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
在一個視覺圖像主導的時代,城市最具景觀感,而如何從紛紜多樣的景觀中尋覓詩意,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在這里,我就兩個方面展開探討,即事件與情境。
繼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薩特的《存在與虛無》之后,法國哲學家巴迪歐寫出《存在與事件》,把事件作為哲學的關鍵詞,認為事件具有值得深入探討的價值,每一個事件里面均涵義豐富,意念迭現(xiàn),意義多元,值得大加挖掘。
在巴迪歐看來,事件可以打破連續(xù)性和沉寂,揭開日常生活的帷幕,瞬間呈現(xiàn)真相。事件沒有預兆,突如其來,劃破寂靜,是存在的裂縫,但真實之光由此泄漏。在城市中尤其如此,人們按部就班上班下班交往回家,唯有事件可以讓人真切面對現(xiàn)實與自我,比如堵車,航班取消,比如突然暴雨,比如邂逅前任或舊友,比如同事辭職或去世,還有眾多無法預料的事情猛地出現(xiàn)等等。人在緊急情況下,才會擺脫麻木機械,才有真實反應和感受,并由此直面事實和自我,反省思考。尼采、海德格爾、薩特等都討論過“本真生活”的問題。
而詩,恰是對“存在之真”的揭示,是正視自欺、不誠與隨波逐流之后的自我本真的警醒與發(fā)現(xiàn)。
我試以我的一首詩《事故》為例,全詩如下:
十字路口
一輛汽車和另一輛汽車發(fā)生了碰撞
兩輛趾高氣揚橫沖直撞的汽車瞬間粉身碎骨
于是,所有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的汽車
暫時地停了下來
它們小心翼翼地東張西望
探頭探腦地降慢了速度
甚至,它們還停頓靜默了那么一會
然后,繞過這鋼鐵的尸體揚長而去
那停頓靜默的一會,就好象是一次短暫的默哀
一個簡單的小型的哀悼會
奔馳、寶馬、法拉利、勞斯萊斯
都加入了進來,無一例外
這首詩描寫的是一次突發(fā)的城市交通事故,“十字路口/一輛汽車和另一輛汽車發(fā)生了碰撞/兩輛趾高氣揚橫沖直撞的汽車瞬間粉身碎骨”,物質時代,汽車“趾高氣揚”“橫沖直撞”,代表不可一世的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撞車后,其他小汽車都停下來了,在詩中,我將小汽車擬人化,“它們小心翼翼地東張西望/探頭探腦地降慢了速度/甚至,它們還停頓靜默了那么一會”,這其實是人碰到突然的災難后本能的反應,這也是人性的反應,一種短暫的同情與哀悼,“那停頓靜默的一會,就好象是一次短暫的默哀/一個簡單的小型的哀悼會/奔馳、寶馬、法拉利、勞斯萊斯/都加入了進來,無一例外”,人之所以靜默,其實是在其中看到了人自己可能也會有的命運,這是現(xiàn)代性的憂慮。但人又是容易迅速遺忘的動物,“然后,繞過這鋼鐵的尸體揚長而去”。這首詩里,表達了我對現(xiàn)代性的反省思考,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導致種種惡果,并有可能走上不歸路。
在關于事件的詩歌中,人的感受和思考會在瞬間放大,既顯得真實,又有包容性、概況性,所以,是現(xiàn)代詩歌常常喜歡選擇的切入點。這種切入,打斷日常生活的連貫性,逼著人停下來感受回味和正視思考。
事件有時還會呈現(xiàn)事物不同的面相,我曾寫過一首關于肯德基的詩歌,寫的是我有一天深夜到王府井肯德基餐廳躲雨的經(jīng)歷,題目為《那些無處不在的肯德基餐廳》,在詩里我寫道:
陰雨綿綿之夜,已經(jīng)很深了
