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
那里的風(fēng),一年刮一次,一次刮一年。
風(fēng)來時,像惡狼般發(fā)出哀嚎,卷起漫天黃沙,瞬間遮天蓋地,吞噬光明。
那里沒有春天,從冬直接到夏。炎炎夏日,炭火般的驕陽炙烤著延綿的戈壁和戈壁上勞作的人。成群的蚊子將纖細的“針管”插進裸露的皮膚,直至黑色干煸的身體漲得通紅。
但那里有石油,聚集了五湖四海的石油人,把黑色的工業(yè)液體從地底下采出,輸送到祖國需要的地方。
那里叫烏南。
一
1997年8月。
八座金杯面包車,載著小鳳、小魚、小萍、徳智和石劍5個實習(xí)期滿的技校生,一路顛簸,顫顫悠悠,從花土溝基地駛向60多公里外的烏南。兩個男生愁眉苦臉,默不作聲。3個女生的抽泣聲此起彼伏。司機師傅一臉無奈,只能任由他們用自己的方式發(fā)泄情緒。
烏南,顧名思義,大烏斯南邊。石油人對地名并不考究,只是別人這么叫就這么叫吧。
烏斯,在蒙古語里是“雨水”的意思,大烏斯大概就是雨水充足的地方。事實上卻名不副實,大地饑渴到不愿長草。
一個多小時后,車子停在了一個由十幾個破舊板房圍成的小院落中,院子中間站著一高一矮倆中年男人。
高個子指著一棟板房說:“女娃娃住這?!?/p>
板房里面是四個高低床。房子雖然破舊,但疊放整齊的床鋪、剛拖過的棗紅色橡膠地板,散發(fā)著歡迎的味道。房子里有3個比她們早招工來的女孩,略帶羞澀卻又滿心歡喜,忙前忙后。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矮個子男人操著一口青海話說:“小芳,你帶著她們?nèi)ナ程么蝻?。?/p>
“好的,馬隊長?!毙》紤?yīng)聲。
那個被稱作馬隊長的矮個子,是采油隊的副隊長馬培林,是個在戈壁灘工作了20多年的老石油,在鉆井隊當(dāng)過鉆井工、司鉆。
叫小芳的女孩個子不高,一捆粗馬尾,沒有城府的雙眸閃爍著可愛的亮光,皮膚透著健康的黑,一件粉色格子襯衫,扎進藍色長褲里,微胖卻靈便。
另一個姑娘個子高挑,皮膚白皙,跟干涸的戈壁灘完全不融合。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美女卻有個英氣瀟灑的男娃名字——建華。大概是她的父母希望她像男孩子一樣獨立自強,有所作為。
6個女孩一起走出板房。
廚房門口堵著一張舊桌子,桌上3盆菜,一盆米飯。十幾個人拿著大碗排著隊,廚師笑容可掬地挖一勺米飯再蓋上菜。大伙兒各自回房,或幾人一伙蹲在院子的角落里,邊吃邊聊。
那會兒,烏南油田剛剛開發(fā),采油隊也是剛剛成立,總共開著五六口油井,但井距都比較遠,幾天才能拼湊出一車油。柴油發(fā)電,四輪拖拉機是交通工具,看似工作量不大,但和自動化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全靠人拉肩扛。工人師傅修柴油發(fā)電機、加清蠟劑、裝油、擦井口、打掃井場,工衣從來看不到本色,實在臟得不行,就接一盆汽油浸泡清洗?!跋磧簟钡墓ひ掳櫚桶停邝聍?,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
板房院子的前邊,一個銹跡斑斑的方罐里,裝滿用車?yán)\來的生活用水,依稀可見沙子沉在罐底。因為偏遠,水彌足珍貴,洗完臉的水放盆里不舍得倒,反復(fù)用來洗手,直至變成墨汁色才潑灑在院子里,用來防止塵土飛揚。
