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西方后現(xiàn)代思潮的影響下,對殖民文學經(jīng)典、殖民歷史等進行后殖民改寫已成為20至21世紀西方文學中的重要現(xiàn)象。墨西哥文學巨匠富恩特斯的短篇集《柑橘樹》集中體現(xiàn)了這一點。本文以其中的短篇小說《兩個美洲》為研究對象,結(jié)合殖民文本,通過分析小說中殖民者形象的解構(gòu)、對《航海日記》的戲仿以及歷史改寫中的烏托邦構(gòu)建,追溯小說的后殖民改寫印記,解析富恩特斯對西方殖民文本進行改寫的運作機制。
【關(guān)鍵詞】 后殖民改寫 墨西哥文學 富恩特斯 短篇小說
文學理論在“語言學轉(zhuǎn)向”之后發(fā)生了“歷史轉(zhuǎn)向”,后殖民主義就是這次轉(zhuǎn)向的理論成果。詹姆遜認為:“歷史并不是一個文本,因為從本質(zhì)上說它是非敘事的、非再現(xiàn)性的;然而,還必須附加一個條件,歷史只有以文本的形式才能接近我們,換言之,我們只有通過預(yù)先的(再)文本化才能接近歷史。而后殖民改寫正是歷史再文本化的方式之一,也是后殖民主義作家奪回話語權(quán)的策略之一。后殖民主義作家以改寫歷史的方式,在顛覆官方歷史宏大敘事的同時,揭示出殖民者進行殖民時所仰仗的道德依據(jù)是建立在線性時間觀上的發(fā)展觀。
二十世紀的墨西哥文學作品大多通過解讀歷史,闡釋社會現(xiàn)實。該國的文學巨匠富恩特斯筆下的作品幾乎都與美洲歷史有關(guān)。1993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橘橙樹》集中展現(xiàn)了作者對美洲的發(fā)現(xiàn)與征服的思索,構(gòu)成其“時間的年齡”系列作品之“創(chuàng)立的年齡”。收錄其中的最后一部短篇小說《兩個美洲》以“地理大發(fā)現(xiàn)”為情節(jié)切入點,對這段歷史進行了顛覆性的后殖民改寫。作家虛構(gòu)出另一個美洲,與歷史的美洲彼此映襯。在改寫歷史的過程中,作家一方面消解了西方歷史話語的權(quán)威性。另一方面,其重讀歷史的創(chuàng)作行為本身也是對權(quán)威話語的挑戰(zhàn)。
1.解構(gòu)殖民者形象
人們對哥倫布的一生作過諸多研究,但對其出生地至今尚無定論?!案鐐惒际且晃活H具爭議的人物,事實上我們對他的生平并不十分了解,人們對他的所謂壯舉也評判不一。” 官方歷史對其的記載是有限的,而這一有限性卻為作家提供了廣闊的創(chuàng)作空間。在現(xiàn)代小說中,這一形象被多次詮釋。美國印第安作家維茲諾曾在小說《哥倫布后裔》中重塑了這一形象。拉美作家阿萊霍·卡朋鐵爾的《豎琴和影子》與阿貝爾·波賽的《天堂之狗》中也出現(xiàn)了哥倫布式的人物。
在殖民者書寫的歷史中,哥倫布以“先進”文明的使者姿態(tài)面對土著居民,他在《航海日記》中這樣描繪本土印第安人:“他們不穿衣服,也沒有武器和法律。他們不屬于任何教派”。在這位來自歐洲的探險家看來,美洲土著人是一群一無所有、物質(zhì)匱乏的異教徒,依然處于蒙昧、落后的原始階段,“他們?nèi)缤粡埌准垼戎靼嘌廊撕突酵饺鴮憽盵3]。哥倫布斷言自己可以“贏得他們的心,使他們皈依我們神圣的信仰……他們應(yīng)該可以成為合格的仆人,因為他們很快就會重復(fù)我們說的話”。[8]哥倫布從一開始就肆意剝奪了他者的主體性,把自己和印第安人定位在主仆關(guān)系中。以哥倫布為代表的殖民者將二元對立當做理解世界各種關(guān)系的人為預(yù)設(shè)。對于殖民者而言,印第安人和白人、文明和野蠻是非此即彼的對立項。所謂“優(yōu)越”的一方必須處于絕對的主導和支配地位。而在小說《兩個美洲》中,富恩特斯解構(gòu)了哥倫布的殖民者身份,同時也消解了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的二元對立。
