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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 螺

2019-11-14 01:16陳占敏
山東文學(xué)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二嬸陀螺眼睛

陳占敏

種花生的時候天氣就暖和得挺好了,都穿著夾襖褂子什么的干活,身上覺得真輕松,真俏索。捻種的時候就把鞋脫了,赤腳丫踩在壟溝里,潮洇洇涼絲絲的地氣穿透腳心,順著腳脖大腿直貫上去,兩只眼睛都覺得清亮,透靈。

一開春就耕了的花生地真暄騰,嫻兒的姐姐被五三攆得在地里轉(zhuǎn)圈,把地里踩下好深的窩。嫻兒的姐姐笑著跑,五三笑著攆,嫻兒的姐姐笑得聲很脆,很亮,五三笑得沒聲,只張著大嘴。嫻兒的姐姐快要被五三抓住了,兩只胳膊挓煞開,跳下了地堰,上了另一塊地里,不知怎的跌倒了,滾了一個蛋兒。五三張著大嘴也跳下去,用兩只手把嫻兒的姐姐按住了。嫻兒的姐姐就在五三的兩只大手下面翻滾,扭動,很脆很亮地笑。漸漸地,笑聲小了,地里被滾出了炕大的一個凹。嫻兒姐姐的夾襖衣襟被翻卷上去,露出腰帶以上很白的一塊脊梁來,五三就撒了手,紅著臉跳上地堰,坐下來張著大嘴,舌頭在嘴里一撩一撩地舔著牙的后背,訕訕地看躺在炕大的凹里大口喘氣的嫻兒的姐姐,嫻兒的姐姐幾乎笑得岔了氣。

這時候嫻兒就瞪著雙很厲害的眼睛瞪她的姐姐。

這時候有人就說:“你望望嫻兒那個厲害,哎喲那雙眼?!?/p>

嫻兒就把瞪她姐的眼拿過來瞪說話的人。

“哎喲,還能吃人哪!”

“吃人,就把你吃了!”嫻兒厲害地說,說著,卻繃不嚴嘴角,哧的泄出個笑來,于是,就露出一對小虎牙,再也沒有什么厲害的樣子了。

然而五三說:“得給嫻兒找個頭上長角的婆婆?!?/p>

嫻兒說:“給你找,頭上長角頂死你!”

五三說:“試試給誰找。”

嫻兒說:“試試頂死誰。”

就都笑了。

笑著干活不累,我牽著牲口劃溝也笑。我牽的是一頭皮毛很黃很亮的牛,頭上長一對直直的角,牛背上一條搭襻輕輕地磨蹭著,搭襻吊著的兩條耬桿在牛肚子兩邊磨蹭,牛背和牛肚子兩邊的毛就被磨短了磨光了,露出白的皮來。后來就出血了,血結(jié)成痂,結(jié)成繭。牛的日子就這么過,只是它不知道血后是痂,痂后是繭。

現(xiàn)在牛拉著耬劃溝,耬的后頭跟著捻種的,捻種的手里端著瓢,挽著簍,抓一把種,一墩一墩地捻進溝里,兩腳從壟上掃著泥,把種蓋住,踩緊。嫻兒的姐姐捻種好快,粉紅的種子從手里流,像一道粉紅色的小溪。捻著種走過的地方,腳印密密的,只是不清晰,腳尖和腳跟又拂了薄薄的一層泥蓋上。嫻兒捻種不如她姐姐快,她的手腕一抖一抖,拇指一張一張,一抖一張種子落地,像撒下一簇簇粉紅的花瓣。嫻兒捻種走過的地方,腳印勻整,清晰,腳掌和腳跟的印兒深,五個腳丫的印兒淺,像用心刻印在地上的。我看了覺得很有趣,很想笑。抬頭看嫻兒,嫻兒正低了頭捻種,手腕一抖一抖的,步子一顛一顛,這樣地抖著顛著,她的很豐滿的身子有些地方也抖也顫,我這么看著就不想笑了。我忽然覺得我身上生起了一種要做點什么的意思,我就摸了一下牛的直直的角,牛頭便擺了一下,牛嘴里發(fā)出深沉的一聲“哞”。

