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冬
放 牛
放牛是我童年生活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牛是生產(chǎn)隊重要的生產(chǎn)資料,放牛是記工分的。
我是跟我二爺學(xué)會放牛的,那是上學(xué)之前的事。二爺是我的親伯父,二娘死的早,堂兄在馬鞍山工作,二爺和兒媳分戶單過。每天清晨,我牽著一頭小牛,沿著一條小河埂到二爺家,我的小牛才穿過鼻子,和二爺家的牛是母子,母子很親密。二爺先在我小衣口袋里裝點兒蠶豆、山芋角什么的,再把一根竹竿塞在我手上,一老一少就趕牛上山。二爺放牛,是不空手的,或擔(dān)肥料或荷鋤,他在山上開了塊自留地,種些芝麻、蕎麥、花生、黃豆、黃煙什么的,到了山上,二爺把牛繩子繞到牛角上,讓我拿個竹竿看著,不讓牛走得太遠,他就忙活起了自己的自留地。
放牛是耍不得滑的,牛是否吃飽,從它后背下方的兩個凹陷處一眼就能看出來,二爺和我的牛皮毛油亮,不僅能吃飽喝足,我們還為它捉蜱蟲,牛的尾巴只能趕趕屁股前后的蒼蠅蚊子,對吸附在皮肉里的蜱蟲無能為力,蜱蟲吸足血,像極了成熟的蓖麻籽。二爺捉了蜱蟲,裝模作樣地要往我身上放,讓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不久,我也學(xué)會了把蜱蟲從牛身上摳出來。
牛在一旁吃草,我就拿著竹竿撥茅草菇,那是很鮮美的食材,有時一撥就是一小片,差不多能裝半竹籃。偶爾驚動一只野兔和幾只山雞,嚇得心里怦怦亂跳。放牛是不怕狼的,二爺說如果遇到狼,就躲到牛屁股后面去,牛就會保護你。牛角是對付狼的武器,我聽到過狼嚎,但從沒看見過狼。
牛吃飽了,能牽到牛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牛繩綁在牛角上,開始都是二爺去解,后來,他傳授了一項“技藝”走到牛的身邊,褪掉褲子,對著牛嘴撒尿,在牛喝尿的當(dāng)口解牛繩,它們是很配合的。牛鼻子斷了是很麻煩的事,雖不常見但也可能發(fā)生,倒不是牛鼻子真的斷了,是穿在牛鼻子中間的木棍或接頭處的繩子斷了,小伢是控制不了犟牛的,有一次牛鼻子斷了,我如法炮制,先給小牛喝尿,之后裝模作樣的解繩,在前面拖著繩子走,頭也不敢回,牛在后面慢慢跟著,我想它是沒發(fā)現(xiàn),進了牛欄就由不得它了。
那天,二爺說他回去挑擔(dān)糞,叮囑我別跑遠了。突然,來了一場暴雨,又大又急,我慌不擇路的跑向一簇樅樹,撲通一聲跌倒了,旁邊是一具棺材,棺木還裹著稻草,我被嚇得癱倒在棺材上,頭頂上,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直愣愣的看著我,四目相對,我的魂丟掉了。
雨停了,我能清楚真切地聽到二爺叫我的聲音,由小到大,由遠而近,由平靜到恐慌,最后幾乎是聲嘶力竭,他可能認(rèn)為我被狼叼走了,但我沒辦法回應(yīng)他,喊不出聲音,腿是軟的。遠處牛兒還在吃草,我分明看到二爺?shù)沧驳叵蛭疫@方向走來,直到二爺離我只有三五米的距離,我陡增勇氣,沖向二爺,看到二爺鐵青著臉,舉手要打的樣子:我嗓子都喊破了!你……我說:二……二爺,有大……大眼睛。突然一個黑色的身影撲楞著翅膀飛向天空,嚇壞我的是一只貓頭鷹。二爺一口氣把我扛回了家,邊跑邊說:我伢不怕,我伢不怕。事后,他說我如一攤泥,全身滾燙。
