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秀娣(廣東)
三娘死了。
我心里落落的,惶惶的。
總覺得三娘的死我是有責(zé)任的。
那年,我十一歲,上了初一。上學(xué)的地方在離家約五六里地的鄉(xiāng)上。每天中午就這樣來回跑上十幾里路匆匆吃完飯再匆匆去上學(xué)。日復(fù)一日,天天如此。
三娘站在街上見我便喊,民娃子,放學(xué)了給三娘捎上幾粒止痛片,藥店你知道吧,回來三娘給你錢。三娘依舊捂著心口,她時常就這樣,看著讓人難受。
我答應(yīng)著,捏了捏口袋里的兩毛錢。原先也捎過,一毛錢五片。可我就是貪玩,總是忘了,再說,藥店離學(xué)校還有半里路的樣子,就總是遲疑,結(jié)果每回回來路上才覺得后悔,咋向三娘交代呢。一連好多日子都如此,因此,怕遇著三娘,怕她問。
可還是被三娘撞著了。
三娘說,民娃子,止痛片給三娘捎了么?
我支吾著。
今天別忘了,三娘胃疼,三娘依舊捂著肚子,臉上顯出痛苦的表情說。
記住了,我怯怯地回答。
當(dāng)然三娘也有不痛的時候,她總是捏著一支紙煙,坐在家門口的石墩上,說著自己的當(dāng)年,大家是從她的片言只語中知道她的過去的。人們也有聽厭了的時候,快嘴六嬸便說,你都說的耳朵起繭了,能不能說點(diǎn)新鮮的,說說你當(dāng)年跟那個營長的風(fēng)流史。眾人呵呵笑,就是就是。三娘卻緘默了,幽幽的抽著煙,不再說話,也不爭辯。三娘的身世很有故事,只是極少人知道。
這是我后來從娘嘴里知道的。
三娘的老家在四川潼南縣,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三娘大名叫李文秀,乳名叫秀秀,家里還算殷實,父親做些小買賣,有十來畝水田。因此秀秀的童年雖然值兵荒馬亂,但有母親在家里照料著,倒也無憂無慮。十歲那年有了個弟弟,爹和娘對她的關(guān)注似乎少了些。十四歲的她已出落成一個身材窈窕,面容嬌美的姑娘。那年,潼南成立了縣立中學(xué),她便嚷著要去上學(xué),上過幾年私塾的她不甘于此。父母開始不同意,然而耐不住她的叫嚷,終于如愿以償。三年的學(xué)習(xí)讓她更加婀娜端莊,也更加聰穎了。
十七歲那年初中畢業(yè)了,秀秀想去重慶讀高中,父親卻萬不答應(yīng),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上了三年夠了,還要上那么多干什么? 秀秀很失落,覺得自己一輩子完了,和大多數(shù)女孩一樣,早早嫁個人家,度此一生。
這當(dāng)兒卻有人來提親。
事情還得從開畢業(yè)典禮會那天說起。三年將滿,學(xué)校開畢業(yè)典禮,由于是第一屆招男女生同校,和以往只招男生大不同,因此來了不少社會名達(dá)、教育界領(lǐng)導(dǎo)。秀秀是三十名優(yōu)秀畢業(yè)生之一,給她頒獎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只聽念的是什么工商聯(lián)副主席什么的,秀秀不大懂。那人直直的看著她,秀秀羞澀地低下頭,她不敢看,這人眼睛甚是怕人,那人遞過證書,還捏著她的手握了握,秀秀感覺到,那只手不想放的樣子,她嚇得趕緊抽回來。那人笑嘻嘻地說了句恭喜文秀小姐,秀秀感到如刺在身般的不舒服,從主席臺下來后才覺得輕松了許多。
秀秀哪里會想到這人從此惦上了她,也從此改變了她的命運(yùn)。這人叫趙伯仁,開辦了個輪渡公司,在重慶也有生意,是潼南的名流。前年剛死了上房,四十多歲,第一眼瞧見秀秀就被秀秀豐滿的身材和聰慧的眼神吸引,回來后便夜不能寐,一心要將秀秀續(xù)過來。幾經(jīng)打聽才知道秀秀的家和家里的情況,便著媒婆過了來。
