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炯
這幾年,一直有個愿望,把上大學的兒子帶到我曾經工作過的柴達木盆地去感受一下。7月初,終于成行。當車窗外掠過一幕幕似月球、火星的地貌時,兒子震驚了!爸爸還在這樣的地方工作過?一串串的不解和疑問,把我的思緒瞬間帶回到30年前。
一
1988年,我20歲參加工作,被分配到了油田的勘探處。從七里鎮(zhèn)出發(fā),經冷湖去花土溝。破舊的客車像毛毛蟲一樣,在柴達木盆地筆直的公路上蠕動。在海拔3000米的高原上,人缺氧,車也跑不動。那是我第一次去花土溝,看到油砂山林立的井架,還真有一番激動,對未來的日子充滿憧憬。
在距離花土溝50公里的昆侖山下安營扎寨。我被分配給一位叫李福的師傅當徒弟。第一次見到師傅時,他30來歲,滿臉胡須,刮胡刀刮過的下巴呈鐵青色。他說話語速很慢,音調也低,干起活兒來卻很利索,力氣很大,憋足勁能抱起一個裝滿機油的大鐵桶。我對石油勘探一知半解,閑暇時,李福師傅把石油勘探的流程反復給我講了很多遍。
我從事的鉆井是勘探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開著背載鉆井機的車輛,前往指定的測線井位打井。開始我對一切都好奇,跟著師傅學了一個星期后,慢慢地就能上手操作鉆機打井了。地層好的地方很好打井,一支煙沒抽完就能打完一口井,再挪個地方打第二口。遇到巖石層,就不好打井了,干一天下來,都變成了一個個土人。一個多月后,我漸漸適應了鉆井重體力工作,飯量也變大,每天干不了兩個小時,肚子就餓,盼著炊事班的人送飯來。餓的時候就想,當炊事員多好??!
臨近收工,隊里電臺接到上級通知,要求所有設備和野營房不得搬遷,原地封存,留人看守,第二年將在這個區(qū)域繼續(xù)勘探。隊長開始琢磨安排留守看家人員。他先發(fā)通知,沒人回應。又到各個班組征求了一圈意見,也沒人吭聲。在野外干了半年,大家都想早點回家。
很好奇,就從李福師傅那里打聽,“看家”是個什么情況。他說看家就是留人在營地守護設備,免得被破壞或丟失。他說他就想看家,可以掙到一大筆錢??墒?,他又說,出工前才從老家找了個女人結婚,女人還在基地等著呢。
看家到底能掙多少錢?我開始盤算,在野外每月工資300元,看家定額4人,單位允許一人值守,從當年9月到第二年3月,可以掙到8400元,都快接近萬元戶了。在這個誘惑下,我找到了隊長報名看家,他立馬同意了。
我琢磨著,掙到這筆大錢后,就可以買臺相機,到南方去旅游??傻诙煸缟?,隊長把我叫到隊部,東拉西扯地問我,家里什么情況,是不是失戀了,為什么要求看家。我說想掙錢去旅游。他說想了一夜,讓我這樣的小伙子看家,一個人在野外七八個月,寂寞難熬,實在是太殘忍了。誰看家都行,反正不同意我看家。我沮喪了兩天,后來聽說,李福師傅要留下來看家,隊上將安排一輛車,把他“新婚”的女人接來陪他。
施工結束了,隊里封存所有設備。我用鐵板給師傅焊了一個大方罐,用來裝七八個月的生活用水。大方罐焊得很漂亮,得到了隊長的夸獎。這是我業(yè)余學電焊后的第一件作品。食堂把剩余的幾袋面粉和一點蔬菜都留給了師傅,我把幾本書也留給了他。
臨別前,我們互相揮揮手,百十號人就全部撤離了營地。
回到七里鎮(zhèn)基地一周后,隊上才有車把他“新婚”的女人送上去。送的那天,我第一次見到師傅的女人,長得很漂亮,但感覺她眼神里還有一絲媚態(tài),怎么也不能將她與那體格粗壯、臉龐丑陋的師傅聯(lián)系到一起。我們這些單身小伙兒都很羨慕師傅。
輪休的日子無所事事,天天喝酒打牌,但時不時就會想起師傅。好多天過去了,他一點消息都沒有。那年昆侖山下了很大的雪,不知道他和他的女人在野外過得怎么樣?