有很長一段時間,每天早上和傍晚,聽到母親由遠而近的呼喚:某某家來噢,某某家來噢……聲音長長的。她拖著竹耙,從放牛的山上走到我的床邊,還拍拍床板??晌抑荒芴稍诖采稀?/p>
故鄉(xiāng)有厝棺的喪葬習(xí)俗,人去世厝棺三年再下葬。
等我活蹦亂跳的時候,變得什么也不怕了,敢走夜路,敢踩在棺木板上釣蝦。
放牛一直伴隨著我的童年,沒有牧歌短笛,只對裊裊炊煙垂涎,一天早晚兩次牧牛,晨起可以不牽牛飲水,因為有帶露水的青草,放學(xué)放牛,得讓牛先喝水。春耕夏種,用牛的日子,不用放牛,要早早起來割牛草,灑上一點鹽水送到田頭,牛也可以休息一會兒。犁田打耙,老把式用的是巧勁兒,牛也很輕松,鞭子只是在空中脆響;遇到新手,不會配合,牛嘶人吼,駕軛嵌進牛肩,都被勒出口子,牛鼻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伴隨著沉悶的鞭聲,牛身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仿佛抽打在放牛娃的心尖上。
寒秋直到冬季,草枯葉黃,野外放不了牛,就得喂牛飼料,主食就是稻草,得把夏收庫存的嫩稻草拿出來。放牛娃對牛是有感情的,總會去找?guī)в芯G葉的藤蔓植物,牛對放牛娃也很依賴,盼著牽牛喝水的時間。
隊里的牛老了,不能干農(nóng)活了,最后貢獻出自己的皮肉。遠遠的看過殺牛,在空地上。社員們一邊往家里拎著分的牛肉,一邊感慨:說老牛一點兒也不掙扎,只是淌眼淚。
那年秋天,挖山芋的時節(jié)??赡苁瞧鸫餐砹?,母親叮囑今天就近在老虎包放牛,那是幾個生產(chǎn)隊山場交界的地方,牛還沒吃幾口草,突然冒出兩個大人,一位拿竹竿,一個拿筐,那個瘌痢頭說是來打松果的,這不能不讓我從心里笑話他們,山頂上稀稀拉拉幾棵松樹,開嘴的菠蘿又瘦又小。他們問我是哪個隊的,哪家的,并且問某某某是誰,那是我三爺?shù)拿郑麄z有簡單的交流,一位說這是陳會計家的,瘌痢頭說管他呢。這時他倆讓我把牛牽到山洼里,說暖和點兒,那不是我隊山場,我說我要回家了,我要上學(xué),并且好意的指點說哪里的松果是開嘴的,又大又多。這時那個瘌痢頭不顧另一個人的勸阻搶奪我的牛繩,把我摔倒在地,他們用竹竿狠狠地打牛屁股,牽著牛就往山下跑。突然發(fā)生的一切,讓我想到“草原英雄小姐妹”,我要保護集體的財產(chǎn),爬起來就追。
山洼里,幾十個壯勞力手里拿著木棍、扁擔(dān)等,見到了牛,發(fā)出了一陣集體的歡呼,拼命的打著牛向下跑,后面是我在追,邊跑邊哭喊還我的牛還我的牛。鞋跑掉了,腳丫都是血,有人攔著說不關(guān)你的事你回家吧。我掙脫了好幾撥人的阻攔,哭喊著追了幾公里,丟了生產(chǎn)隊的牛,那可是天大的事。在水庫壩腳,碰到去挖山芋的堂姐夫,我斷斷續(xù)續(xù)的說他們搶我的牛,讓他把消息送回生產(chǎn)隊。
追到余店隊老屋,我一家一家的找我的牛,當(dāng)然是找不著。有人盛碗山芋粥,讓我吃了去上學(xué)。我沒有吃,我要找我的牛。可能是想讓我相信他們搶牛的正當(dāng)理由,也可能是為了平息我的哭泣,他們領(lǐng)著我看了一頭死牛,原來是他們隊的牛跑到我隊山場吃草,被“看禁”的三爺追著打了幾下,牛從高處摔了下來,可能是摔壞了內(nèi)臟,我說那不關(guān)我的事情,哭喊著還我牛還我牛!直到我們隊長來了,拍著我的后背安慰我:沒事,回家。我才停止哭泣。隊長綽號“大鼻子”,嗓門大:有本事沖我來,欺負(fù)小伢做么事????
