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永遠(yuǎn)是人類歡欣時分享快樂的伴侶,也是憂愁時訴說痛苦的對象。但是,不同文化卻對月亮有不同的描述,它們對月亮的欣賞角度和欣賞方式也往往是各不相同的。
在中國詩歌中,月亮總是被作為永恒和孤獨的象征,而與人世的煩擾和生命的短暫相映照。今天的人不可能看到古時的月亮,相對于宇宙來說,人生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瞬間,然而月亮卻因它的永恒,可以照耀過去的、現(xiàn)在的和未來的人們。我們讀李白的詩時,會想起在不同時間和我們共存于同一個月亮之下的李白,正如李白寫詩時會想起也曾和他一樣賞月,在他之前的古人。正是這種無法解除的、共同的苦惱和無奈,通過月亮這一永恒的中介,將“前不見”的古人和“后不見”的來者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使他們產(chǎn)生了超越時間的溝通和共鳴,達(dá)到了某種意義上的永恒。傳說李白死于“江中撈月”。他于醉中躍進(jìn)江里,想要擁抱明月。他為明月獻(xiàn)出生命,也就回歸于永恒。
日本文學(xué)也有大量關(guān)于月亮的描寫,但日本人好像很少把月亮看作超越和永恒的象征,相反,他們往往傾向于把月亮看作和自己一樣的、親密的伴侶,有時甚至把月亮置于自己的保護(hù)之下,對它充滿愛憐。例如13世紀(jì)的道元禪師(1200—1253)曾經(jīng)寫道:“冬月?lián)茉葡喟殡S,更憐風(fēng)雪浸月身。”有“月亮詩人”之美稱的明惠上人(1173—1232)寫了許多有關(guān)月亮的詩,特別是那首帶有一個長序的和歌《冬月相伴隨》最能說明這一點。他寫道:“山頭月落我隨前,夜夜愿陪爾共眠。”最后,他寫出了最為膾炙人口的兩句詩:“心境無翳光燦燦,明月疑我是蟾光?!?/p>
希臘神話中的月神塞勒涅是一位美麗的女神。她身長翅膀,頭戴金冠,每天乘著由一對白馬牽引的閃閃發(fā)光的月車,在天空奔馳,最后,隱沒在俄刻阿諾斯河里。在希臘女詩人薩福的筆下,月神愛上了美少年恩底彌翁。恩底彌翁是一個生命短暫的凡人,因為塞勒涅愛他,神就使他青春永駐,但他必須長睡不醒。月神每天乘車從天空經(jīng)過,來到她的情人熟睡的山洞,和這個甜睡中的美少年接吻一次。神話中說,正是由于這種無望的愛情,月神的面容才顯得如此蒼白。在這個神話中,美少年恩底彌翁得到了永恒,他付出的代價是無知無覺,和嫦娥一樣遠(yuǎn)離人世。人類總想擺脫時間,追求永恒,其結(jié)果往往是悲劇性的;即使他們成功了,他們得到的永恒也不是幸福,而是成為異類,永遠(yuǎn)孤獨。
總之,不同文化的人用不同的方式,欣賞和描寫月亮,卻同樣給予我們美好的藝術(shù)享受。如果我們只能用一種方式欣賞月亮,豈不是我們的重大損失?詩和傳說中的月亮就是這樣一種中介,它可以使不同文化的人們欣賞并擁有另一種文化,而得到在本民族文化中不能得到的藝術(shù)享受。
(選自《天際月長明》,樂黛云著,海天出版社2016年版,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