秀秀一聽說媒的,嘴里咕噥我不嫁,跑到屋外的小河邊,獨(dú)自對著小河想心事。爹娘起初也是百般推脫,可媒婆三番五次的登門,說得天花亂墜??粗雷由习谆ɑǖ你y元,爹便漸漸變了臉色,說女子總要嫁人的,嫁誰不一樣。秀秀沒想到連爹也站在了另一邊,她絕望了。她想到了死或者逃。死,她想跳門前的河,門前的河每年都要帶走一兩個人,可今年天旱,水很淺,只能沒過膝蓋,這樣跳下去,死不了還惹得一身閑話和笑話。逃,逃到哪里? 重慶,重慶認(rèn)識誰呀? 秀秀只知道重慶成都,成都只聽說,還不知去哪里坐車呢。重慶的車是有的,縣上每天發(fā)一班。
爹私下答應(yīng)了那個老家伙,秀秀從家里漸多的彩禮隱隱感覺出來。知道自己農(nóng)歷八月八日就要出嫁的日子是娘悄悄透露給她的,娘也很無奈,在家里爹說了算。
秀秀知道自己只有兩條路,她選擇了逃。
秀秀四點(diǎn)鐘就起了床,整理好床鋪,望了望里面的屋子,她心里陣陣酸楚,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回來,她跪在爹娘房子門口,磕了三個頭,毅然悄悄地溜出了門。
天還黑咕隆冬的,秀秀家離城里還有七八里地,秀秀是一路小跑著進(jìn)了城里。到車站時,已有好些人在等車了。天也漸漸亮了起來,她鉆到墻旮旯角上,生怕被人認(rèn)出來。六點(diǎn)鐘車子來了,人們大包小包擁著擠著上了車,秀秀是被擠進(jìn)去的,有限的幾個座位很快被占了,秀秀就在這一群異味的男男女女中站著。車子一路搖搖晃晃在山路中穿行,她只覺得站得腿都麻了,中間下了兩次車上了兩次廁所,在渾渾噩噩中終于有人喊到了,又被人群推搡著下了車,望著這座意想中的城市,她恍若隔世。她不敢在這里停留,聽說姓趙的在重慶還有公司,她生怕被抓回去,她知道爹收了人家彩禮,終究瞞不住。
秀秀覺得重慶也似乎不安全,她要走得更遠(yuǎn)一點(diǎn)。好在秀秀前些日子賣爹娘編的竹筐私下留了一些,此時已是下午兩點(diǎn)多了,她的肚子早響了半天,在火燒店買了個燒餅一邊漫無目的地走一邊想著該去哪里。
秀秀邊吃邊走,她經(jīng)過一輛卡車時突然聽見駕駛室內(nèi)倆人在說話。一個的聲音,咱們再不需要啥東西了吧,該齊了吧? 另一個聲音,夠了,咱們得趕緊出發(fā),這兒離達(dá)州還遠(yuǎn)著呢!
達(dá)州是北面的一個城市,秀秀在課堂上聽老師講過。她此時漫無目的,何不就去達(dá)州呢,她起了念頭,便瞅瞅四下無人,攀沿著鉆進(jìn)了卡車罩著的篷布下。
她不敢動,大氣都不敢出,可隨著顛簸車子的轟轟聲逐漸松弛了下來,眼睛也適應(yīng)了,透過篷布縫隙射進(jìn)的光,她看清里面全是箱子,上面寫著罐頭餅干火腿香煙毛巾什么的。
秀秀蜷縮在紙箱邊上,警覺地聽著車前兩人的說話聲。一路隨著卡車的顛簸,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起碼有三四個鐘頭吧,秀秀有些餓,早上只吃了個燒餅,可是車上的東西她卻絲毫不敢動,裹了裹衣服,咽了咽唾沫。
車前傳來聲音,秀秀豎起耳朵。
快到了吧,連長,估計是司機(jī)。
終于快到了,停車吧,放個水,另一個的聲音。
車子熄了火,此時秀秀有些害怕,風(fēng)將帆布吹得鼓起來,車一停,帆布松軟地塌下來,秀秀輕輕拉動帆布,怕被發(fā)現(xiàn)。
一陣男人撒尿的聲音,一個人說,連長,車上不會鉆了老鼠吧,我看見帆布動呢。
那個喚作連長的聲音,咋會呢,你看花了眼吧。
秀秀聽見這話,越發(fā)害怕,想找個不易發(fā)現(xiàn)的地方,窸窸窣窣。只聽一人喊,誰,快出來。隨著是拉槍栓的聲音,再不出來就開槍了。
秀秀知道被發(fā)現(xiàn)了,反倒冷靜了,她掀開帆布,露出了頭。
一個低個子的估計是那個司機(jī)喊,你是什么人?
另一個身材魁梧的人說,別介,是個學(xué)生。說完收了槍。攙扶著秀秀下了車。低個子說,蠻秀氣么,還真是個學(xué)生,你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怎么上的車?
