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 營
我八歲那年,她走了。
從此,我和父親相依為命。
二十多年后,父親去世。
父親去世沒幾個月,她輕而易舉地找到了我。那晚,我在辦公室加班,她就那樣自然而然地走了進來,像是出門散了會兒步,忘了家里的鑰匙,跑來找我取鑰匙似的。
她站在我面前,笑嘻嘻的,叫著我的名。
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
我以為她早就死了。她離開太久,沒有任何消息。我真的以為她死了。我曾經(jīng)非常想念她,夜里也常夢到她。她沒給我留下一丁點希望。就像是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中,不見蹤跡。那么多年過去了,我差不多已經(jīng)忘掉她了。
如今,她莫名其妙地突然出現(xiàn)了,就如當(dāng)年她離開我和父親時一樣,毫不猶豫,無所顧忌。
第二天一大早,她敲了我的門。
她拖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
沒有試探性地招呼一下,就那樣堂而皇之地擠了進來。她把我小房間里的電腦、書架統(tǒng)統(tǒng)搬到客廳里。小房間成了她的臥室。
最初,她嘗試著要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
她給我洗了個蘋果。
我從她手里接過蘋果時碰到了她濕漉漉的小指頭。那瞬間,手與手似乎有了連接和交流,這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想,畢竟,我是她生的。我內(nèi)心一直渴望著能再見到她。
父親恨她。父親死了。
我以為從此就如孤兒。
好在,她還活著。
她趴在桌邊,看向窗外的街道。她目光停在遙遠(yuǎn)的某處,發(fā)著呆,嘴里機械地咬著蘋果。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她轉(zhuǎn)過頭來,面對著我問:“有男朋友了嗎?”
“沒有?!蔽一?。
“工資很高吧?”她又問。
“你知道我住哪兒,知道我在哪兒上班,也應(yīng)該早知道我的工資有多高?!蔽一?。
她并不在意,繼續(xù)啃她的蘋果。
我希望她能問問自她離開后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以及她那個已經(jīng)死了的男人——我的父親。
對于這一切,她只字不提。
我們之間從來都沒有過真正的對話。
我說東,她說西。
事實上,她對我的生活毫無興趣。
她住進來后,我以為從此一日三餐可以有熱湯暖飯。最初幾天,她試著做了幾頓淡而無味的晚餐,我提議可以在菜里多放點鹽。她見狀立馬宣布,她最討厭進廚房。她不僅不喜歡進廚房,也不喜歡多吃飯,她要保持身材。她甚至連我給她買的早餐都懶得吃。
她精心打扮,提著粉色小包,早出晚歸。誰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忙些什么。我問過兩次,她全當(dāng)沒聽到。
她唯一感興趣的是一次次詢問我是否有男朋友。她反復(fù)說,女人事業(yè)再好,也得嫁得好。嫁人最重要,不能等。女人生孩子更重要。男人七十還可以有孩子,女人不行。她說得非常認(rèn)真:“我生你的時候,什么都不懂,等我懂的時候,我孩子已經(jīng)獨立了?!彼ζ饋?。
她沒心沒肺似的,當(dāng)著我的面,一再說:“你應(yīng)該叫我姐姐?!?/p>
每次我在家接完一個電話,她都會神經(jīng)兮兮地問:“誰呀?”
或問:“這又是誰呀?”
有時直接問:“男的還是女的?”
之后,她會立馬告訴我,年輕時快談戀愛,工作再努力,又有什么用。結(jié)婚這件事,千萬不能掉以輕心,要當(dāng)大事對待。
我說:“我足夠獨立,有房有工作,結(jié)不結(jié)婚,有那么重要嗎?”
她搬張凳子坐在我面前:“怎么就不重要了,你難道不想在年輕的時候生個孩子?”
我說:“我早已凍了卵子,不急。”
她大為驚訝:“干嗎凍卵子?”
