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寧寧
(華東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上海 200042)
隨著各國之間的交往日益頻繁,當國家間發(fā)生爭端時,僅靠一國國內法是難以解決的,故國際法的作用日益凸顯出來。如何運用國際法解決國際爭端,這必然涉及對其淵源的適用?!秶H法院規(guī)約》第38條被視為對國際法淵源的權威說明,但是針對該條款的爭議一直不斷,尤其是第38條第1項第3款,即“一般法律原則為文明各國所承認者”。一般法律原則是否屬于國際法淵源,國際法學者們眾說紛紜。在國際法實踐中,國際法院亦很少運用一般法律原則作為解決爭端的依據。為何一般法律原則會面臨如此窘境呢?
一般法律原則之所以陷入困境當中,這與其內涵有著緊密的關系。正如童金所言:“一般法律原則”問題一直是熱烈討論的對象。在《常設國際法院規(guī)約》制定之初,是否將一般法律原則納入國際法淵源就飽受爭議。持否定觀點的學者認為一般法律原則的內涵具有不確定性,因而法院難以根據一般法律原則具體判案。持肯定觀點的學者提出在實踐中運用一般法律原則審理國際爭端的先例已經存在,故其確具可適用性。最終《常設國際法院規(guī)約》在吸收了一般法律原則的基礎上,增加了“為文明各國所承認”的限制性條件。但是一般法律原則的內涵并未隨之確定下來。
有學者認為,一般法律原則指國際法的基本原則。然此觀點混淆了國際法的基本原則與一般法律原則。第一,根據《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條第1款,國際條約、國際習慣與一般法律原則并列存在,三者之間并無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而國際法的基本原則已經被包括在國際條約或者國際習慣中,故據此推斷,國際法的基本原則不會再被重復納入一般法律原則中。第二,國際法的基本原則與一般法律原則的外延并不一致:前者存在于國家之間的法律關系中,而后者來源于國內法。另有學者認為,一般法律原則指“一般法律意識”或者所謂“文明國家的法律良知”。由于該自然法學派的觀點過于空洞、抽象,如“正義”、“衡平”等原則,其在實踐中很難被具體適用,故不被大多數(shù)國際法學者所接受。
筆者認為“一般法律原則”的內涵應回歸到對《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條第1款第3項的解釋,即“一般法律原則為文明各國所承認者”。從該條文本身可以得出構成“一般法律原則”的限定詞,即一般、原則、各國、文明國家、承認。“一般”、“各國”表示該原則必須為大多數(shù)國家所認可,是可以普遍適用,而非區(qū)域性的;“原則”亦指適用范圍廣、一般性的規(guī)定;“文明國家”在現(xiàn)在的國際法中,被解釋為主權獨立的國家;何為“承認”?“承認”一詞值得斟酌。正如王鐵崖教授所言,一般法律原則是各國法律體系所共有的原則,各國的法律體系是各國立法機構自行制定的,這已體現(xiàn)了各國國家意志,故各國的承認已經包含在各國的法律體系中。
綜上所述,一般法律原則是各國法律體系所共有的原則。由于各國在制定法律之際,都會借鑒與之政治經濟體制相似的他國之成熟的法律,故不同國家的國內法有相通之處。如若一國法律中的基本原則通過不斷地適用,得到越來越多國家的認可與適用,則該國內法中的基本原則將上升為國際法中的一般法律原則。通過解讀《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9條的規(guī)定,筆者認為,國際法院的法官必須“確能代表世界各大文化幾個主要法系”。這亦是基于對上述因素的考量,為在不同國家的法律體系中發(fā)現(xiàn)共同的法律原則提供可能。
一般法律原則從被提出之日起,就一直處于尷尬的境地。雖一般法律原則已被明確規(guī)定在《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條中,但是關于其是否屬于獨立的國際法淵源這一爭論一直無休。正如上文所述,一般法律原則的內涵具有不確定性,國際法理論界對此莫衷一是。具有模糊性的一般法律原則如何能夠被運用于國際法的實踐中,這不禁引人深思。我國周耿生教授就否認在條約與習慣之外還存在第三種國際法淵源。亦有學者認為,“國際法院只是在沒有國際條約或國際習慣規(guī)則可供適用的情況下,才會求助于這幾項規(guī)定,與國際條約相比,他們只能是處于次要的、從屬的地位,起輔助性的作用?!?/p>