我想嫻兒跟她姐姐捻種不一樣別的人一定沒有看見,因為到了清棵蹲苗的時候人們才說嫻兒捻種比她姐姐捻得好,一墩是一墩。一墩是一墩,清棵蹲苗就很好做,用小扒鋤圍著一墩苗苗一轉(zhuǎn),花生根就給清出來了??墒菋箖航憬隳矸N的苗就很難做,簡直分不出一個個墩來,這一棵連著那一棵,不小心,清這棵的時候就把那棵也挖了。于是到了地頭上,人們就搶嫻兒捻種的壟。我很奇怪人們把誰在哪里做的活兒記得這么清楚,我就也記起一個多月前那么暄騰的花生地,花生地里被滾壓出的炕大的凹,嫻兒很厲害地瞪她姐姐的眼睛和新劃的溝里勻整清晰的腳印,記起她的手腕一抖一抖,步子一顛一顛,豐滿的身子有些地方也一抖一顫。我記起這些就用眼睛去找嫻兒,找到以后就把目光長時間地交給她:她蹲著,肩膀向前聳,聳著的地方很圓實,很飽滿。她蹲著向前挪步的時候,向前挪的那腿支得很高,很用力。

不錯,剜花生這活兒是需要用力去做的,做起來很累,很苦。這時候天正長到了不能再長的時候。太陽從東面烏悠山那里起身很早,剛剛起身的時候走得也還快,可是剛剛升高一點兒就慢下來,慢得讓人心急;等到白花花照著花生地的時候,它就好像不打算走了,老在那個地方呆著,看花生地里的人蹲著很苦很累地做活。蹲著的人于是想著法子說點什么,說點有趣的事情笑笑,把疲累趕走一些。這時候最能引人笑起來的是年紀差不多的青年人互相說你有了媳婦,她找了女婿,他想媳婦了,你做夢都夢見女婿來幫你剜花生了,等等。我還沒有長到被人說的時候,就沒有顧忌地說人,引人笑,跟著人笑。最容易被人說和被人笑的是五三,他一被說著和笑著的時候就張著大嘴,舌頭一撩一撩地在嘴里舔著牙的后背。

忽然,五三眼睛閃了閃,看著我叫了一聲:“嫻兒!”

我愣了一下,轉(zhuǎn)而明白了他大叫的意思,于是目光和笑聲就從五三的身上轉(zhuǎn)過來,包圍了我和嫻兒。

目光和笑聲里我很慌亂,我這是第一次被人系上了一個女孩子的名字,慌亂中我意識到我長大了,意識到我長大了我很高興。一些莫名其妙地在炕上翻滾著睡不著覺的夜晚,我不是渾身癢刺刺地熱著算過我的年齡嗎?而現(xiàn)在,五三這么叫了,沖著我叫一個女孩子的名字,叫嫻兒,這就是說,在他的眼里,我長大了。

啊,因為我長大了,我現(xiàn)在就被人笑著,我被笑得慌亂而高興,嫻兒也被人笑著。我不知道她慌亂不,高興不。我抬頭看她,她抓了一把泥向五三撒去。她抓的泥很干,很散,撒出去就彌漫開一片塵煙,我因此沒看她的臉。她的眼睛是不是在很厲害地瞪著五三呢?她那一對小虎牙是不是齜著呢?她齜著小虎牙笑的時候真好看。

嫻兒的爺爺喝了酒就要在大街上喊:“我姚志嚴……”這時候他的眼睛就有點斜,嘴也有點歪。奇怪的是他的兒子喝了酒以后眼睛也有點斜,嘴也有點歪。不過,兒子不常喝酒也不在大街上喊“我什么什么的”,因為他不是嫻兒的爺爺,是嫻兒的爹,當書記。那一年批斗他的時候,人家說:“眼斜心不正,說,你為什么和你爹一樣斜著眼歪著嘴?”這問題嫻兒的爹回答不出來,就把頭更沉地低下,不讓人們看到他的眼和嘴。我想這問題是挺奇怪的,那到底是為什么呢?

