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玉
“溫情與敬畏”是錢穆先生在戰(zhàn)爭時期為青年人寫的《國史大綱》中說的,大意是說:對自己的歷史有所知道的人,必然會有一種對歷史的“溫情與敬畏”。通過閱讀小說《戰(zhàn)國紅》,我對小說家滕貞甫先生也油然而生“溫情與敬畏”。我看到小說家腳力的艱辛,看到小說家對遼西的摯愛,更看到小說家對遼西前人傷痛的溫暖撫慰。小說家讀懂了遼西柳城人以往的艱辛之處,讀懂了遼西柳城人的可貴之魂,在對遼西柳城人保有深沉“敬意”之時,又用現(xiàn)實主義藝術筆法將自己“設身處地”地超越了一次,讓我們身處遼西柳城的人們驚訝地看到:我們遼西柳城人不乏聰明才智、大氣磅礴、與時俱進,不缺少“遠方與詩”,更沒有丟掉老祖宗留下來的精氣神和民族魂。原來我們一直被自卑所遮蔽,被傷痛所困擾,被生態(tài)所迷惑。假如沒有一種舍我其誰的勇氣和才氣,面對新時代最熱點的問題,許多顧慮會成為創(chuàng)作上的“鬼打墻”。小說創(chuàng)作中所需的個人經(jīng)驗的實在性、具體性和連貫性常常會使很好的構思擱淺,所以書寫《戰(zhàn)國紅》的小說家站在新時代的高度,用溫暖的目光,平靜的心緒,精練的筆觸,將一個大主題與一個幾乎“凝固”了的古舊山村巧妙連接起來的時候,我的敬意更加深刻。
我們知道在生活中,每個人都是獨特的,都有屬于自己的獨特世界。命運、經(jīng)歷、不同的關系網(wǎng)、不同的文化教育以及天性中的不同因素,所有這一切交織在一起,使每一個人都作為一種“特色”和“異樣”而存在。那么如何表述這些特色和異樣,則是每個人永恒的秘密。每一位有獨特性的作家都會向我們展現(xiàn)一個新世界。這個新世界恰好是優(yōu)秀作家增加自身生命重量以及豐富性的明證。小說《戰(zhàn)國紅》就是一個新世界。這個新世界有歷史的厚度——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經(jīng)久魅力無時無刻不在柳城人的骨子里流淌;有環(huán)境的層度——柳城以往與現(xiàn)代環(huán)境下的必然差距;有人物的維度——柳城人成長的立體感和獨特性;有情節(jié)的張弛度——柳城因駐村干部的不同而悲歡離合;更有時代的深度——謳歌了在脫貧攻堅戰(zhàn)中,始終堅定必勝信心的黨的好干部的精神境界和不凡業(yè)績。作家的風格淡定如水且情濃意切,所以“溫情與敬意”竟也有了與讀者共鳴的境界。
所以,長篇小說《戰(zhàn)國紅》是一部優(yōu)秀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它讓我們重溫了現(xiàn)實型作品的特點,即立足客觀現(xiàn)實、面對現(xiàn)實、正視現(xiàn)實、忠實于現(xiàn)實而不是繞開現(xiàn)實、躲避現(xiàn)實?!稇?zhàn)國紅》主要講了駐村干部如何幫扶貧困村脫貧致富的故事,其主題思想傾向就是要歌頌新時代主旋律,肯定主旋律下普通干部與群眾的共同進步。
