边@是晚唐時代的挽歌,多么悲傷。

“斜陽無限無奈只一息間燦爛,隨云霞漸散逝去的光彩不復(fù)還。遲遲年月難耐這一生的變幻,如浮云聚散纏結(jié)這滄桑的倦顏……”這是二十五年前,在看電影時聽到梅艷芳演唱的《夕陽之歌》,我再也沒有忘記。云霞漸散,誰的生命不是這樣呢?2003年12月30日,梅艷芳病逝。從新聞中得知這個消息,我腦海中縈繞不散的,是這首歌。落日,讓人迷戀。或許夜晚即將來臨,夕光是最后一抹絢爛;或許絢爛之美,轉(zhuǎn)瞬即逝,猶如雄渾的悲歌。

我守望過落日。在山巔,看著夕陽滑落地平線,像一尾錦鯉游入大海。地平線漫溢火山一樣的灰焰。大地一片灰白。我相信了那個推鐵環(huán)的人,他的存在。他一直在追趕的東西,不是別的,而是遙遠(yuǎn)的地平線。無論多高的山,他可以跨越;無論多大的海,他可以穿過。但他無法到達(dá)地平線。地平線是最遠(yuǎn)的遠(yuǎn)方,比遠(yuǎn)方更沒有盡頭。地平線是所有道路的盡頭。

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

大地開始灰暗,霞光消失。田疇里,縈縈白霧,沿著溪邊游弋。遠(yuǎn)山如暗啞的牛皮鼓。天空變得淺藍(lán),暗灰藍(lán),空氣潮濕。視野漸漸模糊,遠(yuǎn)處的景物被一只手抹去,只留下疏疏淡淡的燈光。我沿著溪邊的草莖,往回走——過一個矮小的山岡,便可以摸到寓所的院門。

我翻開舊日的詩作,低低地讀了起來:

日落前,我在臨河的陽臺上

安安靜靜地躺一會兒,閉目凝神

那個從不來看我的人

我細(xì)細(xì)地想一遍

她手腕上的玫瑰刺青

光潔的耳垂

提筆就老的眼神

落地窗一樣的長裙

舊紙張中浮出來的面容

有幾分羞赧……

日落之前,我必須完成這個過程

她更多的生動和完整

不會被夜色吞沒

也不會迷失

落日給她滿身的金黃

荷花開得更飽滿

日落前,我回到這個偏僻的寓所

喝水,洗澡,更衣

躺下來,細(xì)細(xì)地想一遍

這是每一天不可耽擱的事情

反復(fù)讀,站起來讀,越讀聲調(diào)越高,直到頹然而坐。呱呱呱,大雁列陣飛過我的屋頂。向南的大雁,越飛越遠(yuǎn)。稀疏的星光澆水一樣,淋濕了地面。夕光已完全被不可知的大海吞沒。

黃昏時分,我日復(fù)一日在山野中走,走重復(fù)的路,看同樣的景致。有時看看天空,有時看看遠(yuǎn)處,大多時候,我低著頭,看著自己被夕光拉長再拉長的影子。變形的影子。一個人的影子。被樹影覆蓋的影子,被山影覆蓋的影子。被溪流帶走的影子。這時,我想找一個人說話,說說秋后的銀杏樹,說說晚露,說說昨日凋敝的秋海棠??晌艺也坏胶线m說話的人。落日沉降,山峰高聳,神開始窺視,彎刀一樣的殘月露了出來。

我仰起頭,露水冰涼,星辰綴滿我的額頭。星辰吟唱過的,我也吟唱。油蛉沉默,我也沉默。那個從不來看我的人,大雁會在她屋前的烏桕樹上,筑巢,育雛。

雷雨春夜

戴著面具的人,在一朵荷花上舞蹈,裸美的肌膚涂抹了一層露珠。面具銀白,如古老的銅鏡。長發(fā)遮蔽的大地,在面具的照射之下,露出靜謐的睡姿,山巒起伏,草澤隨時會噴出泉水,魚戲荷田于東。荷花在顫抖,舞者搖曳多姿。她的裙裾被風(fēng)鼓起,隨腰身旋轉(zhuǎn),越來越迷亂。她發(fā)出了一種飛瞬即逝的銀光,穿透了云層、密林、蟲洞,和我們的恐懼。光消失之后,她開始唱歌,歌聲由遠(yuǎn)及近,從天邊雪球一樣滾來。雪球的速度越來越快,越滾越大,從山巔碾壓而來,落在我屋頂,碎雪在窗外紛揚。她的歌聲沉悶,但有驚人的爆發(fā)力,會炸開我們的耳膜。我們卻無法窺視她的崢嶸。她那么神秘,鼓脹的身體里埋著大海。她一邊舞蹈,一邊抖落黑夜的碎片。她手中的銀鞭,每甩動一下,河流便更加彎曲,天空會變形錯裂。她一次次來到我窗前,露出森白的獠牙。深冬之后,我一直等待她的到來——她是我熟悉的人,她會從我體內(nèi)掏出無數(shù)溪流,讓枯死的草再次發(fā)芽,謝落的花回到枝頭,通往故人的路也通往雜花繁盛的花園。我打開窗戶,她伸出蛇信,舔我額頭、臉頰和驚慌的瞳孔。她的吻,那么陰冷,妖嬈,纏綿,讓我無法躲避和退卻。我無法抱住她,她如一條深海魚,溜滑、敏感,轉(zhuǎn)眼游入深海之中?,F(xiàn)在,她又出現(xiàn)了,她的鼻音很重,像海嘯之聲。她冷漠又熱情奔放。她不停地跳舞,擺出荷花綻放的姿勢。我?guī)缀鯋凵狭怂?。我已?jīng)愛上了她。我靜靜站在窗下,等待她停下來,可她不知道疲倦,她舞蹈、發(fā)光和歌唱,作為一個使者,她的使命在于對生命的喚醒——我說的是,在春夜,雷電在催發(fā)萬物生長。