我沒想到肯德基餐廳里收留了那么多的潦倒者
孤獨的沒有人可以說說話的老人
全身臟兮兮的疲憊不堪的長途旅客
頭一沾到桌上就趴下打起輕微的呼嚕
還有神情漠然者,手里拿著一杯可樂
兩眼茫然而空洞地看著天花板……
這些無處可去者都在這里找到了短暫的休憩之地
沒人驅趕他們,服務員只是機械地來回拖著
愈來愈臟的拖把,打掃他們腳下廢棄的遺物
肯德基餐廳在中國城市里到處都有,有時候會被當作文化殖民與入侵的象征,但一次突發(fā)的躲雨事件,我走進了肯德基餐廳。因為已是深夜,熱鬧的王府井的店鋪也都關門了,只有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肯德基餐廳,收留了那些無處可去者,這讓我有些感動,肯德基也有人性化包容性的一面。這里,肯德基實際在地化了,成為了中國社會的一個部分,所謂的沖突與對立融合了,組合成了一幅有點溫馨但又淡薄的城市日常景觀。
還有一類詩歌,則是對情境的截取。情境是中國古典美學概念,按《現(xiàn)代漢語詞典》解釋:情境是指情景,境地。但我覺得,情與境應該作分別的理解。王國維先生說:“文學中有二元質焉:曰景,曰情。”景和境意思接近,但“境”除了場景、現(xiàn)場的含義,還有境界的意味。因此,情境主要包含兩個部分:情和境。情即情感。境,可分為客觀之境和主觀之境??陀^之境是具體場景,主觀之境,則類似境界。從詩學的角度來認識,情境,其本質就是以情統(tǒng)攝一切,注入境中,自成一個世界;或者說,用境來保存情,使之永存,使之永遠。
情境結構在現(xiàn)代詩歌創(chuàng)作中仍不過時,我的一首詩歌《秋夜》,就是“以情造境”,以情統(tǒng)攝遠近、人我,乃至天地萬物,融于一個統(tǒng)一“場景”之中。在情之感念中,萬事萬物集中起來備于一身,此身再將情涵蓋萬事萬物,世界就是有情世界,因此成為一個“情境”。這首詩寫的就是成都,全詩如下:
柏森祠堂深藏的鷓鴣呼喚出暮晚
金水溪橋邊,星星們和三兩閑人現(xiàn)身草地
桂花香浮現(xiàn)出散逸的清氛氣質
映襯著城中萬家燈火世俗氣息
錦里方向,華燈閃耀,夜生活一派繁忙
人們在炒菜、吃飯、閑聊和打掃
一家人圍坐沙發(fā)看電視,一個人站立陽臺發(fā)微信
每一間窗戶里都顯出人影憧憧的充實
我站在不遠處的高臺上,看著他們
又仿佛自己正寂寥地置身其中
我和他們平分著夜色和孤獨感
我和他們共享著月光與安謐
這首詩,寫的是我一天深夜在成都武侯祠附近的一個高樓上對外看到的情景。柏森祠堂,金水溪橋邊,是相對世外桃源的,飄逸美好的;而錦里方向,世俗生活氣息濃郁,人們在炒菜、吃飯、閑聊、看電視、發(fā)微信。我看著這一切,也享受著此刻,我似乎置身其間,又仿佛超脫其外。我與天下人共享這一切,我愛著這人間,既包括那些小小的幸福與滿足,也包括那些孤獨與寂寥,這一切,都在月光的籠罩之下。
這首詩,寫的是一種共享共樂的情感,更是一種我的價值觀,一種享受此在此刻人間生活的信念,這也是成都作為中國人最喜歡的城市的特點之一。情境詩歌,就是在情的關照整合統(tǒng)攝下,形成對世界和宇宙的一種認識理解,造就一個情感的小世界小天地,在這小世界小天地中心安理得心滿意足,就象這首《秋夜》呈現(xiàn)的,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情境”。
這兩種類型的背后,有東西方不同的哲學觀念和理論背景。如果說事件是切片,由具體最終切入人之生存狀況,是以小窺大,以部分折射全體;情境則將人的生活狀況完整地截留保存下來,具有整體性意義。兩者有強調具體與整體之差異。當然,也有共通之處,就是對場景的重視。這種場景,西方喜歡稱之“現(xiàn)場感”,我們則稱之“景觀”或“景象”(所謂觸景生情的“景觀”“景象”)。這是視覺圖像主導的現(xiàn)代社會里,詩歌越來越強調的元素,一種帶有時代特征和標志的鏡像感。
