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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經記

2019-11-01 02:38:23馬牛
山西文學 2019年9期
關鍵詞:詩人

1

走出車站,迎接我的是一場大霧。因為我的到來,一位真正的詩人的到來,小城已將兩天后的一場大霧提前了。此刻,它正伏在它所在的這片大地上忐忑不安地失聲自語,它不情愿讓我直接看到它的樣子。它像個懦夫那樣躲在這場大霧里面,用大霧作掩體,以避免它自認為可以避免的尷尬。對于我,它需要保留的太多太多,難以開口的也太多太多,它這樣做,只是不想讓自己太難堪罷了。

它有愧于我。

2

大霧中浮現(xiàn)出一座雕像。這座雕像背對著我,同樣回避著我,躲避著我的目光,它是擔心我的目光將它灼為灰燼呢,還是完全不顧及它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為大霧那邊的小城偷偷出著主意。我走過去,看都不看它的底座,直接朝南邊的車站廣場出口走去。

3

車站廣場像張古老的棋盤,所有的棋子都已不知去向,甚至棋格都已晦暗不明,但它依然固執(zhí)地堅守著一張棋盤的陣地,等待著一位真正的將軍的到來。這位將軍無需鎧甲和寶劍,他只需在這塊棋盤上走一遭,就能讓棋盤瞬間回魂轉世,熠熠生輝。他是真正懂棋的人。

廣場出口兩邊的鐵制護欄扶手早已恭候多時,在我走過的時候它們甚至都失態(tài)地向我稍稍彎曲了一下,它們急迫地想要向我靠攏,卻囿于它們的角色限制,結果只是裝出一副鞠躬的樣子,輕微地向我行了個禮。

我接受它們的致意。我接受它們無視雕像的不愉快向我表達的敬意。

離開車站,我回望了一眼棋盤廣場,它麾下的鐵制扶手的表現(xiàn)顯然讓它備感欣慰。同時,它又為騎在它背上的雕像的愚蠢向我致歉。

一陣風吹過,霧立刻就散了。

4

我向西走,走到第一個十字路口,頭頂?shù)穆窡糸_始緩緩亮起。

我為它們感到悲哀。

它們恬不知恥地學著成熟的向日葵的樣子,把頭垂得很低很低。它們的頭從不曾抬起過一次,更不曾仰望過星空。它們生來就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即便蚊蟲哄著它們的臉,它們也懶得動一下。

我為這樣的生命感到屈辱。

我不需要這樣的照明,更不需要這樣的奴隸,我要的是夜空會眨眼的星星,還有它們向我傳達的情意。

我沖著一盞路燈喊:喂!喪氣鬼!把頭扭到上頭去,沖著天空!不要老盯著腳下那一小塊路面,那太憋悶啦!你會抑郁的!

它似乎聽到了,也有所觸動,甚至都有些躍躍欲試了,結果還是嘆了口氣,動都沒動。

“算了吧,”我知道它的意思,它不說我都知道它那點兒出息!就在準備行動之前,它先看了看身邊的其他路燈,以及更遠處的別的路燈,“它們都沒動……”它說。

它們都沒動它就不能動。

它們都沒動它就不敢動。

它們都沒動它就不該想著去動。

“那就不動吧,也不會有什么損失。”那個沒出息的家伙嘟嘟囔囔著。

“你損失大啦!”我沖它喊,“伙計,你損失大啦!大得不是一點兒!你只是不知道!”

“我能有什么損失!”它語氣中竟流露出一種不屑,意思是我在拿它尋開心,“你走吧,別再沖我大喊大叫了?!彼行┎荒蜔?,生怕我損毀了它的形象。

“你發(fā)出的是屈辱之光。我拒絕它照到我身上。”我快走幾步,離開路燈的照射范圍。

5

前面有條小河。

它在暮色中彎彎曲曲的,還閃著微弱的光,像是要我把它看成一條小蛇,或是條濕漉漉的小路。

就好像它不愿是條小河,而更愿意成為一條小蛇或小路似的。

就好像它做小河已經很久,厭倦了僅僅做一條小河,漸漸萌生了成為別的東西的想法。

它既沒告訴過別的同伴,更不會在意它們的看法。在它眼里,它們是些荒唐的家伙。來世間走一遭,能忍受自己永遠都只是一條小河而不想成為別的,比方說飛鳥、蝴蝶、蜻蜓、游魚,不是荒唐是什么。

此刻,它正嘗試著在我的眼中成為一條小路。它收起了嘩嘩的水聲,像用手捂住自己嘴巴的人那樣,讓自己保持安靜。它比照著身旁那條小路的樣子,仿佛睡著了那樣悄無聲息。接著它又回憶著小路在雨后的陽光里歡快閃耀的樣子,將自己的波光轉換為路面上雨水的反光。

雖然我的頭發(fā),我的臉和手都是干的,可我還是覺得下雨了,并且,一直在下。

我聆聽著一條河水無言的心聲,走上它旁邊那條對此完全不知情的小路。

6

從這頭到那頭,路邊只有一棵樹。

一棵野生的蘋果樹。

我走到它面前,握了握它的粗細。它沒有反抗。它知道我的手不是狂風,不是暴雨,它無需戒備。但它沒想到的是,現(xiàn)在握著它的,是比狂風還要肆虐、比暴雨還要兇猛的閃電。

它毫無征兆地遭遇到了毀滅性的雷火。

你是誰?它用僅剩的燒焦的樹干問。

一位詩人,我說。

它立即用悔過的語氣請求我原諒它的無知,它既沒認出眼前這位詩人,也沒在詩人走來時及時遠離小路。

它卑微地請求我讓它回歸一粒種子,再次隨風飄散。

它為已然虛度的一生請求我的一行詩句。為此,它不惜以最后一絲力氣匍匐在我腳下,用僅剩的幾根粗枝打掃我即將踏上的路面。

7

路的盡頭是個丁字路口,通過那個路口,小路與柏油路相接了。南北走向的柏油路像一條汽車工廠的流水線,它負責平穩(wěn)地把一輛輛汽車傳送到它們該去的地方。

我看到那個正熱火朝天指揮交通的小孩時,天已經黑透,小家伙幾乎是從黑暗中滑出來似的突然出現(xiàn)在我一旁,連同他指揮的聲音。

我說沒有車要開到小路上來,小路太窄了,容不下一輛車通過。

我說這兒不需要指揮交通。

他不聽我的,繼續(xù)揮動著胳膊,嘴巴里不時發(fā)出“進來”“停住”“往那邊拐”之類的口令。

可是我沒見有車從他前面開過,更沒有車停下。

莫非,他指揮的是黑暗?他在指揮黑暗?一團一團不斷從小路以及小路兩側的田野涌來的黑暗?一股股沿著小河的河道從更遠處的荒野趕來的黑暗?這種名叫黑暗的東西此刻正溫順地服從著一個孩童的指揮,有序地罩著暮色的面紗到達它們此行的第一站——小城北郊的一條主路。經由這條主路,接下來它們將緩緩地占領整座城市,接管每一片城區(qū),每一幢建筑,每一棵植物的呼吸,每一只動物的眼睛。它將這些統(tǒng)統(tǒng)收歸自己的羽翼之下,讓它們漸漸安靜下來,變得昏昏欲睡。

這就是黑暗要做的事。它保護著房屋、動植物和人們的睡眠。

它把睡眠帶給他們。

它只需喚醒他們各自體內沉睡的睡眠,再將他們交給蘇醒的睡眠,就算是把睡眠帶給了他們。

看著他們沉睡的樣子,它覺得自己也是一種光明。

8

往北走,是個橋洞。橋洞里面白天才有的那一團黑暗現(xiàn)在不在了。此刻,整個大地之上的黑暗、天地間的黑暗,像海水一樣將它——這個小小池塘,或者說是小小水坑——吞沒了。它只有靜待明早太陽升起,黑暗海水退去,自己再次出現(xiàn)在橋洞里。

在一個小水坑面前,我的鞋子停住了。在橋洞下面更濃烈、更黏稠的黑暗中,這個小水坑把自己變成了一面鏡子,明亮,觸目,甚至刺眼。它把自己變成了黑暗的杰作。雖說它盛的仍是白天的一小坑污水,水面還漂浮著零星垃圾,但這些并未能阻止它成為一面鏡子,反而使它的光芒更迷離也更耀眼了。

一個小小的傷口。我對這面“小水坑般的鏡子”說。

微微下凹,卻又不是很明顯。仿佛一只儲存某段情感創(chuàng)傷的容器,這只容器有可能出現(xiàn)在某個人的面部,也可能出現(xiàn)在他或她的瞳孔。也可能哪兒也不出現(xiàn),只是像陣煙一樣在他們的生命里繚繞,無處可尋又無處不在。

如果我的婢女在的話,我會請她為這個小水坑燒一炷香,好保佑她不會在來的路上與她尊貴的主人走散,不會自己把她自己搞丟。

9

我是一位詩人。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詩人?!罢嬲饬x上的?!比藗兌歼@么說。我覺得他們是在附和。我擔心他們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意義,什么才是意義。總之他們都這么說。仿佛僅僅是這么一說,就能讓他們快樂。

不止是人們,一塊石頭、一棵樹、一只鳥也這么說?!澳闶且晃徽嬲脑娙?!”聽聽吧,石頭張開它裂縫的細長的嘴巴,幾乎是無聲地說?!罢嬲脑娙耍 蓖浣辜钡刈屗鼉H有的桐花密集地向我揮灑,試圖為我縫制一套以桐花為布料的衣服。一旦我穿上這套桐花服,它就有理由向所有的植物宣告:它才是植物世界里最完美的設計師?!耙晃徽嬖娙?!”這是一只燕子的鳴叫鳴叫出的意思。它沖著我,站在電線上,冒著被高壓電擊中的生命危險,一句又一句地向我重復。擔心我忘了這一點似的。

“如果你不是一位真詩人,你就不是你,我們也不再是我們?!彼f,“我們也不再是燕子,天空也不再是天空,雨水也不再是雨水。什么都不再是什么。

如果你不是一位真詩人,我們的生命將失去最后一個參照點,我們將不再是生命,我們將不再存在。

因為你是一位真詩人,世界才這樣五顏六色,白天黑夜才這樣有序地更替,山川河流才堅守著自己的崗位,世界承認自己是世界。”

“世界才沒有從我們身上脫落。”注視著那只因為急于向我說話、變得像只麻雀一樣在電線上開始蹦蹦跳跳的燕子,我說。

10

我是一位詩人。一位清醒者。

我之前是一個睡夢者。我從睡夢者而來。

在我還是一個睡夢者時,我不知道自己是一個睡夢者。我以為我不是一個睡夢者,我是一位清醒者。

以為自己不是睡夢者是清醒者,這就是睡夢者最大的問題。

他自己無法解決,他甚至連發(fā)現(xiàn)都發(fā)現(xiàn)不了的一個問題。

一個問題既然連發(fā)現(xiàn)都發(fā)現(xiàn)不了,就更談不上解決了。

這就是睡夢者最難的問題:他連發(fā)現(xiàn)都發(fā)現(xiàn)不了問題。

既然連問題都不存在,對于那位我曾是的睡夢者,那不是更好嗎?錯過那個問題,最大也是最難的問題,不是更好嗎?反正也不會有什么后果。

是的,錯過那個問題,什么后果也不會發(fā)生。所有人都這樣說。他們這樣說,在他們這樣說之前,他們顯然在內心也是這樣看的。

那就繼續(xù)做一個自認為是清醒者的睡夢者。一切照舊。把一天重復地活了一輩子。

生活不就是這樣嗎?從一個孩童長成現(xiàn)在的成年人,日子不就是這樣一天又一天地重復著嗎?有快樂的日子,也有倒霉的日子;有悲傷的日子,自然也有狂喜的日子。除此之外還會有無聊的日子。無聊的時候,找找朋友,調整調整心情,再不就是睡上一覺,自然都會過去的。好像也沒什么不好,有什么可抱怨的?

