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珈辰
故事發(fā)生在大魚堰塘。
說是大魚堰塘曾經(jīng)有比人還大的草魚,人們從堰塘里網(wǎng)起過十幾條一百多公斤重的草魚。每條魚都要四個大漢才按得住。從此,這堰塘就叫大魚堰塘了。
當(dāng)然,那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
現(xiàn)在的大魚堰塘,別說一百多公斤的草魚,連一斤多的草魚也見不到了。堰塘里最大的魚是一條鯉魚,不知道它活了多少年了,反正堰塘里所有的魚都得叫它爺爺,但是它也只有巴掌大。這堰塘只剩下不到原先三分之一的水,可以吃的東西太少,常常饑一頓飽一頓,就這樣,這條鯉魚長成了瘦干巴老頭兒。還有一只比巴掌稍小一點兒的烏龜,也是這里的資深居民。
大夏天的時候,這里的水也不見多。岸上的草都干得張嘴喊天,尤其是大葉片的車前草,早已扛不住,頹然倒下去了。鐵線草的身材夠修長,長長的藤蔓成群結(jié)隊爬向堰塘,像流蘇一樣垂下去,眼看有希望夠到水面了,卻再也生不出新芽。
堰塘里的生物也好不了多少,水位已降到最低,青苔糊在水位之上的堰壁,像一層顏色曖昧的氈子。淺水里,泥鰍和螺螄倒好,扎在爛泥里,管它烈日炎炎。青蛙徒勞地想蹦上岸去找一片陰涼。小魚們感覺要被煮熟了,頭暈眼花,直翻肚皮。
這時,一個更為不幸的消息傳來:人不見了!
雖然,大魚堰塘很少有人來,但是所有生物都知道,人是存在的,就在這附近。他們無所不能,主宰著一切。
但是,現(xiàn)在,人竟然不見了!一個也沒有了,一夜之間,附近村子里的人全部消失了。
這怎么可能?大家不信。
但最后大家得知,這個消息是一條狗帶來的。狗是和人生活在一起的。這么說,消息是確切的了。
大魚堰塘的居民們失語了,突然,一聲號哭打破了沉寂。
老鯉魚的號哭驚天動地。誰也想不到它干癟的身軀可以發(fā)出這么洪亮的哭聲。
老鯉魚看著它身邊的魚子魚孫,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一句話:“人……不見了,你們……你們……怎么辦喲……”
說完這句話,老鯉魚就撒手人寰了。
大魚堰塘哀聲一片。
人不見了,沒人在上游開閘放水,大魚堰塘完蛋了。就算常下雨,少暴曬,堰塘里的水不會干,那也不行啊。據(jù)說,上游攔起來的水庫里養(yǎng)了魚,人們在里面放了好多抗生素,還有磷肥、氮肥。有了抗生素,魚兒們就再也不會生病,磷肥、氮肥讓水更有營養(yǎng),所以水庫里的魚都不會死,還又肥又大——這是大家聽翠雀說的。每次水庫開閘放水,那些抗生素、磷肥、氮肥,多多少少會被帶進大魚堰塘。要是徹底斷了流,大魚堰塘里的居民還不得餓的餓死,病的病死?然而大魚堰塘區(qū)的居民們不知道,年年的干旱和毫無征兆的洪水,正是因為人類無節(jié)制地圈建魚塘水庫,隨意地砍伐森林、破壞草場才造成的。水族居民的疾病,大多也是來自上游水庫富營養(yǎng)化的水引起的。
烏龜爺爺浮在堰塘正中,僵硬地抻著因為歲月變得鐵黑的頭頸,凝視著天空。過了很久,它開口說道:“人不見了,天就要塌了呀。必須把人找回來!”
對呀,可以把人類找回來呀!
可是,誰去找呢?