高個子軍官擺擺手,示意小個子去拿些餅干和水來,小個子很快拿了過來。那個被喚作連長的打開餅干遞給秀秀。姑娘,餓了吧,先吃點(diǎn)??粗@個當(dāng)官的沒有惡意,秀秀是真餓了,大口吃了起來。
慢點(diǎn),慢點(diǎn),喝點(diǎn)水,那人遞過水壺。
秀秀吃罷,不等問,自己就說了自己怎樣逃婚,自己怎樣瞞著父母逃出家,看見他倆說達(dá)州就爬上了車的經(jīng)過。兩人聽得如醉如癡。
那個當(dāng)官的充滿愛憐地問,秀秀,你現(xiàn)在準(zhǔn)備咋辦? 準(zhǔn)備留在達(dá)州還是回重慶,你有啥打算。秀秀一臉茫然,說我也不知道。邊說邊絞著自己的長發(fā),很糾結(jié)的樣子。
那就先到達(dá)州再說吧,走,咱們出發(fā),那個當(dāng)官的一擺手,三個人站起來。
秀秀被請進(jìn)了駕駛室,和連長并排坐在了駕駛員的右側(cè)座位上,顯得有點(diǎn)擠,一股男人的味道撲鼻而來,秀秀有些羞澀有些慌亂,心怦怦跳著。
車子到了達(dá)州,又到了營地時,卻不見了部隊的蹤影,一個士兵迎了上來,敬了個禮說,連長,你終于回來了。部隊接到緊急命令,開拔西安,副連長帶隊已經(jīng)走了,已經(jīng)走了一天半,讓我等您回來。
秀秀望著被稱作連長的剛坐在身邊的這個男人,一直她都沒敢直眼看,此時覺得這是一位英俊魁梧一臉正氣的人,她心中的男人不就是這個樣子么。想到這她臉紅了,好在沒人注意她。
連長讓那個當(dāng)兵的上車廂,然后轉(zhuǎn)過身慈祥和藹地說,秀秀,我的部隊已走了,我現(xiàn)在要去趕部隊,你怎么辦?達(dá)州有親戚嗎?
秀秀搖搖頭,很失落的樣子。
要不,跟我去西安,我老家就是西安的,西安正好有我叔父留下的一院房,你愿意的話就跟我走。不過不勉強(qiáng),你自己決定。
秀秀此時心里快速翻轉(zhuǎn),卻沒有注意,眼淚迸了出來,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沒有親戚,我真不知道。
這個男人忽然大聲說,走,跟我到西安,有我趙長安吃的喝的,就有你一口飯吃。說完拉著秀秀的胳膊不由分說上了駕駛室。秀秀此時彷佛有一股力量在驅(qū)使,她沒有選擇,而此時跟著這個男人就是選擇。她覺得自己的命運(yùn)從此就和這個男人搭上了,此后不管如何,她不后悔,也后悔不得,有了主意,心兒反而歡快了。秀秀放下了所有的身心,像一只鳥兒,臉上蕩漾著少女的笑顏。
兩個人一路說著自己的趣事,三個人一路歡聲笑語,秀秀完全沒有了那時的驚恐和茫然。
通過一路言談,秀秀知道了這個被稱作連長的人叫趙長安,是西安長安縣人,叔父是市議員,年初去了南京,在粉巷留了一所四合院,讓趙長安看著,可趙長安是個軍人,東調(diào)西守,大門一直鐵將軍把門。如今要回西安了,趙長安也很高興。
車子是傍晚進(jìn)的城,進(jìn)了永寧門,先到了粉巷,開到一所宅門前停了下來。趙長安在門框上掏了半天,掏出一把鑰匙,捅了幾下,門開了,幾個人進(jìn)到了院子,院子不大,照碑后有一棵很粗的白果樹,樹上繁密的葉子嘩嘩地響著。趙長安指著樹說,這棵樹很久了,叔父說有近千年了,比房子早多了。樹旁有一眼壓水井,壓水井旁有一個小菜園,長滿了荒草,偶爾看見幾顆青菜。右邊是兩間廂房,后面是廳房,左邊也是一排廂房,趙長安說一間是廚房,一間是住房。
右?guī)渴且婚g大間套著一小間,趙長安領(lǐng)著秀秀進(jìn)了屋里說,這里一應(yīng)俱全,只是落了灰塵,你自己看著收拾一下,這兒就是你的家了,別認(rèn)生,我要去報到卸貨了,你收拾完休息。
說完趙長安就走了,秀秀關(guān)上門。她此時充滿好奇和陌生感,在這個和家鄉(xiāng)相隔千里的城市,恍若做夢一樣,有些不安,有些喜悅。