自認為是清醒的睡夢者從不懷疑自己是睡夢者。如果說真有睡夢者,那它說的也是別的。世上所有的人,除過我。

沒人會當面告訴這位睡夢者,說:雖然你自我感覺良好,自認是一位清醒者,實則是睡夢者。

沒人會這樣告訴他。更明確地說,沒人會告訴過去的那個我。

原因很簡單,清醒者少之又少。并且,他們知道一點:即便他們當面告訴睡夢者他是一位睡夢者,睡夢者也不會相信。不僅不會相信,還會對清醒者產生敵意:“你根本不了解我!你懂什么!”

所以清醒者總是沉默。他們知道沉默這個詞命名的是什么。他們知道沉默的意義。

他們只是看,不出聲地,不動聲色地,無言地,靜靜地看。

靜觀一個睡夢者的世界。

對于那個世界,他們插不上話,甚至無法開口。他們變成了怪人,孤僻的人,無情的人,不合時宜的人。在世界上隱姓埋名,變得可有可無。

他們試圖通過藝術作品說出無法說出的話,可結果是:說了等于沒說。已經清醒的清醒者不需要聽,仍在睡夢中的睡夢者則聽不見。結果自然就演變?yōu)樽哉f自話。

但是有一些時刻、瞬間很寶貴,在那些個時刻和瞬間,睡夢者無需清醒者,自己就似乎能察覺到點兒什么。在察覺到的那點兒什么里,他感覺眼前這一切,一切的一切,整個熟悉的世界都像是在夢里夢到似的,每樣東西都仿佛是第一次看到。他呆呆地待在那兒,丟了魂兒似的。

11

我不是通過那些時刻、瞬間進入清醒者的世界——成為一位清醒者的。

每一位清醒者都有自己進入清醒者的世界的方式,路徑。只不過他們不愿提起罷了。

那條道路是他走過的所有的路之中唯一稱得上道路的路。因為這條道路,之前走過的所有的路瞬間都有了意義,同時都獲得了名字。它們由一條條無名無姓的路成為了有名有姓的路。它們由模糊、雜亂瞬間變得清晰、有序。它們由一個個分散的局部一下子成為了一個整體,志得意滿地被寫入了這個人的歷史。

于是,這個人,這個睡夢者,之前只能擁有過去的睡夢者,開始有了自己的歷史。

12

每位清醒者也是位醫(yī)生,大夫。睡夢者就是他的病人,患者。他要做的,不是直接展開醫(yī)治,而是:向他們,也就是那些患者傳授醫(yī)術,讓他們成為和他一樣的醫(yī)生、大夫。那樣,他們就會不治而愈。

他的治療就是傳授,病患的領會就是痊愈。

但問題是,他眼中的病患從不承認自己患病,自己是個病人?!拔覀兌际窃俳】挡贿^的人?!彼麄冋f,“不是你說我們生病了我們就生病了,不是你說我們需要治療我們就需要治療,我們自己還不知道自己的情況嗎?還是先管好你自己吧?!?/p>

13

看吧,情況就是這樣。往往都是這樣。很少有例外。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不愉快,也為了能成為一名更清醒的清醒者,清醒者把自己變成了一名睡夢清醒者。

睡夢清醒者,就是那種表面上看來是睡夢者的清醒者。

清醒者把自己隱藏了起來,偽裝成睡夢者的樣子,混進了睡夢者之中。

不過,我沒有那樣做。我不是一名睡夢清醒者。

我沒有成為一名睡夢清醒者,我成為了一位睡夢詩人。

14

睡夢詩人不是睡夢者,不是清醒者,也不是睡夢清醒者,而僅僅是睡夢詩人。

睡夢詩人是睡夢者、清醒者、睡夢清醒者之外的第四種人。

他沒有自己的群體和營地,他居無定所,他游走于那三種人之間。

他是樸素的流浪者,又是真正的守護者。

他通過流浪,守護著——即便是在清醒者那里也日漸變得朝不保夕的——清醒。

15

睡夢詩人除了流浪和寫詩,就是去大學校園做詩歌講座。好幾個世紀過去,大學始終心甘情愿地充當著睡夢詩人們的露天營地。

這個露天營地每晚都有篝火在燃,都有歌手、演員、哲學家、政治家、商人,以及你能想到的任何一個社會角色——在誕生。書本,眼睛(閃亮的),耳朵(隨時保持探詢的),嘴巴(仍未與沉默相識的),躍動的身體,空白的心靈,幾乎就是這個露天營地的全部了。

這個露天營地還是一個巨大的郵局機場,不斷有信件、邀請函從這里發(fā)出、起飛,飛向全國各地其實毫無規(guī)則可言的流浪線路。在那些線路上,不時能看到一種金色的、緩慢地移動的小光點,也就是睡夢詩人們各自守護的、名為“清醒”的那種物質不斷向高空送出的禮花。那些小光點、高空禮花的發(fā)射源,就是從露天營地出發(fā)的信件、邀請函要抵達的目的地,那些小光點的守護者的手和口袋,就是它們再美好不過的去處。

16

走出有小水坑的橋洞,夜空及時地覆蓋在我頭頂,同時帶著他滿身閃爍的星星和不斷變幻的云朵圖案。不僅如此,它還囑托大地生出層層露水,讓地上的各種昆蟲開始鳴叫,有意弱化著我身邊的汽車引擎聲。漫步在它順手送來的微風中,我感覺愜意,暢快,眼前的道路也隨即成為一條少女的發(fā)帶,它柔軟地在我腳下鋪開,邀請我踏上去感受它的輕盈,以及輕盈背后隱約閃現(xiàn)的——一個小小世界最初萌動的——羞澀。

一條道路,就像一只友好的稚嫩的手,這只手撥開它兩邊的草叢,將自己從草叢里探出來,在我還沒注意到它的時候它就已經伸向我,向我表示它的好客。一旦我像它期許的那樣踏上去,它就像條正式結束冬眠的小蛇般旖旎著身子向我展示它周邊的事物,一棵奇怪的樹,一根年代久遠的電桿,一片工人全部被機器取代的工廠,以及某塊最受云朵和鳥青睞的天空。

這些都在它的世界里,都是它的世界的一部分,它再熟悉不過它的世界圖畫的一塊塊拼圖板。

“我用目光撫摸它們?!彼f,“在夜里,寂靜無人的時候。”

“我愛它們,”它又說,“它們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不過這不重要。它們都是它們,它們各自保持著各自的樣子,永遠也不希望我混淆。它們都想是自己而不是成為模糊的一片,像霧那樣。它們最不喜歡的就是霧。我很早就知道?!?/p>

“我也是我自己的模樣,”它接著說,“如果哪一天我變了樣兒,比較如變成一株草或一只蟲子,那我就不再是我了。我只想是我。我不想成為別的。僅僅這樣,我就覺得幸福。”

17

就這樣,我被一條道路的幸福托舉,感染,歡送著,直至這幸福漸漸被之前提到的一大片被稱之為大學的露天營地的寧靜替換下來。

我此行的目的地的入口:一個仿佛是什么東西上的缺口——的東西。

那個東西是圓的、暖的、有生命的,但那生命還在孵化中(并未成形、或已然成形但還沒到可以破殼而出的地步),我似乎隱約感覺到了那生命體內心臟的輕微跳動。

現(xiàn)在,那生命什么都不是,還都不是什么,而僅僅是生命本身:一種被稱之為生命的東西。

這種現(xiàn)階段只能被稱之為生命的東西是什么呢?它還不能有一個名字,一個形體,還不能看也不能聽。也無緣得知這個世界上的太陽、大海、音樂、藝術。

或許,很可能,或者可以肯定地說,它還不需要這些。這些離它都還很遙遠。它現(xiàn)在需要做的,僅僅是沉睡,生長。

除此之外,它需要準備好的,就是在破殼而出的神圣時刻,接受來自這個世界第一縷陽光的沐浴,第一陣微風的致意。

它只需要準備好自己,把自己準備好。其他的一切,都將由世界親力親為。

這個生命,將作為世界的主人而來臨,世界將圍繞著他不分晝夜地旋轉,只為將他托舉至世界的最高處,在那里,他將親自授予萬物被他俯視的機會。到此,萬物才開始真正存在起來,世界才開始真實存在起來。

18

最先看見我的是守門人。他從門口一個倚著蛋殼缺口蓋的小間跑出來,幾乎是邊小跑邊招手,問我是不是來做講座的詩人。

“我就知道是您。”他說,“我們都等了一白天了。您是我們等過時間最長的人。”

我看他一眼,他立即彎下腰去,向我生硬地鞠了個躬,并同樣生硬地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他很不熟悉鞠躬和那個手勢,又覺著對一位詩人非如此不可,就臨時借用了一下電視上看到的守門人的舉止。