嫻兒的眼睛長得很端正,不很大,卻很亮,樣子很清明。嫻兒的嘴長得也很端正,大了點兒,嘴唇卻很豐滿,很潤澤,齜著一對小虎牙笑的時候,牙齒的光澤和嘴唇的潤澤就互相映襯著,顯得很嬌媚,又很俏皮。我想,那潤澤的豐滿的嘴唇和光澤的小虎牙都是特意長了的。

自從五三沖著我叫了聲嫻兒以后,我的心里就經(jīng)?;顒又鴭箖毫?。我忽然發(fā)覺,嫻兒很早很早以前就藏在我的心底了,她以前是在那里睡著,五三這么一叫,她就醒了,就起來了,活動了。她在我的心里活動的時候把我的心攪得很亂,越亂她就越攪,越亂我就越愿意讓她攪。她齜著一對小虎牙在我心里走來走去,有時候也很厲害地瞪著眼。她很厲害地瞪著眼的時候我就想起她的爹,她的爺爺。我想起,她爺爺過去有架“罩”,像轎,比轎長,大,是用來抬棺材的。把棺材罩起來抬著走,紅綢的罩帷和花花綠綠的流蘇很好看。抬著走出村子以后,走到去墳地的路上了,罩慢慢地移動,罩前面走著一大隊穿著白孝服的女人,哭號得驚天動地。罩后面走著穿白孝服的男人,嗓門很粗地哭。這時候,罩就紅得很慘烈,仿佛有一股慘烈的氣從罩頂上升起來,直直地升到高處,又普灑灑地降下,罩住大片大片灰黑色的土地……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想起嫻兒爺爺?shù)恼謥怼N蚁肫鹉菛|西就覺得那股氣緊緊地罩住了我,氣是白色的,很厚密,又很飄渺,我被這股氣罩得很難受,這是一種說不出原因的難受。

不過,無論如何,我是經(jīng)常地想著嫻兒了。我發(fā)覺,跟嫻兒一起做活不累,拔麥子的時候,腰酸酸地痛,一直腰一扭頭,看到嫻兒正用衣襟抹臉上的汗。她的臉被汗水一濕,紅撲撲的,很嫩潤。我于是彎下腰,大大地攬過一把麥子,呼的捋起來。積綠肥的時候,太陽曬得頭皮刺刺撓撓地熱,一抬眼看見了嫻兒卷起褲腿,小腿圓實實的往那里一站,我于是一揮鐵锨,把一锨草泥嗖的投進水里。刨苞米秸的時候,小镢頭扭得手脖子沉沉地酸,回過頭去看看,嫻兒也正看我,飄下的一縷鬢發(fā)半遮半掩地在臉頰那兒,我就一镢頭刨起一棵不長棒子的“甜甜”來,兩頭一折,剝?nèi)ト~子,牙齒銜著劈下蔑子,咔的咬一口,嚼著說:“真甜?!被仡^扔過去:“給你?!?/p>

這時候五三他們又嚷起來:“嫻兒——甜兒!”

于是嫻兒又抓起一把泥,揚過去。泥是濕的,囫圇個一團揚過去才散開,打著五三的臉和立著的苞米秸。泥打著臉五三“哎喲”,打著苞米秸苞米秸“啪啦唰啦”。嫻兒于是開心地笑了,原來她笑的時候比她姐姐笑得還脆,還亮。

“她那時候為什么也正看著我呢?”彎下腰刨苞米秸的時候我想。我這樣想著就差一點把小镢頭刨到腳背上。

到傍過年的時候,二嬸來我家對我媽說:“街上都嚷嚷著俺侄兒跟嫻兒,有沒有這么回事?”

我媽說:“哪兒有呢,又沒有給提的?!?/p>

二嬸就微笑著看我,說:“是不是自己抓的?”

