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白云
許多詩人的理想,就是要成為別人眼中不一樣的詩人,寫出傳世的詩歌,而不是隨波逐流、曇花一現(xiàn)。印象里詩人老賀就是屬于別人眼中不一樣的詩人,他的詩彰顯出一種氣象,氣勢不凡,有汪洋肆意的浩蕩,充滿了異于常人的思維想象與語言才華和真誠的心靈滲透。他詩中意象的新穎,整體建構(gòu)的遼闊,行文的攝人心魂與神秘感,起承轉(zhuǎn)合的毫無斧鑿之跡,都向我們告知了這是一個手握詩歌金鑰匙的詩人。他詩歌的創(chuàng)造性與建設(shè)性及音樂性無疑是我們這個時代所稀有的。
這位出生于北京,80年代末就開始詩歌小說創(chuàng)作的的詩人以創(chuàng)辦文化沙龍猜火車名世。詩歌創(chuàng)作在停筆一段時期后,2014年又強勢回歸,滔滔詩情,如江河浩蕩一發(fā)不可收拾。用老賀的話說,第二次拾筆寫詩“是人到中年命運送給我的特殊禮物。但如何對待,如何處理是我需要思考的。也許未來某一時刻我還會停下來,但是以‘詩’的眼光觀察事物,思考問題是不會中斷的,準確地說是‘詩’的存在方式是不會停止的,這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依據(jù)?!?/p>
以“詩”的存在方式作為對存在的見證,在老賀這里得以完美的體現(xiàn)。生活在某種意義上永遠是詩人的圣經(jīng),只是詩人把生活變?yōu)樵姼璧臅r候,諸多的五味雜陳遠比生活本身對詩人心靈的震蕩更為劇烈。所以老賀的詩歌始終散發(fā)著一種令人著迷的生命氣味,生活的煙火在他的詩歌中燃燒著,他的詩很自然就將那些假大空的偽詩甄別出來。我想這也是他給自己的詩集取名《這個世界我照單全收》的緣由。我曾說讀老賀的詩,會情不自禁地上癮,就像深陷一首揪心扯肺的音樂,一遍一遍回放,久久地在血管回蕩,為那詩中生命的激情、神奇的靈感、俯首皆是的經(jīng)典金句而沉醉不已。他詩中的金句令人為之目眩,隨便翻一下就蹦了出來,如:“蠟燭將一個人的夜晚燃盡/我是煙灰里最后一丁點火星”(《黑暗的余光》);“月光已悄悄磨亮了牙齒/一條條夜晚草草上船”(《釣魚》);“有白色的小船從欲望的上游飄過/整個夜晚都在航行”(《睡覺時,一只舌頭掛在窗口》);“有一只猛虎在夢中/鼾聲遼闊”(《雕花老酒之夢》);“暮色中隨風飄蕩著萬千種黃昏/緩緩進入秋的琥珀——/這冰冷圓滑的金黃色漢語/被我夢中的丹頂鶴/無知地含在口中”(《時令已到》);“你從大醉中醒來/看到滿桌的荒墳/推杯換盞”(《暗殺》)……他的這些神來之句完全顛覆了常人思維而到達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老賀的這組詩《這個世界我照單全收》取自于他詩集之名,表明了他對這個世界的態(tài)度。這組詩我特別偏愛,那種令人拍案叫絕的關(guān)聯(lián)、神不知鬼不覺的自如切換,都讓我感嘆這個詩人太才華洋溢了,我們不妨來看:
多年前,一個受傷的鳥兒在樹上告訴我
天空是一種失傳的鳥叫
透明的金屬開始分裂
于是,我不敢飛翔,不敢做夢
不敢抬頭仰望
于是就有無數(shù)條街道追趕我
它們紛紛點燃身上的樹木
照亮了每一個可疑的詞語
并讓我交出生活的證據(jù)
于是我交出了身體
交出了死亡
最后交出了詩歌
于是我變成了一種
陌生的鳥叫
——《天空是一種失傳的鳥叫》(節(jié)選)
這樣的詩包裹著詩人真實的痛感與心跡,詩人通過形而上的“鳥語”把它們神奇地表現(xiàn)出來,它既是詩人的真實傳記,也是鳥兒的傳記,其中隱藏著詩人諸多生活的艱辛與無奈,最后一句“于是我變成了一種陌生的鳥叫”事實上也是詩人對這個格格不入的世界的鄙視以及為自己留下的一個不隨波逐流的廣闊空間。
老賀的詩歌主題都是特別現(xiàn)實主義的,但表現(xiàn)的可以是自然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意象主義等等。他像畫筆吸納調(diào)色板上的顏料一樣吸納著各種詩歌顏料,調(diào)成自己獨有的畫卷,正如《一岸寂寞的耳鳴》:
今天,我想拍下完整的你
你的陰影,你的搖擺
你的遮蔽,陽光無法照耀的地方
必有眼神兒來過
你說你想開的慢點,躲過整個春天
躲過唐子城河深一腳淺一腳的呼吸
