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塵
貴奶奶滿頭白發(fā),明晃晃地,沐在三月的光中。腦殼漸漸低垂,在胸前一頓一頓。
柳樹成林,貴奶奶躲在一棵老柳背后。隱隱約約,村邊邊上,娘老子顛著小腳在高喊:章雪柳,你個砍頸的,死到哪里去了,今日還不把你那雙馬腳裹起,我就不是你娘。
喉嚨里痰一上一下,“呼嚕呼?!表?。娘老子的喊聲還在起伏:章雪柳,你個砍頸的……
貴奶奶猛地抖一下,睜開一雙眼,婆娑,昏黃,一窩濁水,收不住地順著溝道流淌。院門口有老柳,籠著一團煙綠。貴奶奶對柳說話:我娘喊我回去呢!
竹躺椅本來是能躺的,但貴奶奶坐著就打起了瞌睡。人老了就這樣,晚上睡不著,白天坐哪瞌睡跟到哪。剛還自說自話,轉(zhuǎn)眼嘴巴張得嚇人,鼾聲高高低低,像風(fēng)刮過柳林。
貴奶奶右手拄拐棍,左手撐椅子,緩緩提起皮影似的身子。她身著立領(lǐng)、側(cè)襟、盤扣的青布褂子,一搖三擺的,像極了皮影戲里的人物。貴奶奶挪到屋檐下手搖井旁。手搖井是貴爺爺在時打下的。以前大家都是到院門前的小河里提水吃,走上幾步,“咣當(dāng)”一聲,舀一桶水,提回家就淘米煮飯,祖祖輩輩都如此。后來,血防院說洞庭湖區(qū)有血吸蟲,吃河水會得大肚子病,于是家家戶戶都打手搖井。井水含鐵,井筒土黃土黃,水泥池上生著的苔蘚也染成了黃色。連水泥池放水的洞眼外,還有一條黃尾巴拖起老長老長,讓人感覺日子被銹鈍了,泛著老照片的色調(diào)。
井旁有個木桶,桶里是貴奶奶的衣服。除了里衣褲,其他都是側(cè)襟的老式衣服。貴奶奶抖抖索索,拿起一件,前襟后背,一一扯平,往屋檐竹竿上晾,可手抬不上,腳抻不直,再不是那個麻利的“馬腳”,只好作罷。
娘老子坐在雕花寧波床上,用白布一層一層把小腳包好,塞進菱角尖似的三寸小鞋里,嘴里不停數(shù)落:看你這雙馬腳,將來誰要你?背著一張犁,拖泥帶水的長工德貴正好聽見。后來,他用“馬腳”這個名,喚了她一輩子。
許是這雙“馬腳”注定了一生的勞碌。別的細腳婆婆移著小碎步還搖搖欲墜時,她一雙大腳打在泥地上,“啪嗒啪嗒”響。就在幾年前,她還照樣洗衣煮飯喂雞種菜。只是她活得太久,隱隱地懼那命硬吸后人陽壽的說辭,便沒輕沒重地不顧惜自己,可摔不死錘不爛,像顆銅豌豆。
八十八歲這年,貴奶奶趕雞進籠,絆到門檻,栽翻在地。鄉(xiāng)鄰斷言會中風(fēng),誰想,她腦殼清白,嘴也沒歪,但腿腳到底還是落下毛病,慢慢地萎縮變形,使不上力。病痛纏上身,心底竟放下塊石頭,有些歡喜。貴奶奶再沒出過院子門,每日里癡望著門前的老柳。老柳逢春,吐芽綻綠,柳絲絲在院子里舞。貴奶奶接連又看了兩年春柳。