這場兩個生產(chǎn)隊之間的糾紛是怎么解決的,不關(guān)小伢的事,我也沒印象了。多年以后我想提點兒禮物去看望看望那位瘌痢頭,他應(yīng)該是叔輩,我心里無嗔無恨,聽說他已死了。
我放牛的老虎包旁是張恨水家的祖墳山,這位鄉(xiāng)梓前賢的父親就葬在那里。
撿 魚
家鄉(xiāng)有座水庫,叫長沖水庫,大躍進時建的,一蓄水就要淹沒我們生產(chǎn)隊的田。油菜已經(jīng)結(jié)籽,麥子還沒成熟,山野里響起布谷鳥的叫聲,該栽秧插田了,學(xué)校正好放農(nóng)忙假,因為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學(xué)生以學(xué)為主,兼學(xué)別樣,即不但學(xué)文,也要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學(xué)軍,也要批判資產(chǎn)階級。歲數(shù)小,生產(chǎn)隊不讓我們掙工分,我們這些半大的孩子只好野瘋。
田溝里有魚,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桃花汛的時候,庫水上漲,漸次淹沒一塊塊梯田,憑經(jīng)驗,哪塊梯田可能會被水淹,隊長心里基本上是有數(shù)的,他吹著哨子,指揮著社員從上至下,一塊一塊梯田的栽秧,栽到可能被水淹的地方,只能是“靠天收”。先輩們世代農(nóng)耕,有較完善的水利設(shè)施,從上到下,依次有高塘、中塘和低塘,水庫里的水,那時最高只淹到中塘。中塘下面的一塊很大的梯田、長長的田溝,有鯽魚沿著田溝逆水而上,我們便躲在油菜地里,嘴里嚼著酸毛根,相互壓著肩膀,講話聲音都小小的,興奮地聽著田溝里噼噼啪啪的擊水聲,鯽魚上水了,長長的隊伍。淺水處,先是小鯽魚露出黑黑的背脊,半斤重的大鯽魚只能偏著身子拍著水往上游,溝里白嘩嘩的一片,斷定沒有“后續(xù)部隊”了,我們就沖出來“撿魚”。撿魚有個訣竅,須從下面往上“撿”。“撿”到這條,那條還在不慌不忙從容地往上游。若是方向錯了,第一條沒抓著,其他的魚就會奪路而逃?!皳臁绷唆~就往田里扔,任憑它們跳來跳去,田里長著毛茸茸的小雞草,如毛毯一般。有時在上面堵住水源,水漸漸小了,鯽魚還在掙扎著往上游?!皳臁蓖炅?,就開始分,見者有份兒,十幾條七八條五六條象征性的拉開檔次。沒有東西裝魚也難不倒我們,大孩子用茅草把魚一條條穿起來,小孩子把褲子一脫,扎住褲管,將魚塞進去,哆嗦著兩腿往回走,還齊聲唱“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邊。”我們把魚拿回家,說不準(zhǔn)父母高興了就能給我們幾分錢,逢貨郎來能買山芋糖。
大人們受制于隊長的哨子和權(quán)威,對我們這些小伢只有眼紅的份兒,我們也約定不說出撿魚的地方,哪怕受到“敵人的殘酷拷打”,甚至是“英勇就義”,也要保守秘密。
不同于出水即死的魚,鯽魚脫水好幾個小時還咂吧著嘴,我們殺不了也不忍心殺魚,那是大人的事情,有很多很多魚子,營養(yǎng)很豐富,但母親卻不給我們吃魚子,說是吃了念書蒙,不會數(shù)數(shù),他們吃過魚子,好像也不是很“蒙”。有魚吃,飯就很香,父親好像并不高興,早早放下碗筷說,一塘魚一倉稻。意思是多起一塘魚,就要多吃一倉的糧食,那時正青黃不接。
