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峰
父親絕不是第一次坐悶罐火車,當(dāng)兵拉練行軍幾百公里是常事,但這次2000多公里的路,坐火車三天三夜,別人有些猶豫,父親卻沒當(dāng)回事,他認(rèn)準(zhǔn)的事,從不后悔。當(dāng)兵3年,手掌上的老繭都獻給了炮車,再苦再累的訓(xùn)練,他從沒有喊過累。聽說來東北干石油當(dāng)工人,父親就渾身有勁。別人說,東北的冬天能凍掉下巴,撒尿都會凍上,他沒聽他們的,農(nóng)民、戰(zhàn)士、再到工人,父親欣慰這種變化,他要進城了。
3月的松嫩平原還在天寒地凍中,沒有一點春意。打開車廂門,寒風(fēng)就灌進來,使人忍不住一縮脖,這是父親對這里的第一印象。和其他人一樣,不好。許多人因此沒待多長時間,就選擇回老家了,而倔脾氣告訴父親,不混出個樣兒,不擺脫窮字,他是不會回去的。
下車的地方名叫安達,幾座黃房子,一角有個尖尖的房頂。后來別人告訴父親,這幾棟房子都是俄式建筑,老毛子建的,是中東鐵路的一部分,有50多年歷史,安達這個名字是蒙古語,朋友、兄弟的意思。
眼前的一切都讓父親新鮮。父親在青島當(dāng)兵,德國人在那里蓋了很多房子,也是紅房頂,在父親腦海中,外國人不僅愛留大胡子,更喜歡住木頭房子,說話比山東方言還難懂。
父親在安達住了沒幾天,就開拔了。父親有點不好意思,住的是老百姓騰出來的房子,連做飯的鍋都是他們的,父親一直在心里問,他們咋做飯?走的時候,想道個謝,卻沒找著人。一溜卡車坐著成百上千人,晃晃悠悠地往西走。也看不清路,不是冰就是雪,兩邊都是枯黃的蘆葦,一眼望不到頭。
到達喇嘛甸天都黑了,大家趕緊支起行軍帳篷,生起火,到水泡子里鑿一塊冰回來,放到臉盆里加熱。冰上冒著氣,剛開始是涼氣后來變成了熱氣,大家就胡亂找點干草鋪在地上,打開隨身行李,也不脫衣服,裹著被子躺下。冷這個字在父親腦海里逛蕩了一宿。
天還沒亮,大家就都爬起來了。帳篷四周冷風(fēng)一個勁灌,戴著帽子,胡子眉毛上都是哈氣結(jié)的霜。
一人一個窩頭,就著臉盆里的水,算是吃完了早飯。吃晚早飯,這一天的工作就開始了。
不,是到達大慶工作的開始,也是父親成為一名石油工人的開始,更是他脫下軍裝,變成一個城里人的開始。
當(dāng)個石油工人哪有油就要到哪里去,紅衛(wèi)星、古城子、杏樹崗、喇嘛甸,父親跟著石油跑。說是石油工人,父親可什么活兒都干,抬木頭、扛油管、拉鉆機,搬水泥。父親雖然性格執(zhí)拗,但干活兒是把好手,轉(zhuǎn)業(yè)前他是副班長,領(lǐng)導(dǎo)信任他,讓他當(dāng)班長,按軍隊編制的石油會戰(zhàn)隊伍,仍延續(xù)部隊作風(fēng),敢打敢拼,什么樣的困難都難不倒共和國的戰(zhàn)士。父親入黨一年,也許他還不完全懂得犧牲和奉獻的意義,但聽黨的話跟黨走,成為他當(dāng)時、今后乃至一生的座右銘。
松嫩平原上的春天稍縱即逝,夏天來得快,去得也快,雨水并沒有拖住石油人鉆井的熱情。父親越干越有勁,若干年后,我從他當(dāng)年不多的照片里能看到,他雖然有些瘦,但眼睛炯炯有神,臉部棱角分明,一看渾身就有使不完的力氣。領(lǐng)導(dǎo)都喜歡這樣的干部,干活兒放心,帶隊伍也讓人放心。
進入9月,油田的氣溫急轉(zhuǎn)直下,幾十萬會戰(zhàn)職工面臨的住房問題越來越突出。鉆探指揮部號召各大隊組織人力蓋房子,父親所屬的小隊讓他帶領(lǐng)10個人去蓋干打壘。