秀秀打了一盆水,抹桌子擦柜子,掃地掃床,屋里屋外都收拾了一遍。收拾完這些,秀秀有些餓,她又收拾了廚房,找了一些米,她跑到壓水井旁的菜園子,在荒草叢里尋了一些青菜和野菜,淘干凈了,炒上一盤涼調(diào)一盤,打米飯吃。
飯好了仍不見趙長安回來,她心里有些著急,卻也無奈,只好坐在桌子前發(fā)愣,想這如夢的行程,想過去想未來,不覺著睡著了。
一陣敲門聲驚醒了秀秀,她趕緊去開門,趙長安風(fēng)塵仆仆進(jìn)來,說,你還沒睡呀,本來我睡在軍營,怕你擔(dān)心,便回來了。
進(jìn)了屋,秀秀拍打著趙長安身上的灰塵,說菜都涼了,我去熱熱。趙長安看著飯菜,望著秀秀說,不用不用,你辛苦了,坐了那么長時間車,早累了吧,還做飯,等我干啥,傻丫頭,來,一起吃。
雖然有些涼,可秀秀覺得這是這幾天吃的最可口的飯菜了,趙長安也吃得很香的樣子。邊吃邊說,我們連被編入西安警備司令部特務(wù)營,住在止園附近,離這兒也不太遠(yuǎn)。趙長安說了很多,秀秀也聽不懂,只知道此時西安的最大官是張學(xué)良和楊虎城。趙長安說,城里很復(fù)雜,有國民黨、共產(chǎn)黨、軍統(tǒng)、中統(tǒng)、東北派系、楊派系,甚至日本間諜。
約莫凌晨三時,趙長安說要走,回軍營住。秀秀說這時候還回,屋里幾間房呢。趙長安深情地望了望秀秀,說,我回軍營明早就不用跑了,你也早些睡吧。
送走趙長安,秀秀躺在床上,卻一時難眠,她知道,趙長安知她一個人,不方便住這里,秀秀心眼里覺得這人真是個好人。
趙長安每天下午黃昏準(zhǔn)時回來,順便帶些需要的東西,秀秀每到這個時候也是最興奮的時候,她早早做好飯,等著這個男人。
日子很快,漸漸的都快一個月了。一天趙長安回來高興地說,秀秀,今天好好做幾個菜,我升了,現(xiàn)在是副營長,呵呵,今晚喝一盅,也高興下。
晚上來了幾個人,他們都很興奮,推杯換盞,其中一個叫王峰的,灰布灰衫,像個學(xué)究。
他們聲音很低,卻熱情洋溢地交談著。秀秀聽不懂,便在一邊凳子上納鞋墊,時不時過來給添添水。
從這以后,隔三差五,就有幾個人聚在家里,討論著事情,有熟悉的,常常也有新面孔。反正每次幾乎都有趙長安和王鋒。耳音多了,秀秀聽他們說陜北的紅軍還有長安的游擊隊什么的,她雖不懂,但是知道這些人在說重要的大事情,有時還讓秀秀開開門,看看外面有沒有可疑的人,秀秀很興奮,他們把自己不當(dāng)外人,她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秀秀在學(xué)校就聽說陜北毛澤東領(lǐng)導(dǎo)的紅軍專門為窮人打天下??哨w長安是國軍啊,她不懂。有一天,開完會,趙長安顯得很疲憊,說他今天軍營忙了一天,晚上又半宿,趴在桌子上就睡,秀秀本來想讓他睡床上去,看他很累的樣子,就拿了一件床單,蓋在他身上,自己就守在他的身旁納著鞋墊,一邊幸福地看著熟睡中的男人,燈光映著男人古銅色的臉龐,輕輕的鼾聲,秀秀感到無比溫馨,心里甜絲絲的。
約摸有個把時辰,趙長安醒了,說,呀,我睡了很久吧,你怎么還不睡? 我該回軍營了。說完就要起身,秀秀一緊張,指頭被針扎了一下,血立刻滲了出來,趙長安一把抓過秀秀的手指,放在嘴里吸允,手指止了血,趙長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羞澀地低著頭。秀秀也不知所措的擺弄著自己的衣襟角,過了一會兒,趙長安輕輕地問,還疼嗎? 秀秀低低地說,不,不疼了。讓我看看,趙長安又說。秀秀乖乖伸出手,趙長安拉過秀秀的手緊緊地將她一把攬入懷中。