首先,《戰(zhàn)國紅》設置了兩撥駐村干部在柳城扶貧的情節(jié)對比,讓讀者自己去感受扶貧工作值得思考的某些東西。第一撥駐村扶貧干部海奇單槍匹馬、不打組合拳,群眾基礎沒打牢,地域文化沒調(diào)研,項目設計沒民主,持續(xù)發(fā)展沒跟進,最后敗走麥城。這凸顯了長期以來我國扶貧工作中存在的問題,說明駐村干部的人生經(jīng)驗、閱歷和知識含量是必備條件。海奇工作熱情,卻沒有調(diào)查研究的民情基礎,天一廣場的項目解決不了村民渴望的東西,就像杏兒娘說的:“誰有心窮嘚瑟?”一句最平常的話道出生活真相?!靶觾好靼琢?,嘚瑟是有條件的,窮嘚瑟會讓人笑話的。”同時扶貧項目是否可持續(xù)發(fā)展,村民是否信任扶貧的人以及這個人所引領的道路更是最關鍵的問題。海奇推廣養(yǎng)豬項目,沒考慮科學技術的后續(xù)跟進,結(jié)果瘟疫襲來,徹底失敗。因為海奇不知道村人都知道的俗語“家藏萬貫,帶毛不算”。村民們早知道養(yǎng)家禽的風險,聽從海奇去養(yǎng)豬,那就是在賭。賭輸了,就去海奇那兒鬧,一鬧,大黃狗被打死了,海奇也黯然無聲地離開柳城。小說寫海奇離開柳城的心酸,寫杏兒徹骨的心痛,寫明白事理的汪六叔等人的無奈。小說寫道:“陳放知道杏兒對海奇有好感,海奇在柳城扶貧工作上的付出令人感動,如果不以成敗論英雄,海奇絕對是個優(yōu)秀的駐村干部,很可惜,海奇的努力功虧一簣,并因此遭受村民誤解。”“說到海奇,汪六叔長嘆一口氣:‘海奇一腔熱血毀在豬身上’?!边@里,小說描寫的就是幾個人的閑聊,完全是個人評價,但閱讀接受者可以感受到小說家個體審美的張力。海奇的付出令人感動,感動了誰?海奇在柳城駐村功虧一簣!功虧一簣,直接的意思是,堆九仞高的山,只缺一筐土而不能完成。那海奇缺的那筐土到底是什么?村民們誤解海奇是因為他功虧一簣嗎?還是像小說里汪六叔說的“著了魔咒”?小說借陳放的話寫道:“對大自然所有的傷害,大自然一定會加倍還回來?!边@無限的意味就是小說家滲透的功力,所以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就是審美體驗的雙向建構性使然。滕貞甫先生的審美體驗是我認知《戰(zhàn)國紅》的線索,沒有這個線索,我無法了解他是怎樣將主體精神世界與客體精神世界聯(lián)系起來以及借助這個線索使小宇宙推動了大宇宙,實現(xiàn)了“天人合一”。盧卡奇說過:“人類絕不能與他所形成的個體相脫離,這些個體決不能構成與人類無關存在的個體。審美體驗是以個體和個人命運的形式來說明人類?!?盧卡奇《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我想作者一定知道有三百年歷史的村莊無論從外還是到內(nèi)其古老的含義,也一定知道長期貧困的柳城村民普遍具有的生存心態(tài),知道柳城人為什么那么喜歡賭,更知道久積的習俗是怎么產(chǎn)生的,當然更清楚海奇駐村失敗的原因以及返城后的結(jié)果。于是小說家又講述了第二撥駐村干部的故事,個體審美經(jīng)驗驚艷亮相。
第二撥駐村干部陳放、彭飛、李東三人的組合符合做事規(guī)律。以老代小,核心領導明確。凡事有調(diào)查有謀劃,幾條戰(zhàn)線脈絡清晰,崗位職責具體。在扶貧項目選擇上、在因人而異或因勢利導上、在挖掘和利用柳城文化基因上、在項目推進中如何處理公關危機和自身知識結(jié)構欠缺等方面,都顯現(xiàn)出以人為本、深入群眾、調(diào)查研究、尊重事實、科學合理的做事原則。所以當小說情節(jié)推進中一個個困難迎面而來時,陳放書記帶領的團隊總能出奇制勝。拿小說開篇遇到的第一個“鬼打墻”種植合作社上山挖樹坑事件來說,柳城村民自從生產(chǎn)隊解體就沒了集體建設活動,自由自在的習慣開始養(yǎng)成,尤其是貓冬。