我輕描淡寫道:“如果找不到喜歡的男人,年齡又大了,萬一那個時候又特別想要孩子,也不至于全然沒有辦法。反正年輕時,努力工作,多賺點錢才是重要的。有事業(yè)才有未來,不然靠誰?靠山山會倒,靠船船會翻?!?/p>
她張大嘴巴,臉紅通通的,一副干著急又無可奈何的樣子。
有一天,大學(xué)男同學(xué)從外地來我的城市出差,約著一起吃飯,順道進家里坐了坐。她剛好在家。她熱情地給男生切西瓜,陪他聊天,問東問西。然后告訴他:“我家女兒,心善,喜歡孩子,溫柔,會做飯,你看,屋子整理得多干凈。誰娶了她,誰的福報。”
男同學(xué)看看我,尷尬地笑。
我對她其實一無所知。
多年前的一天。放學(xué)回家時,爸爸對我咬牙切齒地說:“那個不要臉的婊子,跟別人跑了!”
我看著父親,聽不太懂他說的話,但知道,她不在屋里,也不知道她何時會再回來??锤赣H那兇狠又沮喪的樣子,她似乎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了。我心里空蕩蕩的,突然覺得害怕。父親滿臉陰沉。我不敢哭。父親不喜歡孩子哭,他會一巴掌重重地甩過來,讓人暈頭轉(zhuǎn)向,眼冒金星。
晚上睡覺時想她,非常想她。我在被窩里緊緊抱住木馬,我的雙手濕漉漉的,因為緊張和不安。木馬是她在小鎮(zhèn)上的一個手藝人那里買的,兩塊錢,木頭刻的。木馬只有巴掌那么大,刻得很粗糙,但我喜歡。
她說:“以后帶你去騎真的木馬?!?/p>
有一次她領(lǐng)著我去看電影,電影里出現(xiàn)一個游樂園,小孩子們騎在木馬的背上,旋轉(zhuǎn),旋轉(zhuǎn),飛快地旋轉(zhuǎn)。他們的笑聲那么響亮,衣服那么漂亮。一圈又一圈地轉(zhuǎn),他們揚揚得意地朝藍(lán)天白云揮手,多么的歡暢,讓人羨慕向往。
她說:“以后帶你去騎木馬?!?/p>
小孩子們的笑聲,一浪又一浪,那么歡樂。
她走后,父親幾乎不怎么管我。他沉浸在巨大的憂傷里,像木馬一樣,每天在他沉重的世界里旋轉(zhuǎn)。有那么些日子,他甚至都想不起家里有個女兒。每天放學(xué)回家,獨自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天漸漸黑下來,我無數(shù)次地抬頭等著開門聲,那門像封住了似的,沒人推開它。我自個兒在屋里找吃的,有時實在找不到吃的,就早早捧著木馬上床,躲在被窩里哭,哭累了,在寂靜得讓人驚恐的黑暗中一點點沉進夢里。
總有一片烏云懸掛在她離開之后的生活之上。無論我醒著還是睡著,那片烏云總是浮在頭頂。無論我走在哪里,都會有人對我指指點點。
噢,她是那個女人的孩子?
嗯,與人私奔!不要臉!沒良心!拋夫棄子!