秀秀沉浸在幸福之中,都不知趙長安是怎么離開的。一連數(shù)日,秀秀心里暖暖的。趙長安也是每天都要回到家里,很晚又回到軍營。倆人無話不談,秀秀才知道,地下黨就是共產(chǎn)黨,王峰是長安地區(qū)的地下黨負(fù)責(zé)人,趙長安早就是共產(chǎn)黨員了,是支部成員之一。他們住的這個地方成了秘密交通聯(lián)絡(luò)點(diǎn)。秀秀很激動,她覺得她也是和黨靠得很近的人。
日子飛馳,看著他們倆個恩愛的樣子,許多同志慫恿他們結(jié)婚。而此時秀秀也滿了十八。趙長安二十六歲,大秀秀八歲,兩人都沒有親人在身邊。趙長安父母去世早,一直是叔父撫養(yǎng),叔父如今在南京,自己就只有自己做自己的主了。
兩人決定十月三十日結(jié)婚。趙長安說如今時局不穩(wěn),叫上幾個好友和同志,請上兩桌,不想大鬧,要是都來參加他們的婚禮,估計得四五十桌。
秀秀一切都依趙長安?;槎Y就在趙家大院舉行,王峰是他們的證婚人。拜堂進(jìn)洞房,雖然就這么幾個人,禮節(jié)還是樣樣沒落下。秀秀朝著南方家鄉(xiāng)的方向磕了三個頭,眼里滿是淚水,喃喃說,爹、娘,女兒結(jié)婚了,女兒對不起你們,女兒很好,你們就放心吧。
在哄鬧聲中兩人喝了交杯酒,秀秀臉上泛起了紅霞,喝完酒的女人是女人一生最美的時候,長安深情地看著秀秀,他暗暗念道,秀秀,我要用一生去呵護(hù)你。
客人陸續(xù)走了,王峰和趙長安低聲交談了幾句,趙長安頻頻點(diǎn)頭。王峰臨走祝福兩人新婚快樂。
盡管很多次趙長安都有機(jī)會留宿,可他沒有,他一定要到今晚這個時刻,秀秀因而感激,也更加敬重他的為人。
纏綿激情過后,秀秀將頭幸福地埋在趙長安寬闊的胸脯上。趙長安說,秀,我是個軍人,隨時都有犧牲的可能,你怕不怕。秀秀說,我不,你不會的,你是好人。
趙長安告訴她,他將要執(zhí)行一項重要任務(wù),可能隨時就要出發(fā)。秀秀問什么任務(wù)? 趙長安說,你可不能對別的人說,是和陜北紅軍聯(lián)絡(luò)的事。秀秀抱緊了他,說,我不會說,也沒人可說。這一夜,兩人幾乎沒睡著,說著話兒,臨天明時才睡了去。
當(dāng)秀秀睜開眼時,趙長安卻不見了。秀秀知道,趙長安去了軍營。
她起來收拾屋子,想著昨夜的溫存,笑容不自覺就掛在了嘴角眉梢。
天過午不久,秀秀就收拾做飯,她要等著她的男人回來一起吃??傻搅税磉€不見趙長安的影子。秀秀估計他忙,偶爾也有這樣的情況??蛇^了晚上八點(diǎn)還沒見回來,秀秀心里就煩躁不安了。約莫十點(diǎn)鐘,忽聽見敲門聲,秀秀立馬起身去開,果然是趙長安。一進(jìn)門就緊緊抱住秀秀,秀秀連問怎么了,其實她已經(jīng)猜出了一些,可她不愿相信這是真的。趙長安裹著秀秀進(jìn)了屋,他手捧著秀秀的臉頰,說,秀,任務(wù)下來了,很緊急,必須連夜走,本來沒時間回來了,我硬是回來和你告?zhèn)€別,要不你不放心。秀秀突然覺得心慌,眼淚就下來了,喃喃道,要多久。
估計不出問題明晚最遲后天早上就回來了,可這次去是有風(fēng)險的,如今城里到處都是軍統(tǒng)特務(wù)。我奉楊將軍之命去和陜北那邊接個頭,交換個信件。但是長安地下黨這邊還有一項重要任務(wù),護(hù)送一位陜南紅軍的重要領(lǐng)導(dǎo)人去陜北,因而很重要。而且是雙重身份,我只能帶一個警衛(wèi),連那位重要人物,三個人。也許很順利,很快就回來了,也許,就……
秀秀捂住他的嘴,不,不,我要你平平安安回來,你會順利的,我不要這一切,我只要你回來。趙長安吻了吻滿是淚水的秀秀,說,好,我答應(yīng)你,一定回來。說完他捧起秀秀的臉狂吻起來,秀秀覺得心被掏空了,只是淚流,眼看著趙長安消失在夜色中。
秀秀恍惚過了一夜,第二天仍然不知所措,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她做了好幾樣菜,她想趙長安急著趕回來一定很餓的,盡管不知他什么時辰回來,她要他一回來就能吃上。