幾百年來,西方傳統(tǒng)歷史話語將哥倫布美化成美洲歷史的開創(chuàng)者和現(xiàn)代文明的使者。另一方面,遭受殖民痛苦的本土印第安人更傾向于把哥倫布看作投機、貪婪的反派人物,是帶給他們疾病、貧窮、饑餓等無盡災(zāi)難的罪魁禍首。在小說《兩個美洲》中,富恩特斯摒棄了這兩種極端的評價,從人物的心理入手,對其內(nèi)心世界進行了想象。小說中,幼時的哥倫布在接受母親的哺乳時,產(chǎn)生了地球是一只梨的想象。有時他又將地球想象成女性的乳房?!拔铱偸菍⑹澜缈闯梢恢焕?,它圓圓的,只有梨的柄部是凸出的,那里是最高點。又像一個女人的乳房,乳頭處是最高點,也是最接近天空的位置?!倍蟮穆贸桃渤闪怂麑ν昊貞浀淖穼ぁT诘顷懓驳侠麃啀u之后,哥倫布只身一人,手無寸鐵。他受到了當?shù)赝林臒崆檎写!拔覐目诖锾统龈涕贅涞姆N子,我們一起將它們播撒在了天堂海灣的山谷。柑橘樹在這里比在安達盧西亞生長的更好,葉子鮮亮,花朵芬芳......我重獲了自己的生命,重獲了永恒的青春。我成了一個不知羞的孩子??梢杂肋h吮吸甘甜的果汁。”[4]富恩特斯筆下的哥倫布不再是那個印第安人眼中的始作俑者,而是和他們共同播撒了文化與和平的種子。歷史上的哥倫布對金錢的野心也在此化為對童年的回憶。哥倫布的殖民者形象被解構(gòu)了,轉(zhuǎn)而成為一個播撒和平的使者,成為不同文化相互溝通融合的橋梁。
不僅如此,小說中的哥倫布是一個無助的流落者。他接受了印第安人的饋贈和熱情的款待。因此,抵達新大陸之后,小說中的哥倫布決定保護這個人間天堂。富恩特斯筆下的哥倫布曾親眼目睹非洲黑奴貿(mào)易的場景,并決心憑自己的努力避免悲劇重演。小說中的哥倫布將新大陸所處的時代視為黃金時代,而將歐洲視為鐵器時代。“鐵器時代的到來是不可避免的嗎?我可以延緩它的到來嗎?我能延緩多久?我會將這些善良、赤身裸體的人們交給奴役和死亡嗎?我決心決口不談......”[4]《柑橘樹》中包含著作者對歷史的假設(shè)和想象。在小說《兩個美洲》中,哥倫布的殖民者身份被作家解構(gòu),從一個掠奪者轉(zhuǎn)變?yōu)楸Wo者。而伴隨其殖民者身份的消解,優(yōu)與劣、野蠻與文明的界限也變得模糊。
而小說中的哥倫布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的國籍問題。哥倫布的國籍問題是在1892年新大陸發(fā)現(xiàn)四百周年的時候被提出的,居住在美洲新大陸的一些意大利裔美國人認為哥倫布出生在意大利熱那亞而甚感自豪,而一些歷史學家提出了質(zhì)疑。有人認為哥倫布是西班牙猶太人,還有人認為他是希臘人或者葡萄牙人。也有研究者認為他可能是一個西班牙的猶太人。而哥倫布本人生前曾在他的記敘中說自己是一個來自西班牙以外的外國人。這一點在小說中也有所體現(xiàn)。在小說的開頭,他表示自己是熱那亞人:“人們不把我們熱那亞人當回事......在佛羅倫薩人眼中,熱那亞人是不值得信任的。”而在后文他又說:“我不是加泰羅尼亞人,不是加利西亞人,也不是馬略卡島人,也不是熱那亞人。我是塞法迪猶太人。”[4]小說中的哥倫布在記憶中始終保留著兩件事,一個是“我父母的祖輩在托萊多猶太人區(qū)的房子的鑰匙”。[4]另一件事是祈禱?!拔覀兯械娜ǖ溪q太人都在旅途中攜帶著它,并將它釘在我們衣柜的門上?!盵4]
《兩個美洲》中的哥倫布不再是頂著“偉大航海家和探險家”頭銜的英雄人物,而是一個與印第安人一樣被排除在“中心”之外的他者。殖民者的主體性和優(yōu)越性被打破。歷史中哥倫布身份的不確定性,在富恩特斯筆下確定了下來;而歷史中確定的殖民者身份,卻在小說中遭到否定。這種歷史與文學之間的對話,打破了西方歷史的霸權(quán)神話,賦予了歷史以更多的可能性。
2.對《航海日記》的戲仿
哥倫布筆下的《航海日記》是富恩特斯在《兩個美洲》中改寫歷史的依據(jù)?!逗胶H沼洝吩跉W洲讀者中引起很大反響,其原因是他們渴望了解那塊剛被發(fā)現(xiàn)的新大陸。自新大陸發(fā)現(xiàn)后,對舊大陸來說一切也都發(fā)生了變化。奧維耶多認為《航海日記》開啟了殖民地文學的先河。而賽萊納則認為,“也許哥倫布不是第一位殖民地文學作家,但他的確是用語言記錄新大陸的第一人。他使我們第一次有了對美洲的認識,這一認識深深地影響了后來的編年史作家和歐洲人塑造的美洲形象。”