開春后,接到了集結出工的消息。從七里鎮(zhèn)出發(fā),顛簸一整天,傍晚到營地。見到師傅時,幾乎認不出他了。他兩眼充滿血絲,頭發(fā)胡須長長的,像原始人。在高原上孤獨地待了近200天,語言功能退化了。我問他這七八個月日子怎么過的,他木訥的嘴唇哆嗦一會兒說:“挺好的!”我問他師娘呢?他扭頭不回答。又追問了幾遍,他低聲說:“來了一個多月,就跑了?!焙髞?,有人告訴我,師娘跑了與我有關。我給師傅焊的那個水罐,罐底是漏的,不到一個月,一罐水就全漏光了。兩口子吃水,只能到十幾里外的東溝里去背。下雪后,就一直靠化雪水用了。
一個多月后,師娘跑了。聽說她一個人從昆侖山下的營地往北走了60里路,到國道上,搭便車,回西寧附近的老家了。之后,師娘再沒回來。這些年師傅一直是一個人過。
想起師傅,我就陷入深深的自責中。
二
野外搞勘探,地形復雜,人煙稀少,會遇到形形色色的困難。不過,勘探隊員野外經驗超級豐富,就沒有想不出的辦法。他們有句調侃的口頭禪:“只要精神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p>
柴達木盆地經過幾十年勘探,好找油的地方早已讓前輩干完了,剩余的就是啃骨頭了,不是高山深谷就是沙漠沼澤,遇到沼澤地區(qū)還要分季節(jié)去干,只有到冬天,地表結冰硬化才能進得去。但到了花土溝一帶的鹽湖地區(qū),即使天氣再冷,湖水也凍不住,勘探隊員就要想出各種辦法打井放線放炮。在尕斯庫勒湖附近施工,看似平坦的湖面下藏著鹽穴,最深的有幾十米。制造浮船也不好干,車輛陷進去是常事。后來單位買來部隊淘汰的幾輛坦克,作為勘探作業(yè)用車。在湖邊淺灘還行,暢通無阻,肆意橫行,往縱深前進就掉進了鹽穴出不來,好在沒有人員傷亡。
在柴達木東部的達布遜湖施工,就沒有那么好的運氣了。一輛拉大線的卡車,路過鹽湖附近的低洼路,出事了。車頭剛進去就下沉。車廂上的人都迅速跳車逃生。駕駛員努力想把車開出來,加油沖了幾次,錯過逃生時間,與車一起沉入鹽湖?,F(xiàn)場人員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束手無策。后來勘探隊想把人和車打撈出來,嘗試多次都沒成功。幾個月后,油田請了青島的海軍潛水員,才把犧牲的駕駛員遺體弄上來,遺體已經被飽和鹽水浸泡成人體標本了。
勘探隊員獻身戈壁,這不是第一次。柴達木西部有個地方叫“南八仙”。1955年,有八位南方來的女勘探隊員,在冷湖以東的風蝕殘丘中跋涉測量,返回途中,遭遇鋪天蓋地的沙塵暴,迷失方向,長眠于此。后來為了紀念她們,石油人把這里叫作“南八仙”。
從50年代到80年代,勘探隊員在野外施工都是扎帳篷作為營地,遇到柴達木的大風沙,帳篷經常被刮跑。
我當勘探隊員的時期,生產生活條件都比早年改善多了。日常遇到一點困難,愛絮叨的老師傅,總愛拿勘探傳統(tǒng)故事來教育我,說我不能吃苦。
有一次,在花土溝西南部,昆侖山下叫阿拉爾的地方施工。那里是一片濕地。進入草灘,一種細小的黑蚊子,多的時候一團一團地圍著人轉圈。那蚊子別看小,但毒性很大,臉上咬一口,幾分鐘就會腫一大片。用手拍死蚊子,會聞到一股草腥味。仔細觀察,那些蚊子原來是落在芨芨草葉子上的,吸附葉子里的汁液。
西南部的工區(qū)任務結束了,勘探隊沿昆侖山整體往東搬遷??碧骄褪沁@樣,有時候一年要搬幾次營地。新工區(qū)工作量不大,隊上把女工都安排回基地輪休了。
有幾個月都沒洗澡,搬遷的時候,發(fā)現(xiàn)隊上有一間野營房是原來設計的洗澡間,一直當庫房使用。向隊長提出來,他安排騰空物資,讓電工給收拾一番,洗澡間準備好了。