我知道我是被棄的人。是多余的人。
在學(xué)校里,我活得像老鼠。同學(xué)們不喜歡與我交往。他們的父母告訴他們,遠(yuǎn)離有娘生沒娘教的孩子。娘種不好,孩子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我的世界沒有出口。處處被堵,陰氣彌漫。
我如生活在洞穴里,一直野狗般獨來獨往。
我知道,必須好好讀書。每次老師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大聲報出我的成績的時刻,我知道,我的血液滾燙,我的心臟鮮紅。我一回家就做作業(yè),然后洗衣服做飯,打掃房子。我習(xí)慣了孤獨,習(xí)慣了承受,習(xí)慣了閑言碎語。
讀完小學(xué)讀初中,考上高中,進了大學(xué)。我離過去越來越遠(yuǎn),生活在新的城市里,新的空間里,緩緩呈現(xiàn)出另一種景象。
大學(xué)畢業(yè),我進了外企。
我比誰都拼命工作。我比誰都熱愛學(xué)習(xí)。我比誰都習(xí)慣與孤獨相處。
工作后的第六年,父親去世。
我仍舊一個人生活。沒什么特別親密的朋友,也沒有男朋友。交往過幾個,虎頭蛇尾,就連為什么分手都還沒弄明白,便已形同陌路,但我始終相信,有一天,我會遇上真正對的人。
遇不上也是命。
我生活簡樸,空閑時喜歡待在屋子里看書看電影。我?guī)缀鯖]什么特別的愛好。彩票倒是必買的。贏家,有時需要的僅僅只是運氣。
我得靠自個兒努力撐著全部的現(xiàn)實世界。一個人開門,一個人關(guān)門。唯有彩票,可以賭運氣。說實話,我從不太相信會有什么好運落在我的頭上,但照買不誤。
贏是運,不贏是命。
這話是父親說的。
自她走后,父親下班基本不直接回家。他怕回家。他說家里陰氣太重。待久了會讓他發(fā)狂。他得去茶館泡著,養(yǎng)著虛弱的心氣。時常會給我端碗熱飯吃的鄰居勸他:“她走歸她走,女兒是你生的,總得管呀?!?/p>
他憨笑,回道:“這屋里,待不得人哪,滿屋都是她的影子,晃得我心堵、氣喘,若不去茶館,我早沒命了。”
他逃去茶館,沉溺其中。
他在茶館不喝茶,只喝酒。茶館里有說書人。說的內(nèi)容古色古香。說書人愛用一些奇妙的詞匯,“吱吱”“啊呀呀”“托托”。
說書人很老了。以前在上海某個書場門口補鞋子,一字不識,聽了一輩子的故事,故事在他的腦子里生了根發(fā)了芽,活了起來。老了,回到小鎮(zhèn),在茶館里當(dāng)起了真正的說書人。
如今說書人早已去世,茶館也塌了,在舊址上建了百貨大樓。說書人常掛嘴邊的話,我卻一直記得:人生如戲,不得較真。
正是因為不較真她曾經(jīng)的拋棄,我才留她同住。
夏天開始不久,她經(jīng)常夜不歸宿了。
最初,我并不知道。住的地方離公司遠(yuǎn),我通常早上六點半出門趕公司的班車,而她還在睡覺。
有次加班,我回來已深夜一點。她的房門開著,床上沒人。第二天早上出門時,她的房門仍開著,床上還是沒人。
也是奇怪,她的夜不歸宿,竟然讓我暗自松了口氣。她或許會有一個新的去處,這也許是件好事。
夏天結(jié)束時,她恢復(fù)了正常。
依舊早出晚歸。偶爾在周末會帶些熟食和酒回來,邀我一起吃喝。她總是坐在固定的位置上,那個位置以前是父親的位置。父親活著時的最后一年,我將他接來與我一起生活。父親死后的第二年,房東移民,準(zhǔn)備出售房子。我貸款買下了這套二居室。
她蹺著腿,悠閑地剝花生、啃雞爪,大口喝啤酒。
她似乎突然有了好胃口,也不怕胖了。兩個人待在客廳里,并無話可說。她邊啃雞爪邊自言自語道:“有些男人不喜歡女人太瘦,有肉,性感。”
我無話回答。她并不理會,自顧自吃。再后來,我抱著電腦躲進房間。她不太介意我的態(tài)度。她常視我為無物,在我的屋子里悠然自得。
有段時間,她白天閉門不出。睡懶覺,做面膜,修指甲。傍晚時打扮精當(dāng),下樓散步。她天生善于和陌生人搭腔。沒多久,就和小區(qū)里的人熟絡(luò)得像交往了半輩子似的。
冬天的時候,她帶回了一個男人。