烏龜爺爺望向那條狗,狗抹著眼淚,搖了搖頭。
烏龜爺爺?shù)木G豆眼轉(zhuǎn)向翠雀。翠雀為難地說:“我只能順著河流找。你們知道的,我吃的東西……只能是水里的。”
烏龜爺爺又一次轉(zhuǎn)動它的綠豆眼,把身邊的水族居民打量了一遍,悲哀地嘆了一口氣。這里,能離開水塘的也就只有青蛙了。可是,它們連蹦出這堰塘都做不到。
最后,烏龜爺爺?shù)哪抗馔A粼谕米右患?,確切地說,是停留在兔子爸爸身上。它眼巴巴地望著兔子爸爸,堰塘里的居民們跟隨著烏龜爺爺?shù)囊暰€,也一齊盯住了兔子爸爸。
第二天,太陽初升的時候,“堰塘拯救者”兔子爸爸離開了大魚堰塘,并帶走了它最大的兒子。
兔子爸爸領(lǐng)著兒子,頂著幾乎要把人曬得著火的太陽,沿著山后的公路一直向前蹦跳。據(jù)兔子爸爸的經(jīng)驗,公路上是最容易見到人的地方。
以往它們?nèi)f萬不敢現(xiàn)身的公路,現(xiàn)在空蕩蕩的,不僅沒有人,那些總是瘋狂地奔來跑去、“叭叭”亂吼的“鐵獸”,現(xiàn)在也都不見了蹤影。
兔子爸爸離開大魚堰塘的時候是夏天,可這時路旁的土丘卻是光禿禿的。兔子爸爸常常睜著灰黑的眼睛,沉默地遙望荒蕪的遠方。
然后,是前進。
它們走了很久,剛斷奶的兔兒子早已長大。
說來也奇怪,最初它們沿途看到的,只有稀草或者一些矮樹,大部分是裸露的干硬泥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路邊的草密了,樹高了,草間還有花。
“爸爸,還走嗎?”有一天,兒子問。
“走。”兔子爸爸答。
兒子跟著爸爸,悶著頭沿著公路往前蹦跳。兒子雖然腿在往前跳,心卻在往后退,腿跳得越快,似乎心也退得越快。
到傍晚的時候,兒子忍不住回頭問:“爸爸,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兔子爸爸頭也不抬:“等找到人的時候?!?/p>
“那……要是找不到呢?”
兔子爸爸停了下來,是的,要是真的找不到怎么辦?它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每一次跳出的距離遠不如從前。以前,是它常常停下來等著兒子,現(xiàn)在,是兒子常常放慢腳步等它。而公路,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只是分出無數(shù)的枝蔓,枝蔓又分出枝蔓,人,不知道在哪一根枝蔓的頂端。
它認真地想了好久。原本,它的想法是,等自己死了,兒子接著去找人類,兒子死了,兒子的兒子再接著去找。但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它的想法有了變化,也許是它老了,也許是路邊的樹木越來越繁茂美麗,讓它覺得,大魚堰塘也許在變好。兔子爸爸想了好久之后說:“等我們遇見同族時,就回去吧?!?/p>
父子倆重新上路了。
公路在山間盤繞,一株株野蘋果樹從山上探出,滿枝的果實泛出一團團紅暈。
當(dāng)公路延伸進平原時,白雪紛紛揚揚,空蕩的天空變得熱鬧起來。
雪停之后,天空泛出瓦藍,襯著地面靜靜的雪色,萬物似乎都在這靜謐中沉睡。
只有兩行腳印,兔子的腳印,在雪地中無限延伸。
路越來越難走,積雪下似乎不再是堅硬的柏油路面,它們偏離公路了。兔子爸爸察覺到了這個問題,它停住腳步,喘著粗氣,睜著灰黑的眼睛四處打量。它又向前走了一步,就這一步,讓它確定的確是偏離路線了。
這一步踏下去,它的右前腳立即一緊,像是被什么咬住了。過了一會兒,劇痛才從它凍僵的腳尖蔓延上來。
積雪下面,一個獸夾緊緊咬住兔子爸爸的腳尖。一個人類以前放置的獸夾,泥紅的銹布滿了它全身,但它還是發(fā)揮出可怕的力量,在積雪下咬住了兔子爸爸。
兔子爸爸渾身哆嗦,從腳尖傳過來的劇痛,像一根鋼針在它的心臟上亂戳。
兒子驚恐地望著面前的情景,一動也不敢動。直到痛得亂蹦亂跳的兔子爸爸猛地彈向空中,又一頭栽了下來。它掙斷了整個腳尖。
血染在雪地上,像瘋開的梅花。
過了很久,兔子爸爸才重新站穩(wěn)了身子。
“爸爸……還……走嗎?”
“走。”
父子倆回到公路,繼續(xù)向前。
殷紅的梅花一路灑向遠方。
雪化了。
沉寂的大地泛出一片若有若無的綠色。
路,還在前方延伸。
兔子爸爸已不能跳躍,因為感染,它的右前腳失去了跳躍能力,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在一個傍晚,兔子爸爸的腳步越來越慢,呼吸聲越來越重。兒子把腳步放慢再放慢,還是等不到爸爸跟上來。它的心揪緊了。終于,它的身后傳來一聲輕微的悶響,然后,那遲緩的腳步聲再也沒有響起。
兔子爸爸倒在夕陽下一蓬茂密的茅草上,雙眼緊閉。
兒子撲過去,緊緊地盯著爸爸。
兔子爸爸終于睜開了眼睛,過了好一陣,它渙散的目光突然又聚焦起來,緊緊盯著兒子:“記住……人的樣子……他們……四條腿……不過……只用后面兩條腿走路……帶他們回去,回去!……但是,一定要提防!提防人!”兔子爸爸用盡力氣大叫出最后一句話,腿一蹬,死去了。
兔子爸爸的眼皮沒有合上,像是在凝望著天空。天空一片澄澈,被晚霞染紅的云紋絲不動,沒有一點兒風(fēng)。兔子爸爸稀疏的毛,一根根豎著,靜止在空氣中,仿佛雕塑一般。
兒子接著往前走,從春走到夏,從夏走到秋。突然一天早上,它遠遠地看到了另一只兔子!它發(fā)瘋般地追上去,那只兔子跑進了一片金色的林子。金色的林子邊沿,探出幾株火紅的槭樹。槭樹旁邊,漫不經(jīng)心延伸的小灌木叢,綠中夾點紅,夾點金?;臎龅狞S葉季,在這片林子里竟然如此繽紛!