夤夜,我還在看書,閃電來了。以前毫無征兆——下午還是暖陽普照,人身燥熱,在黃昏時分,來了一陣過山雨,烏云又被風(fēng)扯散了。云什么時間聚合在一起的呢?這是一個山中小盆地,被層層山巒包圍著。盆地就像重瓣蜀葵的花芯。鄉(xiāng)人說,這里是雷區(qū),時常有雷電來,還常有人電擊而死。村里有好幾個人被雷劈死。我說被雷劈死,多幸福,毫無征兆地死,死得不痛苦,突然失去知覺和生命。鄉(xiāng)人說,被雷劈死,是詛咒,哪有人會希望被雷劈死呢,作惡的人才會被雷劈死。我問:“村里被雷劈的人,作惡嗎?”鄉(xiāng)人呵呵呵笑起來,哪有那么多作惡的人,作惡的人就像螞蝗,一撮鹽放下去,螞蝗化為水了。鄉(xiāng)人說起了幾個怎么被雷劈的人。一個是婦人,在廂房里洗澡,轟隆一聲,她的身子一半燒焦了,死在澡盆上。一個是耕田的人,他在犁田,泥塊在犁鏵兩邊翻,牛在前面拉犁,傍晚牛拉著犁鏵回家,人不見了,家里人去田里看,田里伏了一個人,全身焦黑。一個在樹下躲雨的人,轟的一聲,樹劈了半邊人也劈成焦炭。

我來山中之后,沒聽聞被雷劈的事。樹被雷燒,倒是見過。門前矮山有一顆老樟樹,樹內(nèi)空,可以藏幾個人,樹卻枝繁葉茂。樹上有很多鳥窩和蛇。每次進山,也從樹下山道經(jīng)過。大鳥窩比臉盆大。樹洞里,常插了香——有些人來拜樹。老樹居住著樹神,當(dāng)?shù)厝耸沁@樣說的。當(dāng)?shù)厝瞬豢忱蠘?。修路造橋,要移栽老樹,鄉(xiāng)人也要擺上酒菜,焚燒香紙,磕頭跪拜。一天晚上,我們幾個人正在伙房吃飯,燒飯的大嫂突然站起來,說,樹,樹燒起來。閃電蛇一樣游動。那么高的樹燒起來,誰也救不了火?;锓看笊﹩鑶鑶杩蘖似饋恚f,天神在懲罰人,肯定有人作惡,樹替人挨了雷劈。樹被黑煙籠罩,紅紅火光照亮了四周的山野。樹燒了一個多小時,雨來了,火才熄滅。第二天,我們?nèi)タ蠢险翗?,樹葉全燒光了,樹身焦黑,樹洞腐殖層還有零星火點。這棵樹死了,站著死了,像一個巨大的樹雕,張開雙臂,露出剛健的肌骨。鄉(xiāng)人說,這棵樹有好幾百年了,它目送多少人,葬在它身后的墳地里,它死了,再也庇佑不了人了。鄉(xiāng)人燒了酒菜來祭祀。祭祀一棵樹的死,像祭祀一個德高望重的人最后離場,請來了班戲,做了道場。鄉(xiāng)人在詛咒電雷,說,什么不好劈死,要劈死一棵老樹啊,某某人作惡那么多年,雷啊,也不顯顯眼。過了三個月,燒焦的樹身,發(fā)出了新芽枝,綠得發(fā)碧。鄉(xiāng)人又來祭祀,說,樹神舍不得我們,還得繼續(xù)守護。

小時候,我特別懼怕閃雷。雷像轟炮,一陣陣,震天響。聽到雷聲,我便捂緊耳朵,躲在八仙桌底下,仿佛八仙桌是牢不可破的避雷地下室。我祖父見我這個樣子,哈哈哈大笑,說,雷又看不見人,是個睜眼瞎,你躲起來干什么。他拉我,我也不出來。閃電忽閃忽閃,在天邊燒灼,我又會關(guān)緊門窗。我兒子十歲之前,也怕閃雷,每次雷鳴,他嚇得嚎啕大哭,躲在他媽媽懷里。在很多人的童年里,雷是兇煞之神,讓人驚恐。