起初只是來喝喝茶,雙方都有規(guī)有矩的樣子。
沒過多久,他們就在我家來去自如。男人坐在父親曾經(jīng)的位置上,她坐我的位置,聊天,喝酒,嘻嘻哈哈。他們打開電視,永遠(yuǎn)停留在娛樂檔,音量從不節(jié)制。
她整個人活躍了起來。天天變著花樣穿衣服。走路說話,媚態(tài)十足。他們在客廳里的時候,我就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她絕不會來打擾我,她當(dāng)我不在。
她全然不理會我的感受,獨自沒心沒肺地快樂起來。周末,之前從不下廚的她,早早梳理整齊頭發(fā),穿上漂亮衣服,鉆進廚房幾個小時不出來。廚房里飄蕩著熬湯和炒菜的濃香。
廚房濃厚的氣味讓人心生恍惚。多少年了,我生活里極少有這般熱烈的氣味。我甚至產(chǎn)生幻覺,感覺生活從此可以火熱起來。
飯菜準(zhǔn)備好的時候,她的男人準(zhǔn)時來敲我家的門。三人圍著桌子坐下。男人坐我父親的位置,她坐我的位置,我只好靠廚房這邊坐著。這樣一來,我進出廚房就很方便。她指示我拿調(diào)料、換碗碟、倒開水。她和他像是做了幾輩子夫妻般親親熱熱。他老是偷偷掐她的腿。她的嬌態(tài)和媚眼,她的做作,還有他的厚臉皮,讓我無處可躲。
我暗自尷尬。我?guī)状蜗胩嵝阉齽e矯揉造作。想想還是忍住了。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在她面前,在這個生了我的女人面前,有些話,我始終不好意思說出口。
男人開始留宿我家。
“你們有什么打算?”有一天,我忍不住問她。
“沒打算。需要有打算嗎?”她奇怪地看著我。
我有心悸的毛病。
我從小就擔(dān)心有一天我會窒息而死。
小時候,父親常常喝醉酒,半夜跌跌撞撞地回來,蹲在客廳里號啕大哭。哭得像個不知所措的被人遺棄的小孩。最初聽他嗚嗚大哭時,我躲在房間里,嚇得要死,心臟悸痛,全身發(fā)冷。長大后,遇到緊張的事,我仍會本能地心悸。
自從那個男人住進來以后,我心悸的毛病又犯了。
我時常因心悸而大口喘氣,像一頭得了肺病的老牛。我害怕回家,下班后要么待在辦公室,要么待在咖啡館。吃簡單的套餐,處理工作或看書,我要拖到很晚才慢騰騰地起身回家。進門,快速洗漱完便躲進房間睡覺,醒來后收拾好后立馬離開。我盡量不與他們碰面,眼不見心不煩。
她其實相當(dāng)不年輕了,甚至可以說老了。她卻不自知,化妝品遮不住她臉上的蠟黃和四處溢開的皺紋。她不甘心,把妝化得很重,做出一副在老去的歲月前寧死不屈的樣子,這不屈的倔強里滲漏出一大片慘敗之氣。
自男人住進我家后,她常會趁我上班時,偷偷溜進我房間,用我的化妝品,穿我的衣服,然后和他一起出門,招搖過市?;丶液螅撓乱路匦聮旎匚业囊鹿駜?nèi)。第二天,我穿上她穿了一天、變了形的、有異味的衣服,還懷疑自己是否哪天穿過后忘記洗了。她的不節(jié)制所造成的眾多細(xì)節(jié)上的混亂,時常讓我生出種種錯覺。
她越陷越深,除了偷穿我的衣服和鞋子,還偷拿我放在衣柜底下的錢。最初只是偶爾少幾張,后來就越來越大膽,有次竟然少了一大半。
我想說,但不敢說。我倒不是怕她尷尬,而是怕自己難為情。
我替她難過。
我每月工資的三分之一交給她,家里的開銷也不用她付,可她似乎仍不夠用。
那個來路不明的男人。我對他,一無所知。
“你究竟要在這兒住到什么時候?”那天晚上,推門進屋時,我在過道上遇到他,忍不住問。
他什么也沒說,飛快地逃進了她的房間。他逃跑的樣子,像只老鼠。
我躺床上翻了幾頁書,關(guān)燈睡覺。
就在迷迷糊糊快要靠近夢境邊緣之際,我聽到了一陣拍門聲。響聲很大。我驚醒過來,起初以為聽錯了。拍門聲繼續(xù),急哄哄,像死了人似的。
我被拍門聲嚇得不輕,全身發(fā)抖,心臟悸痛。我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急忙從床上翻身起來,飛跑過去開門??此驹陂T口,披頭散發(fā),臉色發(fā)青。
我奇怪地問:“怎么啦?”