詩歌最高的境界被認為是“詩如其人”,或者說“詩成肉身”,這當然是非常難的事情。事實上,人是語言的動物,人和動物最根本的區(qū)別就是人有文字,可以用文字記錄自己的情感、經(jīng)驗、思考乃至歷史,并因此獲得資源、知識,得以參考、借鑒,通過辨別、反省,最終糾正和提高。在這一過程中,先是感受感覺,然后我思故我在,確立個人主體性,乃至民族、人類主體性,人因此成為天地之心、萬物之靈。人之為人的意義也在其中。
詩人的個體形象,也不斷發(fā)生變化:神權主導時代,人是神之子,又是神之工具,信仰神獲得無上光榮;啟蒙主義時代,上帝死了,人開始自我覺醒,自我發(fā)現(xiàn),自我創(chuàng)造;浪漫主義時代,人越來越自我膨脹,自認為無所不能、是世界的主宰,試圖統(tǒng)治萬物;解構主義時代,人開始自我懷疑,最后走向個人主義和虛無主義……詩人的形象變化史,也是人類的觀念史、思想史的折射。既然人是語言的動物,人和動物最根本的區(qū)別就是人有文字,而詩歌作為最高的語言形式,本身就是最精練的文字,所以,詩人其實承載人類之特質,肩負人類神圣使命,故詩人之命運及形象,備受矚目。
在這里,我試圖通過兩代中國詩人由其詩歌呈現(xiàn)的形象,來考察當代中國人的心靈和精神狀況。
王家新1978年考上武漢大學中文系,參與過第一本全國性大學生刊物《這一代》的創(chuàng)辦,可以說有相當代表性。《這一代》是由王家新、高伐林與北京大學陳建功、黃子平,吉林大學徐敬亞、王小妮,湖南師大韓少功,中山大學蘇煒等發(fā)起的,曾經(jīng)轟動一時。后來王家新因出名較早,經(jīng)常被劃入“朦朧詩派”,橫跨朦朧詩和第三代詩人,其寫作、翻譯一直持續(xù)了四十個年頭,從1980年代直到現(xiàn)在,影響了好幾代人,他現(xiàn)在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當教授,帶博士生,一直活躍在當代詩歌的現(xiàn)場。王家新雖然早已大名鼎鼎,他寫的詩卻仍保持非常純粹的初始感覺,讓人耳目一新,比如他的《黎明時分的詩》,全詩如下:
黎明
一只在海灘上靜靜佇立的小野兔
像是在沉思
聽見有人來,
還側身向我打量了一下
然后一縱身
消失在身后的草甸中
那兩只機敏的大耳朵
那閃電般的一躍
真對不起
看來它的一生
不只是忙于搬運食糧
它也有從黑暗的莊稼地里出來
眺望黎明的第一道光線的時候
這只兔子本身具有相當?shù)脑跣浴?梭羅有個說法:“要沒有兔子和鷓鴣,一個田野還成什么田野呢?它們是最簡單的土生土長的動物;與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質,和樹葉,和土地是最親密的聯(lián)盟,它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不能維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貧瘠無比的。”梭羅的說法非常精妙,兔子和土地是一體的,是最具土地的原始性的。所以,兔子其實是最有土地感的動物,也是最具原始感的詩歌形象。這只兔子,其實也可以理解就是詩人本身,保持著對生活、對美和世界的一種敏感。這種敏感,源于還沒被世俗污染的初心,也就是“童心”和“赤子之心”,只有這樣純粹的心靈,才會有細膩細致的感覺,感覺到并發(fā)現(xiàn)世界的種種美妙。王家新的詩雖然常常被稱為知識分子寫作,但始終沒被繁冗的修辭技術淹沒內(nèi)心的純真敏銳。按敬文東的說法,王家新是“用心寫作”而不是“用腦寫作”的。這顆詩人之心,對自然及自然之美,永遠是最敏感的。
