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芙康
標題里,兩個“人”中的后一位,指廣東深圳的唐小林。
有一次,唐小林來天津,領取《文學自由談》30年“重要作者獎”。因難得北上一回,他放棄乘坐飛機,往返都選擇了耗時漫長的火車,以便沿途觀賞。這與分秒必爭的多數(shù)與會者形成明顯對照。數(shù)日朝夕相處,平和的臉、平和的話,更加出人意料。大家讀過他鋒利的文字,深諳里邊的內容,通常都會調動寫作者的全身關節(jié),尤其需要繃緊面部肌肉。但看眼前此君從里到外的松弛,于是大家明白,老話“文如其人”,也有不靈的時候。一身傲骨寫文章,滿面平和過日子,這般狀態(tài)的文學批評者,如今打著燈籠都難找了。
拋開那些躲在屋子里,只愿做或者只會做“課題”的評論者不說,場面上兜得轉、吃得開的批評家,愈是大牌角色,愈是表現(xiàn)欠佳。無論其話題多么撩人興致,無論其表達多么遮人耳目,無論其結論多么聳人聽聞,都很難掩飾他們賤賣常識、混淆價值、輕慢良知的本性。文學評論花枝招展的熱鬧,已很難脫離這些人的搖唇鼓舌,盡管他們對批評大廈的建構,實質上起不到絲毫添磚加瓦的作用,但憑借金玉其外的參照,我們才有幸見識到另一類批評家。比如,有了張頤武的概念轟炸,我們能擴充視野;有了李國文的借古喻今,我們能廣博學問;有了陳沖的迂回穿插,我們能見識邏輯;有了韓石山的機鋒抖擻,我們能領略智慧;有了李美皆的筆墨搖曳,我們能飛揚想象;有了李建軍的義正辭嚴,我們能明辨黑白;有了李更的孤傲清醒,我們能遏制欲望;有了冉隆中的悲天憫人,我們能追逐良善。
唐小林顯然特別,他完全入不了第一撥的隊列,也大體不同于第二類的路數(shù)。文學批評,無疑應歸屬擺事實、講道理的操作。而唐小林劍走偏鋒,只專注于擺事實,不熱衷于講道理。因為事實一經(jīng)躍然紙面,便基本上無須啰嗦道理了。他的手法是,借用批評對象自身的字、詞、句,羅列其前矛后盾、淺入深出、盜襲他人、重復自己、粗枝大葉、指鹿為馬之類軟肋與硬傷,從而不溫不火地、水落石出地、板上釘釘?shù)仳炞C出飽學之士的滿腹經(jīng)綸不過一肚草料,完備的體系不過一鍋雜碎,離奇的敘事不過一堆囈語。這一招頗有巧勁兒,致命到當事人往往被一劍封喉,難堪到幫閑者雖疾首痛心卻無從援手。于是在某些人眼中,唐小林討嫌到家,卻又讓人無計可施。他的方式其實笨且累,為精明人所不屑。要眼里看得出對方的錯,須胸中先得有自己的對,不博覽群書、不獨具慧眼、不做足功課、不無私無畏,根本無能為力。每每收到唐小林的文章,一讀便知,他手起刀落,已將批評對象的貨色大卸八塊,掰開揉碎,橫著豎著地、里子面子地解剖一個夠。故而,他的文章是精雕細磨出來的,絕非那種一泄萬言、倚馬可待的浮語虛辭。
從唐小林舞文弄墨的姿態(tài),可以辨識出他肯定不是目前文壇最優(yōu)秀的批評家,但肯定是文壇目前最果敢的批評家。他的果敢,體現(xiàn)在擊打目標的專一。專一的對象,乃文壇名家群體。唐小林經(jīng)年累月的激情,似乎專同名流作對,專與名著為難,自然免不了招惹是非,引來“借名人出名”之類閑話。唐小林固守的理念在于,名人有錯,名著有錯,如得不到指謬,比非名人、非名著出錯更會有傳染的惡果。至于個人受到種種貶損,完全可以一笑了之??偙还д埼膲献拇篦{,素來醉心于仰慕的目光,任何質疑均為冒犯,總以為自己筆下鬼斧神工,并從來不會失誤。他們哪里明白,真老虎尚有打盹兒的時候,何況自身僅為紙老虎者流。這也便是唐小林這種較真的人,批評寫了許多年,還要繼續(xù)寫下去的原因;這同樣也便是《文學自由談》這種較真的刊物,批評登了30年,還要繼續(xù)登下去的原因。
唐小林的批評,已成為不可預測的未知。誰也不曉得,他的下一支利箭將要洞穿哪位大師、巨匠的桂冠。如此懸念,利莫大焉。對一些作家來說,會成為創(chuàng)作時的警醒;對一些看客來說,會產(chǎn)生閱讀后的教益?!段膶W自由談》大量讀者來信,表明文壇民意往往具體到,期望唐小林這樣的清道夫多上幾個,隨心所欲的垃圾制造者可能就會少上一堆。
此番天津獲獎,唐小林得到的不是評委的全票,只是多數(shù)票,這自然可視為他仍需進步的依據(jù)之一。我已讀過他若干文章,體會其文以載道的基調。然上乘文章的品質,終究不可或缺文以載趣,不可或缺舉重若輕。如果再懷揣一份商榷的誠意,那就定然錦上添花了。文章之道,有的涇渭分明,有的則似是而非,留下討論的余地,會助于引申眾人的推敲。
行文至此,仿擬一段唐小林的簡歷,但愿不會觸碰他的隱私。唐小林,四川宜賓人,高中學歷,37歲到深圳打工,曾做過企業(yè)管理、日語翻譯。由于后來多年專事文學批評,所有頌揚型文壇聚會均與他無緣,意味著從無“紅包”進賬。他在深圳謀生20多年,因為經(jīng)濟上拮據(jù),每年購買老家宜賓的社會保險。談起這種對人生后路的安排,唐小林沒有無奈、沒有沮喪,反倒比傾聽者平靜、坦然。不同于許多異地漂泊的人,他心中的精神歸宿,就在能為自己托底的故鄉(xiāng)。他以自身經(jīng)歷,證明輾轉多年的深圳,不是傳言的文化沙漠,而是真切的人文沃土。一幫從道義上、經(jīng)濟上給予扶助的同鄉(xiāng)和朋友,是唐小林應對貧寒、堅守信念的知音。所以,盡管幾乎每發(fā)表一篇批評,便實際上為自己增添一個“敵人”,他并無膽怯,亦問心無愧。這個遠離低級趣味的寫作者,為清潔文壇而昂頭前行的情懷,非同凡響,閃爍出高貴的光澤,讓人生出莫名的欣慰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