好景不長,我們的小把戲不久就被比我們更大的孩子發(fā)現(xiàn)了,他們也開始守株待兔。不過,他們是帶了工具的,用網(wǎng)在下水處一扎,弄出聲響,魚一往回游便自投羅網(wǎng),每次都是幾十斤的收獲,于是溝越挖越深,越拓越寬,我們只能袖手旁觀了。
多少年以后,才知道那些野生鯽魚是洄游產(chǎn)卵,它們在那里出生,又回到那里生兒育女,最終卻在那兒結(jié)束了一生,我們破壞了它們的“愛情”,還剝奪了它們的生命。
香山居士云: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盼母歸。民間也有諺:勸君莫食三月鯽,萬千魚子在腹中。古人與自然是很友善的,春禁漁冬禁獵,現(xiàn)在每每看到江河湖海都有禁漁期,我還后悔當(dāng)年讓大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秘密。
長沖水庫如今已改名長春湖了。
釣 蝦
釣蝦不知是誰發(fā)明的,但在故鄉(xiāng)絕對是我們首先投入到“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的”,用竹條綁成十字架形,中間吊上小石塊或磚頭,再用一尺見方的紗布將“十字架”的四個角綁住,用麻繩再挑上一根竹竿就成了一個蝦網(wǎng),在石塊上放些用糠炒的香料,最好是油餅,沉進水里,借助竹條的彈性再拉上來,紗網(wǎng)里就有透明的小蝦。做八九張紗網(wǎng),每張相距三四米,依次放進水里,一張一張拉,就能一把一把的抓蝦。
忙過“雙搶”,太陽偏西要下山了,就到水庫里選地方,水里是層層梯田,選距離岸上一米左右的地方最好,天漸漸黑下來,蝦子就開始上網(wǎng)了,一兩寸長,幾近透明的。只有水庫里有那種蝦子,能生吃,掰掉頭部,連著一根長長的黑線,能嚼出淡淡的甜味兒。它們白天、深夜都不見蹤影,只是天黑的時候才出現(xiàn)。這個問題曾長時間困擾著我,請教過“資深人士”,他說蝦子是蚊子變的。這話好像有道理,蚊子是傍晚時候出來咬人,蚊子咬人,我們吃蝦子,都能找到平衡。說這話時他打著飽嗝,給我拋了一個很深奧的問題:你曉得蝦子從哪里放屁嗎?
在水庫里釣蝦,晚飯是媽媽送來的。七八點鐘的光景,蝦子特別多,那時我們就沒有喘息的時間了,九十點鐘就比較稀少了?;丶野盐r用熱鍋一焙,次日大太陽地暴曬,就變成醬紅色的蝦干,易儲存。庫外人來買蝦,是不用秤稱的,兩三毛錢一升,大人走親戚朋友,也帶上一些。
后來,釣蝦的越來越多,鄰隊甚至外大隊的大人也加入釣蝦隊伍。于是,一大早就有人在岸邊插竹竿占地盤。天一黑,水庫四周全是星星點點的馬燈燈光,可蝦子卻一年比一年少。我上大學(xué)后,放暑假,還看到小把戲重復(fù)著我們當(dāng)年的勞什子,不過蝦釣得很少,一夜下來也做不成一碗菜。媽媽也叨嘮,你走了,很少吃到蝦子了。家人不光是蝦子吃的少,魚也吃的少,我小時候很會抓魚,究其原因,他們說魚怕癡漢。這里的“癡”,多指性格憨、不著急的意思。在生產(chǎn)隊勞動時,突遇暴雨,別人像野兔子一樣的奔跑,只有我不慌不忙的走在后面,心里還在想跑什么跑,前面不也在下雨嗎?反正衣服都要濕透。
釣蝦,我差點兒“釣”掉了姐姐的性命。
釣蝦的人多了,能夠選擇的好地方就少了,我釣蝦的地方越來越偏僻,水淹了的無主的墳,我也曾踏著棺材板釣蝦,無畏無懼,有一次是在水庫一條很深的暗溝里釣,水溝比竹竿還深,蝦網(wǎng)沉不到底,只能吊在半壁上,那次蝦子特別多,提網(wǎng)的時候,密密麻麻的全是。有時隔一個輪回不放食,還是很多,姐姐送飯來,我已釣了大半提桶,她伸手往桶里一摸,連聲音都變了:怎么釣了這么多?