在我老房子沒拆之前,有一塊荒地,堆石頭和廢棄的壇壇罐罐。有一年,我祖父說,荒地不用可惜了,栽幾株雷竹吧,春雷來了有雷筍吃。他種了幾株雷竹,第二年便出筍了。過了三年,雷竹長滿了。祖父把秕谷木屑,倒在竹地里,第二年雷筍長得更多。第一聲春雷響,我第二天便去竹地看,是不是長雷筍了。我祖父取笑我說:“雷筍哪長得了那么快,還在地底下,你撲在地面,可以聽見筍在地里拔節(jié)呢。”我撲在地面聽,什么也沒聽到,臉上爬滿了黑頭螞蟻。

雷筍拔節(jié)的聲音,是可以聽到的。它是春天的腳步聲,在春雷的催促下,和春雨一起出發(fā),來到山岡,來到田野,來到溪畔和花盆。它會來到任何一個角落,充塞每一個細(xì)胞。

現(xiàn)在,來到我窗外。我推開門,去了院子里。院子里的路燈濛了毛毛雨,蟲蛾一樣飛舞的毛毛雨。雨銀白色,閃著淡光。四周寂靜。我抬頭看看天,天一片漆黑。山巒沉沒在汪洋里,如不見蹤影的方舟。我翻開蓋在地里的稻草,查看年冬扦插的花苗。我扦插了很多藤本植物枝莖。稻草軟軟的,有些腐爛了,散發(fā)霉熱腐殖的氣息。看了很多次了,我都沒看到扦插枝莖發(fā)芽。枝莖若發(fā)芽,我便會扒開稻草,讓活苗自由生長。一棵苗的生命,由它自己去遵守四季的規(guī)則。種草木,不在于花開得多美,不在于花季有多長,而在于看它怎樣經(jīng)歷四季。每一種植物,在四季中,所呈現(xiàn)的面目不會一樣。種草木的人,都是細(xì)膩的人,多情,敏感。

這是第一個雷雨夜。我在雨廊里,一個人坐了下來。對大自然而言,這是一個驚天動地之夜,接下來大地要發(fā)生的事情,可以順理成章地預(yù)想:鱖魚開始洄游,鯽魚尋找有草叢的水邊孵卵,桃樹會發(fā)出第一支綠焰,韭衣脫盡分蘗新芽,布谷鳥的叫聲在山谷里一聲長兩聲短,水庫里的野鴨深夜也叫了,池塘漂起了茵茵浮萍,美人蕉枯黃的直莖明日轉(zhuǎn)青,青蛙哇哇哇在冷夜獨自鳴月……

三條閃電從東邊的天邊,彎彎曲曲地掉落下來,落在它自己消失的地方。陰綠色光,照得天邊也是陰綠色,大地變幻著色彩,讓人無法確切感知,充滿了神秘和陰森?!皬膩淼牡胤絹?,從去的地方去。”這個神諭,也適合閃電。來的地方,即是去的地方。發(fā)生的地方,也是終結(jié)的地方。只是雷遲遲沒有來,或者永遠(yuǎn)不來,或者來得悄無聲息——不是所有的雷聲,都會響。我在筆記本上匆匆寫下《騎閃電的人》:

你指間消散的,不是火焰。春夜的風(fēng)暴

那樣完美,滾過。騎著閃電降臨的人

河流是他的腰帶,山巒是他的冠峨。寬恕他吧

他沉湎于閃耀,奮不顧身

逆流與順流,他都一一帶給

請你指明他的歸宿。天空浩瀚,黑如泥漿

在他的最后一眼,你第一個浮現(xiàn),依舊淡雅如菊

我曾說,霜跡是閃逝之物,太陽出來,霜無影跡了。霜去哪兒了?去了泥土里,去了空氣里,去了植物的葉脈里。消失得最快的自然界現(xiàn)象,不是彩虹,不是海市蜃樓,而是閃電。它撲閃如電光火石,焚燒空氣,焚燒雨云,如死神的歌謠。閃電哪兒也不去,哪兒也收容不了它,除了蒼穹。雷聲僅僅是閃電焚燒時的噼啪之聲。

雨越來越密,雨珠越來越大。地面濺起嘩啦啦的水珠。密密麻麻的水珠,落下便破碎,形成了水。水滲透了草根,滲透了泥孔和瓦縫。水在匯流,沿著墻根,流到了荒地里。荒地里長滿了七節(jié)芒和矮灌木。