板房后面20米外,放著一個簡易鐵皮旱廁。上廁所可謂一項大工程,冬天的時候,凍屁股自然不用說,尿液會隨風(fēng)吹上來濺到鞋子、褲子。夏天成群的蚊子會圍著你全面進攻。蹲坑時,得戴上蚊帽,手里拿雙絨手套或者破紙片不停揮舞。即便如此,從廁所出來,皮膚裸露的地方也難免會被叮上幾個包。最尷尬的是隔壁要是有人,那這個廁所就上得相當(dāng)憋屈了。
板房是“墻頭草”,天熱它熱,天冷它更冷。熱的時候能悶出一身痱子,冷的時候從被窩里出來就像冬泳,每次起床都是打著寒噤,一鼓作氣將晾在被窩外和板房一樣冰涼的衣服迅速套在身上,直至它的溫度和體溫融為一體。
二
快到冬天的時候,距離老院兒兩公里的磚房建好了,大伙兒住進了寬敞明亮的4人間。最要緊的是,有了男女分用的洗澡間。但旱廁還是那個旱廁。
那個高個子叫袁國政,是采油隊隊長,30歲上下,穿著整潔利索,濃密烏黑的頭發(fā)梳成四六分,襯托著一張英俊嚴(yán)肅的臉龐,剛正不阿,不怒自威,誰見都怕。
每天早晨天剛亮,他就拿起大掃把,把院子的角角落落打掃干凈,扯著嗓子喊“該上班了”。女孩子們在他的催促下,不情愿地從溫暖的被窩里爬出來,洗漱完,再去吃早飯的時候,袁隊長高大的身影早已奔波在了生產(chǎn)現(xiàn)場。
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師傅要到別的井場去干活兒,就把小鳳她們幾個人放到井場揀石子。高原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師傅走了十來分鐘,電閃雷鳴,下起了瓢潑大雨。井場四處光禿禿沒有地方躲,她們就杵在原地任憑淋成落湯雞。
幾個人回到房子哭得稀里嘩啦。
袁隊長叫廚師在外面敲門端來了熱姜湯,她們也沒有開門。
到傍晚的時候雨才停,她們賭氣也沒去吃飯。
幾個人不懂酒的滋味,但知酒醉人。唆使建華從廚房偷了一瓶酒,關(guān)上門,用酒瓶蓋你一蓋我一蓋喝了起來。
可能在野外壓抑太久,感覺委屈太多,加上第一次喝酒,一瓶酒下肚,幾個女孩便醉眼朦朧,醉態(tài)盡顯,一會哭一會笑,一會唱一會跳。這種被酒精放大的情緒和膽量,那間小房子已經(jīng)完全關(guān)不住了,跑到走廊開始鬧騰,吵醒了已經(jīng)熟睡的同事和袁隊長。
袁隊長一臉怒氣,大聲呵斥幾個人趕快回去睡覺。幾個同事硬是把她們推進屋,反鎖在屋里,也不知道鬧騰到啥時候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睜眼已經(jīng)是10點多了。門打開,看到門口放了一張紙,上面寫著:“你們幾個醒來去后面料場報到?!?/p>
料場上,袁隊長和幾個師傅正將清蠟劑大桶,一個個裝上大卡車??匆娝齻儙讉€過來,對車上正在裝桶的人說:“你們?nèi)ゾ细苫顑喝?,讓她們幾個裝?!闭f著扔來幾雙手套。
車槽子的擋板是放下來的,上拴兩根粗繩垂落在地上,小鳳和小魚把大桶滾到繩子上,車槽上的建華和小萍拉著繩子的另一端將大桶慢慢拽上車。
醉酒,沒吃早飯,加上這么重的苦力活兒,很快就讓幾個女生頭暈眼花,大汗淋漓。
快到中午,監(jiān)工一樣的袁隊長把4個人叫到跟前,黑著臉斥責(zé):“以后還喝不喝酒了?下次再敢喝,懲罰可比這還重!女娃娃喝什么酒,像話嗎!聽到?jīng)]有?再不能喝!”