父親長年在外,姐姐幫襯著母親照顧著她的六個弟妹,儼然一個小家長,甚至還掌握著獎懲的大權(quán)。姐姐聰明,長得也很漂亮,生產(chǎn)隊的人都說她能干,我倆常斗氣拌嘴,我認(rèn)為她一直偏向哥哥,比方她到公社買東西辦事,總是和哥哥一起去,說我淘氣不帶我。
我都沒工夫吃飯了,她提桶、提燈走在前面,我則在后面負(fù)責(zé)拎網(wǎng)抓蝦,兩個人配合,速度快起來,一提桶差點兒裝滿了,大一點兒的蝦子都蹦跳了出來,我們也沒時間去撿。姐姐很興奮,她說她要拎網(wǎng),把提桶給了我,可是只一個來回,拎網(wǎng)的時候,她腳下打滑連人帶網(wǎng)滾進水里,“撲通”一聲,似沉悶的鼓聲,她長長的頭發(fā)掛在我第二個衣扣上,我身子一歪,木桶落到水里,順手抓住了她的頭發(fā),本能地將落水的腳拼命往前蹬,往后一拽,把她拖上了岸。死里逃生,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說不出話來,等到她能喊媽叫娘了,我還一個勁的怪她逞能,抹殺了我的功勞,把提桶撈起來再釣,卻再難見到蝦子的身影,只有一兩個小蝦米在網(wǎng)里跳躍,好像在快活的譏諷嘲笑,姐姐全身濕漉漉的,她說回去,她是怕別人看見,她是大姑娘了。一路上,姐姐扛著網(wǎng)走在前面,我提著個空桶,用腳踢著土坷垃,滿心的不高興,倒是嚇壞了母親,她寬慰著姐姐,對絮絮叨叨的我差點兒用竹棍伺候,讓我保證,再也不去那兒釣蝦。
十多年后,小外甥問我可是救過他媽,我說我一不小心救了個人,哪里知道就是你媽媽呢?當(dāng)時要知道是你媽,一定得讓你先拿瓶酒來,我才會去抓你媽媽的頭發(fā)。
姐姐像母親一樣,操心的命,出嫁了,姐夫也是兄弟姊妹七個,她好像總有操不完的心。如今,外甥也算頂天立地了,上慈下孝,工作之余也常會陪伴親人,可他沒有媽媽了,今年他媽的忌日,他寫了一首詩:
夢里娘親憂兒游,慈顏如水涌心頭。
云窗夜雨驚逝曲,心中悲苦品哀愁。
他思念他母親。
戲 水
我們那一代人,“游泳”還是個時髦的詞,很少有人說,父老鄉(xiāng)親說得挺文藝:戲水。通俗點兒就是洗澡,農(nóng)村的男伢,鮮有旱鴨子。
天一熱,母親浣衣洗菜,把背上、懷里的小伢往淺水處一放,任他戲水玩沙,便開始了他的游泳基礎(chǔ)課目,但也埋下了淘氣的種子。
吃過端午粑(故鄉(xiāng)沒有吃粽子的習(xí)俗),藍瑩瑩的水就在打招呼,放學(xué)的小伢,把書包一放,褪下衣褲,呼啦啦一群水鴨子。水里的游戲可多了:打水鼓。水及腰部,取站立姿勢,雙手相向擊水,“咚”“咚”“咚”,悶響聲傳得很遠,據(jù)說這樣可以嚇走水鬼,人少或者在比較偏僻的地方,水鼓定然是要先打的;踩水。在深水處,如同在水里走路,水平高的,雙肩都露在水面,能在水里“走”幾公里;潛水。鉆進水里,在很遠的地方才冒出頭來,很像課本中的“小英雄雨來”,人在水里是半浮半沉的,沒有一點兒水里功夫,只能在原地轉(zhuǎn)圈圈,潛不遠,初學(xué)時抱著石塊沉下去,腳踏實處走幾步,實在憋不住了,放下石塊,蹬著兩腿浮上來。