在一個十字路口,一名站在那里顯然已經無聊了好一陣子的女學生狐疑地打量著我,問我是不是一位詩人。

我問她為什么問我是不是一位詩人。

她說她在等,不,是迎接,一位詩人,不,是迎接一位詩人的到來。

你說的是迎接和到來。迎接,一個詞語,到來,又一個詞語。我說。

她說是的。

我說你說了兩個詞語。你用這兩個詞語來回答我你在干什么。

她說是的。

我說這兩個詞語是你及時糾正、補充出來的,這說明你對它們還不熟悉,對它們要說的意思還不是很了解。你只是在生硬地使用它們。甚至還出現(xiàn)忘了它們的情況。

我立即就想了起來。她說。

她說它們是表示恭敬的意思。表示對某人恭敬。

可為什么要對某人恭敬?被恭敬對待的某人依據(jù)的是什么需要被恭敬對待?我這樣問她。

她回答不上來。

我告訴她對某人恭敬時,要先搞清楚為什么需要對某人恭敬。只有這樣,恭敬才不會一直是個詞語。

她顯然覺得我說的過于抽象了,不大理解得了,索性直截了當?shù)貑栁遥耗闶遣皇俏乙拥哪俏辉娙?、你是不是已經到來?/p>

我說我就在你眼前,就在你的眼簾之中,當然已經到來。

19

她帶我到東邊的一個小湖,讓我坐在湖邊的一個木凳上。請您稍做休息。她站在一旁的花池里說。

這是冬天的湖水。我望著眼前偶爾有一絲水紋的湖面,也不知是對誰說的。

有點兒像是對我自己說,不過對我自己說的意愿很微弱,或者說幾乎沒有,至少我當時沒有感覺到。

也不是對一旁的歡迎者說。她仿佛已經成為了花池的一部分,和花池長在了一起,整個人消失在了花池里似的。(花池里沒有一朵花。只有初冬被打理后剩下的根。)

也不像是對面前的湖水說的。因為湖水就在眼前,在我和它之間沒有任何遮擋物。它知道我在看它,注視著它,它完全不需要我的語言提醒。

那么,我是對誰說的呢?這是冬天的湖水。對冬天?我和湖水顯然已經同時在冬天了,在冬天這個(被命名為冬天的)季節(jié)里。我不需要對冬天說這樣一句話,因為冬天當然知道這是它懷抱里的一潭湖水,如果它真是冬天的話這完全對它不成問題。

難道,是對“這”說的?“這”是冬天的湖水?!斑@”是什么?“這”這個字背后——是什么東西無聲地躲在這個字背后?這潭湖水所在的土地面積?它成為一潭湖水之前一片荒草叢生蟲雀喧鬧的樣子?還是這片湖水的水面總面積?它的總儲水量?又或是——此刻,此時——此地這片湖水在我視膜上的成像?

不可能。上面的那些猜測完全只是猜測。這是冬天的湖水。這句話說的是季節(jié)的轉變。因為此刻湖水已經置身冬天,成為冬天的湖水,而在這之前它還是秋天的湖水,在這之后它還將是春天的湖水,它現(xiàn)在只不過暫時是冬天的湖水罷了。

它暫時以冬天的湖水自居。

不過,這樣想,重點還是放在湖水上面。秋天的、冬天的、春天的湖水,三個季節(jié)的湖水。湖水的三個季節(jié)。這句話的重點應該從湖水轉移向季節(jié)的轉變,時間的流逝:經由湖水,秋天離開了,冬天來了。經由湖水,春天又換下了冬天。四季就借由這面湖水流轉著,交替著,呈現(xiàn)著它們各自的身姿,舞動著它們各自的神奇。

20

起風了,湖對面跑過去一個道士模樣的人。

“這兒不時會有附近山里的道士和尚來,他們是來聽講座的,佛理道學方面的講座?!被ǔ乩锏呐畬W生說。

有一會兒,我覺得這聲音仿佛是一旁的那片花池發(fā)出的,而不是來自一個年輕的身體?;蛘哒f,那塊暫時衰敗的、無法再用花朵綻放來對人說話的花池,現(xiàn)在開始借助站立在它其中的人來說話了。它把它的話語從她的腳掌灌入她的體內,摻進她自己要說的內容里面,于是,有一刻,我同時聽到了兩種語言,兩種話語。一種是女學生提到的來聽講座的道士的話,另一種,則是那塊花池向冬季的問候,向時間的致意。

21

我們沿著湖邊走。由南向北,踩過一段又一段湖邊的小路,最后來到北邊的一處由花池留出的出口。

這是一個友好的出口。

我感受到了它將兩個相鄰的花池分開的努力,以及要我順利出去的心意。

我對女學生說:這是一個好出口。

她有點哆嗦。牙齒打顫。衣服穿少了。

她沒聽到我在說什么,她幾乎都要拉起我的胳膊要我快走了。

湖邊的一圈花池都是連接在一起的,只在南北兩個方向留出兩個遙相呼應的出入口,在那兩處,花池斷開了。斷開的花池于是就不再僅僅是花池,而是把守著出口的花池了。

22

我們還有一段路要走。她說。

我說很好。

我穿得并不比她多,卻一點也不冷。我問她是不是感冒了,她自己摸了摸額頭,說果然有點發(fā)燒。

“我感冒了。”她詫異地對自己說。

就好像,她不認識自己似的。就好像,那一刻她對她自己來說是個陌生人似的。已經感冒的額頭已經發(fā)燒的她、對于剛剛得知這一情況的做出判斷的她——來說,完全是個陌生人。

一直就是她自己的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感冒了,身體出了狀況。還真有點不可思議。

我對她說:你叫同學來接你吧,你先回去。

她說:你不知道路。

接著,她指給我看遠處一個亮燈的樓房,說那兒就是她本該帶我去的地方。我先是看到一個亮閃閃的咖啡館的招牌,隨后,才看到她要我看的旅店的名字:活火旅店。

23

我的旅店有十二個房間,對應著十二個月。你要住幾月?在一樓的大廳,旅店老板這樣問我。

他建議我住十一月,也就是當下的月份,我說我住六月。

我的旅店在三層,不需要坐電梯。老板在我身后說。他蒼老的聲音里面,彌漫著一股陰濕之氣。

在樓梯口,我被坐在一張課桌里面的學生叫住了。確定我就是他在等的那位詩人后,他向我索要了詩歌講座邀請函。他像一位火車售票員那樣按部就班地核對了邀請函上的信息后,要帶我上去,我說不必了。不過他仍堅持要領我上去。他說他在這兒已經等了我一天了,作為這次詩歌講座的工作人員,他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只有一件工作,那就是見到我,核對我的邀請函,然后把我送到三樓的某個月的房間門口。這是他今天的工作的一部分,也是最后一個部分。(見到我、核對邀請函、送我上去。他鄭重地舉起三根手指,又依次將它們對應著那三項彎下去。)

“您是今天來的唯一一位詩人?!蹦贻p人一邊上樓梯一邊說。雖說他兩手空空,我也兩手空空,卻好像在前兩分鐘他已經接過了我手中的行李,他現(xiàn)在正將它們拎在手里,做著一位工作人員應該做的事。

24

樓梯螺旋上升,我們在二樓再次回到一樓的樓梯入口,在三樓再次回到二樓的樓梯入口。變得更高的兩個樓梯入口,雖說它們一模一樣,甚至相似得有些乏味。

年輕人顯然沒感受到這點,他只是低頭上著臺階。上到三樓,我在他身后站住了。我要休息一下。他沒有察覺地繼續(xù)往前走,一直走到六月房間門口,才發(fā)覺我還在樓梯口。

我說你已經把我送到房間門口了,你可以回去了。他再次折回來。在我面前停住。

我說我要休息一下。其實也不算休息。我只是想停留一下。在樓梯口停留一會兒。不想徑直走向房間然后走進房間。

“我并不急于找到房間并置身其中?!蔽艺f,“我的意思是……我想拖延一會兒。你回去吧。”

他不解地看著我。我又繼續(xù)說,“拖延也就是逗留,停留,隨時隨地地在某處一個人待一會兒,只要我想我就可以。不需要什么原因?!?/p>

25

房間很大,一張床,一扇寬大的落地窗。不過對于我,多少還是有點局促。

我坐在沙發(fā)上吸著煙,看著不知何時照到手上的月光,感受著沒有一點雜音的寂靜,有一瞬間我詫異地誤以為手背上的那一小片藍色月光是手背自己發(fā)出來的,而不是天上的月光穿過窗戶落在了手背上。在那個瞬間,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發(fā)光體,可以發(fā)出包括月光在內的所有光。顯然,我還是個剛剛起步學習如何發(fā)光的初學者,現(xiàn)階段能做用上的,僅是手背這塊兒。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功力的精進,總有一天我會做到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能瞬間放光。到那時,我將不再需要太陽和月亮,也不再需要燈光和燭光。不再需要一切光源。我自己就是光明。

26

床平展、安靜地在我面前準備好自己;書桌努力地用四條腿支撐著自己的桌面,隨時準備迎接我的身體的靠近和使用;床頭的臺燈以一位嫻雅的女子的美向我顯現(xiàn)著它的存在,渴望我的目光在匆匆掠過它時能稍作停留。它是那樣地迫切被我看到,注意到,留意到,以至于在某個無法察覺的瞬間它幾乎都要微微搖晃起來。門口的小型鞋柜算得上是房間里最心滿意足的物件了,從我一進門 、它甚至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雙仍留有人體溫度的鞋子已經將它懷里摟的拖鞋替換了下來,它一面抱著我的鞋子喜極而泣一面默默祝福已經在我腳上的嶄新拖鞋,祝福它經過長久的等待終于成為一雙真正的拖鞋,就在我穿上它的那一刻起。

不僅如此,房間也真正地成為了房間。在這之前,它還處于被擱置狀態(tài),它閑置著,散漫地沉睡著,不具備一間房間的意識,我進來后它霎時就變得不一樣了,渾身充滿了力量——四面墻立即收緊,變得筆挺,地板和天花板也隨之相互監(jiān)督著、將自己所能發(fā)揮到極限:地板上的一些細小的裂縫瞬間彌合了,消失了,它上面的每一件家具似乎突然都感覺穩(wěn)當了很多。這不由得令天花板為之一震,它奮力繃緊四個角,之前顯得有些松垮的吊燈一下子煥發(fā)了活力,因為那一股股渾身亂竄的活力,吊燈甚至產生了陣陣眩暈,無法自持。

27

我起身往窗外看了一眼,整棟樓像塊沉入墨汁的墨錠,除了不斷攪拌著清冷的月光的干樹枝,一切都被一種名為黑暗的物質侵襲了,浸染了,層層包裹,仿佛所有事物都變成了一種事物、一個事物,此刻,這個龐然大物匍匐在大地上,正沉浸于黑暗帶給它的休憩之中。

1

我是一間階梯教室。此刻,詩人就正在我的……里面。哦,這么說還真有點別扭。我不能說他在我的身體里,因為我沒有身體,我是一間階梯教室。只有你們有身體,身體是專為你們的一個詞語。就連動物的身體也不能叫身體,你們稱它為軀體。植物和石頭就更不用提了。植物連軀體也不能用,適合它們的是軀干,石頭則什么也沒有。石頭們沒有屬于它們的這個詞,匹配它們的是塊、堆這類表示數(shù)量的詞。石頭們不能自己動,它們不像一只貓和一棵樹,可以跳上房頂和隨風搖曳,它們只是它們一成不變的樣子。永遠是那個樣子。一個死東西?;蛘撸f它們死也是不對的,因為它們從來就沒有活過,也就無所謂死,所以它們始終處于一種不死不活的狀態(tài),也就是和生命無關的狀態(tài)。