一貓冬,就是喝酒賭博。挖樹坑到了貓冬時節(jié),村民們就開始撂挑子了,誰說都不好使。怎么辦?陳放三人只有身先士卒,拿出拼了命也要干到底的精神感染村民。事情有了好轉(zhuǎn)。用汪六叔的話說:“人家可是不拿工錢的啊,咱柳城人咋就不懂個事理呢!”小說恰恰以此描寫了這些“不懂事理”的柳城村民的可恨可愛之處,生動鮮活——“眾人沉默片刻,有人扛著鐵鍬跟上去,接著,一個個無聲地魚貫而出,都跟在汪六叔后面,柳德林最后一個離開院子,卻緊跑幾步跟上了。杏兒站在門口,眼里含著淚花,人群里有她的父親。父親走的時候回頭望了她一眼,目光很復雜。父親不懶,從不多說話,父親夸他的方式就是目光復雜地望她,目光里有憐愛,有愧疚,有期望,還有一點點驕傲?!毙≌f描寫的這個場面、情節(jié)和人物非常感人,寥寥數(shù)語滲透著小說作家溫暖的情懷和對國家扶貧工作的深刻理解。“干”字當頭,是解決一切問題的基礎。村民們實誠、厚道,但也狡黠、懶惰。他們以獲得眼前利益為信任基礎。大話套話跟信任遠著呢,所以當眼前利益沒有時,就在窺探眼前說能夠帶來利益的這個人是否靠譜了——“人群來到山下,看到山腰上果然有兩個人正在掄鎬刨樹坑,一個是陳書記,一個是李東。陳書記甚至脫去了外套,穿著褐色毛衣在用力掄鎬。李東看到了山下的人群,抬起手臂搖了搖,白色線手套十分醒目。”這場景十分感人。試想,駐村干部頂著嚴寒,揣著孤獨,沒有期盼,咬牙挺著上山,一天兩天三天……刨著,刨著,終于有一天,眼前一亮,村民們來了!還有怨氣嗎?還能有怨氣嗎?此刻,山都亮了。實誠、憨厚的村民們相信眼睛看到的事實,他們有良心,用陳放的一句話就是“人心都是肉長的”,用杏兒娘的話說:“人沒有十足的好,也沒有十足的壞?!绷侨私蛹{了陳放,到后來一件件事情更證明了人們的信任沒錯,就連很自私狡黠的四大立棍之一李奇都由衷地說“陳書記在柳城沒私利,人不能不講良心”,接著才有了小說故事中“杏兒糖蒜”加工作坊、奇招制賭、紅色旅游餐飲一條龍、瑪瑙廠、礫石崗公墓、自來水建設工程等情節(jié)內(nèi)容。
其次,小說家以社會學“田野調(diào)查”的方法挖掘人物與歷史文化地理的血緣關系,用調(diào)查研究出的資料構建創(chuàng)作動機,微調(diào)審美傾向以及人物塑造的因果關系。
透過《戰(zhàn)國紅》里的柳城歷史文化地理資料,我們深深地感覺到作家深厚的文化功底以及規(guī)避民間寫作粗俗化、隨意性的能力和才氣。這種能力與才氣使得小說《戰(zhàn)國紅》潛藏著不可估量的文學史料價值。閱讀完《戰(zhàn)國紅》后我查找了滕貞甫先生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等資料,我的感覺得到了證實。他堅持“純粹優(yōu)美”的寫作立場,將某些地域化的行為、語言和生活習慣微調(diào)到精致優(yōu)美的背后,用一鱗一爪勾勒特殊文化現(xiàn)象的狀貌。《戰(zhàn)國紅》是寫遼西故事的,可我們很少聽到看到已經(jīng)被刻板印象化了的遼西語言暴力表達方式,小說家很優(yōu)雅地微調(diào)了一下,例如嘚瑟、尿性、貓冬、響馬、奓刺這些特色詞匯僅僅一帶而過,給我們留下的仍然是文學語言的感性、生動以及模糊化特征,其藝術水準的追求是一絲不茍的。這一特點我們可以去看滕貞甫早先寫的小說《刀兵過》刻畫王淦形象的文本。為突出王淦的智慧和品位,小說作家給他配了兩件器物。一是王淦只喝祁門安茶。二是診臺上一年四季放著一把文旦紫砂壺。祁門安茶是傳統(tǒng)工藝名茶,其工藝嚴謹精細,湯色橙黃明亮,香氣高長,是黑茶極品,有很高的藥用價值。文旦紫砂壺,與西施、貴妃壺并列,柔美雅麗,以此刻畫王淦醫(yī)術精湛、格高趣雅。