幾十年后,父親講起蓋干打壘還頭頭是道,甚至干打壘12米長、5.5米寬、2米高的尺寸,他都記得一清二楚。他說,蓋干打壘,要先學(xué)會砌土墻,一層草一層土,兩側(cè)用擋板夾緊,下面再用土埋實。取土要離墻根1.5米遠,方便排水,墻基穩(wěn)固,干打壘才耐用。
父親按照幾個人各自的特長進行了分工。老鄉(xiāng)劉學(xué)江學(xué)過木工,就讓他吊線,專門立木板。馮房吉力氣大,就讓他踩上墻,用大榔頭夯土。分工明確,工序簡單明了,既加快了速度,也提高了干打壘的質(zhì)量。大隊特意召開現(xiàn)場會,學(xué)習(xí)父親他們蓋干打壘的經(jīng)驗,并把他們樹為標(biāo)桿,讓其他隊都過來學(xué)習(xí)取經(jīng)。父親不是第一次被上級表揚,在部隊的時候,他就發(fā)明了急行軍做飯法,把做熟的飯和菜合并在一起,解決了戰(zhàn)士們又要行軍,又要吃飯的難題。
進入11月份,夜間降到零下10℃,許多干打壘還沒有封閉房頂,職工們還住在帳篷里。盡快完成一個,就讓大家少挨一天的凍。父親暗下決心,加快蓋干打壘的速度,等梁、檁條、秸稈和草到位,就抓緊上梁上檁,就著和好的泥,把秸稈和草鋪到房頂。后來說起這事,他說,那時的力氣似乎總也使不完,干了這個,還能干那個,一天的活兒,幾個小時就能干完。
父親把最后一個干打壘留給了自己。天黑的時候,干打壘竣工了。屋里馬上生起爐子,屋里一熱,潮濕的墻壁和棚頂?shù)慕斩捥J葦,就噼里啪啦直響,濕漉漉的墻壁和地面,如果不進行烘烤,濕冷得無法入睡。十幾個人緊挨著和衣蓋被蜷縮在通鋪上,身下墊點干草,帽子也不摘,腳沖墻,頭沖著爐子,才能感到一絲暖意。累了困了,就忘記了冷。留下一個人看爐子取冰燒水,其他人一會兒就響起了鼾聲。
天亮了,被窩還沒捂熱。被子凍在腳頭的墻上,胡子眉毛都是霜??礌t子燒水的人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洗臉?biāo)⒀浪?,安排好大家,他就一頭倒下睡了。大家洗臉?biāo)⒀乐?,吃了個窩頭,又上工了。干打壘干完了,還有許多活兒等著他們,這荒原下面,涌動著油流,就像他們涌動著勞動致富,勞動改變命運的激情。不僅自己不再受窮,更要甩掉國家貧油的帽子,讓汽車都能喝上汽油,讓飛機都能飛向天空。不過那時父親還沒有想過住大樓房、坐上自己家的汽車,更想不到中國大地上能跑每小時300多公里的高鐵。
1960年,國家雖然力保石油工人的口糧,但全國的糧食都很緊張,父親從事重體力勞動,餓不能避免。父親把晚飯的兩個窩頭,分成兩次吃,吃一個安慰一下肚子,另一個父親放進飯盒,蓋好蓋,擱在宿舍墻上的木板上,就算藏起來了。要是有一碗菜,他也會藏起一半,可惜沒有。
晚上10點,父親忍著餓正準(zhǔn)備吃,突然接到通知,喇82井井噴。井噴就是命令,大家放下手中的事情,趕往現(xiàn)場,這一去就是一夜?;貋頃r,天都亮了,父親才感到餓??墒谴蜷_飯盒,窩頭不見了,父親心疼死了。那時起,饑餓就沒讓父親動搖過,他理解食物對人的誘惑力有多大。后來,先后有老鄉(xiāng)跑回老家,他都理解,但10年后,他們又回來想留下,父親喝斥他們沒有骨頭,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
父親小隊有時也要改善生活,就是吃面條。不過,面條要提前一天搟好,放在水里泡著。第二天,煮一大鍋凍白菜,差不多熟了,再把吸足水的面條往鍋里一倒,連菜加飯,一大碗肚子就脹飽了,可是,不多會兒人就會餓。就是這碗面條,也夠人回味好幾天的。
1961年的春節(jié),父親注定要一個人過了。同事老張看見父親孤單,就把他叫到家里,端出一碗凍白菜燉凍豆腐,最特別的是還有多半碗酒,喝下這半碗酒,父親的年就過完了。