老柳是成親時,貴爺爺親手栽下的。那時,村里大大小小的柳到處都是,跟那輩人一樣,土改、1954年大洪水、人民公社、大躍進……該經(jīng)歷的都經(jīng)歷了。有的沒了,沒有了就會扦插新的柳,而有的九死一生,存活下來。村子里依舊春風(fēng)蕩漾,柳絮撲飛,仿似春雪。曬衣服衣服上沾著,曬菜菜上沾著,連頭發(fā)也沾,冷不丁嚇一跳,以為一夜就白了頭。貴奶奶正是柳絮飛時出生,她爺老子讀過私塾,便給了她“雪柳”這么個名。
老柳越發(fā)地彎腰拱背,樹的一側(cè),被歲月掏空成一個大洞。這柳下從清靜到熱鬧,又從熱鬧到靜寂,晃眼六七十年。最先在這柳下的是貴爺爺和貴奶奶,那時柳還嫩著,像剛出嫁的新姑娘,能掐出水來。天氣晴好,飯桌就擺在柳下,席地頂天,豁敞。這樣的習(xí)慣一直延續(xù)到貴爺爺走。
年輕時,他們在樹下扯談,說成親時,僅有幾間茅屋,洞庭湖上刮來一陣風(fēng),就能把屋頂掀翻。兩人在堂屋里拜天拜地,再拜了貴奶奶爺娘的靈位,抓一把糖打發(fā)看熱鬧的鄉(xiāng)鄰和細伢,便作了數(shù)。
貴奶奶說,你那天的樣子好蠢,什么話也不曉得說,只一個勁地作揖。
貴爺爺就說,你那天穿著那桃紅的褂子,臉襯得幾好看。
后來,這柳樹下,添了大女兒大兒子。貴奶奶耳朵里有“依依呀呀”的聲音,像歌謠。那是大的帶著小的,含混不清地唱歌。眨眼,大和小蹦蹦跳跳,還能幫忙洗菜煮飯。再眨眼,沒有了大女兒大兒子。那個春天,梅雨下得人的心又濕又冷,好長好長的日子,貴奶奶都不敢去屋前小河里提水。青石碼頭生出綠色的毒牙,河長了血盆大口,太狠啊,一回就吞了兩個。
日頭已到中天,并沒有聲音,只有風(fēng)一下一下?lián)軇永狭?。老柳間,有光隨著柳絲晃來蕩去。貴奶奶又花了眼,柳下,正熱鬧著。貴奶奶炒出香噴噴的豆子、芝麻,加上浸鹽的姜絲,用這幾樣泡出的茶,叫豆子芝麻茶。貴奶奶掰著手指頭算了算人頭,小兒子,兒媳,四個孫伢,如果小女兒和女婿帶著外孫伢回了娘家,或又有三五鄰里,手指掰了好幾輪,都掰不完。但貴奶奶一個不落,不分大小,每人一碗豆子芝麻茶。每個人都記得貴奶奶的芝麻豆子茶,熱乎,香甜,還有點咸。
但貴爺爺最喜歡的,是釅得濃濃的滾燙的苦茶。想不清他那個嘴是什么做的,又燙又苦,張口就往嘴里灌一大口。貴爺爺幾口苦茶下肚,精神就來了,聲音洪亮,喜歡講古,也喜歡講鬼故事。他撈起肥大的褲子,指著腿上的一塊大疤,說那是他做長工給人開荒時,遇到野豬,跟野豬打架留下的。他又講土改隊如何抓地主,如何拿地主吊邊豬,如何把地主罩在籮筐里,一根蠟燭沒點完,不準(zhǔn)出來。講得唾沫星子直飛,瞥見貴奶奶來了,立馬就閉了嘴。轉(zhuǎn)身又講起鬼故事,什么吊死鬼、藥死鬼、迷路鬼,講得那些細伢子越圍越緊。若是夏天,天上的星子也越擠越密,再擠一點,就會掉下來幾顆,一伸手把它接住。
貴奶奶想喝點茶,豆子芝麻茶,墊下肚子,或者一碗苦茶也好。貴奶奶左顧右看,左右摸索,不知要看什么,也不知要摸什么。