可到了第二天早上,趙長安依然沒有回來,秀秀趴在大銀杏樹上嚎啕大哭,她預(yù)感到不祥,可她還是覺得似乎趙長安馬上就回來了。
五天過后,她徹底絕望了,她跑到趙長安曾經(jīng)說的那個軍營的地方,可警衛(wèi)森嚴(yán),她問警衛(wèi),警衛(wèi)說不知道,讓她趕緊離開。她兩眼抹黑不知該去哪里找,找誰。
她想到王峰,可王峰也是好些日子沒來了,她更不知去哪里找他。
一個月后爆發(fā)了西安事變,西安城亂得像螞蟻窩。街上每天發(fā)出警笛警報聲,一下子多了好多當(dāng)兵的。秀秀已經(jīng)躺了近一個月了,這幾天剛剛有點(diǎn)起色。她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忽然傳來亂哄哄的敲門聲,她剛一開門,闖進(jìn)幾個當(dāng)兵的,對著秀秀說,你的房子被征用了,立馬搬出去。秀秀強(qiáng)辯,一個當(dāng)官的扔過幾個大洋,說,走吧,再不走就把你抓進(jìn)大牢。秀秀看著這些不知從哪兒出來的如狼似虎的當(dāng)兵的,嚇得發(fā)抖,哪還敢多嘴,趕緊包了兩件衣服,沒多遠(yuǎn)就出了南門。她要去長安,找王峰,看他知道不。
秀秀問了路,一路走著,天黑才到了韋曲。陌生的街道,她去哪兒找啊。她只好先找了家旅館住上,同屋的一位老婦女看起來很善良,秀秀和她聊天也不敢直問,就繞著圈子問,聽說游擊隊經(jīng)常出沒,韋曲有嗎? 老婦人說,游擊隊在山上,在大峪里。她問大峪在哪兒,老婦人指了指東南,很遠(yuǎn),封山了,都是國民黨兵。
秀秀傻了眼,想了一夜,覺得去了也無望。第二天秀秀在街上溜達(dá)了一天,沒一點(diǎn)眉目,舉目無親,一片茫然。只好又往西安走,天剛麻麻黑,到了南門下,可城里已經(jīng)戒嚴(yán)了,進(jìn)不去了。
一連十多天,秀秀住旅館,白天見了當(dāng)兵的就問人家認(rèn)識趙長安不,都是搖搖頭。有的嬉皮笑臉的就想在她身上動手,她飛似地逃走了。吃飯,住旅館,還有買東西被騙,沒多天,她身上的錢就花光了,欠了三天房費(fèi)之后被老板攆了出來。
秀秀一路走,也不辨東西南北,不知要去哪里,到了哪里。一路乞討,可這年月,討飯也不好討,整整一天她沒有討到一口吃的,她在一破廟住了一宿,沒有蓋的,十二月的天已經(jīng)零下幾度了,她凍得渾身打顫。第二天渾身發(fā)熱,天空竟然飄起了雪花,她在雪地里走啊走啊,眼冒金花,終于支不住,倒在了地上。醒來時,她躺在一家人的門檐下,一位討飯的大娘救了她,把討來的一碗米湯喂了她??此蚜耍洗竽镎f,孩子,你醒了,趕緊去找個人家,你長得這么俊俏,還愁沒吃的。你養(yǎng)養(yǎng)神再走,我去討飯了,我還沒吃呢。秀秀急忙謝老人,可她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粗先讼г谘┑乩?。她坐在屋檐下一整天,迷迷糊糊出了一身汗,才輕松了些。她站起來,繼續(xù)走。
到了一個叫三橋的街上,看見幾個女孩跪在雪地上,身上插了一把谷草,她不知這是干啥,看了半天,才知道這是插草賣身。可他們都有大人,有人過來看了片刻,遞給女孩身邊的大人幾塊大洋,就領(lǐng)著女孩走了。女孩哭哭啼啼,拿錢的大人抹著眼淚頭也不回走了。
秀秀站在冰天雪地里,很絕望,她想到了死。估計她不自殺也過不了多久就會餓死??墒撬钟X得自己不能死。她突然下了下狠心,她拾起那個被買走了的女孩丟下的谷草插在腰帶上,只要有一口飯吃不死要她干什么都行。
秀秀插了兩個時辰的時候,過來一個男人,看了她幾眼,問,你要多少錢?秀秀說,給口飯吃就行。
