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唐朝暉
思金拉措最近的村子是增期鄉(xiāng)的真措村,從湖邊下來,約十公里,302縣道旁有一些新建的房子。我們離開公路,繞到新村子的后面,進入真措老村,到處是牛糞墻,一個純牧民的老村落。
在村子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對面山坡上的真措拉康,這個神殿是我們要去的增期寺。
真措拉康下面的牧民人家,在牛糞墻的影響下,房子顯得有些黑。下面的真措湖,安靜地藏進山的一角,當?shù)厝苏f,思金拉措與真措湖是母子湖。
本來想尋找守護思金拉措那位小伙子的家,我們在牛糞墻村子很窄的路上轉(zhuǎn)了幾個圈,沒找到人帶路。四月底、五月份,村里的勞動力,都去挖蟲草了,大部分都住在山上。六月中旬,才是他們回家的時間。有些在近處挖蟲草的人,晚上是可以回到家里來住的。
現(xiàn)在村里的人,有些做點小生意,到挖蟲草的季節(jié),就去挖蟲草。平時,也有人報名參加政府舉辦的一些手藝培訓(xùn)班,學修理、安裝電器等等,有些是不需要學費的,有些包吃包住,即使交錢,也很少?,F(xiàn)在很多村民有了拿證書的意識。
沒找到要找的人,我們重新上了302縣道。貢德林草原,也就此在我們眼前一點點地打開。
貢德林草原在海拔四千八百米到五千米的高地上,這是西藏很著名的一個高山牧場,酥油茶更是自古有名。牧民說,夏天的功德林草原,也是涼爽的。
貢德林草原位于桑日縣增期鄉(xiāng),總面積五十多萬畝。草原分布的地區(qū)地貌極其豐富,時而在高坡,時而處于河谷,時而一馬平川,我們一路而行,像行走在音樂的節(jié)奏里,或舒緩,或緊張,或高潮,或低沉。不斷地經(jīng)過一些小的村落,她們是如此寧靜,像石頭,像鮮花,自然而然地生長在草原深處。
草原上風很大,像群狂奔的野馬,橫沖直撞,遇上什么,就狂熱地親吻,然后,絕塵而奔。
而草原,亦如咆哮的河水,在大風的裹挾下,向遠方的白云奔騰而去,兩邊柔和的山包被沖洗成平地;有些小山包像鵝卵石,柔和溫潤,沖刷到草原兩邊。
大群的牛,低著頭,任時光咆哮,它們的時間,就在低頭、散漫、咀嚼中平靜,淡然。
在風中,我們蹲下來,為的是接近一朵朵小小的紫色花,她像夢里的太陽,弱弱地貼著地面往上開。細看,花瓣微含,她叫邦錦梅朵。微弱地開在自己的宇宙,在草原上遍地開放。我看見了,看見世界在她那十片小小的花瓣間:搖晃、生成,自生光芒。
邦錦梅朵的旁邊,凌亂的雜草蔓延向遠方。邦錦梅朵,她像被大家呵護的小女孩,弱到內(nèi)心最深情、最動容的地方。紫色,還泛著白光,風也不忍心吹到她們,只是用鼻子嗅一嗅她散發(fā)出的體香,就奔騰向上,呼嘯而去,帶著滿足和興奮。像把愛著的新娘,放在花房最恬靜的地方,自己故作灑脫地浪跡天涯,然后,消失在蒼茫的虛空中,消失在粗礪的沙石世界。
邦錦梅朵,一種內(nèi)斂的野花,她裝飾著草原,裝飾著我離開之后的無數(shù)個輕柔的淺夢,邦錦梅朵的乖巧,只有當你坐在她旁邊的時候,才能感受到世界那微弱的沉溺于深水里的心跳聲。
一位牧民說,邦錦梅朵才是真正的鮮花,因為,她開在牛糞上。我不感覺到這位牧民是在開玩笑,這是一種真誠。確實,邦錦梅朵集中地開在草原凸起的那些小堆堆上面。
在其余的鮮花沒有到來之前,邦錦梅朵,微紫、微紅、微白地妝點著漫無邊際的草原。
邦錦梅朵的微笑,鋪滿了整個貢德林草原。
從草原去沃德貢杰雪山的路上,我們一直在尋找一種讓我們驚喜的動物——馬鹿。
西藏的馬鹿僅在山南貢布拉山區(qū)活動,而它們,又集中在桑日境內(nèi),就是我們此時正在經(jīng)過的這條路上。
馬鹿一般生活在山上,只有渴了,才會下山喝水。
