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怡
每年暑假,母親都會帶我去外婆家小住幾天。
外婆住的是一個老舊小區(qū),位于小縣城南郊。小區(qū)的樓房大概有五十來棟,都是建于九十年代末,不管是遠(yuǎn)看還是近觀,這里的樓房以及小區(qū)配套設(shè)施都顯得破舊而過時。
從繁華的市中心到小區(qū)大概是八九公里的路程。整個小區(qū)左側(cè)是一條新修的柏油馬路。小區(qū)里綠樹成蔭,成群的鳥兒在這里棲憩,居民們則在樹下納涼打牌。小區(qū)右側(cè)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堤壩。翻過這道堤壩,就會看到兩個大大的池塘、大片草地和莊稼地。
外婆在她三十多歲的時候,帶著一雙兒女從離市區(qū)三十多公里的鄉(xiāng)下來到這里,結(jié)束了同外公兩地分居的生活,在這個她不熟悉的地方安居樂業(yè)。
在我記憶中,不曾有過外公的印象。我不到一歲時,外公因為疾病離開了人世。那時的外婆,還不到五十歲。
從我能記事起,外婆總是忙碌著,忙碌著帶孫子孫女,忙碌著盤算一家人地吃喝用度,忙碌著她菜園地播種收割。
菜園在外婆房子外的不遠(yuǎn)處,只需下樓往右拐,翻過堤壩,再走約一百米。幾年前,她憑著驚人的毅力和勞力,一個人從遠(yuǎn)處池塘挖出塘泥,一框一框的挑上來,填埋成一攏攏菜地,施肥播種,澆水鋤草。她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種菜這種活計得心應(yīng)手。辣椒、黃瓜、絲瓜、......滿園的蔬菜瓜果應(yīng)有盡有。
待到豐收的季節(jié),園子里的菜經(jīng)常是多到吃不完。每每這時,外婆常會采摘一些送與熟悉的鄰居。鄰居們都夸贊她勤勞能干,說她種的菜比菜場買的好吃。她聽了,滿是皺紋的臉上堆滿了笑。
外婆是第一個在堤壩下方開菜園的人。時間久了,左鄰右舍紛紛效仿,隨后包圍著兩個池塘和整個村莊的堤壩都被開墾了出來。站在堤壩最高處放眼望去,一排排菜畦交錯縱橫,綠油油地象厚實的地毯,橫七豎八地鋪滿了整個堤壩。主人們精心打理著自家院子,享受著豐收地喜悅。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但她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給蔬菜施肥擔(dān)水。菜園在外婆日復(fù)一日地勞作中生生不息。
近年來,城市發(fā)展腳步越來越快。新城區(qū)不斷規(guī)劃,外婆小區(qū)所在位置儼然已經(jīng)和市區(qū)連成了一片。就在去年,堤壩旁大面積的草地,兩個大池塘,改造成了市里最大的濕地公園。公園建地很快,有好多柚子樹,桃樹,還有很多叫不出名的花樹。兩個池塘也改造的宛若西湖的樣子,湖面上有仿清的亭臺樓閣,彎彎的拱橋,橋的兩旁是悠悠的垂柳。公園很美,特別在雨天,在公園中漫步,感覺到一種詩情畫意的美。
這里再也尋不著以前的樣子了。
堤壩旁的菜地是保不住了。幾天前,政府要求個人拆除菜園的通告貼滿了小區(qū)的公示欄。
可是,又有誰會舍得親自去拆除自己家的院子呢?人們每天辛苦的勞作,馬上就是蔬菜瓜果豐收的好季節(jié)。他們惟愿拆除能晚一點,再晚一點。
恰是時間最不等人的。就在今天,有四五個農(nóng)工模樣打扮的中年漢子,背著打草機(jī),急匆匆地開動著機(jī)器,在菜地里一排排‘掃蕩。鮮嫩的蔬菜瓜果瞬間就被割斷打爛,不一會,菜地里一片狼藉。