那么小說《戰(zhàn)國紅》寫有三百多年歷史的遼西柳城,又是怎樣堅持“純粹優(yōu)美”的創(chuàng)作立場呢?小說家選取了鵝冠山、楸子樹、蛤蜊河、喇嘛眼(古井)、喇嘛咒這些“熟悉的陌生化”物名。我們來看鵝冠山——“鵝冠山光禿禿的像懶漢的肥腚”“鵝冠山上的風像鞭子,牛皮筋兒擰成的鞭子,不是刮,而是抽,實實在在地抽”,所以栽不了樹,荒廢了幾百年。鵝冠山的樹是柳城村民自己砍的。因為柳城有個習俗,“老百姓喜歡開山。一座山一旦開山,一年半載就會剃成光頭,一棵樹也留不下。不知這個習俗始于何時?!遍弊訕?,落葉喬木,花冠白色,木質(zhì)堅硬,供制作家具、工藝品和建筑使用,是柳城古老樹種?!稇?zhàn)國紅》里只在喇嘛眼古井旁有一棵高大楸子樹,是柳城美麗善良的姑娘杏兒的庇蔭安靜之所,似乎見證著一切。再看蛤蜊河,用的是海灘動物名,可以吃的動物。這樣命名轉(zhuǎn)移了讀者視線,直覺上認為這是與大海有關的一條河,終究要歸大海的。柳城人沒有享受到蛤蜊河的賜予,十年九旱,人們淡忘了河的存在,叫什么都無所謂了。視野里的渺小與感情上的淡漠恰是小說家賦予這條河的美學意義,它象征了柳城百姓長期貧窮落后所具有的群體性格特征:沉默、枯燥、寂寞、狹長、單調(diào)、坦然、不以為然。至于喇嘛眼,純擬人化名字,更是柳城無聲的聲音傳遞媒介。它承載著一個村莊的命運,講述著關于喇嘛咒的故事,直視著天空單調(diào)的顏色,期盼著杏兒每天的陪伴與對望。它的凝固與多變,沉默與吶喊,唯一與共享,都是人性中無法詮釋的謎。小說家就是用這樣的審美意象創(chuàng)設現(xiàn)實生活與傳統(tǒng)文化的必然鏈接和偶然悖論。喇嘛咒是好是壞?人們?yōu)槭裁茨軌蛉淌芾镏??如果沒有駐村干部,杏兒的生活就不會改變嗎?這就是為什么我始終稱滕貞甫為小說家而非作家的原因了,因為小說作家與作家是兩個概念。小說家不只是說:生活就是這個樣子,更重要的是要揭示為什么生活是這個樣子!小說家就是歷史學家。他能將生活中看似不成樣子的東西寫成合乎小說邏輯的東西,他所發(fā)出的聲音一定是歷史的聲音、人性心靈的聲音。匈牙利著名作家盧卡其曾說,小說家要承擔另外一些東西,你的作品要比社會大,所以小說里每一個“典型”詞匯下都隱含著豐富的美學意義和無限生成的現(xiàn)實意義。
再次,小說刻畫人物的虛實互襯手法以及張弛有度的敘述節(jié)奏,無不讓我感受到儲存在作品田野下面的“地方志”。小說中柳城的山川地貌、名勝建制、物產(chǎn)品名、鄉(xiāng)里鄉(xiāng)俗、人物藝文等構成了典型的遼西地理風貌。它對塑造人物、描寫人物心理、刻畫人物命運有著不可替代的虛實互襯作用。如杏兒與她的“詩與遠方”,海奇給她的三幅油畫,陳放與爺爺留給他的平安扣,柳奎老人與柳奶奶,汪六叔與他娘放在箱子底的灰毛圍巾,還有杏兒與五只鵝……小說家在典型性的人物身邊都安插了輕盈的意象,總能在情節(jié)需要時不經(jīng)意地派上用場,讓小說故事的敘述以及敘述時間在三百一十四頁中體現(xiàn)柳城的“過去”以及“過去”如何走到了“現(xiàn)在”。所以《戰(zhàn)國紅》人物身上始終帶有地方水土與家族血脈相連的關系,人物性格特征也與家族傳承的文化息息相關。