它們本來就沒有生命嘛。人們會這樣說。人們當然會這樣說。雖說他們這樣說倒沒什么錯,他們就應該這樣說,但我還是覺得……他們過于草率了。

我是一間階梯教室。

一間教室。一間房子。一個空間。有限空間。雖然我沒有身體、軀體、軀干這類詞語命名的東西,但我有空間——一個不大的、但對詩人這樣的人類來說已經算不小的空間。我有空間,我就有——懷抱。我可以懷抱一些東西,一些人,就比方說此刻正聚集在我里面的桌椅、大學生和詩人,我可以懷抱著他們,讓他們聚集在我這兒。我有這個能力。也喜歡這樣。

我讓他們有個地方,這些臺下的學生和臺上的詩人,我讓他們湊在一塊兒,因為一個我不知道的什么事兒。我只要看到他們都進來了,又都出去了,明天或過幾天又來一群學生和一位小說家什么的,我就覺得我是活的。

我活著。

2

我是一張講桌。不是課桌,不是學生用的那種課桌,而是一張講桌。距離黑板最近的,放在講臺上的,只供教師使用的那種講桌。

不過,有時也會有其他人站在我后面——也就是我和黑板之間的那個活動空間?,F(xiàn)在在這個狹小空間活動的是一位詩人。

說活動可能不很準確?;顒油ǔJ钦f比如之前的那些教師,他們會在這個空間走來走去,在黑板上寫字,或者一只手拿著教科書大聲朗讀某個段落?,F(xiàn)在的情況不是這樣。這位詩人只是坐在我旁邊的那把木椅上,一動不動。就是說,這么久了,他沒有離開木椅一次,自從在它上面坐下后。也沒有隨時要起身的意思。他就這么坐著。仿佛坐的是一張餐桌,就餐結束他才會起來。

他就那么坐著,手邊既沒有講稿,也沒有紙筆,什么也沒有。他只是講。只是不時地把支撐在我身上的胳膊肘換換位置,就算是活動了。所以說,他不是在我和黑板之間的活動空間活動。他只是在我的桌面用胳膊肘活動。

他講的我一句也聽不懂。他自己卻挺有感覺。我聽不懂是因為我是一張講桌,我知道這點。雖然從沒有人告訴過我。

我只知道我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我知道我是一張講桌。除此之外,都和我無關了。我其實想說的是,說到底這是一個人的世界。一切都是圍著人轉的。而我,偏偏不屬于他們中的一員,世界這個東西也就不關乎我。

我在世界外面。我沒有屬于自己的世界。我只是世界外面的一個點。

不過,我對這個點很滿意。它一直在努力地保持為那樣一個點,顯現(xiàn)為那個點,以便能順利地進入人們的視線,進入他們的生活,以及這段生活過去之后保留下來的記憶之中。

我只是想讓人們記住我,雖然事實上……不大可能……

3

我是一只鳥。我本來這會兒應該在別的地方,別的樹枝上,而不是在這兒,這根光禿禿的樹枝上,這扇光溜溜的玻璃窗外。

一扇……嗯,怎么說呢,一扇里面儲藏著這么多學生和一位詩人的玻璃窗。

哦,請原諒,我說儲藏,是因為“儲藏”總是緊隨著“谷物”——一種鳥類再熟悉不過的東西。

喜歡這個詞:儲藏。它意味著更多的、大量的、堆積如山的谷物。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自己恰好就在這兒,一根階梯教室窗外的枯枝上——注視著一扇儲藏著這么多人的玻璃窗,并將玻璃窗和它里面的人看成是:谷倉和好幾個冬天都享用不盡的谷物。

4

不論你從哪個角度看過來,向我看過來,我都是一只蘋果。

窗臺上的一只蘋果。

從任何一個你能選定的角度,能看向我的角度。

我就在窗臺上,我距離地面的高度恰好就是旁邊女生下巴距離地面的高度。我和她的下巴一樣高。如果你從她的下巴那邊看我,就是說你的目光必須通過她的下巴才能來到我這兒的話,你就會發(fā)現(xiàn)我——一只蘋果——里面,還長著一只尖削的下巴。

私藏著一只女生的下巴。一只蘋果。在它甜美、水質的身體里。

你已經不需要再從第二個角度看我了。你已經不再認為我是一只普通的、你一直以為的蘋果了,甚至,你都開始以為我不再是蘋果了,那我是什么?一種通常被蘋果一詞稱呼的東西?

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果實。

一個寧靜的、滿足的名字。

一個不再需要提到樹的名字的——名字。

5

我是階梯教室中間的一條路。我不是過道,我是路。雖然人們總是用過道稱呼我,沒有人哪怕是一次、即便是因為情急或口吃錯誤地——將我以路相稱,我仍堅持自己是一條路而不僅僅是一條過道。

我只是暫時以一條過道的樣子出現(xiàn)在這間教室,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但這不是最終的我,最好的我,我最滿意的我,我最后要走出教室走出城市走入荒野,橫亙在一望無際的大地上,一覽無余的天空下。我將和驚雷閃電狂風為伍,我將和太陽月亮星辰為伴。到那時我已成為一條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冒險者才能踏上的愉悅之路。到那時,他們無需抬起雙腳就能瞬間到達目的地,無需觀看就能看到要看的,無需傾聽就能聽到要聽的,只要他們踏上我這條荒野之路,雷電之路,天地之路。

6

我是一朵小花。我的顏色是粉筆的顏色。簡單,滑膩,乏味。紅色。

我被畫在階梯教室進來的門后面,還是一個不錯的位置:門把手的旁邊,一個很小的地方。

我不記得畫我的人,一個男生,女生,還是某個星期天溜進來的小孩。我什么也不記得。

我不知道畫出我的人是誰。我只知道,我來自一只憂傷的手。

詩人每講一個部分,我就盛開一下。

他講的部分,一個比一個炙熱、深邃、溫柔。

我用我的盛開附和著他。最后,我會完全盛開,成為一朵開得不能再開的花。

詩人的心是一朵花王之花。我和世上所有的花,不論真假,不分想象還是夢到,總之是所有的花,向這朵花中之王行跪拜禮。

7

嗨,你好,我是寂靜。一種什么也不是的“什么”,一種空白。一段可以持續(xù)的沒有填充物的時間。

我出現(xiàn)于詩人此刻的言說中。他不時地停住,把數(shù)秒數(shù)十秒甚至三兩分鐘的時間給我,讓給我,讓我出現(xiàn)在這間教室,在每一個學生中間,和他們的身體里。在由我接管的時間內,詩人仿佛已經墜身懸崖了。只在之前站立的位置上留有一個殘影。他拋棄了這間教室和所有人,就在我突然出現(xiàn)的那些時刻,我來接管的那些時刻。

他墜入了自己深深的內心的水域,或者洞穴。他久久地不回來,以至于他坐在講桌旁的身體像只蟬蛻,一個薄而又薄的空殼。

他既沒有事先提醒下面的學生他有這樣的習慣,在談論某個東西時突然中斷,然后久久地——沉默,也沒有提醒我事先做好出場的準備。因為他就居住在我之中。日日夜夜。

8

如果詩人講的是A你聽成了B,那么,請允許我介紹我自己。

如果詩人講的是這,而你聽成了那,我就有必要介紹我自己。

如果詩人講的是你自己,而你卻以為他講的是別人,那么,祝賀你,你已經遇到了我。不過,你仍不會察覺到——你已經深陷我這塊名為“再平常不過”“也沒什么危險嘛”的美麗沼澤了。

如果詩人談論的是一件美好的事而你卻聽出了糟糕的味道,他臉上原本是洋溢出的、欣喜的、帶有光芒的東西,到你這兒卻染上了一層表演的、快感的、甚至是些微不堪的色彩,那么幸會,你接觸到的就是我。

反過來,如果詩人談的是一件不好的小事,他自己或別人碰到的倒霉事,而你不但沒聽出詩人語氣中的慈悲,而是莫名地心生快意,認為那樣的事到處都是,根本不值一提,而此刻對其大談特談的詩人幾乎都有點兒自損形象了,如果你這樣想,你就落入了我的轄區(qū)。

我是一小塊黑暗。不是別的什么。我只是一小塊黑暗。

我只在人們心靈的高地活動,我能讓高地變成低谷,能讓春雨變成淚水。

我負責遮蔽人們內心的眼睛,讓他們看不見真實。既看不到他人的心意,也看不見自己身上那種作為人類一員的高貴、尊嚴。

我讓他們看不見世界的意義和價值。

這么說,我就是不好的了?反面角色了?千萬不要這樣認為。要知道,我就是干這個的,這就是我作為一小塊黑暗存在的意義,我的天職。我還有另外一個不常被人識破的身份:黑暗中的救贖者。

我渴望人們認識我,認出我,看到我的初衷和本意,我的善好,我想讓人們超拔出來——從我這一小塊心靈的黑暗中超脫、拔身而出。我想讓人們想明白,事實上不是我遮蔽了他們的心靈而是他們“讓我”“允許我”遮蔽他們的心靈。

他們“讓”和“允許”。

這是他們必須承擔的,不能推卸的。

可恰恰在這兒,就是在這兒,而且是每一次、毫無例外地在這兒,我和所有人又談不攏了。

我只好繼續(xù)嘲笑他們來自道德的譴責、來自情緒的謾罵。

9

我是一粒微小的塵埃。不過這不重要,一點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粒發(fā)光的塵埃。

我能這么說,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確信這一點。也就是說,我確信我是一粒發(fā)光的塵埃。

我是那么地確信,我是這樣地確信,以至于我都懷疑我發(fā)出的光芒、我身上的光芒是不是就來自這種確信。

這樣說的時候,我的確信已然是一種堅信了。

是的,我堅信這一點。雖然我從未見過自己身上的光芒,也從未被他人確認過、談論過、書寫過、銘記過,但我就是堅信這一點。

你不會認為我是一粒自大的塵埃吧?一個實則微不足道的自大狂吧?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體溫。甚至,不能說是體溫了,因為它的溫度遠遠高過了一粒塵埃應該有的正常溫度,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醒悟過來:原來我一直就是在燃燒。

我發(fā)出的光、我身上的光來自——燃燒。我燃燒我自己,原來我一直都在燃燒我自己!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已經站在了蠟燭的隊伍、木材的行列,以及偉大的閃電之中!