筆者認為,首先從實踐中來說,國際仲裁機構或國際法院單獨運用一般法律原則來裁判案件的實例雖然相對于國際條約、國際習慣的適用來說較少,但不可否認其確實存在?!翱奇诤{案”、“隆端寺案件”、“北海大陸架案”等紛紛運用了一般法律原則作為判案依據。這也足以說明其在實踐中具有適用價值。其次,根據《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條第1款規(guī)定,即“法院對于陳訴各項爭端,應以國際法裁判之,裁判時應適用:(子)不論普通或特別國際協(xié)約,確立訴訟當事國明白承認之規(guī)條者;(丑)國際習慣,作為通例之證明而經接受為法律者;(寅)一般法律原則為文明各國所承認者;(卯)在第59條規(guī)定下,司法判例及各國權威最高之公法學家的學說,作為確定法律原則之補助資料者?!蓖ㄟ^對該條款的邏輯結構進行分析,筆者得出,由于卯項明確規(guī)定是“作為確定法律原則之補助資料”,所以卯項不是國際法的淵源,而子項、丑項與寅項相互并列,皆為案件裁判時應當適用的國際法淵源。如若寅項不是國際法的淵源,則其完全可以納入卯項之中,并無單獨列出一項之必要。由此推斷,一般法律原則的確屬于國際法的淵源之一。
通說認為一般法律原則屬于國際法的淵源,但是在此基礎上,誕生了新的分歧,即一般法律原則能否作為獨立的國際法淵源。首先從理論上說,根據《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條第1款第3項的規(guī)定,“一般法律原則為文明各國所承認者”是指各國法律體系中所共有的原則。正如上文所述,各國法律體系的制定因相互借鑒,故具有共通性,這為一般法律原則的獨立適用創(chuàng)造了可能性。其次從實踐中來說,國際上已經有諸多運用一般法律原則解決國際爭端的案例。例如在“霍茹夫工廠案”中,運用了“判決確定力”、“對協(xié)議的任何違反都會引起賠償義務”等一般法律原則。
基于從理論與實踐兩方面的分析,一般法律原則是國際法淵源之一且可獨立適用,其對于解決國際爭端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那為何在國際法學界與國際司法實踐中,一般法律原則的作用卻總是被忽視。該現(xiàn)狀由來已久。
在國際案件的裁判中,國際法院通常避免適用一般法律原則,或不以“一般法律原則”的名義適用之。一般法律原則雖亦獨立的國際法淵源,但卻沒有受到與國際條約、國際習慣同等的待遇。造成此現(xiàn)狀的原因需追溯至其制定背景。
“一般法律原則”首次規(guī)定于《常設國際法院規(guī)約》中。由于作為實在法的國際條約與國際習慣具有不全面性,其難以涵蓋所有國際爭端的法律適用問題。故一般法律原則是為了彌補國際條約和國際習慣的不足,“迫不得已”下才被提出。所以從一般法律原則產生之初,其就被貼上“輔助”國際條約和國際習慣的標簽,并持續(xù)至今。由此導致在理論界與實踐中對一般法律原則的獨立性持懷疑態(tài)度者頗多。
但是《常設國際法院規(guī)約》制定之時,正是實在法學大行其道之時。在此背景下,作為自然法的一般法律原則并不會受到實在法學派的認可,故其作用被削減。但是時至今日,通過不斷地司法實踐,一般法律原則顯然具備獨立解決國際爭端的能力。且自然法學與實在法學并行,應相輔相成,共同致力于國際法的發(fā)展。故國際法學者應站在客觀的立場,正視一般法律原則的地位。
在《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條第1款第3項——“一般法律原則為文明各國所承認者”中,“一般法律原則”具有“自然法”的屬性,而“為文明各國所承認”卻屬于“實在法”上的束縛。一般法律原則的雙重屬性導致其既不能充分發(fā)揮自然法的作用,亦不屬于實在法。故國際法院很少運用一般法律原則作為判案依據。這亦導致了一般法律原則的困境。
實在法學派的觀點固然可取,但是自然法學派的觀點也并非洪水猛獸。一般法律原則雖具抽象性,但同時其全面性是國際條約、國際習慣難以媲美的優(yōu)點。無論是對《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條第1款的解讀,抑或對國際實踐的分析,一般法律原則存在重要價值,可以獨立解決國際爭端。國際法學界應正視“一般法律原則”的作用,不可因學派傾向而歧視一般法律原則。
正如勞特派特所言:將“一般法律原則”確定為國際法的第三法律淵源,在國際法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一直以來,一般法律原則在內涵上的模糊性導致其被“歧視”的現(xiàn)狀。但是通過對其制定背景的梳理以及條文本身的解釋,一般法律原則的內涵應被確定下來。國際法學界不應因流派的區(qū)別而對一般法律原則有任何誤解;國際法院或國際仲裁機構應遵循之間的先例,正視一般法律原則在獨立解決國際爭端上的作用。只有擺正一般法律原則的地位,認識到其屬于獨立的國際法淵源之一,其才能更好地在國際司法實踐中適用與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