除此,小說《戰(zhàn)國紅》刻畫的三位長者形象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一是省城駐柳城村干部陳放的爺爺。小說寫道:“爺爺去世前念念不忘大龐杖子,說遼西人像瑪瑙,什么時候都不是熊包軟蛋。”1978年,爺爺去世前將從遼西龐杖子擺地攤老人手里買來的平安扣給了陳放,陳放記得爺爺彌留之際念叨的話:“遼西不富,死不瞑目……”陳放非常珍視爺爺留給自己的這個平安扣。后來,遼西北票出了戰(zhàn)國紅瑪瑙,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爺爺留下的這個平安扣竟然是戰(zhàn)國紅材質(zhì)?!盃敔斒顷惙抛罹粗氐娜?,爺爺知恩圖報,一直感念龐四谷,沒能找到龐四谷是爺爺心中永遠的遺憾?!毙≌f沒有濃墨重彩寫爺爺,僅用陳放自述的形式簡單介紹,卻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他讓小說塑造陳放的形象有了無限生成性。陳放為什么專挑偏遠窮困地區(qū)柳城駐村?在陳放心中為什么“柳城就等同于大龐杖子”?血脈相連的家族傳承,知恩圖報的家訓教育,使得陳放的命運走向有了國運與家運唇齒相依的必然聯(lián)系。人物高尚的精神風貌、智勇雙全的擔當精神都有了落地生根的源頭與活水。小說結(jié)尾陳放的犧牲,也有了水到渠成、感人至深的藝術魅力。陳放豁達恭敬、謙遜嚴謹有主見,不為紛雜意見所迷惑。他剛毅果斷,從細微入手,簡約而忠誠。小說結(jié)尾設計陳放去省城跑礫石崗公墓批文遭遇車禍不幸身亡,雖令人扼腕,卻是小說合乎邏輯的藝術安排。這一結(jié)局水到渠成地破解了幾百年來罩在柳城上空的喇嘛咒。柳城不僅有水有樹了,還有了意想不到的戰(zhàn)國紅!小說寫道:“曉丹從人群中擠過來,接過石頭只看了一眼,驚呼:‘天啊,是戰(zhàn)國紅!’姜老大范進中舉一般雙手張揚起來,把那塊石頭高高舉過頭頂,大聲喊:‘戰(zhàn)國紅,鄉(xiāng)親們,礫石崗出戰(zhàn)國紅啦!這是陳書記拿命換來的呀!’說完,姜老大撲通一聲跪下去,涕泗橫流,泣不成聲?!贝丝蹋撬械摹肮泶驂Α比客频?,人們不禁驚訝地看到柳城鵝冠山上“已經(jīng)有了星星點點的杏花綻放”。
二是三舅柳奎。他是柳城最有威望的老者,是柳城一寶、定盤星、一道門。這扇門不開,村民就進不了合作社。他對外甥汪六叔說:“人哪,放放風箏行,真要成了風箏就不是件好事。”因此他一生堅守柳城,建設柳城。他愛聽評劇《劉巧兒》,錄音機旁有個特大號搪瓷茶缸,茶缸上有四個字:勞動光榮。小說這樣描寫三舅,就是想通過三舅勾勒出整個柳城久積的傳統(tǒng)規(guī)矩:長幼有序,長者內(nèi)肅,不言自威。村民自覺尊長的習慣以及年輕人畏懼鄉(xiāng)風鄉(xiāng)俗的自然心態(tài)。小說寫了三舅立威的幾件事。一件是三舅帶領柳城村民修了一條說話砂石路,讓大山里的村子與公社相連,村民們感激不盡。第二件是村里“四大立棍”因賭博差點被勞教,是三舅到公社給保了出來,“四大立棍”感激涕零,也最怕三舅。在駐村干部智謀戒賭成功,動了“四大立棍”利益時,是三舅出來教導他們:“自古以來,柳城誰最尿性?”大家說:“當然是紅衣喇嘛!”三舅說:“紅衣喇嘛的喇嘛咒,到現(xiàn)在還管事??墒?,紅衣喇嘛怕誰?怕官府??!紅衣喇嘛再厲害不是讓官府綁了去,連個尸首都沒有。