我笑著否認。我想,人們?yōu)槭裁匆炎杂蓱賽壅覍ο蠼凶觥白ァ蹦??莫不是那對象要溜要跑嗎?/p>

二嬸說:“那我去給你們說說吧?”

我媽立即說:“那可真好?!?/p>

二嬸說:“還不知俺侄兒愿不愿意呢?!?/p>

我媽說:“這還有個愿意不愿意?只要人家肯給?!?/p>

于是,二嬸就去說了。回來后告訴我媽說:“我去說了,嫻兒光齜著牙笑,她爹不管,她媽說,‘給他大的吧,她姐姐不訂,她先訂了不好’。咱商議商議,要她那大的行不行呢?”

我媽沉吟了一下,說:“大的是不是比建彬大兩歲?建彬?qū)俅簖?,她屬虎,龍虎相斗,不和。?/p>

二嬸說:“你還論那些,要論那些,小的也不和呀,嫻兒是不是十八歲?屬小龍,還一床不臥二龍呢?!?/p>

我媽說:“那個不怕,一個大龍,一個小龍,大護小呢,‘男大一,上金梯’。”

二嬸又微笑了,說:“可是人家不給小的呀。依我說,她要是肯給大的,就要她那大的,現(xiàn)在新社會,不論那些,要論,還生龍活虎呢?!倍鹫f著,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我和我媽也笑了,我笑二嬸竟能想出這么個有趣的詞句來。這半天,我一直在用心地聽,但卻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來。我聽得用心但卻迷茫,聽得懸念又抱著希望。二嬸說“生龍活虎”的時候我正抬眼看她,二嬸的眼眉很彎很黑,眼睛很大很亮。我覺得我真不應(yīng)該這樣想,二嬸是我的親嬸子呢。

二嬸忍住笑問我:“給你說說大的行不行?”

我不吱聲,看著我媽,我想讓我媽還說龍虎相斗,不和??墒俏覌屢膊恢?,沉吟著。

二嬸就說:“我看大的也行,挺能干活的,你說呢?”

我不能不說了,就說:“就是,就是不如她妹妹好……”

我頓住了,我覺得我不該這么說話。我想起嫻兒的姐姐被五三從堰上的地里攆到堰下的地里,把地里滾壓出炕大的凹來,衣襟翻卷上去,露出腰帶和腰帶以上很白的脊背來,終于又說:“二嬸,你不用去說了,她姐姐不行。”

“那么就還說嫻兒!我再去說說?!倍鸸麤Q地說。

我記得那時候在我家門口的土臺子上唱戲,唱“孟姜女哭長城”。嫻兒的爹頭上包了塊紅包袱布,兩個包袱布角從后脖子那里搭下來,擎一條劈細了麻縷染了紅色綁在臘條上的馬鞭,滿臺子快快地走,嘴里唱:“快馬加鞭往前走,抓來一群修城奴?!边@時候那兩個包袱布角就飛啊飛地在后脖子那里飄。后來老人們常說:“唱‘孟姜女哭長城’那陣,咱村的秧歌耍遍中流河?!蔽抑览先藗冋f“耍秧歌”就是說唱戲,可是我不知道那年的戲到底唱到了多么好,我只記得嫻兒爹頭上包了塊紅包袱布,擎了條馬鞭滿臺子快快地走,趕著抓來的人……

現(xiàn)在嫻兒的爹不唱戲了,他當書記以后就不唱戲了,打倒以后再站起來也不唱,他打鑼,把一面銅鑼擎到肚子前面,“咣咣”地打得很響。現(xiàn)在唱戲的是嫻兒,拿一個瓷盤,上面放一個水杯,水杯里倒了半杯水,端到臺子上,說:“七奶奶請用茶。”導(dǎo)演說:“你不用真倒水呀。”她說:“不倒水七奶奶喝什么?”她這么說了以后就齜著一對小虎牙笑。再上場時她仍然真的把杯子里倒上水,說:“七奶奶請用茶?!薄捌吣棠獭本投似鸩璞瓉怼肮具恕焙纫豢冢炎炷ㄒ幌?。嫻兒說“七奶奶請用茶”的時候就那樣直直地站著,把端盤子的兩只胳膊往前一伸。導(dǎo)演說:“你那么直直地站著不行,得把腿這么屈一下,身子往下一矮,再說‘七奶奶……’”嫻兒看著導(dǎo)演好大的個子矮下去大半截,哧的一笑,說:“我不那樣,我才不矮下去一塊呢。”她就仍然直直地站著,把端著盤子的胳膊往前直直地一伸:“七奶奶請用茶?!?/p>