閃電再也沒有來。像跳舞的人,以雨水謝幕。

春寒襲襲,包裹著人。我回到房間,再也無法入睡。我把臺燈調(diào)成暗光。窗戶玻璃被風(fēng)拍得啪啪響。風(fēng)像一個急于投宿的人,蜷怠于長途跋涉。天空再次出現(xiàn)了裂縫,幽靈一樣的光,撕裂無邊的黑布。在我的窗前,忽閃忽閃,露出狡黠的面容。它每次到來,我都毫無防備,甚至不給我任何暗示。我想抱住它,抓住它。它轉(zhuǎn)身而去,留下一片黑暗和暴雨,讓我一個人,在空空的房間里,戰(zhàn)栗、驚悚,望著漆黑的窗外,不知所措。

每一滴雨都很冷

雨落在頭上,冷冷的。我用手摸摸。密密的圓珠形的雨,從高高的天際落下來,每一滴都很冷。每一滴雨都像破碎的臉孔,無法復(fù)原。雨下了好幾天,下下停停,停停下下。山路泥濘,也沒什么地方可去,我便坐在雨廊里,看雨怎么落下來。天空灰白色,烏濛濛,海拔略高一些的山峰也隱沒了。雨撲簌簌飄搖,加速度落下來。雨從一個巨大的篩子篩下來,透亮,一滴黏連一滴,形成綿長的雨線。雨線和雨線并不交織,像垂下的瓔珞。雨線銀白色,密布在我的視線里。兩只家燕斜斜地飛,一會兒落在翻耕的田里,一會兒落在電線上。

家燕三月初就來了。短短幾天,田野里有了許多雨燕,三五只一群,在銜濕泥,在覓食。我的走廊里,燕子也筑了窩。是去年筑的,兩個,并列,倒葫蘆形。燕子筑窩時,我剛到山里生活。它在上面筑窩,我在下面看書。它們唧唧地叫,把灰黑色的污物拉在我書頁上。窩筑了拳頭大,雜工老張看見了,扛一根竹杈,說,燕子屎拉在頭上,頭會變瘌痢。他捅窩。我說,窩就是家,它的窩干你什么事了?老張訕訕地笑,說,你成了瘌痢怎么辦,哪有讀書人是瘌痢的。我說,酒喝多了,血管會爆,我也沒看到你血管爆啊。它們孵育雛鳥,我也每天看,看它們喂食,看雛鳥試飛。

田翻耕了,家燕又來了。家燕喙短而寬扁,翅膀狹長而尖,尾羽呈叉狀,上體發(fā)藍(lán)黑色,還閃著金屬光澤,腹面白色。春天是燕子剪開的,剪裁出柳樹絳絳,剪裁出桃花灼灼。這是古人說的。燕子狹小的身子,馱來春風(fēng)。它體態(tài)輕盈伶俐,在低矮的空中畫著優(yōu)美的弧線(它們忽上忽下飛,捕捉飛舞的昆蟲)。春風(fēng)在回蕩,雨也空濛。鄉(xiāng)人穿著蓑衣,戴著斗笠,催促著水牛,在田里翻耕。燕子站在泥堆上,啄食蚯蚓、蟋蟀、百足蟲。牛背鷺涉水啄食泥鰍田螺。牛背鷺白得如一團雪。微雨時,我也去看人耕田。

我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走二十多里路,去小鎮(zhèn)苗木市場轉(zhuǎn)幾圈。這是每天早上出門干的第一件事。即使不買,我也去。苗木市場在一條舊街道里,冷冷清清,從三月到五月,每天上午有人賣苗木。無論晴雨,我都帶上一件雨披。種苗木是山區(qū)人營生之一。我走走看看,問價格,也問苗木來源地。苗木一般是桂花、杉樹、羅漢松、紅豆杉、茶花、橘子樹、柚子樹、垂絲海棠、櫻桃樹、美國紅楓、臘梅、木槿、枇杷、花廳梨,也有很多花苗,有忍冬、紫羅蘭、扶桑、芍藥、水仙、蘭花。他們賣苗木,也賣野葛粉、野生菌、紅薯粉絲、梅干菜、酸蘿卜、筍干、霉豆腐,還賣小黃豆、豇豆子、扁豆子。賣苗木的人坐在矮板凳上,看著一個個路過的人。這些東西我都買過,這些苗木我都種過。

雨天,適合種苗木,不用澆水。我種的樹苗,都是小苗。鄉(xiāng)人便取樂我,說,等這些苗長大了,都不知道要哪一年,要種就要種有年份的苗,長得快,成活率也高。我說,假如有那個福分,我愿意看著一棵苗長大,一年比一年粗壯,一季比一季挺拔,這個過程比什么都有意思。

大多數(shù)雨天,我無所事事。像一個游手好閑的人。人臉,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興趣細(xì)看。我是一個不約人閑聊的人。有一段時間,我特別專注于一個鄉(xiāng)人種田。他翻耕,我去看。他耖田,我去看。他撒谷種,我也去看。我還跑到他家,看他育種。那塊田,在山坳中間,有一畝多。我站在窗戶,可以看見田里有沒有人。他灌水,我去看;他放水,我也去看。每天傍晚,我彎一節(jié)羊腸田埂路,去那塊田里看看,再繞過田疇,去溪邊散步。稻種發(fā)芽,鵝黃淺綠,我拔兩株,栽在自己玻璃罐里。下雨了,我也去看田。秧苗浮在水里,雨打在苗葉上,苗也卷曲一下,又彈回來。鄉(xiāng)人幾次問我:“你到底在看什么呢?你真是一個少見的人?!彼謫枺骸澳闶遣皇窍雽W(xué)種田呢。”我說,我想看一粒稻子是怎樣變成束稻穗的,這個連續(xù)不斷的過程,讓我入迷。