這就是我要說的:我一旦決心讓自己燃燒,我就立即發(fā)出光芒,我就成為了又一個太陽。

10

還有窗戶,窗戶一直靜止不動,沒有人去開它關它碰它,它就一直是那個樣子。

它一直保持著我現(xiàn)在看到的樣子。我?guī)缀跄芨杏X到它的努力。它只有每一秒鐘的持續(xù)努力它才能出現(xiàn)在墻上,出現(xiàn)在這間教室向陽的那一面。

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會兒沒有人留意我正留意的窗戶。也就是說,這會兒只有我一個人留意到這間教室的窗戶。只有我的意識中有窗戶而其他人——雖然我們共處同一教室——的意識里沒有窗戶這件事物。他們的耳朵里和腦海中都是詩人口中的詩歌。

現(xiàn)在窗戶被我一個人看到了。它似乎也知道這一點,對我顯示得格外清晰。

它似乎在和我說話,用它們的一種專屬語言,一種寂靜無聲的語言。

“你看到我了。”“現(xiàn)在這么多人在這兒,卻只有你在看我?!薄熬退隳阋恢边@么看著我,我也不會消失的。我不愿消失。”它說。

“如果你想消失你就會消失嗎?”我問。

“當然。如果我不想被人們看見了,不想再為人們擋風擋雨,我就會自己開裂、破碎,我就會把窗框扭得變形。可我從沒這樣想過。這是不健康的想法。一種自殺。一只窗戶也會自殺,也保有自殺的權利。但它們從不使用它。它們只想明亮,只想堅固,越久越好。甚至,對于即將被拆毀的舊屋子的窗戶,只要還能被人們的眼睛看到,它們也是幸福的。

好了,有人看過來了。和你聊天影響我呈現(xiàn)出來的清晰度?!?/p>

于是我明白了,為什么有時候我猛然看一個東西不是很清晰。之前我總以為是自己眼睛的問題,下意識地去揉眼睛,原來是那東西把自己顯示模糊了。

11

我是張?zhí)煺娴膸熃?。一名道姑。我?guī)煾敢瞾砹?,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教室最后一排的一張課桌。往常,類似的講座他都會坐在教室最后的一把椅子上。

聽詩歌講座,他還是頭一回。可能是因為師妹的事吧。

昨天下午,不知為什么事,我聽到他說過頭話,說師妹眼睛有問題,說她什么也看不見。師妹轉身就跑了?,F(xiàn)在都沒回來。

我覺著師父根本就沒在聽詩人在講,他來這兒就是找個地方坐著。他早上說再等師妹一天,要再不回來就不等了,我們明天一早就上山。

他也沒說要我到附近去找找。他沒說,我也不好擅自提出來。

12

我們就到這里吧。我說。

我說結束的時候就真的結束了。

我看著他們一個一個走出教室,離開,用目光和他們告別,看自己靜止的身體如何與他們一個一個地分開,看最后一名學生以將他們那個群體的輪廓線上的最后一個點的空位填充完整。我將保持自己在這個群體的輪廓線之外,看它如何一點點在階梯教室外完整起來。

1

十年后的一天,也就是今天,我在同一所校園再次做完詩歌講座時已近正午,我并沒有直接去餐廳,而是在校園里走了走。

有一刻我恍惚覺得置身一座與世隔絕的深谷,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不再是之前的柏油路、行道樹和樓房,而是一條條忽而交錯又分開的溪流,獨自開花結果又任憑果實自然墜落腐爛的野樹,以及一座座冷峻的山峰。

我則是由一個偶然的機會——跟丟了旅行團,或是與從事地質考察的隊友走散了——來到這里。一切靜得出奇,只有淙淙的水聲和自己的鼻息,再就是一種類似輕度耳鳴的、持續(xù)的、仿佛是被閑置的隔膜迫不得已才發(fā)出的一種可以被稱之為“空白”的聲音。

我不覺得餓,也不急于離開,他無端地——對置身其中的景象感到訝異。眼前的一切仿佛是第一次見到,它們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物,就好像我之前從未在這個生活了多年的世界上見過溪流、野樹、山峰似的,而現(xiàn)在這些都一下子沒來由地、不經任何過渡就呈現(xiàn)在眼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容置疑。沒有一絲一毫的遮掩,就那么直統(tǒng)統(tǒng)地、赤裸裸地擺在我面前,任憑我怎樣打量都不會即刻消失。

2

就在我穿越一大塊草坪和空無一人的小樹木,正要在湖邊的一條長椅上坐下時,有人一把從后面抱住了我。

一雙女人的手。十指緊扣。我一低頭就看見了——一陣陣香氣:來自很多種不同花朵的花瓣匯集、裸露在天空下、一經太陽暴曬快速揮發(fā)出的那種夾雜有雨后微風的香氣。

已經遠去的、中間隔了一個秋天的某種炎夏的氣味。

不僅如此,這氣味并非像擺放在房間一角的香料瓶那樣安靜地揮發(fā),也不像花池里的花那樣你一旦走過它就對你無計可施,而是:

此刻我遭遇到的這種“遙遠的炎夏香氣”就像一只小小的浪頭,正一下下拍擊著我這塊無法移動的礁石。小小浪頭每次都能準確無誤地拍擊到——它根本無需瞄準的——目標,毫無懸念,從不落空。只不過,拍擊的重心這次靠左一點,下回偏右一些。

有一會兒,這“遙遠的炎夏香氣”又好似一個微型的龍卷風,極有耐心地在我的小腹那兒旋轉著,舞蹈著,香氣則由它最下方的那個尖端源源不斷地從空氣中鉆出來,提取、生產出來。

有一會兒,這“遙遠的炎夏香氣”又仿佛來自一頭不安分的野豬崽,它多動、無所事事,在我胸口一刻不停地拱著,它探測器一樣的小長鼻子,致使它身上沾染的厚厚花粉一浪浪涌起,沖刷著我這叢被動的水陸兩棲植物。

3

我沒讓她松開。

我不知道她是誰。

我也沒去碰那雙手。

我什么都沒做。只是平靜地看著它。

很快我就意識到我看到的是一塊空白、一個虛無。

一雙主人還未現(xiàn)身它就已提前趕到的手。

一雙無法呈報出主人名姓的手。

一雙無人認領的手。

這雙無法提供任何內容的手,被我看成一塊空白,一個虛無。

4

“是我?!彼f著,松開我,卻仍在身后,沒動。

“你是誰?”我看著眼前的湖水,頭也不回地說,“到前面來,讓我好好看看你?!?/p>

就這樣,十年前的張?zhí)煺?,在我身后,十年前的那個懵懂的詩歌少女搖身一變,以一位三十一歲的成熟女子、一位小說家的形象出現(xiàn)在我面前。

5

那一刻,我恍惚覺得她是個演員,眨眼間就從我背后二十一歲的張?zhí)煺孓D換成了三十一歲的張?zhí)煺?,眨眼間劇組的化裝師、服裝師就將某個角色造型為十年后的樣子:

一個大號的張?zhí)煺妗?/p>

一個以這個大號版的張?zhí)煺鏋槟1尽⒔浻伤约旱膶徝懒α坑窒鳒p了半號的張?zhí)煺妗?/p>

一個經過張?zhí)煺姹救思庸み^的張?zhí)煺妗?/p>

一個我能在她身上看到她自己作為一名自我技術的掌握者與操作者的張?zhí)煺妗?/p>

一個不知何時已經開始學著自己和自己打交道的張?zhí)煺妗?/p>

一個憑借自己的力量自我升級過的、更高版本、更高級別的張?zhí)煺妗?/p>

6

“你仿佛來自一條時光隧道。這條隧道的長度是我的后背到前胸的距離。這條時光隧道就在我身上?!蔽艺f。

我向前走了半步,她沒有移開的意思。我呢,我也沒有向左或向右,而是又繼續(xù)向前。我們的身體碰到了一起,我的嘴唇碰到了她的前額。

一塊溫熱、舒展的皮膚之地。

“我聽說這兒是每個人的守護神居住的地方。”我說。

“兩年前我就與我的守護神告別了。我不再需要它的守護?!彼f話時帶出的熱氣流讓我覺得脖子那兒停著一個小火車頭,不知什么原因,它雖說停住了,卻一直發(fā)動著,持續(xù)地冒著雪白的水汽。

因為脖子被熱氣烘著,我又恍惚覺得她說出的話都出自我的咽喉,而不是她的嘴巴。

“你是說,并非你的守護神拋棄了你、放棄了你,才離你而去,而是它認為你不再需要守護了?”我問。

“是的,”她說,“如果非要用拋棄這個詞來說那件事,自然是我拋棄了它。”

她笑了。笑聲爽朗,仿佛這笑聲就是一種證明,一種宣告。

7

“什么是守護神呢?”我問。

“是啊,什么是守護神呢,守護我的生命的那個……造物主吧?!彼]上眼睛,仿佛這樣立即就可以再見到它,“我這一出生就在它的守護之中活著了,很多年過去我竟然對此渾然不覺,一無所知,直到兩年前的一天,一個極偶然的機會,我才發(fā)現(xiàn)我不是我,我的生命不是我的。我一直在以造物主生命作為自己的生命,我一直在用它的生命在活。就是說,我竟然從未用我自己的生命活過一天。要知道,兩年前我二十九歲了,整整二十九年我竟然沒有用屬于我自己的生命活過一天?!?/p>

她沒問我我聽不聽得懂,聽不聽得明白,她說的抽不抽象。她根本就是在自說自話了。

“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說。

她看我一眼,幾乎就要算是無趣地說:“我在說我怎么活著的事。我現(xiàn)在開始怎樣活,之前又是怎樣在活?!?/p>

8

就像每天在一起無話不說的朋友突然有一天心血來潮地對你說了一通她對這個她在其中生活了很多年的世界的新發(fā)現(xiàn)和對自己的新認識;就像一個孩子突然跑來興沖沖地對另一個孩子宣告她新發(fā)現(xiàn)的之前沒見過的一樣東西,以至于都忘了對方的性別將其一把抱住以釋放再不釋放就將引發(fā)爆炸的在體內已經聚集到頂點的能量;就像一個啞巴多年的人突然開始說話了,她興奮地在兩年前向世界喊了幾聲后覺得還不夠,遠遠不夠,認為那些都還不算喊叫,她還需要對一個真正能聽懂她的喊叫的人喊叫,當著他的面,沒遮沒攔地,掏心掏肺地喊叫(直到今天碰到了我);就像一個傻子,忽然有天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傻,傻的是全世界的人,認為他傻的人,她從一開始就不是傻子,而所有人一開始就全錯了,一直錯到現(xiàn)在,并且還將一直錯下去,永無醒轉之日。

可是,是這樣嗎?是嗎?