幾個女孩點頭如搗蒜。
“快去洗洗準(zhǔn)備吃飯。”袁隊長邊背著手往前走邊回頭說。語氣明顯柔和了很多,眼神充滿憐愛。
餐桌上除了平常的四個菜,還多了一整只鹵雞和一盆酸湯面。有幾個師傅拿了幾瓶沙棘汁放在女孩子的桌子上。這些小細節(jié)看似不經(jīng)意,卻暗含了袁隊長和師傅們的無限關(guān)愛。
師傅們努力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沒有因為前一晚她們的行為表現(xiàn)出鄙夷和嘲笑。
這個集體是如此溫暖,這些領(lǐng)導(dǎo)和同事是如此可親可愛。
三
隊上最小的協(xié)議工叫小勇,還不滿18歲,1.6米的個頭,頭發(fā)支棱著,一張娃娃臉,小眼睛透著機靈勁兒。住在離生活駐地還有四五公里的烏南卡子,順便看著綠6井。
一個人,一口井,一個卡子,便是他生活的全部。
年齡小,責(zé)任心大。進進出出的車輛,他都角角落落仔細檢查,生怕那些司機把一針一線帶出烏南。綠6井的井場被他打理成“豆腐塊”,井口擦得锃亮。工作之余做飯洗衣,像一個井井有條的家庭主婦。
后來搬到新房,卡子實行輪換,小勇就和大家一起工作,一起吃住。所有的人,他都哥哥姐姐地叫個遍,有什么活兒都搶著干。大家都很喜歡這個小弟弟。
那時候勞保用品的穿戴還沒有現(xiàn)在要求這么嚴(yán)格,小勇穿著一件淺藍色牛仔衣和一條褪了色的蘋果綠工褲,油跡斑斑。上衣扣眼處,戳上一根鐵絲,綁個小結(jié),這就代替掉了的扣子了。
那個夏天特別熱,大地被烘烤得可以煎蛋。臨近午飯,大家圍坐在院子陰涼處吃西瓜。突然看到不遠處濃煙四起,火光沖天。
“著火了!”有人大喊一聲。話音一落,誰也顧不得啃了一半的西瓜,一邊抹著嘴一邊將西瓜水擦在工衣上,全部向火源方向飛奔了出去。
原來是烏4-6井燒火罐的天然氣竄到罐口引發(fā)了火災(zāi)。師傅們不顧嗆鼻的濃煙和肆虐的火苗,摸著滾燙的扶梯爬上罐頂,用濕水的毛氈蓋住罐口,防止了火勢蔓延。
小芳、建華、小玉在火災(zāi)面前也毫不畏懼,幫師傅們遞井場旁邊的滅火器、鐵鍬,忙前忙后,沒有半點女子的嬌弱。
小勇和班長曹金源抬著滅火器爬上罐頂,合力將火撲滅。雖然隔著手套和鞋子,幾個師傅的手和腳還是被燙出了水泡。
滅完火回來,飯桌上,幾個女孩子把盤子里的肉都夾給小勇。大家都夸小勇年齡雖小,卻靈活能干,像小兵張嘎一樣勇敢。小勇瞇著小眼睛滿臉笑容,黑乎乎的臉上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任憑大家把他夸成一朵花。
但只隔了一個星期,這位小英雄就撇下大家去了另一個世界,永遠活在了18歲。
那天早晨,大家和往常一樣洗漱完準(zhǔn)備吃早飯。班長曹金源神色慌張地跑回來說在烏5-7井拖拉機還沒熄火,但到處找不到小勇。
袁隊長和大家顧不上吃早飯,分頭去找人。把那口井附近那一片大戈壁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到。
有人說:“會不會掉大罐里了?!贝嗽挸隹冢蠡飪翰蛔杂X頭皮一陣發(fā)麻。
王元林師傅忙故作輕松緩解緊張的氣氛:“怎么可能,小勇天天巡井、量罐,這都是日常工作,不會的?!?/p>
“拿個手電筒上去看一下?!痹犻L表情凝重地望向罐口。曹金源抖著腿,爬到罐口,將亮光照進罐里。透過還沒有完全燒化的原油,依稀看到里面有個人形。
“在里面?!辈芙鹪囱陲棽蛔☆澏兜穆曇艋路鎏莅c坐在地上。
后來,一群人合力將小勇打撈上來。他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氣息。天天和小勇如孿生兄弟般親密的馬成祥,忍著淚水將原油浸泡得面目全非的小勇從大罐里背了出來。
事后,現(xiàn)場幾個大男人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幾個女的連上廁所都不敢去。