你通過時間躲進流水里
你通過流水躲進顏色里
你通過顏色躲進愛情里
你通過愛情躲進蝴蝶里
你通過蝴蝶躲在幻化里
你通過幻化躲進眩暈里
而此刻我拍下的
是一岸寂寞的耳鳴
——《一岸寂寞的耳鳴》
這是一個現(xiàn)實的場景,卻被詩人用想象的方式一再虛構(gòu),但是我們更愿意相信他所想象的都是真實的發(fā)生。這就是他詩歌的神奇之處與詩性的價值所在?!瓣柟鉄o法照耀的地方/必有眼神兒來過”,這樣的語境不亞于一部電影的猜想,而后面的鋪排恰是一種情感疾速的奔騰,到最后戛然而止,一句“一岸寂寞的耳鳴”可以直接進入被經(jīng)典銘記的行列。
老賀詩歌的描述力量就是這樣的刻骨銘心,但他絕不拖沓,他是直擊命脈的,他對詞語的選擇與搭配總是讓人一嘆再嘆,深陷于他出奇的語言效果之中。我們選擇一些來看:“只在漢語的牙縫中/擠出荒草”;“夕陽下/我們都是酒桌上的剩山剩水/我們隨時會/被歷史打包成各類江湖黑話/散發(fā)給四面八方的未來”(《煙花孤城》);“炒一盤蒼山云雨//所以,我們要在高處喝/以云霧的深淺作為暗號/以歲月的圓缺作為注腳/只要一押韻,/滿桌的星星就慢慢地/浮出海面”(《蒼山云雨》);“只一個電話/上海就衰老了/初夏的夜晚/在另一個早晨睡去/有人用七天走完了一生/有人用一生領(lǐng)略“七”的奧義/在沒有亡靈的國度/我們掏出心中的嗩吶/吹響孤獨”(《黃昏時,一輛馬車順利地通過了空空的別離》);“我是個被傷口經(jīng)常夢到的人/時間是一種眩暈”(《時間是一種眩暈》)。在這些詩句中,語言真真切切地成為詩歌的最高形式,詩人以最簡潔、最濃縮的語言方式傳導出他的思想、心靈、情感、情緒……讓詩歌獲得一種盛大的超越,而不只是簡單的情感釋放或情緒發(fā)泄。
好的詩人都有自己顯著的語言發(fā)聲式,老賀的發(fā)聲式是別人模仿不了的,因為他就是他語言的萬物,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萬物經(jīng)歷了什么,他的詩歌是他筆下的萬物在講述自己。如他的一首《星星,也落下吧》:
一想起秋天,渾身就長滿了樹葉
萬物都在暗中準備
天輕了輕,云藍了藍
桂花準備好了香氣
果實準備好了心情
你準備好了晚餐與
一夜完整的圓缺
只等風乍起
落下吧,
身體與時間
落下吧,
石頭與嘴唇
每一個細胞,每一次詞語,
每一次沉默,每一個死亡
星星,也落下吧
只有大地接納
漫天炫舞的歌聲
——《星星,也落下吧》
讀了這首詩才會讓人領(lǐng)略什么是迷人的詩歌,迷人的語言,迷人的腔調(diào),迷人的意境,迷人的曖昧,仿佛詩人觸及的一切,都會激起層層的磁波,其回聲式的音質(zhì)既讓人產(chǎn)生共鳴又有歷歷在目的立體感?!耙幌肫鹎锾?,渾身就長滿了樹葉”,如此的想象布滿了令人驚悚的語言表達力量,充滿無限的詩性魅力。當我們聽到“落下吧,/身體與時間/落下吧,/石頭與嘴唇”;“星星,也落下吧”,就像天空中響起的一個低沉的充滿神性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老賀詩歌神奇的地方就在于他給予讀者的這種無限感,這種無限感來自于他詩歌意象與抒情的天才融合。他的意象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直覺,他的抒情是對精神世界和大自然的直覺,他的沉思、他的感受與他的生活和對萬事萬物的態(tài)度是連在一起的,因此,他才會說“這個世界我照單全收”。他對這個世界充滿想象,但不是一味的空想,他的想象力的美都有具體的承載:“春天/是我的姐妹們水井旁梳妝的倒影/如云的美女細雨般紛紛落下”(《春天》)?!皾M載胭脂的龍船徐徐穿過血管的絲綢之路”;“今夜白酒必須是仙鶴/‘花雕’必須是美人”(《妙有空巢》);“今夜,酒后必定有一條小路通往香艷的蛛絲馬跡/而傳說中的油壁車率先接我入無門之庭院”(《妙有空巢》)。在他的這些仿佛具有魔力的語言中,散發(fā)著一種不可想象的意象的美感。
總體來看,老賀的詩既不是傳統(tǒng)的抒情,也不是當下流行的敘事,任何現(xiàn)有的詩歌模式都不適合他,他不屬于任何詩歌流派,他獨樹一幟,自成一家。我們欣喜地看到他正“從詩歌的后路”去往他“鮮花的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