幸運總會降臨在尋找者和敏感者的身上。司機和帶我們來的央金啦,她們發(fā)現(xiàn)了左邊山上的馬鹿。灌木林的黃色,混淆著馬鹿淺淺的黃,只有它們臀部的兩點白色,明顯地暴露在低矮的枝枝椏椏里,馬鹿脖子下面、前腿,很多地方都摻雜著這種好看的白色。
馬鹿隱藏在灌木林里,凸顯不了它們的美。
我們開始只看見兩只、三只,后來,又看見了六只、九只。山坡左邊的那群馬鹿,有六只在灌木林里低頭覓食,另外一只,站在稍微高點的空地上,向我們張望,像位哨兵。馬鹿大的有一百公斤左右,肩高一米。很多馬鹿蹲在山上,看見我們慢慢地爬上山坡,它們就站起來,不慌不忙地走向山頂,離開半山腰的灌木林,邊走邊覓食。我們擔心,馬鹿會回到山的最里面,山的那一邊,是我們永遠看不見的地方。
陽光出來了,馬鹿不斷地回頭看我們,現(xiàn)在的環(huán)保工作做得還是不錯的,馬鹿不再那么害怕人類,我們已經(jīng)相距很近。
有幾只馬鹿站在山脊上,站在一朵巨大的白云里,白云在它們的下面、在它們的后面,好像它們只要邁出一步,就會踏進云彩里,然后消失?!R鹿的家就在白云里!
我們坐下來,我第一次看見馬鹿的剪影:耳朵向上,扭過頭來,輪廓清晰,線條完美,像一尊尊優(yōu)雅的具有無比朝氣的雕像。
灌木林的黃色,混淆著馬鹿淺淺的黃,只有它們臀部的兩點白色,明顯地暴露在低矮的枝枝椏椏里。(錢賢/攝)
遠處的沃德貢杰雪山,像位柔中有剛的男子,護守著這片草原——雪山的人家。它不斷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座雪山海拔雖然近六千米,但從任何角度,都給人一種靈秀的親切感。增期鄉(xiāng)的一位牧民說,三年前,他轉(zhuǎn)過沃德貢杰雪山,下面有一個很漂亮的湖。宗喀巴大師在創(chuàng)立格魯派之前,在此修行、講經(jīng)說法,所以,留下了很多遺跡,沿途還有很古老的早期寺廟。
從這里到桑日縣城,功德林草原、沃德貢杰神山、沃卡溫泉都在我們今天走的這條線路上。
著名的意大利藏學家圖齊,八次入藏,到達的最東邊就是增期寺。
增期寺,位于增期鄉(xiāng)。在十世紀,噶當派的僧人云丹雍仲修建,遺址和建筑風格,具有明顯的早期寺院建筑特點。宗喀巴大師到此講經(jīng)之后,增期寺改為信奉格魯派。
藏語中,增期的“增”是池塘,“期”是水池外側(cè)的意思。之前,這里有一個水池,寺院就在它的外側(cè),增期寺名字由此而來,寺院一直在現(xiàn)在的位置,沒有移動過。老百姓的房子,之前集中在山溝里,后來,村里人慢慢地往下搬,溝里住的人就不多了。
寺委會主任帶我們?nèi)タ粗暗乃亍乃略貉販系姆较蛲献?,一個小長坡,兩邊是村民的房子。主任說,前面左邊就是原來水池的位置,水池早已干涸,百姓在上面用大小不一的石頭,堆砌成一個個羊圈,也有的地方建了民房。這是農(nóng)牧結(jié)合地區(qū),農(nóng)業(yè)是青稞、土豆、小豆和油菜。
增期寺現(xiàn)有僧人十七個。寺里沒有敬老院,整個山南只有桑耶寺這樣的大寺院里才有。
邊多主任帶我們進到寺院。
以前增期寺有個水池,寺院在它的外側(cè),寺名由此而來。如今水池已干涸。(桑日旅發(fā)委/供圖)
瑯賽大廳正對著一片廢墟——曾經(jīng)的廚房和集會場所,只有黃色的土墻,緊緊地包裹著石頭,還在堅強地站著,門窗的空洞,成為時間的缺口。從廢墟可以看出當年的大致模樣。老人說,窗戶后面是禮堂,那邊是舞臺,那邊表演,老百姓在這邊看。