隊上清一色的男人,我們毫無顧忌地脫光衣服,穿著拖鞋,赤身裸體地穿越小隊大院,到后面去洗澡。淋浴水量大,溫度自己調,很舒服??蓻]洗幾分鐘,就發(fā)現(xiàn)不對頭,像是有針扎的感覺,一陣有一陣沒有。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漏電,突然,幾個人瞬間就被電打得連滾帶爬地摔出洗澡間。
過后,再也沒人去洗澡了,那間洗澡間又變成了庫房。
終于完工了,隊長要求我們3部鉆機車都開回七里鎮(zhèn)維修。
回家路上有種凱旋的感覺,你追我趕。沖出荒野。車跑到晚上,過老茫崖后,有一輛車發(fā)動機一陣異響,趴窩了。天漆黑漆黑的,怎么也發(fā)動不著,都說是白天遇到那個尸體太倒霉了。大家經過討論,決定留下一個人看車,等待救援,其他人擠上別的車先回。我主動要求留下看車,因為我是最年輕的。
在車上孤獨地等待了3天,沒吃沒喝。等見到救援的人時,已經站不起來了。
三
昆侖山下,有個叫切克里克的地方。在這里勘探施工最有樂趣。
昆侖山北坡地貌是按海拔變化階梯分布的,頂部終年積雪,雪線以下是寸草不生的石頭荒山,往下有沙丘、戈壁、草場、沼澤。別看這里氣候惡劣,卻是野生動物的天堂。野牦牛、野驢、野馬在戈壁奔跑,藏羚羊、黃羊靈巧地跳躍,狼、狐貍在悄悄地追尋獵物,地面上的小型動物也很活躍,荒漠與草地間有旱獺、野兔,更小的有一種跳鼠,像澳大利亞袋鼠的縮微版。我經常捉跳鼠玩,夜間車燈一照,跳鼠就立定不動了。一個完整的食物鏈在這里繁衍。
我們的營地駐扎在切克里克的平緩地帶,有一部分是牧場。草場居住著一戶蒙古族牧民,主人叫巴特爾。剛到這片工區(qū)時,我出于好奇,去過他的氈房。巴特爾漢語很差,只能做最簡單的交流。他從來也沒有走出過這片草原,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記得他用磕磕巴巴的漢語問我:“現(xiàn)在的毛主席是誰?”我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把毛主席當成了一個領袖職位。
勘探的地震測線要穿越巴特爾家的草場。他家有很多羊、牛、馬和駱駝,??吹剿T著馬在羊群附近遛跶,胸前掛著望遠鏡,背上挎著一桿槍,臉龐曬得黝黑。
有一次在打井途中,發(fā)現(xiàn)測線上臥著一匹黑馬,一動不動。下車一看,原來這馬的一條腿踩到勘探井,卡住了。一定是巴特爾家的馬。我們又拉又拽,想了很多辦法,都無濟于事,拯救不了它。決定離開的時候,我看見馬在流淚,就堅持要用鋼絲繩穿在馬身下,再用鉆機升降系統(tǒng)拉它出來。師傅卻不同意,說這樣弄,一下就把馬撕裂了,馬肉又不好吃,巴特爾不會在乎少一匹馬。
我被勸著上車就走了??蓮哪且豢唐?,腦子里就一直是那匹流著眼淚的馬,臥在那里無法動彈,就像人逢絕境,孤立無援。
去打井的路線變了,想去看那匹馬,就得繞很遠。
繼續(xù)央求師傅去看馬,軟磨硬泡,他同意了。
繞道十幾公里,來到馬的身旁時,我驚呆了。它還活著,急速地喘著氣。它兩只眼睛沒有了,黑黑的兩個窟窿,血跡未干。
天空中盤旋著幾只禿鷲。
每天都復制著頭一天的日子,打完井回營地后,學著師傅們的樣子,顧不上洗漱,就點上一支萬寶路香煙,深深地吸一口。抽外煙格外解乏,能把所有的疲勞都像煙霧一樣散去。唯獨那匹沒了眼睛的馬,它的影像在腦海里怎么也散不去。
老測線上的井打完了,等待新的任務,在營地休息的日子寂寞得要發(fā)瘋。沒事就喝酒。喝多了,滿腦子都是那匹身陷困境的馬。夜里,我常跑到野營房外的戈壁上,對著天空一會兒放聲大喊,一會兒高歌,一會兒狂笑,有人說我精神出了毛病,已經快瘋了。隊長說這是患了典型的戈壁綜合癥:“氣候干燥,生活枯燥,心情煩躁?!钡然氐狡呃镦?zhèn),看看綠色,看看女人,自然就好了。
四
到了90年代,不論是七里鎮(zhèn)還是花土溝,天天都發(fā)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