屋前荒地有一塊低洼,連續(xù)綿綿的雨水,低洼積了比腳踝還深的水。水洼有兩張八仙桌大。一次,我在荒地找鳥窩,看見水洼里有很多竹簽細(xì)的小蝌蚪。我又每天去看小蝌蚪?;牡赜忻⒉莺桶嗄?,許多鳥喜愛在這里筑巢。野雞也有。有時,我坐在雨廊或陽臺看書,或躺在竹椅上午休,野雞會咕咕咕叫,突然飛起來,掠過芒草叢。在這里,蝌蚪卻是第一次看見。過了半個月,蝌蚪變成褐黃色,身體呈紡錘形,像發(fā)芽的南瓜子,吸附在雜草四周。又過十來天,蝌蚪成了麻黑色,長出短短細(xì)細(xì)的幼足,嘴巴扁扁。鳥站在水洼邊,吃蝌蚪。蝌蚪烏黑黑一群,驚慌四散。大顆粒的雨珠,打在水面上,也把蝌蚪打上來。跳起來的水,吸著蝌蚪,又落下去。又過半個月,蝌蚪不見了,成了賴皮蛤蟆。蝌蚪也叫蛞斗、玄魚、懸針、蝦蟆子、水仙子、是蛙、蟾蜍、蠑螈、鯢等兩棲動物幼體。小時候,我撈過蝌蚪喂鴨子。用一個竹編的抄網(wǎng),抄進田溝,把蝌蚪撈到鐵桶里,撈了半桶,拎回家,倒在石槽里,給鴨子吃。蝌蚪扭曲地爬動,尾巴甩動。鴨子嗦嗦嗦嗦,把蝌蚪刷進嘴巴。想想,我當(dāng)年真是個殘忍的人。

前幾日下小雨,我無處可去。我找了幾根竹篾一圈麻線一盒大頭針,挖了幾條蚯蚓,去溪邊釣黃鱔。麻線綁在竹篾上,另一頭綁扎大頭針,針頭扭成彎鉤,穿一條紅蚯蚓,拋入溪里。竹篾彈性大易彎曲,可以弓在溪邊石縫。我拋了五根竹篾,自顧離開,去田野采。黃鱔吃食,吞下去,大頭針勾住嘴巴,怎么也吐不出來。它便不再游動了。我一刻鐘提桿子,查看一次。過了一個多小時,雨稠密了起來,我披流著細(xì)溝似的雨水。田疇空無一人,清冷,水霧散了出來。我收了桿子,挽一個竹籃,走田埂路回來。汪汪水田浮起一層淡綠。田埂的荒草也抽了寸芽。回到伙房,鞋子褲腳衣袖全濕透了。黃鱔釣了三條。我生了一缽炭火,赤腳架在火缽上。突然覺得很冷,不停地打冷顫。我熬了生姜茶,喝下一大碗,又喝了半杯酒,身子才暖和起來。雨是那么冷,從毛孔滲透到血液里,由內(nèi)而外地浸泡了我。

雨的冷,是從高空帶來的。它的冷,就是天空的冷。我把黃鱔剁成手指長,一節(jié)一節(jié),放在砂缽里燉。用生姜、辣椒干、胡椒葉作調(diào)味料。炭火紅紅。我坐在伙房門口,怔怔地看雨。也不僅僅是看雨,也看別的。至于別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濛濛濕的空氣里,我沒看到雨,只有一片濛濛灰白。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人。這個人是誰呢?我也不知道。我想起了一個城市,我去過,凌晨下火車,去了一個酒店,看窗外下了一天的大雪,我又回來了。我想起了一首詩,描寫梔子花在雨中紛紛飄落,花瓣如鴿子羽毛。我又想起了暗夜疲倦的聲音,像破裂的水管爆水。雨中的房墻和黛色的矮山岡,我也看不見,我看見了一張書桌,桌上有一本看了一半的阿米亥詩選,書旁邊有一個玻璃煙灰缸,煙灰缸里有幾個潮濕的煙頭和一個空火柴盒。天完全暗了下來,我拉亮燈,起身把砂缽端上餐桌,打開蓋子,砂缽里的黃鱔成了木炭。