我看著她身后的湖,湖面已經結冰,冰層還很厚。

“冰層下面的湖水應該很暖吧。”我說。

“要暖很多?!彼従忁D過身去,也注視著湖面——仿佛她這一轉身對于這片小小的凍湖極為重要,仿佛她的目光一落在湖面冰層就會融化。

9

狄奧尼索斯咖啡館。凍湖往北步行十分鐘就能到的一個地方。一個她在湖邊說“我?guī)闳ヒ粋€地方”的那個地方。一個遠遠地與最近的餐廳、宿舍保持距離的地方。不是說——它自己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并且這雙手永遠地保持為一個立于胸前、掌心朝外的姿勢,一個自我防護的手勢——而是它本身就是這個姿勢,這一手勢。

這似乎不像是狄奧尼索斯的做派。

不過也正因如此,它才無時無刻不在暗含著狄奧尼索斯的精魂,即便是正午,那只看不見的前胸之手仍將咖啡館置入一種類似于寧靜黑夜的物質之中,使得它與一到就餐時間就沸騰的餐廳和喧鬧的宿舍樓區(qū)別開來。它是一雙將自己隱沒于暗處的眼睛,一束沒有任何寓意的目光。

“這兒的咖啡味道和城里連鎖店的一樣,理論上是一樣的?!彼f,“價格卻低了一少半。”

她坐在我對面,以一位向導的語氣說,“也正是這個價格,讓它的味道總覺得差了一點,說又說不出?!?/p>

我想到剛才在一樓上樓梯時,我們同時在樓梯口停了一下?!拔蚁壬??!彼虻谝患壟_階邁去,“它的樓梯要慢慢上?!?/p>

樓梯很窄,上面拐角處的燈光形同虛設。一間很小的、貌似隨時都會被淘汰掉的狄奧尼索斯咖啡館。它陳舊的、局促的木制樓梯根本就是一條已然過期服役的傳送帶,將為數(shù)不多的客人以一種顫顫悠悠的、從深井絞水桶上來的速度送上二樓。

10

面對面坐著。足足沉默了五分鐘。也許還更久。

不是無話可說。也不是有話不說。而是有太多的話不知怎么說。索性就沉默著。

這樣的時刻是通常被稱為時間的那種東西到來的時刻。某種顯然是鋪天蓋地卻又無從把捉的東西,一種類似于大海和山巔的東西,把人變小了,變沒了。

“沉默是醫(yī)學的。它的本性是治療。”她的聲音。

“是療愈?!蔽艺f,“我知道?!?/p>

我看著她的眼睛,她也讓她的眼睛被我看著。沒有回避,沒有躲避,甚至是……她早就準備好了她那雙眼睛,早就將它擦亮將它睜開在我對面,只等我的視線過去。

“沉默是一種關閉,”我說,“一種鎖閉,一種封起、密閉。不再向外。沉默是自己抱著自己,自己依偎著自己,自己賴著自己,自己賴在自己身上?!?/p>

“沉默是一種自己對自己的無賴。”這樣說時,她眼里有一種我沒見過的光芒在漾,“一種膠著?!?/p>

11

“讓我好好看看你?!蔽艺f。

她顯出將要退卻的深情,閉上眼睛,卻沒把臉習慣性地轉開,而是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將剛才那張神采飛揚的臉瞬間轉化為一張標本似的,靜止著,凝固著,供我觀看。不僅如此,這張由她通過閉眼這一動作制作出的標本面龐還會無聲地說話,還會使用一種無聲的語言,它仿佛在說:看吧,盡情地看吧,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嗯,它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這就是它在說的意思。

她要的退卻的效果卻遠不止如此,如果她還能更進一步的話,而不是僅僅閉上眼睛或轉過臉去低下頭去,她還可以直接起身走掉,讓她整個兒人離開我的視線范圍,既然不能坐在對面憑空消失的話。

就是說,只要她不離開,她就無法阻止我看到她。但她之前顯然把這個事實忘在了腦后,直到我說出那句“讓我好好看看你”,她才回過神來:哦,原來他一直能看到我啊,只不過是粗略的不是“好好地看”啊,原來看也可以“好好地看”哪。

“好好地看就是用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一塊看,而不再是僅僅用現(xiàn)在看。就是把現(xiàn)在的你放回過去同時又放到將來地看。用三種時間維度同時看,而不是僅現(xiàn)在這一種維度。”我說。

老板總是建議客人住當前月份的房間。比方說現(xiàn)在是十一月,客人一來他首先會建議十一月那個房間。若是有人住了,他就退一步,建議接下來的月份,十二月。在十月和十二月之間,他不會建議十月,因為十月已經過去,而十二月還沒來,還在前面等著??腿四?,客人大多也都聽老板的,覺得不是什么事兒。因此,我已經做好了一冬天都無所事事的準備。

不想這天來了位詩人。我承認他是詩人,完全不是因為他的詩歌,而是他的做法。他的做法和別的客人不一樣。當老板建議他選十一月份的房間時,他毫不猶豫地選了我。

他十年前第一次進來的時候已是半夜,那時樓道已經完全安靜下來,他從三樓的樓梯口走向我時,我能聽到他的呼吸聲和心跳聲。我在這方面很敏感。進來后他在窗口站了一會兒,看了會兒窗外的夜,然后就上床睡了。

他沒拉窗簾,也沒帶什么行李,有一刻我甚至覺得他就是他自己的行李。他還是帶了行李的,只是那行李一般人看不出來罷了,想不到罷了。他們從不像我這樣想,這樣看。

第二天一早他就出去了,一直到下午才回來。一道回來的還有個女人,我好像之前見過。

我想起來了,十年前她和她師姐、師父在這兒住過,她在樓道里走過幾回,最后一回我記得她是跑著離開的。現(xiàn)在她又回來了,和跑著離開時的樣子完全不同,我都差點兒沒認出來。她變得深刻、沉得住氣了,我能感覺得出來。

他們一下午都在喝茶,有一陣沒一陣兒地聊,還不時替換著到窗前站一會兒,向窗外望一會兒,然后再坐回去。

和別的客人不同,他倆不時會凝視我,想到我,琢磨我。他們不時會凝視我身上的隨便一個什么地方,比方說一個從未有人留意過的墻角,一截平淡無奇的踢腳線,要么就是天花板上的一個不知是什么的小黑點兒。即便在聊天的時候,兩人也不時會冒出這樣那樣的念頭,比方說“我竟然在這樣一個旅店的房間里在和他(她)聊天”,“此刻房間里的這個下午很快就會過去,將來我不會把它忘了吧?”“這一刻很安靜,沒人打擾,有茶,可以很舒服地坐著。真好啊,這樣在世界上待著”,“會不會有一天這一切都將不復存在?都將消失不見?樓房推倒改種為草坪?或者學校遷走重新規(guī)劃為商業(yè)區(qū)?那我們此刻算是毫無支撐地坐在一片草坪的上空呢,還是置身某商場炫目的商品柜臺的射燈之下?我們到底在哪兒?”

是啊,我們到底在哪兒?我們這是在什么地方?真是在一座校園里嗎?真是在我們所知的那個世界上嗎?我真的是一個房間嗎?我真的就是我知道的、我自認為是的這個房間嗎,還是不僅如此我還可能是別的什么?一塊方形蛋糕?一頂帳篷?亦或是一頂帽子?一想到這兒,我不由得糊涂起來。

2

我是之前那片凍湖。在我的邊兒上,張?zhí)煺嬖谠娙松砗髮⑺ё?。他們相遇了?/p>

后來,還是在我的邊兒上,他們聊了很久,完全忘了天有多冷,就好像一只火爐遇到了另一只火爐,雖然火焰還是各自爐膛的火焰,火焰的高度卻與之前完全不同了。

對于火焰,我不再像之前思考的那樣,認為它是彼岸的東西,至少是對于我。現(xiàn)在情況顛倒了過來,一片凍湖,我,不僅也可以擁有火焰,而且我本身就已經是火焰了;不是說我之前不是火焰、現(xiàn)在可以擁有火焰,并成為火焰,而是說我一直就是火焰,通常的火焰之外的另一種火焰,連我也從未察覺的火焰,一種冰凍的火焰。

我把自己凍了起來。我自己把自己凍了起來。我要說的,我最想說的,很可能就是這個。我是說,我沒有借助零下的溫度、寒風、冰這三樣東西,沒有,我并沒有借助這三樣東西把自己凍起來,我是說,我自己把自己凍了起來。我對自己按了暫停鍵,我可以掌握我自己的暫停和播放(就像控制一臺20世紀的錄音機那樣),我想暫停的時候我就結冰,我想播放的時候我就讓冰融化。湖面結冰和冰層融化都是我自己所為,都是一片湖水的自我運動,而非因為外界的寒冷。

我配合著外界的寒冷,裝點著外界的冬季。我看到人們換上冬裝且不時瞥向我時,我就讓湖面結冰,讓他們看到他們想看到的冰。為了他們的“看”,他們的“能看”,我把自己凍了起來,成為他們眼中的凍湖。

在我眼里,詩人和張?zhí)煺媸莾蓤F直立行走的火焰。不僅如此,他們的詩句和小說也是火焰,它們被封凍在紙上、書里,隨時翻開隨時都在燃燒。正如我,一片無人知曉其真身的凍湖,自我封存一團巨大的火焰一般。

對于一片凍湖,所謂冰凍,就是一種自我暫停,就是一種自己把自己收回來的舉動,和什么都無關,天上的鳥、太陽,地上的人、花草、貓狗。

3

對于我這樣一家狄奧尼索斯咖啡館的分店,日落時分有人光顧真是太好了。我以為不會再有人來了。確實,已經很久沒有人在這個鐘點造訪我了。

我說“造訪”,說的是有人來看望我。他們來這兒我當然不能讓他們消費,我怎么可能讓踏著厚厚積雪而來的訪客消費呢?他們不是顧客,他們一進門就已經是我的訪客了。他們從我的地板上走過時,我老邁的骨架從頭到腳都欣慰地開始咯吱作響。

現(xiàn)在有對男女上到二樓,恰好在位于我心臟部位的一張餐桌旁坐下,卻并不急于點點兒什么,而是小聲地聊著什么。像是圍繞著某件事或某個問題,翻過來倒過去地交換各自的看法,卻不起爭執(zhí),不時還會摻入十幾秒甚至半分鐘的沉默,那時誰也不說話了,各自默默地想著什么。不過也有可能他們什么也沒想,就那么空坐著。

樓上采光不好,窗戶開得過小了。還有就是,我年老體衰,透進來的光仿佛是被我瞳孔上的一層毛玻璃似的白翳擋住了,天上的太陽我看都氣餒成了一盞小燈。

不過不用擔心,孩子們,你們在這兒想坐多久就坐多久,想聊到多晚就聊到多晚,我都奉陪,只要你們不嫌棄我這兒冷清。僅有的一兩名服務生也下班回家了,負責鎖門的那個忘了鎖門也是我有意安排的。我的意思是,你們進來后,這兒就只剩下我了,我來負責接待你們,我的心臟還撐得住。

什么是撐?撐是一種支持。那什么又是支持?我是說,支持這個詞語命名的是怎樣的一種情況?

將某物支起來?將某物保持著?先將某物支起來,繼而保持某物為那種支起來的樣子,以防止它倒下、返回到被支起之前的樣子?