有人扒開竹籬遞話,貴奶奶,你崽伢要我搭個信,中午他兩口子在河對面吃爛肉(喪飯),吃完了再帶點好菜給您老人家。貴奶奶便想喊那人幫忙倒碗水,舉著腦殼瞧半天,只看見一團灰乎乎的影子。等她想起來一個名字,那人早已走了。貴奶奶先前沒留意,耳朵也不好用,這會子仔細聽,是有“鏗鏗鏘鏘”的聲音。心里就有些慪氣,難怪那兩只腳跑得飛快,衣服都沒曬。要你們帶什么好菜,我沒那么好吃!一慪氣,貴奶奶那兩片枯葉似的嘴唇就越發(fā)凹了進去,扁成了一條線。
衣服沒曬,晃蕩著籮筐似的大屁股出去了的是繼媳婦。前頭媳婦拉扯大四個兒女,沒享一天福就睡到了村邊的柳林子里,不足五十就走了。繼媳婦比兒子小十來歲,打牌嚼檳榔,胸前一對奶子張揚得收不住,隨時能跑出來。貴奶奶搖頭嘆氣,前頭婆娘是根草,后頭婆娘是個寶。
是哪個呢?貴奶奶默神。是那張五吧,好長日子不見影了,原來他總是要蹌到這院子里,沒聲沒氣地坐一陣的。熬過冬,沒熬得住春,他還只八十,比自己小一截。這樣一想,便又生出那活得太久的惶恐來?;倘蛔弦魂嚕F奶奶又垂頓起腦殼,頭點幾下,身子大驚一下,反反復(fù)復(fù),就這么混混沌沌打瞌睡,似乎總能聽到誰喊她的聲音。
繼媳婦回來時,日頭已經(jīng)有些西斜,貴奶奶也醒醒睡睡好幾回。繼媳婦用塑料碗打包了好幾碗菜。與她同來的還有一個婦人,也是常年四季在牌桌子上。她長著一張鰱魚嘴,吧唧吧唧,你媳婦對你好呢,曉得你喜歡吃鹽菜扣肉。貴奶奶說,是呢是呢。看著那堆得滿滿的肉菜,貴奶奶知道等會繼繼媳婦又會拿到冰箱里去凍著,以后好幾天都熱這些席面上的菜吃。貴奶奶想掉眼淚,怕別人講這老厭物好吃懶做,這么大年紀還吃得這么多,又怕別人講不識好歹。眼淚真淌下來了,但她淌淚的毛病已有好些年,誰知道她為這淌呢。貴奶奶不愿吃那些菜,說肚腹不好,要吃茶泡飯。繼媳婦也不多講,給她用茶泡了飯,端過來時,眉頭朝同來的婦人跳了跳。
新民呢?貴奶奶問她。
還在灌貓尿,罵都罵不動,混吃等死的鬼。繼媳婦聲氣大得很,貴奶奶便噤了聲。
貴奶奶把一碗茶泡飯送進肚里,尿早已脹得難受。腿像是兩根死木,她幾乎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先動哪條,哪條還長在她身上。貴奶奶試了幾下,剛把身子撐起,又跌坐下去,忍不住叫喚了一聲“哎喲”。繼媳婦胡亂地晾衣服,也不抖開些,濕嗒嗒一團就搭在竹竿上,好像那是一塊塊討人厭的抹布。對于貴奶奶的“哎喲”,她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怎么的,曬完衣服提起桶就進屋去了。貴奶奶看著那抹布一樣的衣裳,捶揉了半天腿,然后自己再試了幾次,呲牙站了起來,慢慢挪到臥室里。