“你什么意思?”她惡狠狠的。她竟然用這樣的口氣與我說話。我的腦袋亂糟糟的,整個人恍惚得要命,對眼前所有的一切。
“什么什么意思?”我反問。
“他說你讓他搬走,你不給他好臉色看,他明早就搬走,你是不是看我有了男人,心里嫉妒,成心不讓我好過?你獨立,你不想嫁,你很威風(fēng),你想成為老姑娘,我可不想?!彼蝗欢紫律砣ィ蘖似饋?。
“不就是問了問他有什么打算?一個大老爺們兒,住別人家里,連問都不能問?”我反問。
“是我邀請他來的,與他無關(guān),有什么事,沖我來!”她哭天抹淚,世界末日似的。
她的行為如此怪異,超出我的想象。
她哭得那么傷心,像真死了什么親人似的。我不懂如何去勸她。她越哭越傷心,索性癱軟在地上繼續(xù)哭。
他在她的房間里,始終沒出來。
我是不是該向他道歉,替她求他留下來?
絕不!
他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難不成全家還得看他臉色活,還得哄著他,得像土地公公一樣天天燒香供著?
我仔細(xì)想了想,覺得實在沒必要。我之前一直避,早出晚歸,盡量不在他們面前出現(xiàn),可這屋子是我買的,按揭是我在還。這個女人離開了我二十多年,父親因她郁郁而死,她突然出現(xiàn),打亂了我的生活,這些我都忍了,因為她說她生了我??扇缃瘢龓€男人回家,為一句正常話,倒在我的房門前哭天喊地,這算怎么回事?
我想了想,關(guān)上門,躺回到床上試著繼續(xù)睡覺。
她就癱坐在門外面,長長短短地哭,哭得停不下來。
她總是如此荒謬。
因為頭天晚上沒睡好,頭痛得難受,第二天一下班我就回家了。推開門,看見他和她坐在客廳里喝茶。男人將腿掛在桌邊,見我進去,他愣了一下,將桌子上的那條腿收回,放下。
她看了我一眼,冷淡的。冷淡里夾著一股還不曾消散的怒氣。
我清楚,他不會走。
她肯定會以為,她用徹夜的哭泣,撫留下了金貴的他。
她在找男人的問題上,眼力有問題。她看不太清楚方向。很多年以前,就一直是這樣。她有了我父親,父親實誠,不會取悅她。鎮(zhèn)上某個輕佻的年輕男子,明里暗里勾搭她。她以為是愛,沒幾下就決定跟著他跑。她扔下了我,就像沒生過我一樣。她給外婆寫過一封信,信上說,就當(dāng)她死了。她在外面混了沒幾年,就被年輕男子拋棄了。她便如蒼蠅般亂飛,都只是繞著男人飛。她似乎從來沒有為自己飛過。她那柔軟的身子里,從來沒有真正長出骨頭來。她一個人站不住。她飛來飛去,不知撞了多少堵墻。老了,也許累了。她想起來世上還有個女兒。她理所當(dāng)然、堂而皇之地闖進了我的生活。她的執(zhí)念還在,肉身也沒有真正老透,還對男人抱有少女般盲目的幻想……
她確實曾給我買過木馬。
小小的,木刻的,粗糙的。
我一直將那木馬帶在身邊。之前一直以為有一天這小小的木馬會旋轉(zhuǎn)起來,像真正的大木馬,迎著光,迎著風(fēng),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旋轉(zhuǎn),那么歡暢和喜樂,像她陪我看過的電影。