麻志是誰?又代表誰?那是公家,你們幾個耍錢鬼想和公家斗,是不是腦子進水了?”第三件事是三舅第一個拿出養(yǎng)老錢入種植合作社改造鵝冠山。雖然三舅對省專家的話“遺址是一種凝固的等待,等待有緣人”不太懂,甚至聞所未聞,但他老人家敏銳地感覺到“聽起來格外新鮮”。當又聽了“省專家”對當年“土專家”的科學否定后,小說描寫道:“柳奎站起身,背手在屋里轉(zhuǎn)了三圈,他仿佛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戰(zhàn)天斗地的歲月,山上那七道梁哪一道不是汗水和著泥土壘起的?雖然七道梁后來垮了,但垮掉的廢墟里埋藏著不可替代的辛苦,盡管這辛苦已經(jīng)演變成一口黑鍋?!毙≌f用心理描寫突出老人明事理識大體,他在助力攻堅“鬼打墻”的扶貧事件中都起到了“定盤星”作用。三舅柳奎的妻子,也就是杏兒的三舅奶常說“富潤屋,德潤身”,其實也是柳奎老人堅守的道德原則。他在杏兒當選村主任后所告誡的話,充分說明三舅始終不移的堅定追求:跟黨走,為群眾謀福利,廉潔修身,做群眾擁護的好干部。正因為有這樣的思想境界,當遇到為柳城建自來水而要遷動祖墳以及摯愛的老伴的墳塋地的時候,雖愁腸百轉(zhuǎn)不愿意,卻最終服從大局而放棄個人情緒。小說家濃墨重彩描寫了這一情節(jié),目的是告誡讀者:面對古老習俗要隨緣為人、隨勢順時,一定要找好支點。作家創(chuàng)設的這個支點就是“杏兒”。杏兒是隨緣順勢的媒介,是三舅柳奎老人認識和接受新事物的催化劑。杏兒說:“我到東老塋地看過,密密麻麻的墳頭只有三舅奶的最齊整,那是您當年精心打造的,而其他的墳上都是荒草連片。我想,一個富人站在一群乞丐里會是什么感受?一是恐慌,沒有安全感;二是被憐憫裹挾,只能不停地施舍,是不是會這樣?三舅奶是個有文化、有同情心的人,置身在荒郊亂葬崗,一定不會安息,三舅爺您想過這一點沒有?”小說寫道:“柳奎張大了嘴巴聽杏兒講,杏兒這番話他從沒聽過,這是從一個全新視角看東老塋地,看老伴的墳?!苯又脽幔觾河檬謾C播放事先錄好的逝去的“三舅奶說的心里話”。隨著一曲《二泉映月》,時光穿越,音容宛在,聲聲在耳。音頻播放結(jié)束,柳奎已泣不成聲?!笆茄?,東老塋太亂了,沒有管理,沒有規(guī)劃,幾百年來墳壓墳,棺槨摞棺槨,數(shù)不清的孤魂野鬼聚集在那里,老伴如何能安息?”這是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形象,他的轉(zhuǎn)變具有無限的生成性。小說以“戰(zhàn)國紅”命名。戰(zhàn)國紅僅僅是一個礦產(chǎn)品嗎?難道三舅柳奎不是嗎?小說結(jié)尾以“柳奎”老人因器官衰竭而終的設置極具蘊藉。彌留之際,柳奎老人要弄明白陳放不為錢不為權到底為了啥。陳放的回答很簡單:“不圖啥,就像蜜蜂釀蜜、螞蟻筑巢,盡本能而已?!薄叭绻€有的話,那就是為了爺爺一句囑托……遼西不富,死不瞑目。我理解爺爺,當年是遼西人救了他……平安扣又叫面包扣,他是惦記著讓遼西孩子能吃上香甜的面包?!崩先思覐氐住岸恕?!懂了自己,更懂了陳放——這是在傳承、接力一個夙愿,是在實現(xiàn)血脈相連的幾代人富裕夢,所以三舅柳奎是小說《戰(zhàn)國紅》的歷史,用歷史解說現(xiàn)實變化的因由是最有說服力的。