貴奶奶睡的是暗紅色架子床,漆跡斑駁,靠墻那三面是細圓木的圍欄。四個角上各伸出根粗長些的圓柱子,往上搭出高高的床架子,罩著白色的蚊帳。蚊帳好久沒換洗了,帳頂上有些黃色的臟印漬,不知哪來的,也許是老鼠的尿漬,貴奶奶常在晚上聽到老鼠的“吱吱”聲。這在從前,貴奶奶是不能容忍的,隔三差五就會和媳婦把家里的帳子洗了,床鋪草曬一番。
她那些孫伢們都踩過帳子。土布帳子吸了水,提不起揉不動,就用洗衣粉泡在大木盆里。孫伢爭相著一頓猛踩,踩得腳丫子白白嫩嫩,踩得泡泡堆起一盆,又捧起泡泡使勁吹,楊柳風(fēng)一來,能上天。孫伢們的笑聲也上了天,越發(fā)起勁,帳子踩了一道又一道,直到濁水變成清水。帳子白白凈凈,一家伙曬干,晚上支起來,床鋪草也重新鋪好,就像是睡在陽光和風(fēng)里。孫伢都往架子床上拱,爭著和她睡,她一人屁股上一手板,說你娘的也洗了,跟你娘睡去。她這個精精瘦瘦的婆婆子,帶過的細伢就跟那結(jié)的葫蘆瓜一樣多,孫伢、外孫伢,甚至外曾孫伢,一年四季滿地打滾爬高打架,熱鬧生氣又讓人生煩。眨眼的工夫,一個個都不見了。貴奶奶牽著掛著,卻又一天天地空洞下去,一些帶過的細伢,從老遠的地方回來,她左看右看看不出到底是哪一個細伢長成了這個模樣。
架子床邊,放著一個坐便器。貴奶奶坐在坐便器上,解了褲扣,再一點一點把褲子褪下去。貴奶奶正對著擺在墻邊的老料。老料早已上好瀝青,泛出森冷的光。貴奶奶總覺得那老料蒙灰多年,早已等得不耐煩。
貴奶奶再挪出屋門口時,西斜的光照著老柳,一個又一個金色光環(huán)在柳葉間閃爍,像是誰在朝她眨眼。繼媳婦大概又去了道場,老人的道場正是村里人相聚的好時候,一連幾天,吃酒打牌或看道人做道場,放肆地撒歡。
晚上貴奶奶還是不肯吃菜,吃了一碗茶泡飯就上了床。上了床,并沒睡著,白天還好打發(fā),晚上的日子才真正開頭。天漸漸黑去,一切都靜寂著,久久地靜寂著,讓人覺著人世間的熱鬧不過是打了個瞌睡做了個夢。貴奶奶腦子里白慘慘地一片,覺不出味,空得可怕。其間,兒子和繼媳婦回來過一次,好像是要拿籮筐,畢竟是去幫喪事,該出的力該借的東西是不能推辭的。兒子問,娘老子吃了飯沒。繼媳婦說,肚子里長牙盡是名堂。兒子回了一句,小點聲氣……兩人漸漸行遠。
貴奶奶身子僵硬,想翻身又翻不動,霸蠻挪動,發(fā)出“哼哼”的呻吟。實在睡不住了,貴奶奶就撐起來摸幾粒床頭擺的葡萄干吃,這都是孫伢買的。葡萄干嚼在嘴里,酸苦,吃什么都不是原來的味。
夜深,“鏗鏗鏘鏘”的聲音便清晰多了,道人先生帶哭的夜歌子通過擴音器凄凄涼涼地送來,跟在耳邊一樣。道場做到了哪里?今夜要上黃泉路過奈何橋了么?其實貴奶奶不去看也知道,一輩子看過的道場,不曉得有多少,有時站在屋門口,聽到平原上不知哪里飄來的唱腔,也能聽得眼淚漣漣。
送亡靈,路上行,
橋頭柳啊,莫掛心,
三關(guān)六朝盤問你,
你是陽間的賢德人……
貴奶奶好像看到誰躑躑躅躅地上了路,一會是貴爺爺,一會是媳婦,一會又是老女兒,又或者是這村里故去的人……貴奶奶就這樣聽了一宿的鑼鼓和夜歌子。