唱戲在正月里唱,臘月里沒有太緊的莊稼活了就開始排演,正月里就開始唱。先在自己村里唱一回,再到外村去。中流河兩岸的幾個村子,還有烏悠山下的那幾個村子,都去。上外村里唱就先在自己村里化了裝,一個個頂著個唱戲的臉子覺得怪俊的。在戲臺后面的屋子里等著開場的時候,跟嫻兒一樣演丫頭的和“一群眾”就把鍍了鎳的汽燈底盤當鏡子,把自己畫了黑黑的眉毛抹了紅紅嘴唇的模樣照上去,久久地看。嫻兒不拿汽燈底盤當鏡子照,遠遠地坐了,看著跟她一樣的“丫頭”和“一群眾”笑。我看見了嫻兒笑,就也忍不住暗暗地笑??〉檬裁茨?,你這“丫頭”和“一群眾”?我這時候覺得嫻兒才真的俊。她的眼睛畫了眉毛和眼圈就顯得大了,也亮,像灣了兩汪盈盈的水,直要流。她的嘴唇一抹了紅色就顯得小了些,我看出她沒有把唇的外沿也抹紅。只是我覺得她的下巴抹的粉太多,白得像個假下巴。趁著亂哄哄的時候,我走過去悄悄地說:“嘴巴抹得太白了。”她沒有吱聲,也沒有看我。我覺得真尷尬。等到她端著茶杯上場的時候,我看見她的下巴不那么白了,有了紅潤,這就嬌得很。我看見嫻兒的下巴變了真高興,一高興就忘了拉過門,拉龍頭胡的伙伴用胡琴弓狠狠地捅了我一下,我這才發(fā)覺“七奶奶”要唱了。

我把墜琴狠狠地拉,因為我看見嫻兒的下巴變了,因為在屋子里我說她的下巴太白了,現(xiàn)在她就讓它變得紅潤了。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嫻兒最好看的是下巴,圓巧,玲瓏,像用心雕刻出來的?!捌吣棠獭币婚_始唱,嫻兒就往后退了一步,“七奶奶”舞舞爪爪的兩胳膊兩手常常遮住嫻兒的臉,我無法再看到嫻兒,就把墜琴狠狠地拉。我原本是拉龍頭胡的,有一天導(dǎo)演說:“你拉墜琴吧?!蔽揖屠瓑嬊倭?。我把龍頭胡給了身旁的伙伴的時候我曾經(jīng)很高興。龍頭胡的桿子頂上刻了個龍頭,原來龍嘴里還含了顆珠子,不知什么時候把珠子掉了,龍嘴就空空地張著。

“七奶奶”唱完以后就要被抓了。滿臺子跌跌撞撞地跑,脫下一只鞋來在手里提著,張著嘴吁吁地喘氣,喊:“哎呀媽呀,可累死老娘我了?!眿箖哼@時候早不管七奶奶了,水杯子也不要,自己跑下臺去。再往下不唱了,只滿臺子跑和喊。我就把墜琴裝進長長的袋子里,一進門我就叫:“凍下手來了,真凍。”邊叫邊把手搓著,兩手作成個捧的樣子放到嘴邊用氣呵,邊叫邊呵邊用眼睛去看嫻兒。這時候屋里沒有幾個人,有的幾個人卻都把眼睛朝向我。我沒有法子做什么,就只是把手放到嘴邊呵。這時候嫻兒咕咕地把水倒進茶壺里,把兩只手捂到茶壺上,說:“真熱,真熱?!?/p>

