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浩
雪是一種最廉價的顏料
她不需要加工制造銷售生產(chǎn)
她按季節(jié)叫青山白頭
她不知不覺中把你
從兒子染成父親祖父
不收費,直至把你埋葬
如果他活著應該今年跟我一樣大了
時光倒退二十六年,我在地質(zhì)隊里跟他賭棋
很快他的錢就輸光了,然后我們賭褲叉
誰輸了要把自己褲叉掛在院內(nèi)的楊樹上
規(guī)則:不能拿下來
結(jié)果:他又輸了
然后:他的褲叉掛在單位最高的楊樹上飄揚了一個冬天
人們指著他的褲叉笑了又笑
這是九二年地質(zhì)隊里最大新聞
他吃酒嫖妓吸毒,他在全隊聲名狼藉
很快他又賭了一把
這次很不幸他又賭輸了
他賭公安不會抓到他
他殺了人然后搶劫了收破爛的老頭
他的父母沒有收尸,他成了孤魂野鬼
也許他早已托生為人,也許他游蕩在人間另外一個角落
世間已找不到他的影子
有時我會悄然想起他,我不停責備自己
是否我不贏他,他在世間就會贏一次
風有時會停在我的面前,好像就在昨天一樣
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陣風,他變形的臉依舊恍惚
叫我疑心這個叫沐云的人
是否在人間曾經(jīng)存在過
少年時可以依據(jù)誰家炊煙的高低
判斷燒得是啥柴禾
可以依據(jù)炊煙的早晚
判斷村里婆娘的懶勤
可以依據(jù)炊煙
判斷出小紅偷偷出門的時間
炊煙也是一戶人家活著的標志
比如光棍老孫,只要他家炊煙升起
大伙都會長吁一口氣,人還在啊!
炊煙是一個村莊在人間的溫暖
沒有炊煙的村莊還能叫村莊嗎?
村莊這些年丟的東西太多了
先是馬牛羊貓狗騾子等家畜
豬現(xiàn)在據(jù)說也不叫養(yǎng)了
后來是大馬車手推車
還有一個個的孩子在街頭也丟了
炊煙可以叫迷路的孩子回家
如今村里沒有再冒炊煙的戶了
回家我只有靠百度導航了
最后的村莊如果連北嶺的墓地都弄丟了
那真是找不著村莊了
大雪在若干年后再次出現(xiàn)
只有大雪足夠大才能浮現(xiàn)出當年的故事
多少年沒出現(xiàn)的大雪覆蓋了故鄉(xiāng)
故事的主角已逐漸變老
那年你擊碎了我雪中的蒼白和無力
我認識了潔白雪中有殘酷的念頭
哦,雪中的刀斧
賈寶玉走在雪中的腳步
滿眼里都有著哀傷
大雪下白了一個人的頭
大雪埋葬了兩個人的愛情
幾年必須出現(xiàn)一次足夠大的雪
足夠大的雪是一把抵在心口的刀子
可以叫整個膠東痛疼
是誰在足夠大的雪里將誰忘記
足夠大的雪中分別即天涯
足夠大的雪中馬爾克斯的愛情可以重現(xiàn)
只有足夠大的雪才能祭祀許多年前的愛情
小雪之后,眾神沉睡
蘿卜白菜已躲在被窩里
月光泛著白磷
骨頭一樣的月光
夜里只有露水在歌唱
人間的罪惡太多了,數(shù)不過來
玉帝旨意末至
需要一場大雪來覆蓋
群鴉鼓噪,夜色包圍了群山
半塊月亮就是一塊大刀片子
遠處的墳地月光迷離
村莊愈發(fā)黯淡,在一步步退縮
山路上拾干柴的老者
企圖叫這個冬天的夜晚
充滿人間煙火氣
風停在山腳歇息
萬事萬物默言不語
謎底很快要揭開
炊煙被神仙提到半空
狗叫聲停下
誰喊了一嗓子……要吃飯了
天空中漂浮著慈祥的香氣
太像人間了
某個冬天,落下的是雨不是雪
江南的某個街道,有少女撐著油紙傘接頭
暗號卻在一聲警笛中忽然忘記
街上響起槍聲,人們作鳥獸四散而去
已經(jīng)緝拿多年的罪犯,依舊逃脫了繩索
綢緞店里鏡子,在雨聲停下時碎了
店鋪的老板再三提示她別忘了拿傘
女主角含糊其辭
是否她在猶豫自己的身份
國恨家仇在她眼前逐漸模糊
我依然擔心的是她的愛情
她哭了,她的藍裙子載不動她的愁思
她快步走入附近一家診所
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長袍男子迎了她進去
看來這里是她醫(yī)治自己創(chuàng)傷的地方
命運在閃爍著詭異的笑容
中秋節(jié),我們在給大伯父修一所新院子
找風水師看了陰陽八卦
水泥磚石一應俱全
這是個依山傍水的好去處
黃土層厚實,可以看到村中來往的人群
……一座墳墓
滿座衣冠似雪,我們在給他踩院子
他的兩個弟弟坐在旁邊
……一個是我父親
慢條斯理的要求我提前給他倆
也修一座新院子
我們的談話被滿山的樹葉聽去
嘩啦啦落了一地
春天里冰雪消融咔吧聲
春風一吹就要開河啦
夏天夜晚月亮漫過北嶺的墳地
月光停了好一會兒
秋天的夕陽壓在院墻上
秋聲嘶啞
冬天的南山早上白了頭
一個人雪夜渡斷橋
山坡上瑟瑟發(fā)抖的茅草
河邊風燭殘年的蘆葦
廚房里頭上掛了霜的母親
都在《詩經(jīng)》里走了一遭
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
蒹葭蒼蒼
我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