柳色老成了些,清明雨來了。天陰冷灰暗,貴奶奶只能整日地坐在床鋪上。
細孫女來到貴奶奶床前時,貴奶奶正打瞌睡。孫伢們都在遠處的城里有家有細伢,每年總會在這時節(jié)派個代表回來掛青。細孫女回來,自然又是大包小包,蛋糕呀燈芯糕啊保暖衣褲啊,一樣一樣攤在貴奶奶面前。串門的人說,你老人家福氣好,孫女子孝順。貴奶奶展開一臉的枝枝杈杈,笑得老樹逢春的樣子,說話也利索了些,連連招呼著:她嫂子,你吃你吃。
孫女頂著清明細雨去柳林里掛青,兒子扛著一把鍬跟了去。貴奶奶從床上下來,挪到后門口坐著,舉頭張望。貴奶奶就好像看到他們走在那田坎子上,穿過一丘又一丘的田。
前幾天天氣好時,田被犁翻了,沒翻進泥土的紅色紫云英黃色油菜花東倒西歪,雨在白亮的田水里打出一個又一個圓圈。兩爺女走向田尾巨大的一團綠中,這綠被雨洇濕,暗沉。過一道低坎,又上一道高坡,疏疏密密的柳樹屈著手臂,向上伸展,或者低回垂向土地。每一棵柳,都有一道密語。高坡上,墳影重重,舊墳里添新墳。
那靠南較大的墳堆是貴爺爺躺在里面。兩爺女先撥了墳頭草,再拿鍬往墳上添新土,然后把掛著紙扎紅球的長長竹竿插上墳頭。紅球和垂著的紅紙帶就在風(fēng)里招啊搖。細孫女點燭、燒紙、磕頭,然后一掛鞭炮“噼噼啪啪”地響起來。鞭炮聲此起彼伏,到處都有人掛青。細孫女又到柳林邊她娘老子的墳上重復(fù)了同樣的程序,照例會無聲地站上一陣,好像在聽她娘老子是否睡得安好。然后兩爺女一前一后地回家,都很少做聲。
晚上,細孫女脫了衣服就往床里頭爬。貴奶奶知道,她怕那擺在墻邊的老料。從小就膽子小,如今幾十歲有細伢的人了,還是這樣。貴奶奶拿起細孫女修長的手,湊到眼跟前左看右看,唉聲嘆氣,你要多吃呢,太瘦了。孫女就笑,我都胖得要減肥了呢。
一會子,貴奶奶拿過細孫女的衣服,撫平撫平,又拿起來比對比對,說,太短了呢。細孫女摟著她笑,奶奶,這叫短裝。
貴奶奶舉頭看了看孫女子,短裝這個名詞,她沒懂。過了一會,貴奶奶碎碎念,腰子露在外面,有寒氣。仿又記起了什么,撈起衣服往褲腰帶上摸索。細孫女更加好笑,捉住她的手貼在臉上,奶奶,我有錢,我也帶了好多衣服。孫女問,奶奶你冷不,你的手才涼呢。
沒陽氣的手呢,要進土嘍。貴奶奶哼哼著說。她的手有骨沒肉,又冷又硬,布滿老年斑,誰還能看出這是以前被她娘老子罵“不沾陽春水”的手呢。
天氣有些回暖,田里四處都是青蛙叫。青蛙叫,好犁田。德貴每天都在田水里滾,半夜三更他睡不著,提著馬燈到田里看水,看稻子抽穗揚花。他種的稻谷,穗長漿多粒大。一些低產(chǎn)戶說,土地老爺是德貴屋里親戚。
貴奶奶在一團黑里無聲地笑。她的菜園里,辣子正結(jié)得馱斷了樹,黃瓜長得像絲瓜,南瓜到處滾,冬瓜就干脆像一個個年畫上的胖伢。老柳下的飯桌上,菜都用海碗裝。菜少一點,貴爺爺就會置氣,推碗扔筷的,你這個婆婆子,小里小氣,連個菜都舍不得炒。
