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參加你的家長會,是在你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
我從海鮮批發(fā)市場急三火四地趕去,衣服上沾滿了魚蝦鱉蟹的污漬。盡管我破例打了車,還是遲到了。我迎著那些略帶譏諷和嫌棄的目光走到你的座位旁,內(nèi)心充滿了羞愧和歉疚。你則揚著小臉,幫我擦額頭上的汗,又遞過來你的小水壺:“媽媽,喝口水?!?/p>
剎那間,你的體貼和不輕賤令那么多人對我們母子刮目相看。
家長會結(jié)束后,你的班主任讓我留一下,你則跟老師請假:“我媽得回家給爺爺奶奶、爸爸做飯,可不可以先走?有什么話,我回家講給她聽,保證不漏一個字?!?/p>
班主任嘆了一口氣說:“韓流媽媽,班里四十多個孩子,韓流最讓我心疼,那么懂事、乖巧。”
他告訴我,新學(xué)期開始時小朋友一起搬書,很多孩子都在老師的眼皮底下干活兒,而他一個人在后門搬著幾乎頂著下巴的書進進出出,滿頭是汗。
“韓流媽媽,這樣的孩子將來能沒有出息嗎?家里有這樣的孩子,你有功啊。”
我握住班主任的手:“韓流爸爸出車禍癱瘓,爺爺奶奶常年臥床,我根本顧不上韓流。孩子從剛會走路起,就給爺爺、奶奶、爸爸接屎端尿,我連心疼他的時間都沒有啊。”
回家的路上,我的眼淚就沒有斷過。回放你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我對生活有過的那些抱怨都不見了。老天給了我那么多不幸,可也給了我令人心疼、欣慰的你。
你放學(xué)回家時,我在樓下等你??吹轿遥愕男∽鞆埑闪薕型:“媽,你去相親啊?”我假裝打你說:“不管以后干的活多臟多累,我也不能給你丟份??纯矗銒屵€行吧?”你馬上跳起來:“絕對是美女!我長大了,就找一個像媽媽這樣能干漂亮的老婆?!?/p>
那一刻,我真想擁抱你。雖然你只有一米三,很瘦,但在媽媽心里,你已經(jīng)長成一棵小樹,令我想要去依靠,而不是擁抱。
你上初中那三年,我們分別送走了爺爺、奶奶。送走奶奶那天,我回到家里號啕大哭。你走過來,抱住我說:“媽,奶奶雖然沒有別人家的奶奶長壽,但你讓她活得很體面,我奶不虧!”
臨睡前,你給我和你爸打來了洗腳水:“以前光給爺爺奶奶洗,現(xiàn)在你們也有這樣的待遇了?!蹦惆值难蹨I直往下掉。你笑著對他說:“我給我親爸親媽洗腳有什么可感動的?我媽給我爺我奶洗了二十多年的腳,我得向我媽學(xué)習(xí)?!?/p>
那一刻,我真想對你說,不要向媽媽學(xué)習(xí),因為沒有哪個媽媽愿意看到自己的兒子太累。
就在我們生活的壓力有所減輕時,爸爸的情緒卻越來越糟。在他39歲生日那天,你用不吃中飯節(jié)省下來的錢給他買回一個大大的蛋糕,然而,推開家門,等待你的是爸爸割腕自殺后的慘烈場面。
上初三的你,先用毛巾扎住了他還在流血的手臂,然后撥通了120。直到他脫離了生命危險,你才打電話給我。在病房的門口,你對我約法三章:不許責備,因為坐在輪椅上的人是爸爸,不是咱倆;不許同情,這樣會助長他的悲觀情緒;不許害怕,我一定能把這件事處理好,讓我爸永遠不動這個念頭。
進了病房,我淚如雨下,心疼與抱怨的話都沒有說,只是緊緊地握著他的手?!鞍郑阍?,我就有爸爸可叫,我媽累了一天回家,就有個噓寒問暖的伴兒。爸,我一定會讓你快樂起來?!?/p>
你的話,讓我忘記了哭。我不敢相信,你已經(jīng)長大到令我目瞪口呆的地步。