玩膩了,就弄個惡作劇嚇女伢,一兩個人斷斷不能玩兒,被女生圍住不敢上岸是非常丟臉的事,人一多,遇女生路過,一齊從水中爬上來,托著小雞撒尿,嚇得女生不是繞道走就是勾頭匆匆跑過,后面追逐著一片歡笑。玩出水平了,就是裝死,仰在水面,后腦微傾,頭發(fā)散在水里,只留著一對兒鼻孔朝天,肚子鼓氣,鼓得脹脹的,手在水下作輕微的擺動,無風(fēng)的時候,可以一動不動的仰幾個小時,遠看還真像浮上來的死尸,有人經(jīng)過大呼小叫:不得了啦,淹死人啦!等喊來了人,“死尸”不見了,草叢中傳來壞笑聲。在水里最怕的是腳抽筋,遇到這種情況也不必驚慌,采用仰姿,將腿抬起來,雙手撫摸一陣就沒事了。戲水準(zhǔn)備工作一定要做好,下水前踢踢腿,彎彎腰,尿點兒小便敷在肚臍上拍拍。至于為什么要尿,大伢也說不清楚,說是比他更大的伢教的,現(xiàn)在想想還挺科學(xué),農(nóng)村的小伢經(jīng)常身上不著一根紗,但母親總要做一個紅肚兜兜住小伢肚臍眼。
水里待長了,難免有閃失,每年都傳出有小伢淹死的消息,到底是哪兒的,誰也講不清。
聽說有學(xué)生淹死了,不論是不是本校的,學(xué)??傄o張一陣子,大會小會講,放學(xué)便讓老師送,可上學(xué)就麻煩了,無法家家去送的。仍有人相約著往水里鉆。有一個青年教師等到十幾個黑鬼鉆進水里,從容地抱起褲頭就走。待在水里的愣住了,有人提議,追!于是全爬上來跟在后面,老師是回鄉(xiāng)知青,說不準(zhǔn)前兩年也為洗澡戲水挨過打,又是家門口的,小毛頭們可不怕他,老師沒料到這手,見這陣勢,加快了腳步,農(nóng)村孩子全身烏黑锃亮,唯有系褲頭處是本色,很打眼,一溜煙的十幾個光屁股白晃晃的急行軍般行進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惹得社員笑彎了腰,薅草收割的也跟在后面起哄,老師無奈只好以以后補交檢討換回褲頭了事。聽說某學(xué)校校長發(fā)現(xiàn)學(xué)生戲水,他氣急便糊涂了,竟把幾個學(xué)生摁下去嗆水。不幾天大字報從學(xué)校貼到公社,說是迫害革命小將,校長被撤職調(diào)往他地,臨行前學(xué)生家長去送他,幾個被嗆水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事隔多年都生兒育女了,提及此事,還說對不起校長。
現(xiàn)在每每看到少兒溺亡或勇救落水者的新聞,都會惋惜花朵凋零,贊嘆托舉生命。其實我也有過這般的“英雄壯舉”,深深的埋在心里幾十年,當(dāng)年是怕大大媽媽在屁股上用竹梢“下面條”,傷皮不傷骨,但疼痛極了。
小勝、長生和我在范陵塘里戲水,可能也就八九歲,長生在水里跳,蹦一次就露出了身體某個部位,開始頭在外面,再就是下巴,漸次是嘴巴鼻子眼睛眉毛,最后只有頭發(fā)了,我都要上岸了,意識到問題嚴(yán)重,叫還在水中的小勝拉,他哭出聲來:長生要淹死了,長生要淹死了。媽媽天天嘮叨不能戲水不能戲水,說范陵塘里淹死過人,說水鬼拉小伢的腳,說要戲水就打斷我們的腿,想到長生要淹死了,我就再次下水去拉他,隱約拉著了一只手,由于反作用力,我自己也滑到深水區(qū),嗆了水,撲騰幾下,便游到塘埂,趴在塘埂上又吐又號,清水眼淚鼻涕一塊兒流,長生淹死了,我的屁股肯定要開花,卻聽到小勝在笑,長生在塘后埂那里哇哇哇地吐,三個小伢扯著一根草發(fā)誓,永遠都不說。
山塘有點兒像鍋底,泥巴越踩越往深處滑,是有些像水鬼扯腿。還是長生違背了諾言,在他參軍的那年春節(jié),長生的媽媽一定要我到她家去坐坐,她端上滿滿的一碗糖水蛋,說爺好喲,我家長生臨走的晚上才說是爺救過他的命。邊說邊撩起圍裙擦拭著眼睛。長生比我晚兩輩,慈祥的老人還喊我爺爺,讓我非常不自在。
做母親的總是掛念著她身上掉下來的肉,上大學(xué)了,暑假回家沒有伙伴玩兒,在水庫邊就腳底癢,等到爬上岸,卻發(fā)現(xiàn)母親站在暗處,她擔(dān)心,卻要為兒子留臉。