貴奶奶手往細孫女身上摸,往上提了提被子。細孫女好一陣子沒做聲,應(yīng)該是睡著了。
日子像灶膛里燒濕柴,煙子把眼睛都薰瞎,才好不容易紅火起來。貴爺爺和貴奶奶打算翻新屋。那是村里第一個紅磚瓦屋呢。紅墻紅瓦,看起來亮堂又讓人喜氣洋洋。主持祭梁的木匠師傅篩酒祭天、祭地、祭八方神靈,將雞血灑于大梁上點光。瓦匠扛梁登梯,一登一祝:下有金雞叫,上有鳳凰啼,此時正上梁……圍觀的眾鄉(xiāng)鄰連忙齊聲接口彩:子孫發(fā)達,富貴滿堂。
笑聲滾動,貴奶奶咧開了嘴。那是瓦木匠將準(zhǔn)備好的“梁粑”、糖果、香煙往下撒,大人兜起腰圍巾接,細伢子趴到地上搶,鬧成一團。
孫女子翻轉(zhuǎn)了一個身,把手搭在貴奶奶的腰上。貴奶奶又把被子拉上來些,幸福得嘆了口氣,自己的孫伢不怕和老人睡,不嫌有老人味。
奶奶,這人生到世上,為什么又要死呢?細孫女突然說話,原來她一直沒睡著。貴奶奶啐罵了她一句:鬼妹子,你嚇人呢。
你和爺爺再苦再苦,也活得勁火喧天。細孫女說話沒頭沒腦。貴奶奶也牛頭不對馬嘴:活著討人嫌呢。細孫女抱緊了她,埋著臉,含混地說:你不在了,我們回哪兒呢?
煙雨連綿了好幾天。貴奶奶忽然咳嗽得厲害,咳起來不把腸子吐出來不算完。孫女子買了川貝枇杷膏,又用胖大海煎水,喂貴奶奶喝。貴奶奶嘴上卻反反復(fù)復(fù)是這么幾句,老了呢,沒用了呢,何不死呢。孫女子便哄小孩似的哄,你不老呢,你比我還小呢。洗臉、喝水、拉撒,孫女子都細心地服侍著。隔一陣,貴奶奶就說,你出去玩呢,陪著我沒味呢。孫女子又哄,我只喜歡和奶奶在一起呢。貴奶奶便一會翻開孫女的衣服,數(shù)數(shù)有幾層,一會摸摸手,看熱不熱,在彼此眼中,都是初生的細伢。
貴奶奶要孫女子扶她到階基上坐坐,看看雨。一對燕子,在屋檐和雨里的老柳間來回穿梭著。孫女子指給她看,屋檐頂上有個圓而小巧的泥窩,不知什么時候筑起來的,里面鉆出幾只毛沒長齊的小腦袋,看到老燕子回來“嘰嘰喳喳”地叫得更歡。孫女子笑著說,小時候,吵著要爺爺捉燕子,爺爺說家燕不能捉,就搭個樓梯把我送上去,讓我看一看摸一摸,那老燕子沖過來就啄了我一口。
貴奶奶枯土似的臉上便也浮起一層水亮的光,說那是家燕護崽呢,連命都不要的。貴奶奶歪著腦殼,默神一陣,又說,你們老小盡做些頑皮事。
細孫女又說,小時候,這樣的天,你和媽媽在灶屋里一個剁豬草,一個煮豬潲,一屋子的白氣,只看得見人影子,成仙了似的。然后你從那白氣里出來,變戲法樣拿出一只剛煨好的紅薯。那是埋在癟谷子里做種的陳年紅薯,煨得金黃,糖多得流了出來。兩個姐姐爭多,哭鬧打架,你老人家收拾不了場。媽媽也從白霧里出來,一個一板屁股,最后紅薯都歸我吃了。
貴奶奶張著空洞的嘴笑,笑著笑著就一陣猛咳,孫女子急忙攙扶著拍她的背。看陣雨,兩祖孫又沉默了一陣。孫女子期期艾艾小聲地說,奶奶,明天我就要回去上班了。