歷史上的哥倫布是一個講故事的好手。他在航海日志里大肆渲染“隨處可見”的金子,“每頁日記里都不厭其煩地顯示有黃金存在的跡象”[3]。哥倫布如此夸張甚至虛構(gòu)的故事是為了獲得西班牙國王和其他資助者對航行的支持?!包S金是他呈給國王的胡蘿卜,好讓國王同意給他出資”[3]。他在航海日志里大肆吹唬根本不存在的財富:“至少能在五十多條小溪和河流中能找到金子,目力所及之處都能找到金子”。他甚至編造危言聳聽的故事:“有一種獨眼人,另有一種犬嘴人皆嗜食人肉,這些怪物凡捉到一人,即割下首級吸取鮮血,有時還割下人的生殖器?!保詽M足聽者的獵奇心理。在小說中,富恩特斯對《航海日記》中的種種記錄進行了戲仿。
富恩特斯筆下的人物深諳自己所屬的那片大陸的“貿(mào)易野心和無節(jié)制的貪婪”[4],于是他憑空捏造了許多關(guān)于新大陸的假象:“我將那連篇的假話放進瓶子里,丟入了大海。里面有各樣的謊言。我講了講美人魚和神話中的女戰(zhàn)士、金子和珍珠、山珍海味和鯊魚。但是我也講了些真話,講了講這里的河流和海邊、山林、農(nóng)田、瓜果、魚類、善良的人類。天堂就在這里?!盵4]他將瓶子扔進大海后,“確定永遠沒人會撿到它,即便撿到了,人們也只能看到一個瘋子的滿紙胡話?!盵4]可見,小說中與歷史上的哥倫布以同樣虛構(gòu)夸大的方式,寫下了相似的內(nèi)容。然而,小說中,哥倫布承認自己當時并不了解“同時代人的獵奇心理。神話的外殼可以掩蓋和美化人們對金錢的狂熱追求。金子,得藏在食人族和野獸守衛(wèi)的深深洞穴中;珍珠,得是在有三個乳房的美人魚唱歌時才顯現(xiàn)的;透明的海,下面得有長著三個生殖器的鯊魚游動”[4]而類似的內(nèi)容在《航海日記》中也屢屢出現(xiàn)。在富恩特斯筆下,小說中的人物仿佛讀過歷史上的哥倫布所寫的日記,兩者在文學作品的虛擬世界中實現(xiàn)了跨越時空的對話。
歷史上的哥倫布為了滿足人們對于財富的狂熱幻想,在《航海日記》中將新大陸虛構(gòu)成馬可波羅筆下的樣子;富恩特斯以其為依托,又虛構(gòu)了另一位哥倫布的故事。真實的哥倫布與虛構(gòu)的哥倫布遙相呼應(yīng),彼此間形成了一種對話。與此同時,小說與現(xiàn)實世界環(huán)環(huán)相扣,歷史事實和虛構(gòu)之間甚至沒有明顯的界線,作家似乎有意讓讀者迷失在一個個或真實或虛構(gòu)的文本中,以戲仿的方式解構(gòu)殖民話語的權(quán)威,挑戰(zhàn)所謂歷史真實的可信度,旨在在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建立去中心化的關(guān)系。
3.在歷史改寫中尋找烏托邦
小說中的安迪利亞島與歷史上的新大陸在時空上有所不同。“安迪利亞是一塊間歇性出現(xiàn)和消失的島嶼。我不知道這樣的變動有著怎樣的規(guī)律,我也不想知道?!盵4]就這樣小說中的哥倫布在島上生活了幾個世紀。在二十一世紀,日本人諾姆拉先生憑借高科技找到了這里。對于日本人的到來,哥倫布頗為自嘲地說:“我沒有到達日本,日本卻找到了我?!盵4]
而此時的島外世界已是滿目瘡痍:“地球上有六十億人口,東西方的大城市處在毀滅的邊緣?!盵4]現(xiàn)代社會的人類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人間天堂,并意圖將它據(jù)為己有。諾姆拉先生對哥倫布說:“全世界都將會感謝您,為這最后一個最偉大、最獨特的地球再生地,這片新大陸。在這片美麗的海灘,您和您的子孫后代可以將污染、罪惡、城市的沒落拋在腦后,好好享受這個沒有污染的地方——天堂股份有限公司?!盵4]在安迪利亞島成為天堂股份有限公司之后,這里寧靜的生活被打破,大自然也遭到破壞。小說中的哥倫布最終沒能改變新大陸在歷史上的結(jié)局。
歷史是無法更改的,卻是可以想象的。富恩特斯在《兩個美洲》中通過想象歷史,探索了過去的可能性,同時也消解了西方話語掌控下的所謂大寫歷史的權(quán)威,打破了殖民者對話語的壟斷。對歷史的解釋也不再是單一的殖民地宗主國視角,任何人都有了平等看待歷史的權(quán)力。被殖民地人民也能重新審視自己的過去,以更為積極、開放的眼光看待歷史。