油田要提高產能,加大勘探的投入。我們的任務也加重了,隊上調來很多人,也有分來實習的大學生、技校生。女人也增加了不少。她們主要干放線、收線的工作,看似勞動強度不高,但一天在測線上來來去去,少的要走十幾公里,多的時候要走幾十公里。
在荒郊野外,有了女人,讓枯燥的生活有了色彩。男女搭配干活兒不累。單身漢們天天都惦記著那些女人,在那個缺少女人的野外環(huán)境里,“車過當金山,母豬賽貂蟬?!眴紊頋h每個人心里,都暗暗有了自己相中的目標。
鉆井班的年輕人都是單身,有事沒事就找女人搭訕,沒多久就與幾個女技校生混熟了,總邀請小英和曉麗來我們營房。曉麗是個很特別的女孩,甘肅人,鵝蛋臉,長辮子,性格開朗。她愛笑,也愛講笑話,還能表演獨角戲。她還有個本事,各路方言都能說,特別是上海普通話說得非常地道,逗得大家捂著肚子笑。有一次曉麗講了一段上海話后,我問她怎么學來的,她說自己母親是上海崇明人。我追問,上海人怎么跑到西北來了?她扭頭岔開話題,不說這事了。
沒過幾天,我們營房有人從基地弄來一臺放像機和十幾盤錄像帶,每天都扎一大堆人看錄像。小英和曉麗也不來串門了。
我們通常看到晚上12點左右,隊上的發(fā)電機關閉停電,錄像帶卡在放像機里取不出來,便不再管它。早上6點營地發(fā)電,我們還在睡覺,電視機來電了,屏幕里面的角色就開始武打了。那些錄像帶沒有看完,隊長就知道了,怕影響第二天工作,就把放像機沒收了。
錄像看不了啦,大家又想起那倆女孩。一打聽才知道,曉麗被一個老工人搞定,談上戀愛了。與同屋的工友說起曉麗,對她母親怎么從上海嫁到西北,我一直納悶。工友告訴我,解放后上海改造妓女,一部分送到大西北安置,主要是新疆,甘肅也有一部分。
不知道曉麗的母親是不是這樣來的。
這年的野外施工,發(fā)生了一件女工受傷的事件。測線經過一大片鹽堿地,到了中午,烈日當頭,氣溫很高。放線車的水箱開鍋了,冒著很大的白煙。遇到這種情況,車不能熄火,熄火發(fā)動機就會報廢,只能低轉速,及時補水。
由于距離太遠,車載電臺聯(lián)系不上救援,只能自己想辦法,攜帶的飲用水剩余不多,全加上也解決不了問題。只能采用土辦法,以尿代水。男人們輪流往水箱里撒尿。在高溫環(huán)境下,人都快脫水了,沒多少尿。于是動員女工來撒尿,開始她們不同意,后來有個女工帶頭爬上車,脫下褲子對著水箱口就尿。接下來,女工們只好全都排隊上去尿??删驮谝粋€女工尿的時候,意外突然出現(xiàn)了,發(fā)動機轉速提高,水循環(huán)加速,水箱口沖出一股滾燙的熱流,直刺向撒尿的女工。一聲慘叫,摔了下來,女人的下面被燙了,據(jù)說燙得很嚴重,全部被燙爛了,而且那個部位不好痊愈。這個女工叫葛青梅(化名),老家在西寧郊區(qū)的農村,1984年招工來到勘探隊當放線工,到被燙傷的時候還沒有結婚。
很長一段時間,隊上都有人時不時地責罵那個駕駛員,說是他故意踩了油門,還有人想揍他。他卻辯解說,是發(fā)動機不穩(wěn)定,自動加油的。
燙傷的女工被送到西寧治療,就再也沒有回來。想起她,都心痛。
好不容易熬到施工結束,回到七里鎮(zhèn)的時候,樹葉都落光了,勘探隊員就是這樣,出工的時候樹還沒有發(fā)芽,回來的時候見不到綠色。
五
當越野車載著我們離花土溝越來越近時,CD機里傳來汪峰的歌聲:“我們在這兒尋找,也在這兒失去……我在這里活著,也在這兒死去……”30年過去了,恍若隔世。孩子問我,當年在昆侖山下朝夕相處的工友如今都在哪里?李福師傅是否在七里鎮(zhèn)和老伴安度晚年?葛青梅的傷治好了嗎?巴特爾和兒子還在切克里克放牧著牛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