第二天,天放了晴。孫女給貴奶奶洗帳子、被單,刷坐便器,忙了好一陣。等孫女子忙清,貴奶奶就要她扶她進屋,打開一個柳木箱子。箱子里端端正正擺著一套“藍衫”,還有壽鞋壽帽。孫女子嚇了一跳,問奶奶你這是做什么?貴奶奶說,曬曬,春上潮濕,怕長霉。
孫女子不敢拿,貴奶奶便要她拿了個楠竹篩盤來。貴奶奶在篩盤里墊上一層白布,把“藍衫”攤開,壽鞋壽帽擺好。貴奶奶做這些事的時候,輕手輕腳,臉上又浮起一層說不出的光,很潔凈的光。貴奶奶吩咐孫女子端到院子里,置在那個水泥砌的洗衣板上。目光牽著,唯恐有什么差錯。
這種衣物,因為避諱,也因為貼身穿的為白色,外邊的是藍色,村里人都稱之為“藍衫”。按村里規(guī)矩,“藍衫”歸做女兒的置辦,父母雙親上了六十以上,女兒就該考慮這些事了。這似乎比在世上時的吃穿更重要,若做女兒的沒放在心上,父母就會旁敲側(cè)擊,拐彎抹角地提醒。世道不同了,現(xiàn)在也有去街上買現(xiàn)成的。貴奶奶硬是自己一針一線縫制了出來,男女式樣各一套,男式為對襟,女式為側(cè)襟。
吃了中飯,孫女子又幫貴奶奶洗了個澡,交代好繼媽幫忙收“藍衫”、帳子、被單等。兒子發(fā)動摩托車,送孫女子去鎮(zhèn)上搭長途車。孫女子提著行李爬了上去,喊了一聲“奶奶”就別過臉去。摩托車揚起一道塵煙,“突突”地走了,轉(zhuǎn)瞬就不見了影。貴奶奶彎腰干咳,頭發(fā)散落,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這院子里依然充滿陽光,依然有風(fēng)在老柳的枝葉間穿梭。這滿院的陽光把那柳照綠了一年又一年,把貴奶奶滿頭黑發(fā)照成白發(fā),把滿院的笑聲照成空寂的光陰。
太陽快落山時,兒子幫忙收拾了“藍衫”,帳子被單卻扯也扯不清,只有喊女人來幫忙。女人嘰嘰咕咕說著一連串話,雖是嘰嘰咕咕,貴奶奶也能零零碎碎聽到幾句。
孫女子打堆,還不是晃個影就走了。
你娘命長,命硬,看你活得過她不……
貴奶奶對柳說,以后的日子都是他們過,繼媳婦只是嘴巴差點,聲氣大點,愛打些牌,其他也沒什么,總比兒子一個人老了沒人做伴要好。
接下來又是一個夜晚,許許多多數(shù)不清的夜晚。夜半,貴奶奶慢慢地挪下床,打開柳木箱子。兒子收得馬虎,她把“藍衫”一件一件地撣開,再齊整疊好。
女兒先她而去。就在那幾年,女兒、貴爺爺、媳婦挨著個地先后離她而去。女兒是重度感染血吸蟲病。媳婦是子宮癌。貴爺爺是食道癌。貴奶奶后悔不該把女兒嫁到那個農(nóng)場,那是血吸蟲病最厲害的地方。貴奶奶后悔不早點提醒媳婦去檢查身體。貴奶奶后悔每天給貴爺爺泡滾燙的茶水。日子里的因果,似乎并不遵循她信奉的善因善果,她便相信命數(shù),把罪孽都攬到自己身上,是自己吸了他們的陽壽。每一個睡不著的夜晚,一絲一絲的痛楚游過殘年。
送亡靈,路上行,
橋頭柳啊,莫掛心,