支起又說的是什么?將某物從低處提升到高處,然后令它一直保持在那個高處?

支起是一種上升,以大地為參照點的上升。上升意味著遠離大地,試圖擺脫地心引力的牽引,意味著由沉重向輕盈過渡,意味著更高的純潔度、更薄更透明的形體。

我現(xiàn)在心臟的高度,是我所能支起到的極限。

在狄奧尼索斯咖啡館所有的桌子中,他們坐的這張是最輕的,我時常懷疑我要是能再稍稍努力一點,它會不會獨自升到天花板。

他們離開的時候沒找到服務生,也沒再堅持找。望著兩個消失在雪中的背影,我不由得想到原來我也在雪中,我一直在厚厚的積雪里。

我,黑夜的兒子,偉大的狄奧尼索斯之子,頭頂星空腳踩大地,由這個雪亮冬夜再次啟程,向著那召喚已久的光明者……

4

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個小廟,就是我。我就是之前張?zhí)煺婧退龓熃憧谥刑岬降谋P云洞。其實無所謂了,叫小廟也好,叫道觀也罷,干的都是同樣的事兒。來,攝影師,把鏡頭往我這兒挪,對準我,對,別對著別的,讓我好好看看你們,你們也好好看看我。

我覺得我才是今天的主角,而不是張道長。他都已經駕鶴西去了,這兒除了他的一個已經哭暈過去的徒弟,就只有我了。所以現(xiàn)在這兒只有我還有意識,仍保持著清醒。

他的另外一個徒弟也來了,不過我都不大認得出來。她在這兒待的時間太短,還沒留下什么痕跡就走了,后來也沒再回來過。你們可能聽出來了,人們在我這兒留下的痕跡就是我的記憶,我是借助痕跡來回憶的。他這個小徒弟什么也沒留下。

不過今天這小徒弟也來了,一道的還有她的母親、小姨,再就是這位攝影師。來,攝影師,把鏡頭對準我,怎么又偏了!你老拍那些村民干什么,他們活兒都干完了,都準備下山回村了,還是多拍拍我吧,趁著現(xiàn)在還有點兒亮光,還不是很暗,雪還沒下。

預報說有大雪,都陰了一天了,我擔心張老道的小徒弟和另外兩位還下不下得了山。葬禮結束后,她們一行人不但沒覺得輕快,反而更沉重了。可能,山下的人都這樣吧。

倒是攝影師,上來之后一直在拍,猴子似的一刻也不消停。在我看來他拍再多也白搭,因為他總是拍錯重點,或者說他根本就不知道要拍的重點,只有我提醒他的時候他才不情愿地應付一下重點。我看這人八成也是下面村里找的。

下雪了,一下就下得很大。張道士不中用的那個徒弟還在昏迷,更不中用或根本就沒用上過的另一個不知在想什么,低頭在雪地里站著。旁邊是她的母親,不遠處的廊下坐著她小姨。拿攝像機的村民不知鉆哪兒去了。

只有我一個在看雪。甚至,只有我一個知道下雪了。

下雪是一種覆蓋,對大地的覆蓋。

覆蓋是一種保護,覆蓋保護著要保護的那個我們稱之為大地的東西。因此,保護就是一種守護。

長時間的、持續(xù)的、不中斷的保護,就是守護。

雪剛下時,它流露著的,是保護大地的心意。它不忍心看到大地總保持為一種雜色,一種不純粹、不純潔的顏色。它要把白色給它,要把一整塊完整的白給它,緩緩將它覆蓋,正如純一的黑夜緩緩落在每一個生靈睡意襲來的眼皮上那樣。

黑夜也是一種保護,一種守護,它保護、守護著生靈們的睡眠。生靈們呢,也知道這樣的一種被保護、被守護,不過也只有在夢里才隱隱約約地知道罷了。

我,盤云山上一座不起眼的小廟,清醒的時候就知道這個。或者說,我是因為知道了這個,才真正地清醒了過來,并且還將一直清醒下去,再不睡去。

5

我是一只白色的鳥。我在雪天的山谷里飛。

我沒有迷路,以為白色的鳥容易在雪天迷路是原始人的想法,如果我想回巢一掉頭就回去了。

巢就在那兒,不遠處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兩塊巖石的夾縫里。巢又不會飛,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塌掉,從我筑造它的那天起,它就一直忠誠于我。它等于是我的另外一雙翅膀,在夜里,在睡夢中,我無數(shù)次拍動的其實是它,而不是我的身體。

知道這點并不容易。不過一旦知道了,別的就都不需要知道了。

現(xiàn)在你們已經知道,我并不是從天空、云朵、山谷收獲這個世界的,而是在我筑造的一只巢那里,世界向我顯現(xiàn)了出來。所以,我要說,這個世界是那只巢給予我的,這個世界,我此刻身在其中的這個無所不包的世界,是那只巢為我放出來的。

說我此刻是在大雪天飛翔,還不如說我在與大雪天嬉戲。

與大雪天嬉戲的秘訣之一,就是不要停下來落在任何地方。要不停地飛,大汗淋漓地飛。一旦落在什么地方就不想起來了,一抬眼看到漫天都是沖你而來的雪片時,你往往就不想起飛了。所以,大雪天我都是直接離巢、回巢,中間不休息。我喜歡這種一氣呵成的感覺。

不過這次,我破例在一座小廟的墻頭停了下來,停了很久。

雪不斷地堆積在我身上,也堆積在院子里站的一個女人身上。我不斷抖落翅膀上反復變得厚重的積雪,她卻不在意身上的雪,完全忘了她還有自己身體似的。她把自己變成了一個雪人。

我身后,是這雪人目送的另外兩位年長女性下山的身影。下山的路沒多遠,天氣好的時候人們都是徒步上來再下去。

我想飛過去停在雪人的肩膀上。有相機的話,我還想和她合一張影,即便最后相片上什么都沒有,什么都看不見:白色的地面上,一位白色的雪人和一只白色的鳥。

白,除了白還是白。

6

我是天空。我在讓雪花落下,每一片,任何一片,不論大小,不論厚薄。

我給出它們,我放出它們,向著大地,我唯一的陪伴者,相對者。

我們就像一面鏡子的兩面,不過這兩面不是相背,而是相對。我在上,它在下。它的一切都是我給予的。

就像渴望回家的孩子,那一切也都會渴望回到我這里。大海的水汽,沙漠的風沙,動物植物,人,所有這些,它們都仰視我,試圖隨時確定返回路線。

它們覺得我才是它們的家,其實它們沒搞清楚,我之前把它們饋贈給大地的時候,大地就已經是它們的家了,但它們還是一心想遠離大地,向著我蒸發(fā)、飛揚、生長、膜拜。

太陽月亮和無數(shù)的星辰附著在我身上,云朵和閃電也不時從我身上溢出。有時我覺得它們只是一些點綴,一些不起眼的裝飾。我喜歡的還是它們把光和雨水投向大地,投向我對面的陪伴者,以便這位陪伴者吐出那些生靈。它讓它們生長也讓它們休息,守護著它們的出現(xiàn),也守護著它們的消逝。它知道,它是一切生靈的家。

生靈就是有靈性的生命。憑借它們,大地才真正地成為了大地,同時它也真正接到了我投向它的目光,光明與黑暗交織的目光。

1

我要走了。本來以為只待三天,第一天到達,第二天講座,第三天離開,結果待了近半個月。

那天晚上從天真住處回來后,我就一直在旅店待著。這期間,路面上、屋頂上的積雪一直沒消,還下了兩場雪。

從她住處回來的那天晚上,我決定第二天上午去她住處找她,結果她不在。下午午睡醒來三四點的時候,我又去了一趟她那兒,門還是鎖著。我沒有提前買車票的習慣,就背著包回旅店又續(xù)了一天的房間。晚上九點前后我再次出現(xiàn)在她樓下,見她窗戶黑著,就沒上去。不過我并沒有直接離開,我在她樓下的一個石凳上坐了會兒,也可能坐了很久。其間我冒出過一次給她打電話的念頭,雖說知道她不用手機。

第二天,第三天,以至于接下來的十天,她門都鎖著,窗戶晚上也黑著。

不知為什么,我只是想在走之前見她一面,也沒有什么要說的,僅僅是見一面,再看看她,和她喝一會兒茶,沉默著抽一會兒煙,很簡單,結果事情變得不簡單了,有難度了。

我并不氣餒,反而再見她一面的愿望更強烈了,以至于今天真的見到她反而覺得不真實了,她不真實我也不真實,甚至這個世界也一道不真實起來。這一切是真的嗎?我這是在干什么?

她說她師父去世了,她回了趟山里。師父走了,剩下師姐一個,師姐不肯下山,又沒辦法一個人在道觀待著,她就陪了她幾天。今天回來時她已經聯(lián)系好附近的道觀,他們答應安排兩個道姑過去,師姐也同意了代她接管道觀的事務。

“不過這并不意味著我會回到母親和小姨那邊?!彼f,“我心里清楚。”

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她想過一種她不知道的生活,過一種她不知道的人生。她想自己活。“可能有一天我就走進婚姻了,也可能有一天我就回道觀了,”她說,“我不確定?!?/p>

我說我要走了,準備明天回去。她問我票買了嗎,我說到車站買。她說她開車送我。

2

第二天中午,張?zhí)煺骈_車往旅店門口來的時候,我想到了十年前,也是這個時間,也是活火旅店的門口,也是同樣一段路,只是十年前開車的師姐換成了此刻我們當時要找的小師妹,那時即將上車坐在后排的我,同一個我,這次會坐在前排的司機旁邊,要送的人,也由后排的師父換成了前排的我。

注視著她的紅色汽車緩緩向我駛來,我不由得覺得這個時刻,即將發(fā)生的、還未發(fā)生的一刻,實則已經發(fā)生、已成為過去,這一刻在遙遠的過去已經不止一次地發(fā)生過了:汽車在我面前停住,她搖下窗玻璃,沖我微笑,并輔之以一個示意我上去的表情。我有點兒恍惚,仿佛看到了一個十年后的道觀住持和市井中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的合體。

我還是第一次坐她開的車,也是第一次知道她會開車。她開得不快,也不是很放松。我勸她不要緊張。我們一路向東走,走不久,在選擇東大門還是南大門的丁字路口她果斷往南拐,拐過之后我一眼就看到來的時候進來的大門,不過這次是它的背影。我知道那片凍湖就在不遠處的左邊,狄奧尼索斯咖啡館老邁的身影則在凍湖以北、靠近東大門的地方,現(xiàn)在它們一定都還在各自的位置,而我們的車子不是在向它們靠近,而是不斷遠離。汽車穿過校門出去的時候,我還想到十年前我第一次來的時候迎接我的女生。