無論是歷史上歐洲人所憧憬的烏托邦,還是小說中虛構(gòu)出的安迪利亞島,最終都走向了幻滅。人間天堂還是無可挽回地步入了鐵器時代。烏托邦的本意是“烏有之地”,它只存在于人類的理想之中。而富恩特斯在《兩個美洲》中卻構(gòu)建了真正的烏托邦,那是一個各個民族能夠平等對話的世界。在小說的結(jié)尾,哥倫布離開了安迪利亞島,乘飛機飛回了西班牙?!盎氐綒W洲,我將會發(fā)現(xiàn)什么?我將再次打開家園的大門。我將再一次播撒柑橘樹的種子?!盵4]歷史是循環(huán)往復(fù)的。“收復(fù)與反征服,被圍困的天堂,輝煌與沒落,抵達與出發(fā),出現(xiàn)與消失,回憶與渴望中的烏托邦......”[4]這一切不斷上演。而文化將人類串聯(lián)起來。就像貫穿該短篇集中的柑橘樹一樣,在不同的時空中流轉(zhuǎn),給人以生生不息的希望。
盡管安迪利亞島成為了現(xiàn)代社會所謂進步法則的犧牲品,但象征文化融合的種子卻被哥倫布帶了回來。歐洲中心論下的二元對立抹殺了不同文化平等交流的可能。正如哥倫布所言:“歐洲怎么會明白存在著一個和他們創(chuàng)作或?qū)W習的歷史所不同的另一個歷史呢?”[4]與此相反,印第安價值觀更傾向于把西方人歸納的對立雙方看成互補、和諧共存的整體。而只有不同文化平等共存、彼此包容,人類才能找到真正的烏托邦。小說《兩個美洲》既包含對殖民歷史、殖民文本的顛覆,也體現(xiàn)了富恩特斯的世界大同理想。
結(jié) 語
富恩特斯并未忘記土著群體被壓迫、被掠奪的殖民史,也沒有背叛歷史、站在殖民者一邊。通過對歷史的后殖民改寫,作家揭露了不平等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和話語結(jié)構(gòu),從而擺脫了殖民話語的權(quán)力陷阱。同時也為美洲提供了回望歷史的另一種姿態(tài)。
【參考文獻】
[1] 詹姆遜.政治無意識.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2] OVIEDO, José Miguel, Historia de la literatura hispanoamericana, De los Orígenes a la Emancipación, Madrid, Alianza Editorial. 1995
[3] 茨維坦·托多羅夫. 征服美洲:他人的問題. 盧蘇燕、陳俊俠、林曉軒譯.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3
[4] Fuentes, Carlos. El naranjo, o los círculos del tiempo. México: Alfaguara Literaturas. 1993
[5] Oviedo, José Miguel, Historia de la literatura hispanoamericana, De los Orígenes a la Emancipación, Madrid, Alianza Editorial. 1995
[6] Columbus, Christopher. The four voyages of Columbus. Ed. And Trans. Cecil Jane. New York: Dover. 1988
[7] 克里斯托瓦爾·哥倫布. 哥倫布航海日記. 孫家堃譯. 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1987
[8] Vizenor, Gerald. The Heirs of Columbus. Hanover: We sleyan UP. 1991
作者簡介:穆孝妍 (1995年—),女,漢族,黑龍江人,研究生在讀,西班牙語語言文學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