就這樣秀秀就到了三伯家,成了三娘。領(lǐng)回她的人是我的大伯,我大伯當(dāng)年是地下黨,整天走南闖北??吹竭@個清秀的姑娘自己賣自己,覺得可憐,同時想到家里老三還沒有媳婦,老母親都叮囑他多次給老三找個媳婦,不管俊丑,只要能干活做飯就行。
娘說,三娘來時昏迷了三天,醒來又哭了三天,三天后下了炕,三娘做了兩碗面端到三伯面前,三伯笑了,笑得很開心。
三娘其實不會做農(nóng)活,尤其北方農(nóng)活。三伯也不讓三娘做,三伯覺得從天上掉下個漂亮媳婦,是修來的福,連做飯也不讓三娘做,自己像一頭牛,他愿意。
三娘越來越懶,還像男人一樣學(xué)會了抽紙煙,三伯都依她。
三娘悠悠的過著日子,很少看見她笑,三娘生了倆孩子,一男一女。男的起名長安。女的叫杏兒。自己帶孩子,可很多時候還是三伯帶,三伯愿意。三伯從來不問三娘的事,只要三娘高興他就高興。偶爾三娘蹦出兩句,三伯和村里人都像是聽天書,再問,三娘又不言語了。
三娘最喜歡的就是聽廣播。那時候,家家都有個木匣子,埋一根地線。那兒就能出聲音,能聽新聞。每次聽長安新聞三娘就豎起耳朵,別人問她聽啥呢,她也不說。
后來有了收音機(jī),三娘就愛聽個戲,聽川劇是她的最愛。三娘偶爾也聽秦腔,她說她聽過易俗社的戲。別人很驚訝,她卻不再說,那是趙長安一天晚上帶她去的,戲院里黑壓壓全都是人,盡管聽不懂,她很興奮。
有一年,三娘突然哭了,說她要回四川,她夢見她爹病了。下死了決心要回,全家族人都反對,三伯不吭聲,蹲在門墩上抽了大半夜旱煙。第二天一大早,就套好牛車,把三娘送到了咸陽火車站。
大伯罵三伯,你傻,你就放走了,人不回來娃娃誰看。三伯不吭聲,依然在門墩上抽煙。十天三娘沒回來,二十天還沒有回來,村里人都說三娘不回來了,人們匯集各自知道的三娘的故事,說三娘當(dāng)年是個官太太,很風(fēng)流,四川是天府之國,有山有水,怎么還會回來。
娘說,三娘會回來。三娘和娘說的話最多,娘知道三娘是一個義氣的人,一定會回來。一兒一女整天吵著要娘,就在二十八天時,三娘回來了,而且?guī)Щ睾枚嗪贸缘模裁磁D肉、竹筍,什么紅九九火鍋料等等。三娘說,她爹給她托夢,她回去爹只剩下最后一口氣,看見她回來,說女兒,爹對不起你,就閉上了眼。母親身體還好,有兄弟照顧。那邊人不讓她回來,她不肯,說人要善始善終,我那邊還有兒女呢,執(zhí)意回來了。
最高興的人是三伯和他的孩子們。三娘依舊過起了她搖著蒲扇哼著戲文懶懶的生活。一天,三娘聽廣播里說長安在一個公園里立紀(jì)念碑,當(dāng)她聽到一個人的名字時,忽地從藤椅上立起來,非要去縣上。
拗不過三娘,只好由她十八歲的孫女陪著她??h城離老家百八十里路,三娘和孫女走了一個時辰才坐上了去縣城的班車。三娘一到縣城就找那個烈士陵園,陵園里很肅穆,青松翠柏掩映,格外安靜。風(fēng)吹著竹葉傳來沙沙的聲音,站在一座紀(jì)念石碑前,三娘逐個字地看。
當(dāng)三娘看到第一排最后幾個字時,嚎啕大哭,孫女不知所措。三娘哭了有半個時辰,抬起手,摸著刻有趙長安、李文秀的這幾個字,尤其在趙長安三個字上,摸了又摸,很長時間。
三娘找到了民政局,要找一個王峰的人,可沒人認(rèn)識。三娘說約莫七十多歲了。描述了大概個頭樣子,工作人員說了幾個人拿出照片都不是三娘要找的人。
是不是原來的王副縣長,他叫王克峰,是不是呢?,F(xiàn)在被返聘在我們局上,他是位老地下黨,紀(jì)念碑就是在他努力下落成的,一位工作人員突然記起說。
當(dāng)一位精神矍鑠的老頭站在三娘面前時,兩人相視半天,那人忽然紅潤了眼指著三娘說,你是李文秀,秀秀,你真的是秀秀嗎。
我是,我是,你是王峰大哥,三娘激動地說。
我是王峰,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王峰說,他以為三娘死了。后來找了好多次,趙家大院已經(jīng)被人占了,他一直找秀秀,他以為她不在人世了,或者被軍統(tǒng)抓進(jìn)監(jiān)獄死了。那些日子不明不白被抓的人很多,死的也很多。立石碑時,他堅持要加上李文秀,因為聯(lián)絡(luò)點(diǎn)沒有李文秀整天放哨掩護(hù),許多事也做不了。秀秀是有功的。