從那天開始,你放學(xué)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先把爸爸推到小區(qū)里。癱瘓前,他是個鐵路工人,并有一門剪發(fā)的手藝。
為了讓爸爸覺得他還有用,你挨家敲鄰居的門,希望他們能來免費剪發(fā),你還承諾,如果剪壞了,你花錢幫他們?nèi)ダ戆l(fā)店修理。沖著你,老老少少的鄰居都來了。
那天下班,我遠遠地看著你們父子倆,一個給人理發(fā),一個忙著給鄰居端茶送水。你爸爸的嘴角,竟有我多年不曾看到的笑意。是你,找到了讓他快樂起來的鑰匙。楊奶奶看到我,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這孩子懂事得讓人心尖兒疼啊。”
漸漸地,小區(qū)里的人都知道了你,好多家長有意讓自己的孩子跟你交往。我曾親耳聽你教訓(xùn)過一個比你還大的高二男孩:“下次不準跟你爸媽那樣沒教養(yǎng)地說話,再這么說話,就別承認住在咱院兒里,咱丟不起這人?!?/p>
你是如何讓他服你的,我無意中得知了根由。你曾被院里的大孩子欺負,一個孩子王一度每天都劫你的錢,你舍不得錢,就讓他打。直到有一天,那個孩子被另外一個比他大的孩子欺負,你動了拳頭。
事后,那個大孩子問:“干嘛幫我?”你說:“你是咱院的孩子王,如果你輸了,咱院的孩子就都沒好日子過。我以前不動手是因為我怕把你打壞了,還得我媽出錢給你治,我是心疼我媽。”
那個大孩子和他的“兄弟們”震驚了,你也獲得了他們的“芳心”。
你爸爸越來越開朗,你更不用我額外操心,我的心情一日好過一日。一天我一邊做飯一邊唱歌,哼到渾然忘我的地步,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你正倚在門邊看我。
我的臉紅了,你大呼小叫地沖過來:“媽,原來你唱得這么好聽,你要是早幾年出道,一定是另一個宋祖英!”這時,你爸插嘴了:“兒子,你媽可是當年正宗的文藝骨干,不然你爸我這么帥怎么會死皮賴臉地追求她。”
我們?nèi)叶夹α?。曾幾何時,在殘酷的生活面前,我們都忘記了幽默。兒子,是你讓這個家有了笑聲。
一場玩笑,你卻當了真。你請來同學(xué)的媽媽做我的聲樂輔導(dǎo)兼表演老師——她是音樂學(xué)院的教授。
我不戰(zhàn)而退,你卻拿出我當年的一張舞臺照,說:“媽,你得有點兒愛好,這樣你再喊‘黃花魚,新鮮的’都會讓人覺得你跟別人不一樣?!?/p>
第一次正式站在你們面前唱歌時,我很害羞。你說:“唱吧,咱家就你一個美女,你一定要有信心?!蔽倚α?,笑過之后,唱出的是《綠葉對根的情意》,不記得是怎么唱完的,只記得唱到淚流滿面。
我依然每天天不亮就去海鮮市場,日子依然很艱苦,可是,中午回到家后,我便把自己打扮成淑女的樣子,和小區(qū)里一些志同道合的老友去公園里吹拉彈唱。
我們的家依然周而復(fù)始地為生計精打細算,偶爾會面臨斷炊的小危險,可是,這并不能阻止我們每天都活在歡歌笑語里。是你讓我明白,煩惱與快樂都是自己給自己的。
明天,你就要踏上南下的火車,開始你的大學(xué)生涯,你終于有了自己的生活??粗阍谘矍盎蝸砘稳?,事無巨細地安頓我和你爸爸的生活,我貪婪地享受著這一刻。
我想起了比爾蓋茨跟他媽媽說過的一句話:“我永遠懷念與你一起生活的那段美好時光。”而我,想對遠行的你說:“兒子,因為有你,我的生命一直都是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