再到一個村子唱戲時,在戲臺子上一角的桌子旁坐下,我發(fā)現(xiàn)桌子上坐了一把茶壺,壺里倒?jié)M了熱水,把手捂到上面,暖暖的。我想:這是不是嫻兒放的呢?抬眼看見把鑼擎在肚子前面的嫻兒的爹,就不敢這么想了。唉,她爹在這兒打鑼呢。

二嬸說:“唉,你就不能自己和她談?wù)??問問她愿不愿意?我去說,她光是齜著牙笑,她爹就說不管,她媽不說給大的了,說商議商議。你自己去和她談。她本人要是愿意,我就再去說,她本人不愿意呢,就趁早拉倒。”

我不說話,咬著牙,真想照二嬸說的去做,可是沒敢。拉龍頭胡的伙計自己去跟“一群眾”談過。他說:“你到底打了個什么譜?。俊敝徽劻诉@么一句,就把“一群眾”嚇壞了。村里人于是都說拉龍頭胡的伙計不正經(jīng),想著干什么東西。

我可是不想干什么東西的,我只把墜琴狠狠地拉,把手捂到茶壺上熱熱地暖著。桌子上有煙卷的時候,就把煙卷叼到嘴角上,不抽,只做出個很得意的樣子來,升著淡淡的煙,用眼角去瞥后臺,看有沒有一雙盈盈水似的眼睛看我。桌子上沒有煙卷的時候,拉龍頭胡的伙伴說:“他媽的,侍候得不強。”說著把龍頭胡往懷里摟個人似的一摟,撕張紙條,從桌上的紙里捏了茶葉卷起來抽,臉上滿是惡作劇的笑。我覺得那樣很來味兒,就也卷起一支“茶葉煙卷”,叼到嘴角上。一眼看到嫻兒端了茶杯等在后臺口上,燈影里,一雙眼睛很厲害地瞪著我,我就從嘴角上拿下“茶葉煙卷”撕開,把茶葉倒進紙包里。

“七奶奶請用茶?!眿箖褐敝钡卣局?,把胳膊伸出去。

二嬸說:“我再去說一回,要是她媽答應(yīng)了,就叫他倆看看人。”

我說:“自己村的,成天到頭看見,還看什么人呀!”我說著就臉熱地笑了。

二嬸也笑著說:“自己村的也得有這些步數(shù)呀,湊一塊兒說說話,就算是這么回事了?!?/p>

我媽說:“是不是得給她兩個錢? ”

二嬸很黑很濃的眉梢一挑,說:“啊,還能不給人家看人錢哪?”

我媽說:“那么給多少呢?”

二嬸說:“給二十吧,這時候十塊錢拿不出手了。家里有嗎?”

我媽的眼睛眨巴了幾下,說:“有啊,有?!?/p>

二嬸說:“那你就準備好了。要是行呢,就叫他倆在俺家里看,今天晚上看吧?!倍鹱叩搅嗽鹤永镉只剡^頭來說,“還不知道能不能行呢,光咱自己在這兒瞎打算。”

我媽笑著送二嬸,說:“就看你嘴頭子的功夫了?!?/p>

二嬸走了,去嫻兒家里說。

我想,“說”的力量真是大,原本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人,經(jīng)過二嬸這樣的“說”,就“說”得有了最親密的關(guān)系,這真是樁神奇的事情。

我盼著二嬸能把我和嫻兒說成那樣,我想二嬸能的,二嬸本是個會說的人。我想要是二嬸說好了,到晚上我就要和嫻兒“看人”了。想到要和嫻兒面對面地坐了去看,我的心里就翻一下又翻一下,翻得好受又難受,好受和難受纏夾著,裹挾著,就只盼著二嬸快回來。我想我無論如何是要準備一下去“看人”的,我想起有些看過人的人說,坐的時候要坐炕沿,不要坐椅子,坐炕沿高,往下看,看得方便又自然;坐椅子矮,仰了臉去看,看不上幾眼就再也仰不起臉了。我想我還是不要坐炕沿吧,要是讓嫻兒仰不起臉,我會難受的。我就坐椅子,把炕沿讓給嫻兒坐。燈就掛在門框上吧,放到桌子上嫻兒的身子會擋住燈光的,就掛到門框上,二嬸的門框上釘了個掛燈的釘子,這個我知道。把燈掛到門框上就能照著兩個人的臉,嫻兒,你說是不是這樣好呢?