菜地的主人聽到了聲音,匆匆地趕來,膽大的就上去跟漢子理論幾句,但終歸是沒辦法阻止。外婆安靜地在人群中站了一會,默默走到菜園里,呆呆的看著滿院子蔬菜。母親不放心她,叫上我,陪外婆站在菜園里??招牟?,韭菜,長得油青水亮。辣椒樹上很多辣椒,綠色的,紅色的,枝頭上很多細(xì)黃的花蕊靜靜綻放。
很快,兩個壯漢子沖我們這邊走來,他們并不多看我們一眼,自顧自的開動著機(jī)器,毫不留情地開始工作。釉青的辣椒樹“突突”的倒下,比人還高的芝麻桿“哧啦啦”的躺下,潔白的芝麻花一朵朵飄落。
我偷偷看了看外婆,她面色似乎越來越凝重,渾濁的眼神中仿佛要流出淚來。我輕輕走到外婆身邊,用手輕拍外婆的后背,安慰道:沒事,外婆別怕,沒事的。
這時,母親徑直向其中一個漢子走去。我聽到她大聲說:等等,停一下??墒悄侨怂坪跻稽c也沒聽到,手中的機(jī)器聲實在是太大了。
母親又進(jìn)一步走去,打草機(jī)打碎的枝葉飛濺,落在母親身上。母親用力比劃著手勢,讓他停下。機(jī)器停下來了。母親用求情的口吻說:能不能晚幾天再來清理?那個漢子一聽,連忙擺手,不多解釋,又開動了機(jī)器。母親的臉被太陽曬的通紅,額頭上滿是汗水。她好像并不死心,又向另一個漢子走去,揮動著手勢,嘴里說著同樣央求的話。漢子遲疑了一下,面有難色,說:我們只是奉命做事,你這不是讓我為難嗎?母親仿佛看到了希望,慌不迭地說:“大哥,我保證,您只要給我們一天的時間,明天這個時候,這個菜地沒有清理好,就隨您怎么處置。”
漢子顯然是被母親的話打動了。他摘下帽子,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滿頭的汗水,蹣跚著走到同伴身邊,示意他停下機(jī)器,然后簡單交流了幾句。那個人回頭看了看我們,目光在外婆臉上停留了片刻,終于說了一聲:好吧。兩個人轉(zhuǎn)身離去。母親看著他倆濕透的背影,感激地連聲說,謝謝啊,謝謝大哥了。
母親回到我和外婆身邊。說:“這下好了,我們自己動手吧,把這些花生和剩下的辣椒都收了吧。
外婆臉色緩和了很多,她無奈地說:“終究是留不住了。盡快動手吧,到時別讓人家做事的為難了?!?/p>
此時是下午五點多,地里依舊是火烤一樣的灼熱。外婆,母親,還有我,誰也沒說話,埋著頭干活。沒干多久,我又渴又累,汗水浸透了衣服,感覺快透不過氣來了。這時外婆說,妮兒,你別干了,在樹下歇會吧,別中暑了。
實在是累了,我走到一顆大樹底下,一屁股坐了下來,喘息著看外婆和母親勞作的身影。母親干起活來動作笨拙,她時不時停下來,擦擦臉上的汗水。外婆埋著頭,躬著瘦小的身子,看不到她的臉,只看到滿頭的白發(fā),雜草般黏黏地伏貼在她額頭。
空氣仿佛是靜止了,一絲微風(fēng)也沒有。樹上的知了聲此起彼伏。 湖面上金燦燦的閃著微光。太陽逐漸西沉。突然,一群麻雀飛來,一只只翩然而下,落在我腳下,落在菜地里,爭先恐后地跳到已經(jīng)翻動完的花生地里,旁若無人地啄食著什么。我從沒看到過這么多麻雀,更沒想到這些鳥兒如此膽大,忍不住驚喜地叫起來:外婆,快看,好多麻雀。
外婆停了下來,直了直身子骨,看著這些麻雀,說:“這是聰明的鳥兒,他知道剛翻的地里有蟲子,這樣的日子她們可最快活呢。”母親聽了,也停下了手中的忙碌。我們?nèi)齻€人靜靜的看著,生怕驚擾到他們。不一會兒,她們就吃飽了,嘰嘰喳喳的爭先著一只只飛去。他們掠過綠色的公園,掠過清澈的湖面,掠過血一樣的殘陽,飛向云的更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