我進屋后,先去了趟洗手間,然后去廚房拿了個草果。這個草果便是我今晚的晚餐了。我一邊咬草果一邊往自己的房間走去。正當(dāng)我進了房間準(zhǔn)備要關(guān)門時,她在背后喊住了我。我回頭,看見她快速地瞟了他一眼,然后清晰地道:“想和你商量個事?!?/p>
“好?!蔽肄D(zhuǎn)過身來看著她,右手扶著門框。
“你找個地方,搬出去住,這樣大家都方便些?!彼币曋业难劬?,那么坦蕩自然直接。
我?guī)缀鯌岩勺约旱亩?,甚至?dān)心她的神經(jīng)有否出了什么問題。
這聽起來簡直匪夷所思。我身子瞬間發(fā)涼,心臟疼痛。我看著她,本能地反問:“你說什么?”
“你最好找個地方,搬出去住,這樣大家生活起來都方便。”她看著我,目不轉(zhuǎn)睛。
我已經(jīng)清醒過來,完全被她的話激怒了。我的憤怒比正常該來的緩慢很多,但仍舊感覺全身的血往頭上涌。
他們竟然想要趕我走。該搬出去的應(yīng)該是他們。我之前想過,無論他們搬去哪里,我可能不會時常去看她,但仍舊會給她寄些生活費,以女兒的身份。
真是太要命了。心悸痛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扶著門,安靜地看著她,看著這個生了我、大晚上還不卸妝的陌生女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太多的話卡在喉嚨里,我確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不想吵架。
“你說話呀。”她竟然緊逼不放。
“好,過些日子吧?!蔽易齑桨l(fā)顫,干巴巴地回。
我一直想要一個媽媽。
一直期盼著能與媽媽坐一次旋轉(zhuǎn)木馬。我一直活在對媽媽的想象里。就像她永遠(yuǎn)活在對男人的幻念之中。
二十多年后,她終于回來了,但她不是媽媽。她就好像是別人留給我的遺物。我原本準(zhǔn)備將她好好供起來,就像我隨身帶著的木馬。
我將房子掛在了中介,去公證處做了委托,委托我最信任的大學(xué)同學(xué)幫我處理房子出售之事。公司早決定外派我去美國,這次我利索地接受了。
那天,我拖著小小的行李箱,天沒亮就從家里悄然離開了。她不知道我要去美國。她從不關(guān)心我要去哪里。臨上飛機前,我想了想,還是給她打了個電話,我想告訴她,多多保重。電話那頭傳來刺耳熱烈的《小蘋果》的音樂:“聽不清楚你說在什么,我們在跳舞。”她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多年過后,我在紐約遇見了對的人,能量相當(dāng),彼此尊重。相識五年后,我們在舊金山附近的某個小鎮(zhèn)安居下來,共同經(jīng)營著一家公司,養(yǎng)了一堆孩子,有我們自己生的,也有領(lǐng)養(yǎng)的。我們在時間里學(xué)習(xí)如何包容,學(xué)習(xí)如何持續(xù)地相愛。我們在自家的后院里,建了一個小小的兒童樂園。在樂園東邊角,我先生給孩子們裝了幾匹會旋轉(zhuǎn)的木馬。
除了信用卡每月自動會給一個叫王秋梅的中國女人轉(zhuǎn)一次賬外,我不再與過往有任何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