三娘問,趙長安到底是怎么死的。
王峰眼神凝重,他長嘆一口氣說,長安是個好同志,死得很勇敢。我也是后來經(jīng)過多方查證才知道經(jīng)過的。
那天晚上,趙長安帶著一名警衛(wèi)還有化妝好的我黨紅四軍重要領(lǐng)導(dǎo)一行三人到了前線,也就是保安城。再過去就是陜北紅軍的地盤了,他按預(yù)定時間到了一家店鋪時,剛交接完信物,同時把重要領(lǐng)導(dǎo)也托付給了約會的人,正準(zhǔn)備離開時。突然幾個黑衣人過來就向他們開槍,幾個人邊打邊撤,可黑衣人多,武器精良,趙長安將信物交給警衛(wèi),讓他回去一定交給楊將軍,而同時最后一次握了握紅軍領(lǐng)導(dǎo)人和陜北來人的手說,這位同志就交給你了,你們撤,我掩護(hù)。幾個同志不肯走,他說,快走,不走就來不及了,我現(xiàn)在是領(lǐng)導(dǎo),命令你們撤。
三個人邊打邊撤,聽見趙長安最后大聲喊,秀秀……,秀秀……。沒幾分鐘槍聲悄然無息了。
后來西安城里形勢緊迫,王峰也暴露了,他隨游擊隊進(jìn)了山,等幾個月出來時,他找到大院,大院被當(dāng)兵的把守,沒了趙長安也沒了秀秀。這幾十年他一直在找趙長安,前幾年才找到了那位已經(jīng)退休的紅軍領(lǐng)導(dǎo)人,另外那個聯(lián)絡(luò)人在后來一次戰(zhàn)斗中也犧牲了,領(lǐng)導(dǎo)人說了當(dāng)時的情況,他也不知道這位犧牲同志叫什么,也打聽過,沒有消息,一直是他心頭的疙瘩。
王峰后來又找到了那位警衛(wèi),也是一樣的回憶,后來才知道他們被軍統(tǒng)特務(wù)早就盯上了。警衛(wèi)員說沒有趙營長他們可能不知誰會犧牲,甚至都得犧牲。楊將軍也很感動,可又不能明說,讓人去撫恤家屬,可找到趙家院,早沒了人影,楊將軍最后的命運(yùn)大家都知道了,趙長安的事情就不了了之。自己也一直懷念趙營長,每年都要去郊外祭奠一番。
秀秀已哭干了眼淚,王峰說,沒想到你還活著,我找了你幾十年啊。埋在三娘心里幾十年的心疑解了,雖然她早已預(yù)料過千百種趙長安的犧牲法,可還是沒有想到他臨最后會喊她的名字。
王峰建議把趙家大院收回來三娘名下,可三娘只是說她去看看,不要院子了。她在王峰和民政局同志陪同下去了一趟粉巷,在趙家大院,她抱著大銀杏樹良久不愿松開。
三娘回到家,格外平靜,彷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
三娘領(lǐng)了一大筆撫恤金,那是趙長安的,他留給了她的孩子們。每月有了三十元補(bǔ)助,后來漲到了六十元。據(jù)說紀(jì)念碑的名字一直沒改,王峰說就讓留著吧,留一段記憶。王峰和其他縣里領(lǐng)導(dǎo)幾次來看她,讓她進(jìn)縣里,她不去,她說,她很好,謝謝了。村里人都很驚奇,也都唏噓。
三娘死的那天留下遺囑,把她的骨灰一半埋在陵園里,因為那兒有她的名字。
其實每個人都很明白,三娘的第一個男人在那兒。
最后幾年三伯去世了,三娘很寂寞,兒女都大了,很少和她能說得來,也許埋怨她沒有要趙家的院子,或者怨她沒有跟領(lǐng)導(dǎo)說安排他們工作。
三娘的胃疼很久了,受盡了痛苦和折磨。娘說,三娘死前幾日很痛苦,臨死時卻很安詳。
我很后悔,真的,我沒給三娘及時的買止疼片,直到我后來工作了,我的愧疚也沒有減少。
為此我常常去陵園看看,看看三娘,還有那個趙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