在一個暖洋洋的早上,兒子決定返程,帶著那只自己喜歡的兔子,往遙遠的家鄉(xiāng)大魚堰塘進發(fā)。
到后來,兔兒子也變成兔爸爸了。這個時候,離大魚堰塘已經(jīng)不遠了。
不過,新兔子爸爸對回家的路開始感到疑惑。它記得,那是一條荒蕪的路,路很空,原野也很空,草是稀疏的,樹也是稀疏的,陽光辣得像火。可是,現(xiàn)在前方的路越來越擁擠,兩旁的樹木伸展的枝葉橫跨整條路,陽光經(jīng)過它們的篩選,灑到地面后輕柔而潤澤。
可是,它確信自己沒有迷失方向。
終于,新兔子爸爸到達了目的地,面前出現(xiàn)了一片厚厚的綠茵。綠茵中間,波光粼粼,好大一片堰塘,清澈的水一直漫齊塘岸。
一條尺把長的魚突然“嘩啦”一聲躍出水面,幾條小魚也跟著跳躍。一群水鳥從水邊的葦叢里撲棱出來,在水面上追逐。荷葉上蹲著的肥大青蛙連忙“撲通撲通”跳進水里。
新兔子爸爸看呆了。
這里是大魚堰塘!可是,新兔子爸爸不認識這些鳥、這些魚、這些蛙、這些樹、這些草……也沒有人認識新兔子爸爸。
“我是兔子呀,很久以前,和爸爸一起去找人類的小兔子呀!”新兔子爸爸叫道。無法阻擋的眼淚從它眼中源源不斷地淌下來。
魚兒們、水鳥們、青蛙泥鰍們都跑過來看稀奇。一只烏龜迷迷糊糊地眨著眼看著它。
新兔子爸爸激動地盯著那只烏龜,試探著喊:“烏龜爺爺……”
烏龜一下子瞪圓了綠豆眼,盯著新兔子爸爸,眼淚“咕?!币幌聫乃壑杏砍鰜恚骸巴米影职郑悄銌??是你回來了嗎?”
“不,烏龜爺爺,我爸爸已經(jīng)死了,我是那只跟著爸爸去找人類的小兔子……”
新兔子爸爸向烏龜爺爺講了很多。“……但是,我們沒有找到人類。”最后,新兔子爸爸講出了最艱難的一句話。
不善言辭的烏龜爺爺望著新兔子爸爸,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
“那個……你的媽媽已經(jīng)去世了?!睘觚敔敔斖蝗徽f。
新兔子爸爸很悲傷,但這在它意料之中。
“那個……你的弟弟妹妹們還在!”烏龜爺爺又說。
真的嗎?!新兔子爸爸激動地在大魚堰塘區(qū)跑來跑去,尋找它的弟弟妹妹們。
新兔子爸爸跑累了,不得不停下來。一陣安靜后,它突然聽到身后有動靜,一陣熟悉的味道飄過來!它猛地回過頭,幾只野兔正在一棵桑樹下吃掉落的桑葚。
同時它也看到,隔著桑樹,有一個它從來沒見過的一只小羊那么大的動物,豎直站在那里,望著吃桑葚的兔子們笑,眼睛彎得像月牙兒。
他笑嘻嘻地用兩條后腿從樹后蹣跚著走出來,蹲下去,抓起一把紫黑的桑葚塞進嘴里。兔子們看看他,給他讓出一個位置,接著低頭吃桑葚。
新兔子爸爸驀地想起爸爸的話,那是……人類!
有一個更大的人類走過來,憐愛地為小寶寶揩揩嘴:“慢慢吃,都是你的。——所有的東西都是寶寶的。”
“不,媽媽?!毙殞毜念^搖得像撥浪鼓,他看看身邊的兔子,天空中的飛鳥,“是我們大家的!”他伸出胖胖的小手,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進了兔、鳥、樹、樹林的其他動物,還有遠處那藍汪汪的堰塘。
媽媽點點頭,沉思著說:“你說得對,是大家的。大自然不光是我們?nèi)祟惖模绻覀冞€像之前那樣想,有一天,我們還會把自己的家園傷害得無法居住下去,還會被迫背井離鄉(xiāng)……”
小寶寶沒有聽媽媽說完,他聽不懂,他已經(jīng)搖搖擺擺地追著兔子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