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荷雨
學(xué)校:湖南省瀏陽市田家炳實驗中學(xué)
昏暗的舞臺中央你干癟的唇微啟,眉梢輕揚,緩緩開口唱道: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zhàn),受盡風(fēng)霜與勞碌年年……”仿佛臺下有當(dāng)年的眾人拍案稱好:
“風(fēng)華絕代!程蝶衣!……”
你著一身虞姬的九色戲服,頷首致謝,同身旁的霸王一同立在“北京京劇團”舞臺中央。舞臺陰影里是劇團宣傳用的廣告牌,分明寫著:
“功名富貴盡空花,玉帶烏紗,回頭了千秋事業(yè)。
離合悲歡皆幻夢,佳人才子,轉(zhuǎn)眼消百歲光陰?!?/p>
你自然不會注意到。
你只是微微發(fā)愣,一雙顧盼流連的眸子里仿佛有千百般言語,但你沒有說話。
你想起小時候被狠心的母親幾個銀圓賣進梨園,她連個背影也不肯留下,而你要的不過是她最后些許的笑意和回首;你想起成角兒的路上被師父毒打,小賴子也就此死去,而你要的不過世事炎涼里微薄的溫暖;你想起你一輩子對師哥百般的好,卻終究免不得從親密無間到山河隔絕,而你不過想一輩子陪在他身邊;你想起你曾竭盡全力想去抓住生命里那些過客,卻終究,只是演了一輩子的獨角戲。
你想起你苦苦求了一輩子,到頭來只握得一把指間沙,捕住幾縷眉間風(fēng)。奈何行走一世,不過是做了一場幻夢,醒了終究是一無所獲。造化總是弄人啊。
你默嘆,不言語,繼續(xù)唱:“田園將蕪胡不歸,千里從軍為了誰?”你唱的哀慟凄涼,纏綿多情,唱念做打,一如當(dāng)年。
是啊,千里從軍,為了誰?你知道的,虞姬是為霸王,而你輾轉(zhuǎn)一生也是為了你的霸王——你愛他。多么可笑,多么荒唐。還為他泥足深陷,至死不渝。簡直是不倫不類,幾近瘋魔。
但若不瘋魔,你又怎生成活?世事茫然,榮枯難料。紛繁世事里,你一個命如草芥的戲子,你如若不癡狂,你如何去應(yīng)對?
你的命是如此卑賤,賤到造化隨手撥弄幾番,時代的洪流就可以把你擊打得遍體鱗傷,任你如何癡狂,怎么掙扎。你這一生過得再苦,再難,在造化手下,也不過是肆意玩弄的卒子。
因為你不過是個戲子,是被時代玩弄的人。你的恩怨情仇只能供你自己咀嚼,你的癡狂瘋魔只是世人評說的一場荒唐的夢,夢醒后人們又各自恢復(fù)原樣,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思及此,你不禁有些苦澀。但聞得他攢足中氣,大喊一聲:“酒來——”來字拖得很長,仿佛將一生的不如意都要喊出來。你抖擻精神,像戲里那樣,虞姬強顏歡笑,暗里拭淚,勉強應(yīng)聲:“大王有請!”
你媚氣猶存的眼角真的落下一滴淚,淚光里閃過六十余年的光陰,旋即干涸,徒留苦澀。
你想,罷了吧,索性不去想,專心唱戲。
于是你把心中爛熟的動作一一上演,斟酒,起身,舞劍。雖已年邁,抹上脂粉卻叫人看不出年歲。剎那間,仿佛回到當(dāng)年北平的戲臺上,頭頂是祖師爺?shù)漠嬒窈团曝?,腳下是大紅的絨布,臺下是菊仙,袁四爺,小四,甚至還有小賴子,他們?nèi)珱_你笑;恍惚時,似乎他們也同你一起唱起了這段辛酸荒唐的人生大戲,說盡他們各自的如夢人生。
從農(nóng)家溫良恭儉的姑娘到花滿樓當(dāng)家花魁,再是后來人人唾罵的“反革命”,從錦衣玉食、權(quán)力通天到一夕槍斃,從感恩戴德的孤兒到廉恥盡失的白眼狼……在那個大夢一般的年代,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辛酸淚,荒唐事,原來每個人都命如螻蟻。身若浮萍,隨風(fēng)飄搖;原來每個人都曾握住浮華,卻只剩風(fēng)沙。原來每個人都在這大夢里掙扎,沉淪。
你覺得辛酸又可笑,只是粉墨濃重,瞧不真切你的臉。你哀怨的開口:
“漢軍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是呀,賤妾何聊生?紅塵孽債多煩擾,倒不如就此長眠,永生永世做著虞姬的夢。
你決心把劍抹向脖子,血,一滴兩滴落了下來,他趕忙沖過來扶住你,驚慌失措。你很滿足,什么萬事成空,命若草芥,隨它去吧。你笑了。
“蝶衣?蝶衣!醒醒,戲演完了!”他把你從夢中搖醒。
“戲?演完了?”你睜開眼,有些狼狽的起身,苦笑道:
“我這輩子啊,就是想演虞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