瑯賽大廳是供奉財神像的殿堂。這個殿堂,曾經(jīng)做過沃卡區(qū)糧食局的倉庫,也因此沒遭到多大破壞,壁畫就那樣陰差陽錯地保存了下來。我一遍遍地流連于壁畫前,好像所有的顏色都跑到了這一堵墻上:淡紅、青綠、群青、黃色、白色、藍色……無數(shù)種顏色交融變化,各種顏色,各自清晰豐富,匯合成一種流動的水,在墻壁上顯現(xiàn)出各種的像。除了有些自然脫落、老化,壁畫和大殿,基本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大殿的門,像位睿智、滄桑的老者,從古老的昨天,守護到今天。
我們從增期寺的那一座山上下來,又盤旋登上另一座山。
曲龍寺是格魯派第一座寺廟。明洪武二十六年,也就是公元1393年,宗喀巴大師三十六歲,他帶著八大弟子到沃卡靜修?,F(xiàn)在,已找到了他們八個修行洞中的五個,另外三個沒有找到。光明洞是宗喀巴大師的修行洞,距今有六百二十六年歷史。
宗喀巴大師他們在此修行,當時的地方官員沃卡宗的宗本(藏語“宗”,是城堡的意思。西藏地方政府過去以宗為地方行政機構(gòu),宗本類似于現(xiàn)在的縣長,每宗由一人或二人負責),敬重宗喀巴大師,希望在修行洞前能為他們建一個殿堂。
宮殿建好以后,沒再動過。
曲龍寺的主供佛是宗喀巴大師。
出了宮殿,我們繼續(xù)往山坡上走,只有兩三分鐘的距離,就到了宗喀巴大師的光明洞,旁邊依舊有溪水流過。史料記載,宗喀巴大師在這里修行三年,建完曲龍寺后,又建的甘丹寺。
我們站在修行洞前,把曲龍寺的地理環(huán)境看得清澈明了。曲龍寺依偎于沃德貢杰雪山,前面是沃卡草原。
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是沃卡溫泉。
沃卡達孜宗遺址,從任何一個角度去瞻仰,它都是美的。三面懸崖,巨石砌成的墻,城堡雖只剩廢墟,在時光的打磨下,各種線條構(gòu)成的圖案,無不動人心魄。它的美:無它、無我、無己,空無而實有。
從第一眼見到,到最后的頻頻回頭,我們不忍離去。融在土黃色山包上的沃卡宗遺址,城堡殘骸頑強聳立著,依舊像一名戰(zhàn)士,守望著村莊; 也像位向?qū)?,把雪山、草原、河流,帶到村子面前?/p>
遺址前面是村莊,背靠群山。
增期河從村莊前面流過,遺址與村莊,近距離地相互觀望,若即若離,牽手相依。
經(jīng)幡飄揚,從村子里的這一座山連接著對面古堡的石頭,下面是田野和河流。
瞻仰完沃卡達孜宗,步行跨過增期河上的小橋。增期河,當?shù)厝私兴谒铀瓷先ナ呛谏?,其實水很清?/p>
過橋的第一棟房子,就是帕布溫泉。在沃卡這一平方公里范圍內(nèi),分布著七處古老的溫泉,有的水溫可以直接煮熟雞蛋,有的水溫微涼,但治病療傷養(yǎng)心,是老百姓傾慕于溫泉最永恒的傳說。
我們進到帕布溫泉的院子,里面像招待所,像民間醫(yī)院,只是沒有大夫。
以前泡溫泉,都是一個大池子,男女混泡。后來,因為有些人不好意思,就分時間段來泡,男性早一些,女性晚上晚一點?,F(xiàn)在的七處溫泉,有一部分還是男女不分,有些就象征性地分開一點;一個大池子里,男的在這邊泡,女的在那邊泡。
四年前,村里人給帕布溫泉水池砌了幾堵矮矮的墻,兩邊門上分別寫著“男”“女”,如果不注意,還以為是衛(wèi)生間。
這幾天一路奔波,不斷地被人文和美景震撼,我想把身體放松在溫熱的泉水里,腦子放空,身體舒展。我們幾個人都脫了衣服。泡在溫泉里,與當?shù)厝肆奶?。在溫泉池里,開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裸體采訪。
旁邊的小伙子骨折了,從我進來,到我后來離開,他一直泡在溫泉里。小伙子家在中關(guān)村,草原里的一戶人家,我第一次聽到村名,想到的是北京那些大樓。
另一位老人七十三歲,是來治關(guān)節(jié)炎的。老人是當?shù)厝?,?jīng)常來泡。帕布溫泉主要治療各種骨頭的毛病,還有與腎臟、血壓相關(guān)的一些疾病。泡在溫泉里,能看到藍天和白云,還有后面的山。
