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華

今天是周六，是省對市扶貧成效考核的第三天。在抽點檢查中我們又沒有被抽中，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為達到脫貧攻堅標準，順利通過驗收，鎮(zhèn)村干部和駐村工作隊員國慶長假就沒休息一直持續(xù)作戰(zhàn)了。前幾天，大家齊心合力又將各村寨的環(huán)境衛(wèi)生來了一次大整治。那種既期待檢驗，又害怕面對檢驗的心情，恐怕真的只有身心皆入其間的人才能懂。

按照安排，由我負責為村干部和群眾宣講《習近平扶貧論述摘編》。從桂花樹村處理完事情回到村委會時已是下午四點鐘，離晚飯時間還早，我正好有時間繼續(xù)學習一下?！百F在精準，重在精準，成敗之舉在于精準”。總書記的論述，觀點新穎、深刻、謀劃設計精細，彰顯著頂層設計的戰(zhàn)略思想，飽含著對貧困群眾的深厚感情。“搞大水漫灌、走馬觀花、大而化之、手榴彈炸跳蚤不行”。 總書記的描述，生動、形象，讓人一讀，便對各項工作的精細要求知明達意。

一個人坐在二樓近百平方米的會議室里，聽著一輛輛汽車發(fā)動、離去的聲音，我的心里竟如身處的會議室一樣，一下子空洞起來，一股莫名的焦慮從心底涌起。我起身站到窗前眺望，任微風梳理凌亂的思緒。

丈夫是駐村扶貧工作隊員，我是脫貧攻堅突擊隊隊長，倆人分在不同的鄉(xiāng)鎮(zhèn)，不能與生病的老人共度有限的時光，這是我們內心里共同的痛點。然而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此刻，孝道和責任在我心靈的天平上左右搖擺。

“這周還是回不去，事情做不完?！倍硕ㄉ瘢医o丈夫打電話。順手翻了一下微信，見小姑把公公婆婆的照片發(fā)了進來：“媽媽說有人來，心情變得好了，腳也不疼了?！蔽倚睦锉患m得一陣生疼。

我所在的縣級市原本不在今年要求脫貧的名單里，只是稍有優(yōu)勢而被列為“沖刺縣”來努力。突擊隊是十一月才進駐村里的，到現在，駐村工作不到五十天?！凹辛α?、加快速度、在短時期內完成工作?！边@是我對市里派出突擊隊的理解。并不熟悉農村工作的我，身處這樣一個角色，感覺有些難以勝任。面對任務的繁重、工作的緊張、遇到的委屈與家庭的林林總總，在此刻匯聚成一股奇怪的力量，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心靈的表面被擠壓出一些褶皺。我再度直了直腰，想要拉伸舒展這些褶皺。眼神不愿再去追隨汽車蕩起的尾塵，轉身，環(huán)視諾大的會議室，正中央“不忘初心，牢記使命”八個大字，像兩雙眼睛，一直穿到我的內心深處。

我從樓上下來，把自己完全置身于戶外，想梳理一下凌亂的情緒。龍樹腳村委會辦公樓位于大山山腰，海拔約有1600米，不到下午四點便感覺不到太陽的溫度了。我站在村委會的門口，任一陣一陣的寒氣朝著背心襲來，只想讓寒風將波動的情緒迅速封凍。幾輛貨車拉著危房改造的彩瓦和澆筑入戶路的砂石駛來，在好久沒下雨的道路上騰起陣陣黃灰。對面高山頂上的松樹披著一縷殘陽，像是天國的母親站在山頂看著陰涼中的我，微笑著給我加油、鼓勁。

大家都走了，我依然決定留在村上，一來是因為近期總感覺自己效率不如意，不想把時間花在奔波的路途中，正好可以再把工作推進一些;二來是因為上周從城里返村的途中，因大霧使得路口、路牌都看不見，兇險的路況嚇到了我。據說全國目前已有七十六位同志在扶貧戰(zhàn)線上犧牲，有的是因為積勞成疾，有的卻是扶貧路上出了車禍。在能見度兩三米的濃霧中驅車趕路，我真不想讓自己變成第七十七位……

村委會是在半年前搬遷入住的，籃球場也是一個月前才劃的線，雖然都是泥灰，但仍然很新。距離天黑還有一陣子，我一個人像瘋子一樣在球場上跑跳，半個小時的運球投籃后，我用了十分鐘給自己做了碗泡面算是晚餐。因為今天只有我一人住村，膽小的我必須要在天黑之前洗漱完畢回到宿舍。

天色漸漸變暗，廁所屋頂亮起微弱的太陽能路燈，那是一個極其簡易的裝置，收儲了一個白天的電量，還是堅持不了很久，沒到天亮燈就熄了。除了一些狗叫或偶有汽車開過的聲音，一切都漸漸安靜了下來。

建村委會辦公樓使用的地基，是挖了一座砂山平整出來的，時常能聽到山上砂土滑落的聲音。平時人多倒沒感覺什么，一個人的時候，總覺得這“沙沙”聲跟平時聽到的不一樣，還帶著些許的敵意和威脅。我在簡陋的浴室里洗澡，前幾天托人從城里買來的沐浴露，散發(fā)著熏衣草的暗香，溫馨了小小的浴室。一下子又被“沙沙”的聲音驚到！于是不顧天氣寒冷而關掉熱水側耳傾聽，那聲音忽然又消失了。打開水龍頭，那聲音又響了！我的神經在瞬間繃緊，仿佛那香氣也在瞬間被凝固，不能再為我驅趕內心的恐懼了。

我開大水龍頭，想用水聲稀釋。突然又想起，那些悄悄竄過來的狗，單獨看到我時會不會被我嚇到而自衛(wèi)式地攻擊我？辦公樓的門沒有上鎖，我洗完回去時，會不會有人已經潛藏？今晚，村里會不會停電？……

這些胡思亂想，隨著一把鏈子鎖纏了幾道，將大門緊緊鎖住之后而終止。上到二樓，關閉了會議室靠山那面所有的窗戶，也就關閉了所有正在跌落的情緒。陪我駐村的汽車在操場上發(fā)著呆，大路邊的太陽能路燈，像是舉著馬燈為它站崗護衛(wèi)。

此刻，我可以如我所想，安靜地做事了。寬敞的會議室里，電腦電流的滋滋聲，室外不時滑落的沙沙聲，松鼠踩斷干樹枝的嗒嗒聲，更遠處偶爾傳來的狗叫聲，構成了這個夜晚美妙的和弦。我品讀著總書記扶貧論述，比對著工作中的各種情形，一個又一個的心結輕輕散開?？瞻椎闹v義，逐漸豐滿起來。靜夜中，皮膚上透出熏衣草的暗香，為我驅趕著，還沒有被沖刷出去的疲憊，以及掩飾在冷靜與剛強背后的懦弱、委屈和膽怯……

今夜，在這幢空蕩的小樓里，一盞明燈、一股暗香，陪著我，入眠。

夢里，扶貧檢查考核依然進行著。貴榮不在家，他媳婦聽不懂調查員的問話，只會笑呵呵一個勁地說“感謝共產黨！”。我夢到王俊家媳婦在新建的房屋里釀酒，不會喝酒的她忙里忙外一臉的笑。我夢到了過年外出打工的村里人，都開上新買的汽車回家來了;桂花樹村新組建的文藝隊跳起了蘆笙;朵革村開會就拍桌子罵人的劉順當上了舞獅隊的隊長，踩著鼓點舞得正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