無獨有偶,年輕了十來歲的邱華棟也寫過一只小動物松鼠。邱華棟是王家新在武漢大學的師弟,和王家新正好是兩代人。邱華棟在年輕一代詩人作家中,也很有代表性。他少年時代就是詩人,因為創(chuàng)作成績突出被保送到武漢大學,畢業(yè)后當過《中華工商時報》記者,可以說是改革開放時代成長起來的詩人、作家,對商業(yè)化城市化時代非常熟悉,其寫作曾被認為是新都市文學的典型。邱華棟主攻小說,但始終沒有放棄過詩歌,如今是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
邱華棟的詩歌不同于他的小說,他的小說是他人生經(jīng)歷和閱讀學習的轉化,乃至他大塊頭體型的體現(xiàn),他的小說龐雜,包羅萬象,廣度深度兼具,有一種粗獷的豪放的躁動的風格。而他的詩歌,是散發(fā)著微妙和細膩的氣息的,本質則是安靜的,是回到寂靜的深處,構建一個純粹之境,然后由這純粹之境出發(fā),用心細致體會世界和人生的真諦。很多詩句,可以說是華棟用自己的思想感受和身體感覺提煉而成的精華。比如他有一首題為《京東偏北,空港城,一只松鼠》的詩歌,特別有代表性,堪稱這類風格的典范。全詩如下:
朝露凝結于草坪,我散步
一只松鼠意外經(jīng)過
這樣的偶遇并不多見
在飛機的航道下,轟鳴是巨大的雨
甲蟲都紛紛發(fā)瘋
烏鴉逃竄,并且被飛機的陰影遮蔽
蚱蜢不再歌唱,螞蟻在紛亂地逃竄
所以,一只松鼠的出現(xiàn)
頓時使我的眼睛發(fā)亮
我看見它快速地撓頭,雙眼機警
跳躍,或者突然在半空停止
顯現(xiàn)了一種突出的活力
而大地上到處都是人
這使我擔心,哪里使它可以安身?
瀝青已經(jīng)代替了泥土,我們也代替了它們
而人工林那么幼小,還沒有確定的樹蔭
我不知道我的前途,和它的命運
誰更好些?誰更該憐憫誰?
熱鬧非凡的繁華都市,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空港,已是文壇一腕的邱華棟,心底卻在關心著一只不起眼的松鼠的命運,它偶爾現(xiàn)身于幼小的人工林中的草坪上,就被邱華棟一眼發(fā)現(xiàn)了。邱華棟由此開始牽掛其命運,到處是水泥工地,到處是人流雜沓,一只松鼠,該如何安身,邱華棟甚至聯(lián)想到自己,在時代的洪流中,在命運的巨獸爪下,如何幸免?這一似乎微小的問題,既是詩人對自己命運的追問,其實也是一個世紀“天問”。文學和詩歌,不管外表如何光鮮亮麗,本質上仍是個人性的。在時代的大潮中,詩歌文學經(jīng)??赡苓吘壔?,無處安身,實際也不過是一只小松鼠,弱小,無能為力,但有自己的活力和生命力,并且這小生命有時會煥發(fā)巨大的能量。這只松鼠,何嘗不也是詩人的一種寫照?
一只是兔子,一只是松鼠,這兩只小動物,其實可以看成詩人在不同場景中的一個隱喻。前一個是置身自然之中,對于美的敏感,后一個是身處都市,對生活和世界的敏感。這兩只小動物,其實就是詩人自身的形象顯現(xiàn)。如果說兔子具有土地原始性,松鼠在都市里則顯得有些神秘特異,在自然日漸隱退的都市里,松鼠可以說具有隱士和精靈的雙重性,一方面,它隱藏于都市的邊緣角落,另一方面,它的出現(xiàn)給都市人帶來驚奇和驚喜,它騰跳變幻,仿佛一個隱喻,都市里詩意的隱喻,證明著詩意未死,詩意還會隱隱約約顯現(xiàn)。
由此,兩位詩人都通過自己的詩歌寫作,建構其個人的詩歌形象,一個是自然詩寫,一個則是沉思型的寫作,我們亦從中看到了同時代詩人的命運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