聽說小勇在井口取樣沒取上,踩著大罐內(nèi)扶梯進行取樣,由于罐內(nèi)天然氣濃度過高發(fā)生窒息跌落罐內(nèi)。這個勤勞勇敢的少年,就因為自己的無知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那段時間,小隊的人都沉浸在無限哀傷與惋惜中。
四
隨著大規(guī)模開發(fā),烏南油田的油井和人越來越多,采油隊逐漸發(fā)展壯大,產(chǎn)量從幾十噸增加到了上百噸。
小鳳、小魚和小萍嬌小姐的毛病,在師傅們的熏陶下,漸漸消失。拉油、打掃井場、點火罐,穿著油乎乎的工衣,嘴里哼著快樂的小調(diào),也可以當(dāng)著大伙兒的面,大口吃下夾著油潑辣子的熱饅頭。
下班后,忙碌了一天的年輕人擠在一個房子里,各自拿來零食,邊吃邊侃大山。有的把床上的褥子卷起,兩三個人和著工衣靠在棕墊上;有的則凳子上、地上隨便一坐,聊到高興處,一陣哈哈大笑。笑聲飄出窗外,飄蕩在茫茫大戈壁中。
隊上僅有的3部電話,白天用來生產(chǎn),晚上就排著隊接打電話。每一聲鈴響都是來自家人、戀人的牽掛和思念。
小萍實習(xí)的時候談了個對象,在采油一廠, 熱戀中的兩個人,被60公里的路程所阻隔,半個月可以請假下花土溝見面一次,平時就等待著每晚一次的通話。
隊上早招工一年的小姜,靦腆內(nèi)向,比小魚小兩歲。平時在一起上班,沒有一見鐘情,但日久生情,倆人默默開始了戀愛。
袁隊長喜歡這幫小年輕,和喜歡自己的孩子一樣。得知小魚和小姜談戀愛,他很開心,像一個急切盼望兒女成婚等待抱孫子的父親。
小均是個又高又黑的青海人,袁隊長沒少在小鳳耳邊吹風(fēng),夸耀他吃苦耐勞,能干實在。
聽袁隊長絮叨,小鳳每次只是笑笑,因為小鳳已有對象。
當(dāng)時,聯(lián)合站要從烏南調(diào)幾個人過去,小鳳在一個熟識的司機那里得知,她和幾個女孩兒都在調(diào)走的名單里。小鳳竊喜。
但直到她們收拾行李的時候,小鳳都沒有接到調(diào)離的通知。
愛情是在牛奶面包物質(zhì)基礎(chǔ)上的精神寄托,在信息、資源都很匱乏的年代,在那個寂寞無聊的歲月,感情全靠幻想很難維系,小鳳和對象最終在長期兩地戀的無盡折磨中分手了。
緣分就是這么奇妙,月老手里的紅線,最終還是將小鳳和小均牽到了一起。
那一年,小鳳穿著花土溝裁縫店定做的紅色連衣裙,頭上戴著當(dāng)年最流行的粉色頭花,化著生怕別人看不出來的新娘妝,在烏南那個小院,拜了天地。將一生的幸福,交給了小均,將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儀式留在了烏南。
師傅們除了羨慕,更多的是祝福。袁隊長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
后來,小鳳得知那次她調(diào)去聯(lián)合站的機會讓袁隊長有意換成了別人。她和小均真正的月老原來是袁隊長。
2000年,因工作需要,那個如父、如兄、如友的袁隊長,被調(diào)到躍進2號當(dāng)教導(dǎo)員。眼前依然浮現(xiàn)出那個高大帥氣的男人,擼起袖子賣力地搖著拖拉機,深夜奮力搶險,和我們一起坐在井場,吃著盒飯……一幕幕,電影般回放。
那是用腳步丈量烏南每一寸土地的人,為烏南注入無限活力和生機的拓荒者。
20多年過去了,烏南人記不清,在清冷的黎明和孤寂的深夜,流過多少思念的淚水,也記不清在炭火般炙熱的晌午,流過多少汗水,卻只記得那片土地,彌漫著濃濃的石油香。
那是一本火熱的青春史書,有情、有愛、有喜、有悲,鐫刻在記憶深處。
一回首,鬢已成霜,
再回首,淚濕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