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 復(fù) 譯/張佳瑋
我回憶童稚時候,能夠睜大眼睛看太陽,明察秋毫。纖小的東西,我也必得去細(xì)細(xì)觀察其紋理,所以時不時能得些意外趣味。夏天蚊子嗡嗡聲如雷,我就把它們想象成鶴群在空中起舞。心意所向,就覺得看上去,蚊子真成了鶴啦;便這么昂頭看著蚊子們,脖子都僵了。又想了法子,把蚊子留在蚊帳里,慢慢拿煙噴它們,讓蚊子們沖過煙霧飛翔鳴動,就當(dāng)作是白鶴青云來看,果然就像是鶴唳云端,于是我心情怡然,拍手稱快。
我又常在土墻凹凸的所在、花臺小草叢雜的地方,蹲著身子,和石臺齊平,定神細(xì)看,就以叢草為樹林,當(dāng)蟲蟻是野獸,把土礫凸起的地方當(dāng)作山丘,凹下的地方當(dāng)作溝塹,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有一天,我見兩只蟲子在草間爭斗,看著興味正濃,忽然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地?fù)溥^來——原來是一只癩蛤蟆。舌頭一吐,兩只蟲子都被它吞了。我那時年幼,正看得出神呢,見此情景,不覺呀然驚恐。等神思定下來了,便捉住蛤蟆,鞭打了數(shù)十下,趕到別的院落里去啦。等年長了,回頭想想,那兩只蟲子打架,應(yīng)該是圖謀奸情、不肯相從鬧矛盾呢。古話說“奸近殺”,蟲也是這樣吧?
蘇州有南園、北園兩處好所在。菜花黃的時節(jié),我苦于沒有酒家可以作小酌之飲。如果帶著食盒去,對著花喝冷酒吃冷食,那是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有人商議道,不如就近找地方喝酒,或者看完花回來再喝酒,可一尋思,終究不如對著花喝熱的來得痛快。大家商量未定時,蕓在旁笑道:“明天你們各自帶好份子錢,我自己擔(dān)著爐火來?!贝蠹倚χ饝?yīng)了。
眾人走后,我問蕓:“明天你真的自己去么?”蕓道:“不是。我看見市井中有賣餛飩的,他的擔(dān)子里鍋爐灶,無不齊備。何不雇個餛飩擔(dān)子去?妾身先把菜肴烹調(diào)端整妥當(dāng),明天到了地方,再一下鍋,茶酒兩樣都齊全了。”我道:“酒菜倒是沒問題了,卻沒有烹茶的器具。”蕓道:“帶一個砂罐去,用鐵叉串著罐柄,去了餛飩挑的湯鍋,把砂罐懸在爐灶上,加柴火煎茶,不也很方便嗎?”我大為贊同,鼓掌叫好。街頭有位姓鮑的,賣餛飩謀生。我們出了一百錢,雇了他的餛飩擔(dān)子,約到第二天午后出發(fā)。鮑先生欣然答應(yīng)了。
第二天看花的諸位到了,我把前因后果跟他們一說,大家一起嘆服。吃完飯后,我們一起出發(fā),帶著席子墊子,一起到了南園。揀擇了柳樹蔭下團團圍坐。先把茶烹起來,飲完茶,再暖酒熱菜肴來飲食。當(dāng)時風(fēng)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在路上來往,蝶蜂亂飛,讓人不飲都要醉了。酒肴都燙熱溫熟,大家坐在地上放懷大嚼。挑擔(dān)子的鮑先生挺不俗氣的,便拉了他來,一起飲酒。游人見了我們,無不嘖嘖稱羨,贊我們想法奇妙。酒食用罷,杯盤狼藉,大家各自都陶醉了,有的坐,有的躺,有的唱歌,有的長嘯。紅日將要西墜,我想吃碗粥,挑擔(dān)的就去買了米,現(xiàn)煮了粥,吃飽了肚子才回家去。蕓問道:“今天這次游玩,可開心么?”大家都道:“若非夫人,一定不能這么盡興?!贝蠹覛g笑而散。
貧寒之士,從起居飲食到衣服器皿再到房舍,都適宜儉省而雅潔。儉省的法子叫作“就事論事”。我愛喝點小酒,不喜歡布置太多菜。蕓便為我置備了一個梅花盒:拿二寸白瓷深碟六只,中間放一只,外頭放五只,用灰色漆過一遍,形狀擺放猶如梅花,底蓋都起了凹楞,蓋上有柄,形如花蒂。把這盒子放在案頭,如同一朵墨梅覆在桌上。打開盞看看,就如把菜裝在花瓣里似的:一盒六種顏色,二三知己聚會喝酒時,可以隨意從碟子里取來吃,吃完了再添。
蕓另外又做了矮邊圓盤一只,以便置放杯箸酒壺之類器具,隨處可以安放,要移動起來也方便得很。這是食物上儉省的一個法子。
我的小帽領(lǐng)襪等衣服邊角,都是蕓自己織作的。衣服破了,她便有法子移東補西,總之能讓衣服整齊潔凈。衣服顏色大多暗淡,這樣比較耐臟。既能出去見客人,也能家常穿著。這又是服飾上儉省的法子了。
我們剛住到蕭爽樓中時,嫌這地方暗,用白紙糊了墻壁,就亮了。夏天樓下的窗都拆了,因為外頭沒有欄桿,看去覺得空洞洞、無遮無攔的。蕓說:“有舊竹簾在呢,干嗎不用竹簾代替欄桿?”我問:“怎么辦呢?”蕓道:“用幾根黝黑色的竹子,一豎一橫,留出走路的空間,截半幅簾子,搭在橫竹上,垂到地面,高度與桌子相齊,中間豎四根短竹子,用麻線扎好固定,然后在衡竹搭簾的地方,尋些舊的黑布條,連橫竹裹住,縫上。這樣可以有個遮攔,可做裝飾,又不費錢?!边@就是我所謂“就事論事”的一個辦法。以此推論,古人所說──竹頭木屑都有用處──確實如此啊。
夏天荷花初放時,晚上閉合,白日盛開。蕓便用小紗囊,撮少許茶葉,放在荷花心。第二天早晨取出,烹了雨水來泡茶,香韻尤其絕妙。
摘自《浮生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