三關(guān)六朝盤問你,
你是陽間的賢德人……
夏天來,柳色濃郁,卻生起了蟲。蟲子搖頭晃腦,牽起長長的絲,吊在空中,讓人心驚。貴奶奶想要兒子施點藥治治。但正是雙搶時,兒子沒放在心上。貴奶奶飯量越來越少,漸漸地吃一餐不吃一餐。兒子和繼媳婦每天都在忙,沒忙就在牌館,也沒注意她這些。貴奶奶神氣一天比一天委頓黯淡,腦子也越來越不清白。會看相的人道得平常:油盡燈枯。
雙搶收的稻谷,放在場院里曬。繼媳婦總是嘟嚷著這老柳討嫌,不僅生蟲,還擋太陽,砍了算了。繼媳女還說,別個屋里都把屋前屋后的柳砍了,換成了速生六九楊,隔兩年就砍掉,賣給紙廠。
兒子起先沒做聲,他是在這柳下滾大的,以前爺老子年年修剪枝條,打藥防蟲,從沒人說過要砍掉。但耳朵被聒噪多了,火藥味也越來越濃,就有些招架不住。原先,他沒這么軟弱的,每天衣服襪子總會有人清好擺到面前,飯端到手上。如今年紀老了,不僅勤快了,脾氣也好了,老了老了,有一個暖腳的,心里就不會空。
老柳就這么被鋸掉了。拉大鋸的聲音,來來回回。
那天,貴奶奶幾乎只能臥床了。
待到天氣轉(zhuǎn)涼時,貴奶奶精神頭似乎又好了些,人也清白了些,飯又吃得多點了。
貴奶奶從床上起來,還喊繼媳婦幫她洗了個澡。繼媳婦在倒洗澡水時,“呯呯呯呯”,誰都聽得到。村里人說,這個老鬼,命真的硬。
這天晚上,貴奶奶睡下。因為洗了個澡,好像把一身的塵屑洗凈,身子輕便得不得了。夜深時,似乎有一抹淡霧從身體里飄出,往上越過房梁,越過幽暗的云彩,穿過一道慘白慘白的光。
貴奶奶進入了柳林,有歌聲從柳林深處傳來。她盛了些飯菜,用柳條籃子裝著,蓋上一塊手巾。歌聲在林子里纏繞,她向歌聲走去,給唱著歌放牛的人送飯。那歌應(yīng)該是他自家那邊的山歌,他靠在那棵柳樹上,忘情地唱。他到她家做長工兩年多,還從沒唱過歌。他總是一副憨笑的相,大概就像他自家那邊的山。貴奶奶從未出過這個平原,沒見過山真正的樣子,聽了這歌從他嘴里唱出來,便想,這山應(yīng)該不凈是石頭,還跟這個柳林子一樣,花花草草逗人愛,楊柳絲絲惹人纏。
貴奶奶繼續(xù)往深處走,忽然就聽到一聲喊:章雪柳,你這個砍頸的,快回來喲……
貴奶奶落氣時,匆匆趕回來的后人圍了一屋,她再不能睜的眼睛緩緩流下淚來。孫女子們自然是要哭的,哭得肝腸寸斷。那些細伢卻什么都不懂,只覺好玩。細伢好奇,問姥姥為什么穿的是那種衣服?臉上為什么蒙著白布?姥姥為什么要睡在那個匣子里?這些問題,大人也不能回答,望著細伢鮮嫩的臉,忍不住發(fā)了笑。鄉(xiāng)鄰反復(fù)地說往日的好處,說這個婆婆子一輩子顧后人,怕天氣熱,后人難辦事,硬是要等到天氣涼快了,才走呢。
道場照例做起來了。出喪前的那天晚上,滿天的星子默默低垂,平原上夜歌子牽牽繞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