三是駐村干部陳放。這是一名駐村結(jié)束后就要退休的省城干部。他一來柳城,柳城就開始變化。首先是接力修繕海奇的天一廣場,暗示出對海奇的肯定。接著開展種樹合作社入股栽樹項目,推翻第一個“鬼打墻”,即村民們長久以來貓冬的懶惰習慣。接著攻克第二個“鬼打墻”,滅掉村中“四大立棍”賭博惡習,再接著爭取到商人劉秀投資建自來水工程,拿下第三個“鬼打墻”。直至最后攻下第四道“鬼打墻”,即說服柳奎老人,引自來水入戶柳城、遷東老塋地。一個個危機公關,一次次嘔心瀝血,一個為民操勞不辭辛苦、知難而上勇于擔當?shù)暮酶刹啃蜗蠛糁觥J堑?,陳放就是小說家創(chuàng)造的優(yōu)美典型,是具有儒家風范的謙謙君子?!熬觿毡?,本立而道生”,遵從爺爺遺愿,孝德本分,完成使命。中國精神在陳放身上體現(xiàn)為崗位精神與工匠精神?!疤斓罒o親,常與善人”,一道道“鬼打墻”都在他的帶領下迎刃而解,用杏兒的話說:“你們?nèi)齻€人,對于柳城來說,正在創(chuàng)作一部史詩?!笔堑?,陳放這一形象就是小說家審美體驗的層次性和擴展性的體現(xiàn)。小說家利用柳城的歷史之謎,創(chuàng)設了小說的美學之謎,讓我們與形象一起在柳城迷惑、想象、探尋、歷險,直至走出迷惑,險中求勝。
三位長者之外,杏兒是小說《戰(zhàn)國紅》傾力打造的典型人物,是小說家對人生窮與富的深刻思考,是《戰(zhàn)國紅》思想性與藝術性高度融合的藝術典型。海奇對杏兒的評價:“杏兒你心真大,我挺佩服你的?!薄绊n非覺得杏兒簡直就是一個小精靈?!毙觾菏莻€能靜下來的女孩子,她一個人無論在書屋,還是在井臺邊都坐得住。劉秀感覺杏兒是“有著螢火般夢想的女孩”,由此感到“遼西女人都挺烈的,這種烈不是辣,也不是硬,而是一種讓人發(fā)燙的感覺”??傊?,見到杏兒的人無不被杏兒吸引,這種吸引力究竟是什么?小說開篇就說了她“清麗而不嫵媚”。說明美貌雖然是杏兒的魅力所在。但不是根本的魅力所在。那么是杏兒的微笑嗎?小說寫杏兒“臉上總是掛著矢車菊一般的微笑”“杏兒笑了笑,笑容如杏花綻放,讓光線不是很充足的書屋倏然一亮”。由此可見,杏兒的笑確實不同尋常,但這就是杏兒的魅力嗎?小說寫杏兒寫詩的天賦多從媽媽那兒來,說她媽媽年輕時喜歡汪曾祺的詩,而且大段背誦。那么汪詩是什么樣的詩?杏兒不知道,我們知道是“人間送小溫的詩”,是樂觀溫婉雅致的詩,由此看杏兒的原生態(tài)家庭熏陶是形成她詩情氣質(zhì)的基礎。如上是小說從不同年齡、不同身份、不同角度對杏兒進行描寫。那么杏兒是如何看自己呢?“我不是牡丹花,充其量算是苦菜花。”這是杏兒回答汪六叔的話,我想這正是杏兒的真實生活表述。
杏兒的生存環(huán)境柳城,是個村!這是小說《戰(zhàn)國紅》特別強調(diào)的。柳城村啥樣?鵝冠山、喇嘛堆、礫石崗、東老塋!用陳放的眼看鵝冠山——“這座怪石嶙峋的窮山給他的印象如同被煮過一樣,有種骨肉分離的感覺,這哪里是一座山?簡直就是亂石的墓場?!本褪沁@樣一個惡劣環(huán)境,杏兒每天都會靜靜守候在楸子樹、喇嘛眼古井旁,與五只大白鵝相伴,與詩和遠方相伴??鄦幔靠?。沒有水,干旱,只有風,抽干所有的樹。寂寞嗎?寂寞。杏兒跟韓非談詩:“詩能讓人心長出翅膀來,喜歡詩的人會有雙倍的人生”,這話真實,包含著杏兒生活的艱辛和寂寥,所以小說又寫道:“杏兒對詩的喜愛與一般詩人不同,杏兒是愛而不迷,能走進去也出得來。詩和生活從來不相互混淆,這讓她身上沒有一般詩人的矯情。杏兒認為,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了詩,也就說明這個世界沒有了讓人感動的東西,那是一種很可怕的生活。”