溫泉的門開了,女工作人員戴著一頂帽子,抱著一疊碗,從我們前面走過去,我下意識地把身體沉進池子里。女士很年輕,三十歲不到,她對著我們微笑,在水池旁的流水管下面,清洗著吃藏面的碗。
溫泉池最里面,墻基是一塊石頭,上面凌亂地堆著很多丟棄的拐杖。似乎有點拄著拐杖泡溫泉,過后,拐杖就不再需要了的意思。
帕布溫泉院子右邊是一棟兩層小樓,左邊一排平房。我們走進挨著溫泉的第一間房子里,里面是一對老夫妻。拉巴老大爺,到這里七天了,去年摔傷的腿,人民醫(yī)院說摔傷了骨頭,也檢查出有類似骨質(zhì)增生的毛病。聽人介紹,雇人開車送過來泡溫泉。老伴說,等好得差不多就回去了,估計再待三四天,他們就讓司機過來接。
來這里帶治療性泡澡的,一般七天一個療程,住在溫泉院子里七天十天,是常有的事情,也有住更長時間的。
也有些人泡了四五天,病人更加難受,按當?shù)厝说恼f法,病正在發(fā)出來,如果繼續(xù)泡幾天,說不定病就好了;但有些人以為病情在加重,就不泡了。
拉巴老人對溫泉泡好自己的毛病很有信心,他現(xiàn)在一天泡六次,分三次泡,每次泡完半個小時,就坐在池子邊的椅子上,與泡澡的人,說些天南地北的事情,或者獨自發(fā)發(fā)呆。
老人有兩個男孩,在拉薩工作。他的老伴五十多歲。老奶奶說,自家孩子其實有車,但他們忙,沒時間送我們,就讓我們自己包車過來。
拉巴老人住的房子是帕布溫泉最貴的,一天七十元一個床位,老兩口一天一百四十元,這間房的優(yōu)勢是離洗浴池最近,不用爬樓梯,老年人方便,所以貴一些。我們笑說,他住的是豪華間。這里都是按床收費,三十五元、五十元、七十元都有。
帶我們來的央金啦,曾經(jīng)在這里駐村半年,她也經(jīng)常來泡。她還帶我們?nèi)タ礈厝娜?,在后面小山坡上,煨桑爐守護著,村民在這里掛了很多的經(jīng)幡。
帕布溫泉現(xiàn)在還是村集體經(jīng)濟模式,其余幾個溫泉,有私人承包的,價格比村集體的要貴很多,但設(shè)施比較的現(xiàn)代化。
帕布村每家每戶,只有老人的家庭除外,其余的都要抽一個人來輪流值班,現(xiàn)在安排了三個人,十二天輪一次。以前生意不好,就只安排兩家來值班。十二天里,有多少收入,百分之百都要上繳給村里,年底分紅。值班的人沒有工資,包括溫泉外面的小店,賺的錢,也要交到村里。收入超過多少,會給他們發(fā)獎金。桑日縣的溫泉,像這種村集體經(jīng)濟模式的,有三個,都在增期鄉(xiāng)。
今天是尼瑪值班,每天晚上十一點半左右關(guān)門,把人清走,把池子洗出來,這是尼瑪每天的主要工作。
尼瑪有九個兄弟姊妹,三個兄弟在村里,其他的姐妹都嫁到別的地方去了。尼瑪父親去世了,母親健在。
尼瑪之前挖過、賣過蟲草,今年要值班,就沒去做這些生意了,而且他也聽說,今年蟲草采挖效益不是很好。尼瑪平常不值班時,就去附近工地打工,他不能離家太遠,尼瑪?shù)睦掀庞袣埣?,一個女兒正在上高中,需要尼瑪照顧這個家,他是家里的主心骨。
我想要憨厚老實的尼瑪在采訪本上留下他的名字,尼瑪說他不會寫字。尼瑪沒上過學,他最遠去過拉薩,然后就是蟲草采挖地那邊。
尼瑪一直待在村子里。
當天下午,太陽還沒有落山,我們就到了桑日縣城。
城東的卡瑪當寺,是必須去的,離縣城十分鐘車程,在結(jié)秀村的一個小山坡上。1068年,瑪吉·洛準倡建了卡瑪當寺?,敿ぢ鍦视诠?031年出生,是一位有著自己鮮明風格的女性,她創(chuàng)立了喜覺派,曾在西藏被廣泛傳播。
拉巴大爺去年摔傷了腿以后便常來溫泉泡澡,老人對泡好自己的毛病很有信心,他現(xiàn)在一天泡六次,每次泡完就坐在池子邊的椅子上與人聊天。(錢賢/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