一個下午過去了。一天過去了。

雨還沒過去。路面漫上水,漂著腐爛的樹葉。

雨在下,已經(jīng)第八天了。我戴了一頂寬斗笠出門,在四處荒山野道走走。斗笠越戴越重,我在一棵樹下,把斗笠解下來,甩了又甩,水甩出弧線,拋撒出去。雨滴在我頭上,冰涼。我摸摸頭,摸摸臉。打在頭上的雨滴,有亡魂的冷。斗笠輕了,我再戴上頭。雨細(xì)長如絲,綿密,隨風(fēng)飄忽。走了一圈,有些失望,我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雨水過多,加速了落葉的腐爛。也因為積水,有幾棵年冬種的含笑樹,也死了。野草的蔥蘢,顯得厚顏無恥。鳥,我一只也沒看到。家燕躲在巢里,做起了居家夫妻。倒是看到一只野兔驚慌失措地跑,撅起屁股,毛發(fā)全濕。春天,并不完全意味著新生,也有死亡和腐爛。死亡的,腐爛的,一并入土。生長的,繼續(xù)生長。

荒地里,開出第一朵花的,是泡桐。我種過三十多株泡桐。在坍塌的斜坡上,為了保持水土流失,我種了泡桐和七節(jié)芒。這兩種都是瘋狂生長的植物。泡桐還是光溜溜的,樹葉還沒發(fā)出來,紫白的花綴滿了枝丫,帶著南方特有的油膩氣息。大雨來一次,花瓣落一地。太陽開一天,地上的花瓣枯黃幾分。一個雨季結(jié)束,泡桐長出了肥厚寬大的葉,花卻一朵也不剩。任何一棵樹,都是這樣的:死亡一部分,生長一部分?;蛘哒f,一邊死亡,一邊生長。生命的成長伴隨著嚴(yán)苛的死亡,這是節(jié)律,誰也無法逃脫。

“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道少。”孟浩然在《春曉》這樣寫道。年少時讀,覺得那么唯美動人,現(xiàn)在讀來,有了別樣的況味。中年人的況味,茫茫塵世的況味,時間碾壓萬物的況味。似乎一切都那么無可奈何。一個敏感萬物生死的人,惋惜心遠(yuǎn)遠(yuǎn)多于驚喜心。每一場雨的到來,既是對大地的饋贈,也是對大地的清洗。雨落在地上,既是潤物,也是劫難。雨在天空編織著優(yōu)美的雨線,婀娜,雨聲響亮,把人驚醒,把蟲蝥驚醒,把草木驚醒。我們看到的每一場雨,都十分盛大。當(dāng)雨落下來,其實每一滴雨,都是極其孤獨的。

鳥聲中醒來

三兩只鳥兒在叫,天露出光,開始叫。叫得冷清,婉轉(zhuǎn)。我穿衣起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鳥在叫,也不知道鳥兒叫什么。細(xì)細(xì)聽鳥聲,似乎很親切,像是說:“天亮了,看見光了,快來看吧?!蔽覠谌龢锹杜_喝一大碗。露臺濕濕,沾滿露水。路對面的棗樹婆娑,枝椏伸到了我露臺上。青綠的棗葉密密,棗花白細(xì)細(xì)地綴在枝節(jié)上。棗樹旁邊的枇杷樹,滿樹的枇杷,橙黃。幾只鳥兒在枇杷樹上,跳來跳去。鳥兒小巧,機靈,腹部褐黃色,上體淡淡暗紅色,喙短而尖。鳥兒叫的時候,把頭揚起來,抖動著翅膀。

水溫度太高,燙手。我把碗擺在欄桿上。碗里冒著白汽,淡淡的,一圈一圈。白汽散在濕濕的空氣里,沒了。房子在山邊。山上長滿了灌木、杉木和芒草。路在山下彎來彎去,繞山壟。烏桕樹在房子右邊,高大壯碩,樹冠如蓋。冠蓋有一半,蓋在小溪上。小溪側(cè)邊是一塊田。田多年無人耕種,長了很多酸模、車前草、一年蓬和狗尾巴草。田里有積水,成了爛水田。這里是蛤蟆、青蛙、田蛙和泥鰍的樂園。中午、傍晚、深夜,這三個時段,田蛙叫得兇,咕呱,咕呱。我可以想象田蛙怎樣叫:撐起后肢,昂起前身,鼓起脹脹的氣囊,奮力把氣從囊里推出來——咕呱,咕呱。田蛙通常是一只在叫,也無回應(yīng),叫聲冗長,且格外寂寞。田里還有兩株野長的芋頭,芋葉像一把蒲扇,青蛙蹲在芋葉上,不時彈出舌苔,黏吃蛾蠅。蛙多,蛇也會來。蛇是烏梢蛇,溜溜游動。

白汽冒完了,我喝水。喝一口,歇會兒,又喝一口。鳥叫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喧鬧。有好幾類鳥在叫。有的鳥兒離開樹,飛到窗臺上,飛到圍墻上的花盆,飛到晾衣桿上。路上沒有行人。我聽到有人在房間里咳嗽,有人在院井里打水。