二嬸不回來,我到街上去,街中間的井臺那里結(jié)了冰。幾個小孩拿了鞭子抽陀螺,鞭子抽在陀螺上,陀螺就在冰上轉(zhuǎn)。嫻兒的姐姐在打水,拔上來卻不走,讓水桶停在井臺上,直了腰,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看我,看著看著,就很奇怪地笑了一下,然后,彎下腰去,擔水桶,弓著身子把水桶擔起的時候,衣服的后襟提上去,露出系褲子的腰帶來。我想,我要是和嫻兒看人的時候,要不要說聲“你姐姐的衣服太小了”呢?

我在井臺西面靠著堵短墻站著,井臺東面有個胡同,胡同口上的那所房子就是嫻兒的家。我知道這時候二嬸正在那里說,聽她說的有嫻兒的媽,嫻兒的爹,也許還有嫻兒。我覺得我的耳朵真短。我想起罵人的順口溜:“驢耳朵長,馬耳朵短,騾子耳朵聽滿疃?!蔽覔溥晷α?。抽陀螺的孩子有一個看看我也笑了,露出個小虎牙,啊,原來這孩子也長了個小虎牙。只是,只是他低下頭去把鞭子狠狠地抽到陀螺上,陀螺于是飛快地轉(zhuǎn),轉(zhuǎn)得好像看不出在轉(zhuǎn)。我盯著陀螺,只看見有條鞭子抽,看不見抽的人。

這時候嫻兒出來了。她走到胡同口上,倚著她和她媽她爹還有她姐姐住的那所房子的青灰磚垛站住,直直地向我看。我被她看得心里發(fā)慌發(fā)熱,就向她那面走。走近了,我看出她的眼睛有些紅,臉頰瑩瑩的有些亮。我看著她,心里很急很亂。

“看人?。 蓖蝗坏匕l(fā)出一聲喊,五三走過來。

“看你!”嫻兒爆發(fā)似的叫了一聲,彎下腰去,我猜她是要抓泥,沒有抓到,撿起一塊瓦片,朝五三打過去。

瓦片落在五三的胸膛上,五三夸張地叫一聲:“哎喲!”

“打死你!”嫻兒沒有笑,狠狠地說。然后就走了。

五三張著大嘴訕訕地笑著,舌頭一撩一撩地舔著牙的后背。

我也沒有笑出來,倒轉(zhuǎn)身往回走。抽陀螺的鞭子抽到我的腳脖子上,我一跳,踏上了一個陀螺,我摔倒在冰上,陀螺卻還在轉(zhuǎn),抽陀螺的孩子哈哈地笑。

傍晚,二嬸來我家說:“不行了,她媽說嫻兒脾氣不好,建彬的脾氣也不濟,兩個都不能將就,湊付一塊非打仗不可……我說,如今的男人都知道疼媳婦,不能打,可是不行,她媽說叫他另說吧。”

我媽仍抱著一線希望:“那么嫻兒呢?她到底愿意不愿意?”

二嬸說:“一開始還是齜著牙笑,后來她媽說不行,她就走了,我喊著問她,她說她不知道,走了以后就再沒露面?!?/p>

我媽還不死心:“那么她爹呢?”

“她爹說他不管?!?/p>

“假話,哼,他說不管是假話,她家里什么事不是她爹說了算?”我這樣忿忿地說著,就想起嫻兒爹喝了酒眼睛就有點斜,嘴就有點歪,就想起嫻兒的爺爺喝了酒就在大街上說:“我姚志嚴……”我想起嫻兒的爺爺那個抬棺材用的罩,想起那一股升上天空又落下來罩住大地的白氣,我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么想。

冬天里五三死了,往家里推泥,塌了泥幫,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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