那種“很可怕的生活”是什么?為什么杏兒能把生活和詩分得清?這難道不是她在苦水里掙扎的姿態(tài)嗎?媽媽常年腿疼,父親患膽石癥,弟弟在縣城讀書,一家人勉強用父親的木工活兒撐著,這樣的苦可想而知。更可怕的是“女眷行不遠”的讖語就像定時炸彈隨時可能爆炸,杏兒的腿未來會怎樣?像媽媽那樣,杏兒的生活又該怎樣?我們確實沒在小說里看到杏兒的苦,如果她自己不說自己像“苦菜花”,我真的忽略掉了這一點。我想這就是小說家的神奇,他能將這些顯見的真實隱藏起來,讓每個接觸過杏兒的人都被她的善美所吸引,幫著杏兒筑夢,同時也接受杏兒的夢。先是海奇畫了一幅油畫《牧鵝少女》,讓杏兒成為大地上的圣女;接著是韓非與杏兒談詩促使《杏兒心語》出版,讓杏兒站在北大講臺上成為真正的詩人;再接著是村民選杏兒作村主任,名正言順成為村民心中的主人,像她娘說的,“柳城女人十人九不齊全,大都腿腳不利索,全的這一個就要擔起另外九人的擔子,這是天意,如果選擇逃避,就是違背天意”。天意是指什么?杏兒對陳放書記說:“天意就是民心,違背天意,必遭天譴。”小說豁然開朗地揭示了杏兒的生活秘密。杏兒為什么總是微笑?為什么有求必應?為什么做事不計報酬?為什么有詩的靈感?又為什么第六感官那么靈驗?杏兒的形象意義已經(jīng)超越現(xiàn)實層面上的內(nèi)涵。她就是小說家心中的“戰(zhàn)國紅”,她集戰(zhàn)國紅特點于一身。默默靜守在大山里,等在亂石礫中,“人不知而不慍”;她埋藏千年孕化色彩,內(nèi)以修身,外以致用。她就是一部史詩,一次奇異的凝固姿態(tài)。柳城人只要看到她的微笑,心就明亮、幸福、安寧,而柳城即便是“盲腸”,是開過謊花的“倭瓜秧”,但最終還是像商人劉秀說的,柳城“就像玉石翡翠老坑,值得善待”,這“老坑”里的翡翠就是杏兒!難道這不是真正的富足嗎?!
綜上,小說家的“純粹優(yōu)美”寫作在《戰(zhàn)國紅》中獲得完美展現(xiàn)。夢中女孩杏兒的形象將人性中明凈、純粹、高雅的存在書寫得恰到好處。杏兒是小說家記憶中重構的夢中女孩,是尋夢者夢魂的化身,她承載著小說家許多情結(jié):土地、詩與遠方、愛情、挫折、成功,還有不自暴、不自棄、文化自信、富裕與貧窮等,所以小說家用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手法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陌生人”,這個“熟悉的陌生人”的全部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情世態(tài)以及普通人的生活命運,而絕不是虛幻離奇的神仙鬼怪和橫空出世的英雄豪杰。一位骨子里流淌著“溫情與敬畏”的優(yōu)秀作家,用藝術再現(xiàn)的筆力表達了地球上某個“點”上的人們,在被茫茫人海湮沒時,在不被歷史書寫時,在不被時代關注時,甚至在被誤解和誤讀時,仍然守著自己的一片天:鵝冠山、楸子樹、喇嘛眼、喇嘛咒、喇嘛堆、大白鵝、蛤蜊河、礫石崗、平安扣……直到有那么一天,來了海奇、陳放、李東、韓非,柳城開始破解一個個“鬼打墻”??傊?,長篇小說《戰(zhàn)國紅》就是這樣樸素與方正,讓我們在審美愉悅中了解自己,了解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