光從天上漏下來,稀稀薄薄??諝鉂駶?,在欄桿在竹杈在樹椏在尼龍繩,不斷地凝結(jié)露水。露水圓潤,掛在附著物上,慢慢變大變圓,粘液一樣拉長,滴在地上。橫在欄桿上的兩根竹竿,掛了一排露珠,搖晃著。露臺上沒有收入房間的皮鞋,全濕了。鞋面上也是露珠。露珠潤物,也潤心。我看見露珠,便安靜下來,覺得人世間,沒什么事值得自己煩躁的,也更加尊重自己的肉身。很少人會在意一顆露珠,甚至感覺不到露珠的存在。只有露水打濕了額頭,打濕了身上的衣物,打濕了褲腳,我們才猛然發(fā)覺,露水深重濕人衣,再次歸來鬢斑白。露是即將凋謝的水之花。它的凋零似乎在說:浮塵人世,各自珍重。

圍墻上,擺了四個花盆,各種了鳳仙花、劍蘭、蔥、絡(luò)石。絡(luò)石爬滿了墻。劍蘭已經(jīng)開花半月余,花妍紅奪目。鳥兒在啄食花芯里的螞蟻,細(xì)致,快樂,輕悅,還啾啾啾地叫。枇杷樹上來了好幾只鳥兒。枇杷被啄出一個個孔洞。鳥兒歪著頭把喙伸進孔洞里,枇杷搖晃,啪啦,掉了下來。螞蟻在地上,繁忙地搬運爛枇杷。

繼續(xù)喝水。每天早晨我喝兩大碗。水溫溫,進了口腔,進了腸胃,人通暢。水通了人的氣脈。碗是藍(lán)邊碗,水是山泉水。我站在露臺邊,遠(yuǎn)眺。山脊線露了出來,起伏的線條柔美。山朦朧,天邊的殘月仍在。殘月如冰片。不遠(yuǎn)處的河,無聲而逝。

每天早上,我聽到鳥聲,便起床,也不看幾點。時鐘失去意義。我沒有日期的概念,也不知道星期幾,也不關(guān)心星期幾,也不問幾點鐘。我所關(guān)心的日期,是節(jié)氣。節(jié)氣是一年輪轉(zhuǎn)的驛站:馬匹要安頓,碼頭上的船要出發(fā)。其實,早起,我也無事可做。即使無事可做,坐在露臺上,或在小路走走,人都舒爽。清晨的鳥叫聲,成了我的鬧鐘,嘟嘟嘟,急切地催促我起床。

光慢慢變得白亮。我下樓,到魚池里看魚。我在小溪邊建了一個魚池,放養(yǎng)了二十幾條魚,有錦鯉、鯽魚、翹嘴白。還放養(yǎng)了半斤白蝦。早上,晚上,我都要看一次魚池。我喜歡看魚在池里游來游去。一個入水口,一個出水口,北進南出,魚池干凈。池邊長了矮小的地衣蕨和水苔。地衣蕨有兩片葉,像女孩子頭上翹起來的頭發(fā)辮。我不喂食,養(yǎng)了半年多,魚也不見長。三月份以后,魚少了好幾條。第一次少一條錦鯉,第二次少了一條翹嘴白,第三次少了一條錦鯉,第四次少了兩條鯽魚。我不明白,魚怎么會少了。出水口入水口,用鐵絲柵欄封了,魚游不出去。有一次,在半夜,我聽到兩只貓吱吱吱地打架,烏桕樹的樹葉沙沙沙響。我想,山貓可能在爭奪異性,打架的時間持續(xù)得比較長,聽得讓人毛骨悚然。我明白了,魚是山貓吃了的。山貓愛吃魚。山中,很多動物會吃魚。如黃鼬、狐貍、野貓、魚鷹、雕鸮、蝙蝠、蛇。

路上,陸陸續(xù)續(xù)有人,有挑菜去賣的,有去河邊跑步的,有上街買早點的,有扛一把鋤頭去種地的。光線有了潤紅。墻上多了紅暈和人影。人影斜長,淡黑,在移動。地上也有了影子,樹的影子草的影子狗的影子鴨子的影子。我也去菜地,摘四季豆青辣椒,做早餐下粥菜。粥是紅薯小米粥,我常吃不厭。紅薯去年冬買的,兩大籮筐,吊在伙房的木梁上。吊起來的紅薯,可以保存時間長。紅薯刨皮切塊,和小米一起煮。四季豆是最早上市的夏時菜,吃了半個月,黃瓜、辣椒、長豇豆、小南瓜才上市。四季豆,我們也叫五月豆,細(xì)朵的白花,繞上竹扦的藤,陰綠的葉子,看上去心生喜愛。摘四季豆,豆葉上露水撲簌簌落下來,衣襟濕了一片,涼颼颼。竹扦上停了好幾只紅蜻蜓,我搖搖竹扦,它們也不飛,黃綠的眼睛在溜溜轉(zhuǎn)動。也可能翅膀露水濕重,飛不起來。我挽起衣角,把四季豆兜起來。