她問我近期有沒有再回來的打算,我不置可否。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不過也沒問。也可能只是句客氣話。不過我還是說,要是再收到詩歌講座邀請,我會再來。我這樣說的時候,完全沒想到的是下一封講座邀請函送到我那兒時已經是五年之后的事了,而那五年當中我們沒有聯(lián)系過對方一次。就好像我們從未深交,就好像她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校內工作人員,只負責把我送到車站,末了,我說謝謝,她說一路順風,就完事兒了。

出了南大門我們又一路向東,在第二個十字路口再向南,來到我來的時候穿過有一攤發(fā)亮積水的橋洞走上的那條大路。我還能想起我當時從前方的橋洞出來剛踏上它的情形,它在一個我無法察覺的瞬間為我完全鋪展開,把自己向我完全敞開,現(xiàn)在則完全倒轉了過來,我們每向前多遠,它就將自己卷起多少,仿佛一領窄窄的單人涼席,夏天已過,正被主人緩緩收起,放好。

路上車速都很慢。雖說路面已看不到積雪,但結了層薄冰,沒有司機摁喇叭,車輛不約而同地無聲向前,帶出一種久違的靜穆。她無端地問我吃過早飯沒,我說吃過了。又問我吃的什么,這一問反而把我問住了,我一時想不起來。她看看時間,說要不要吃完午飯再走。

我們去了路邊的一家小飯店。外地人開的,卻只做本地的一種特色面條。她說她之前也沒來過這家,但她對外地人做本地面條有信心?!八麄兾幢鼐妥霾缓?,未必就超不過本地人,”她輕松地說,“只是我們總是帶著偏見,先入為主地認為他們做的不如本地人,于是面的味道也就變了。”

“偏見可以影響到味蕾,誤導味蕾,這是對味蕾的一種損害。傷害或者受傷,對他人的傷害或者自己受傷,大多來自偏見?!蔽艺f。

“說到傷害和受傷,我想說的是,所有的外傷都是內傷,我們眼中的物質垃圾——比方說門口那只垃圾桶里裝的——實則都是我們自己身上的精神垃圾、我們內心的廢棄物。它們是一個東西,同一個東西,而不是兩個?!?/p>

3

因為沒有提前買票,也就無需趕時間。甚至,我都懷疑我們在有意拖延時間。紅色汽車從橋洞出來,很快向左拐上了之前夾著一條小河的兩條小路中靠南的那條。透過右邊的窗戶看出去,能望到遠處的小城。十年前灰頭土臉的小城已飛長到一個中等城市的規(guī)模,不過我還是對它提不起興趣。我看向她那邊的窗外,不久我就把遠處荒地上的一片樹林指給她看,我說“你看,那邊有一片樹林?!?/p>

她問我要不要過去看看。我說車可以開過去嗎?她說應該可以,能看到一條土路。

“路上全是雪?!蔽艺f。

“顯然有農用車碾過,能看出來?!?/p>

考慮到她的駕駛技術,我說還是直接去車站吧。她還沒來得及堅持,就反應過什么似的說一會兒火車會從那片樹林北邊經過,你從車窗就能看到它。

天陰得厲害,天空不是淺灰,而是那種不透氣的深灰乃至黑灰色。誰知她卻想到了尼采的太陽,“你說,太陽落山后去了哪兒?”她問。

“不知道?!?/p>

“去照地球的另一邊了?!彼α恕?/p>

就這么簡單。去照地球的另一邊了,太陽下山后。太陽下山后不是休息去了,也不是天黑了,更不是沒了,而是去照地球的另一半了,像下山前照我們這一半一樣。

“太陽不休息。”我說,“它老人家從不休息,全年無休。”

“我們的心靈又何嘗不是這樣,白天活動一白天,晚上睡著做夢時也在活動,它不會暫停也從不休息哪怕一分一秒?!边^了一會兒,她又接著說,“它就是我們的太陽?!?/p>

4

我們離開小河,離開小河以南的那條窄窄的單行道,張?zhí)煺娴募t色汽車直接上了一條更靠近火車站的柏油路。我想起來了,十年前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是從這條柏油路踏上小河以北的單行道的,南北兩條單行道像是由小河將一條完整的路硬生生一分為二似的。

車站就在前面,再過最后一個小的十字路口。就在那個十字路口,十年前曾有位初來乍到的年輕詩人像個瘋子一樣沖著路燈激動得大喊大叫。這次,透過車窗,那兩排路燈將再次觸碰到他的目光,它們還像上次那樣把頭垂得很低很低,不過卻不是一副被責罵的樣子,而是因為某種離別,被憂傷浸透得抬不起頭來。

她問我喜歡地下車庫嗎,我說不喜歡。她說一會兒我們可以把車開進地下車庫,我從車庫的電梯直接上去就是候車室;也可以不下地下車庫,把車直接停在地面候車室正對面,也就是車站廣場南邊?!斑?,你看,就是那尊雕像正看著的地方。”她指了一下前擋風玻璃。

“我記得它?!蔽艺f,“十年前我一走出車站就看到它的后背?!蔽艺f的當然是雕像。

“你這次來為什么沒坐火車?”她像是問了一個險些忘了卻還很重要的問題。

“為什么沒坐火車?”我想了下,說,“因為我沒坐汽車來過。”

“嗯,其實很簡單。”

“很簡單?!?/p>

“是的,一點兒也不復雜,答案其實都很簡單。”

“只是我們把它想復雜了?!蔽艺f。

她把車停在廣場南邊,用她的話說就是“雕像視線范圍之內”的地方,然后陪我一同下了車。站在車外面,我才發(fā)現(xiàn)她今天穿了一件紅色的羽絨服,比汽車的紅色深一點,暗一點。胸口有只白色小鳥的圖案,像是商標,又像是純粹的裝飾,當然,這也可能還是別的什么,或許和世上某只具體的小鳥有關也說不定。我越發(fā)對看到的細微的東西沒有把握了,不能一下子就確定它們到底是什么。

“有兩個紅色,”我說,“你從車里出來,就有了兩個紅色。”我看看她身上的衣服,又看看車,說:“剛才的一個紅變成了兩個紅?!?/p>

“你要說什么?”她瞪大眼睛,就好像我們第一次見面,她第一次聽我這樣說話,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竟是這樣說話的人。

“我想說的是,事物都是兩兩相對的。你下車之前不是只有一個紅色,而是一個小的紅色藏在一個大的紅色當中,你下來之后就出現(xiàn)了兩個紅色。我們的臉也是相對的,一路上不知相對過多少次,甚至,我們見面的第一天起我們的臉就是相對的兩張臉。我們出發(fā)前的校門和對面車站的入口也是兩兩相對的,我要回去的城市和這里也遙遙相對。”

“天空和大地兩兩相對,太陽和我兩兩相對?!彼f著,將雙臂舉過頭頂,像是伸展筋骨,又像是要與她所謂的兩兩相對的太陽建立聯(lián)系。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她的手。

她的手指細長,像十根細細的嫩芽,從她的手掌上冒出來,仿佛破土不久,卻直指高空。它們像是在尋找太陽尋找暴雨似的,以便太陽光輔助自己生長,暴雨協(xié)助它們變得強健,即便有可能被灼傷、摧折。高高在上的太陽和不可一世的暴雨在它們這兒成了某種滋養(yǎng),某種友好的肥料。

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十指,纖細卻直指高空,試圖將整個天空都納入自己的轄區(qū),以迫使鉛灰色的云層聽命調遣。

5

在售票窗口,我對售票員說我要一張朝南的、靠窗的票。我想到來的路上我們看到的那片樹林,一會兒路過它的時候,它應該就在火車的南邊。

她在門口站著,直視著我,不斷有人從她面前經過,那些身影像汽車的雨刮器那樣快速在我們中間擺動著,仿佛室內也在下雨,車站售票廳的天花板形同虛設。我在走向她。此時此刻我清楚地知道我在走向她,我明確地感受著一種走向一個人的感覺,一個我十年前就謀面的女孩、如今已可以用十指向天空發(fā)號施令的年輕女子,五年后忽而身著道服出現(xiàn)在道觀忽而又拎著菜籃子現(xiàn)身于市井的神秘女人。

走向一個人就是走向那個人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就是走向那個人的世界,就是走向那個人憑一己之力在這世上為自己建立的世界。

而那個世界,我此刻正走向的那個世界,它開始向我微笑,沖我招手。我向著她高舉的那只手走去的時候,感覺像是朝著一支火炬走去。

我將距離那支火炬越來越近,我將成為距離那支火炬最近的人,我將久久停留在那支火炬面前,看它如何緩緩為我收起它的火焰,最終回歸為一只手的形象。

此刻,我是距離這只手最近的人,我的身體是距離這只手最近的身體,它只需稍稍往前,或輕輕抬起,就會碰到我,就會用它封印其中的火焰將我引燃,而它內部蘊藏的無盡能量也將洶涌著與另一股能量匯合,我們將由立于對方手前的人變成上到對方手上的人,她可以摟住我,我也可以牽著她……但是,都沒有。

6

我在座位坐下后,火車很快就開了。車廂里沒幾個人,可能是過路車的緣故,都昏昏沉沉的?;疖囯x開車站駛過城郊,好像突然起霧了似的,窗外灰蒙蒙的,只能隱約看到遠處被積雪覆蓋的農田的輪廓線。

我沒找著那片準備再看一眼的樹林,卻看到了另一副奇異的畫面:一個女人站在霧中,注視著我的方向,被遺忘的太陽將它所有光芒束成一束,毫無保留地傾瀉在那女人身上,讓它炫目到黏稠的金色光芒在她身上緩緩流溢。

在接下來的五年當中,在那之后生活的很多個不經意的時刻,這幅畫面不請自來地浮現(xiàn)在我面前。以至于后來,我都分不清它到底是因為我過久地盯著車窗產生的幻覺,還是在某個夢里夢到的一幕。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xù)到昨天中午,也就是我收到張?zhí)煺鎻乃约鹤√幍牡刂芳膩淼囊环庠姼柚v座邀請函為止。她在附的一封短信中說,三年前她已經開始在中文系講文學了,她知道的、真正的文學。

7

和前兩次一樣,和五年前和十五年前一樣,我在收到信函的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一早就出發(fā)了。這次我坐的還是汽車,好幾個小時的長途顛簸不但不疲憊,就在它與鐵軌并行著駛入郊區(qū)的時候,駛過一片烈日暴曬下的荒地時,我還莫名地興奮起來。我清晰地、真切地看到遠處的一片樹林,它從荒地上兀自冒出來,以一整團火焰的態(tài)勢沖著天空燃燒,并持續(xù)擴大著自己的燃燒范圍。我知道,在它整團火焰的中心,保藏有某年冬天的一場霧和一個太陽般的女人。

【作者簡介】馬牛,1978年生,山西運城人。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1999年開始寫小說,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妻子嫉妒女傭的美貌》,長篇小說《燭房羽客》。山西省文學院第五屆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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