戲水練就的功夫,長大后還真派上了用場,水庫成立打魚隊,清一色是當(dāng)年戲水的小伢。
偷 桃
吃是童年的一個主題。這和小動物沒什么區(qū)別,比如小雞出殼,房前屋后就長出了小雞草,毛茸茸的,把它剪碎,小雞就圍著腳邊啄食;有小鴨子了,田溝池塘里就游動著小蝌蚪。隨著時令的變化,桃杏李棗毛栗山楂,甚至桑葚酸毛根,都滋養(yǎng)過我們的童年。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桃子,從五月桃、六月星到七八月的毛桃,能吃三四個月,端午后的五月桃,又大又甜,吃得嘴角都流出紅紅的汁水,只可惜時間短了點兒。大人看到小伢腦袋上脖子上長出了一顆顆小癤子,會說,肯定是毛桃吃多了,來來來,我給你擠擠,小伢就躲。
我們生產(chǎn)隊是水庫移民,集體搬遷到金莊隊的地盤,家家都單門獨戶,房前屋后栽的最多的就是桃樹。
我們生產(chǎn)隊居住了儲姓的幾戶,他們祖居于此,卻隸屬金莊隊。理不清有什么親戚關(guān)系,母親讓我喊大人們?yōu)楸頎敱砟?。有一對兒老夫婦,在小伢眼里,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他們有一個叫天賜的兒子,要走很多路去他們生產(chǎn)隊上工,老兩口就守著幾棵桃樹。天賜表哥要在某個清晨,把自家的桃子拿到集鎮(zhèn)上去賣,換些油鹽火柴。那是要偷偷去的,屬于資本主義的尾巴?!皩幰鐣髁x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社會主義為什么不長苗呢?這個問題太深奧。
表爺家的桃子長得實在喜人,又大又圓,從里紅到外,用手輕輕就能掰開。伙伴們相約著去偷,在中午趁表爺表娘打瞌睡的時候,大孩子帶把刀,在桃子最多的枝丫上一刀砍下去,拖著樹枝就跑,既省事又難被抓著。我也是偶爾為之,不過從未破壞過桃樹,只是撿最大最熟的摘幾個。
一次又是集體作案,表爺拿著竹竿攆出來,他們呼啦一下全跑光了,只有我一人躲在隱秘處,之所以沒動,是來不及跑了,我把摘的桃子放進草帽里,悄悄扣到頭上,嚇得大氣不敢出,只盼著表爺能快些走開。
老人摸著被砍的樹枝,一邊咒罵,一邊撿拾地上的桃子,心疼的檢查著損失的情況,他發(fā)現(xiàn)了我,見我兩手空空,向我走過來:還是你好,你不害事,不像那些短命鬼,表爺摘幾個給你。他揀最大的摘了幾顆送過來,我說不要不要不要,推讓著,后退著。該死,草帽被樹枝刮翻了,桃子骨碌骨碌不爭氣地滾了一地,我臉發(fā)燒,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還是表爺給解了圍,他彎腰撿起桃子,用衣襟兜著,又一個一個的放進草帽,幫我把草帽戴好,系上帽繩,將我送出桃園。
可能是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表爺就已作古,之后他們家也搬了,有一次,我走近頹廢的墻垣,只有稀疏的幾棵毛竹,桃樹也被砍了,心里空落落的,聽天賜表哥說當(dāng)年他家的桃子如何如何好吃,我就想起偷桃的那一幕,很想去表爺墳前燒點兒紙錢。
爾 冬:本名陳壽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池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