賣河魚的人來了。他騎一輛破電瓶車,搭一個魚簍。我昨晚打電話給他,請他來的。我說,好幾天沒吃魚了,你有什么好魚送來我看看。他是一個駝子,用竹籠捕魚,一個晚上可以捕好幾斤。我不吃飼養(yǎng)魚,要吃魚就給他打電話。他每天很早起床,去河里收魚籠。他撐一個竹筏,收了魚,太陽才上山。大多時候,魚獲一般是穿條鬼、紅眼、翹嘴白、鯽魚、闊嘴魚和泥鰍。我要個半斤八兩闊嘴魚。我也和他一起去放魚籠收魚籠。做這樣的事,真是很有樂趣。以前河里有很多大魚,白蝦,這兩年突然少了,也不知為什么。

太陽爬上了遠(yuǎn)處的山脊,紅紅的,漾漾的,涂了西紅柿醬汁的圓餅一樣,到處披上了霞光。云朵慢慢散開,絲絮狀。山巒有了層次之美。鳥呼呼地飛。菜地的南瓜架上,晾衣桿上,樹梢上,都有鳥兒。霧氣散去,視野純凈如洗。露水不再凝結(jié)。地上的灰塵黏成濕濕的顆粒。走在路上,鞋底下的沙子嚓嚓嚓響。買了早點回來的人吹著噓噓噓的口哨??谏跁r高時低的音調(diào),讓我覺得他是一個隨性的人。麻雀在他身后落下來,落在一根豎起來的竹杈上。一個穿睡衣的女人,抱著一個腳盆,去小溪邊洗衣服。

小溪有一個水埠頭,可供四個人洗衣。埠頭在烏桕樹下。溪里有很多螺螄,油茶籽一樣大。也沒人去撿螺螄。若是天熱,清早的埠頭石板上,有螺螄吸附在上面。

開著挖掘機的人來了,突突突,繞進山里開荒。據(jù)說有人在山壟里,種鐵皮石斛和靈芝。我去了幾次山壟,也沒看到別的人。山壟不大,遍地是茂盛的苦竹和矮灌木,鳥特別多。有人在山壟里架起網(wǎng),網(wǎng)鳥。相思鳥、葦鶯、黃腹藍(lán)鹀,都被網(wǎng)過。我也不知道是誰架的網(wǎng),我看見一次,把網(wǎng)推倒一次,把竹竿扔進灌木林里。鳥黏在網(wǎng)上,叫得很凄涼。這讓我難受。

其實,我是一個喜歡賴床的人。但每次聽到鳥叫聲,都會立即起床。不起床,似乎辜負(fù)了鳥聲。鳥聲是我生活中唯一的音樂了。我不能辜負(fù),不可以辜負(fù)。

每一個早晨,我都覺得無比美好。即使沒有太陽升起,陰雨綿綿;即使冬雪紛飛,冰凍入骨。山還是那座山,烏桕樹還是那顆烏桕樹,但每天早晨看它們,都不一樣。每天遇見的露水也不一樣。在露水里,我們會和美好的事物相逢,即使是短暫的。詩人海子在《房屋》寫到:“你在早上/碰落的第一滴露水/肯定和你的愛人有關(guān)/你在中午飲馬/在一枝青椏下稍立片刻/也和她有關(guān)/你在暮色中/坐在屋子里不動/也是與她有關(guān)……”我對此深信不疑。

“所有的生活,行將結(jié)束。所有愛的人,都已離去?!边@是朋友吳生衛(wèi)說的。他作為在外漂泊大半生的人,這句話我也深信不疑。當(dāng)我聽到清晨的鳥叫聲,我又否定了這句話。離去的人,讓她離去;要來的人,去擁抱她。結(jié)束的生活,也另將啟程。在山中生活之后,我慢慢放下了很多東西,放下無謂的人,放下無畏的事,把自己激烈跳動的心放緩。其實,人世間也沒那么多東西需要去追逐。很多美好的東西,也無需去追逐,比如明月和鳥聲。風(fēng)吹風(fēng)的,雪落雪的,花開花的,葉黃葉的,水流水的。

人最終需要返璞歸真,赤腳著地,雨濕臉龐。我向往這樣的境界。每一個早晨,鳥聲清脆,光線灰白,露水凝結(jié),這樣的境界呈現(xiàn)在了我面前。綴滿竹竿的露水,我是其中一滴。朝日慢慢翻上山梁,我知道,活著,無需太多悲觀。人生還有什么比看見日出更美好呢?

普定县| 方正县| 江安县| 黄梅县| 延寿县| 同仁县| 扶余县| 双峰县| 密云县| 临颍县| 会东县| 车致| 沈丘县| 永平县| 长阳| 宝清县| 昌平区| 家居| 西青区| 靖江市| 敦化市| 鲁山县| 盘锦市| 东宁县| 仁布县| 巫山县| 汕尾市| 竹山县| 专栏| 蒲城县| 海南省| 如东县| 桓仁| 凯里市| 池州市| 边坝县| 台湾省| 邹城市| 衡阳市| 韶山市| 九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