父親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幸福的,這個年讓他終生難忘。以后的日子,他教導(dǎo)我們,一個飯粒、一點剩菜都不能浪費,不浪費已經(jīng)和他的生命綁在一起,令我由衷地敬佩。
春天又近了,父親到這里已經(jīng)一年,這是最難熬的冬季。隊里準(zhǔn)備開荒種地,不能讓下個冬天再挨餓。父親接到命令,去幾十里外的喇嘛甸撿糞,留著春天播種施肥用,這是父親10個月后第一次回到這里。
父親帶領(lǐng)一個班十幾個人借住在大車店,屋里一面墻通鋪,墻外就是牲口棚。父親從農(nóng)村出來,認(rèn)出喂馬的飼料里有豆餅,他大喜過望,他知道豆餅人能吃。父親趁人不注意,當(dāng)了人生第一次小偷,僅此一次。父親教育我們拿別人的東西要打斷腿,我們姐弟4個,從沒有私自拿過別人的東西,哪怕小時候不懂事也沒有。
父親把偷來的幾塊豆餅放進自己的糧食口袋,第二天,他和在自帶的包谷面中,放到鍋里一塊煮。出鍋后出現(xiàn)問題,包谷面熟了,豆餅沒有熟,父親只好將包谷面一點一點摳下來吃,豆餅又還給了馬。
說是撿糞,就是跟著馬車、牛車走,撿糞的人很多,動物糞便還沒涼透,就已經(jīng)到了別人的糞筐里,所以大家只好分頭跟著不同的牛馬車。有一天,父親發(fā)現(xiàn)他跟著的這個馬車?yán)习?,坐在馬車上,一邊走一邊削蘿卜吃。一冬天沒見過新鮮青菜,我能想象到一個蘿卜對父親的吸引力有多大。馬車?yán)习暹呑哌呄鬟叧?,蘿卜皮可都掉到了地上,父親沒忘了撿糞,可他更沒忘了把蘿卜皮,一片一片地拾起。回去他把蘿卜皮洗干凈,在碗里倒了點醬油,蘸著醬油,父親美美地吃了一頓。
經(jīng)過一個月的勞動,父親他們撿了6馬車的糞,為春天開荒種地準(zhǔn)備好了糞肥,隊里表揚了父親,回來后,編制擴成排,父親當(dāng)了排長。
夏天的時候,父親被派到紅衛(wèi)星豬場燒磚窯。燒窯要經(jīng)過脫坯、碼架、裝窯、燒窯、閉火等幾道工序,哪一道都有很多講究,裝窯要是裝不好就容易將磚窯燒塌。
父親可沒那么孬種,一天一個人要脫一千多塊土坯,常常是大家憋著勁比著干。此時父親的倔強脾氣使他經(jīng)常占上風(fēng)。脫坯和泥很關(guān)鍵,頭一天就要把土挖好,用水泡上,泥和不好,磚很容易燒裂。脫坯到下午,碼架晾曬,然后裝窯,第二天再點火燒。4個火道需要3萬塊磚,燒窯時,先用原油小火燒,然后中火,再大火,最后用小火,要燒3天,要使磚不發(fā)紅也不發(fā)黑就要時刻看住火,掌握火候,這窯磚才能不出次品。
有一天,父親他們8個人裝窯,那天大家干勁特別足,到下午時,窯已經(jīng)快裝完了。隊長見了就說,老李呀,今天能把窯點起來嗎?下午給大家加餐貼餅子。血氣方剛的父親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他不是因為幾個包谷面大餅子,而是接到命令,就要執(zhí)行,而且干還就必須干好。他就這個性格,到現(xiàn)在,提起這事,父親還是嘖嘖地給自己點個贊。這性格會遺傳,我們哥幾個,還有我們的孩子,都沾了父親的光,繼承了他的性格。
他選定和自己同是黨員的老馬一起留下,晚上6點開始鋪火道,一個人需要一天工夫的火道,他倆只用3個小時就弄完了。點上窯,就是看窯,掌握火候,不斷查看,一宿倆人也沒合眼,直到第二天8點以后,其他人來接班,看到磚窯穩(wěn)穩(wěn)地?zé)己艹泽@。這個紀(jì)錄保持了很久,父親和老馬也成了好朋友。
立秋那天,24歲的母親出現(xiàn)在父親面前。她是應(yīng)父親之邀,從山東老家過來和父親完婚的。父親非常感動,托老鄉(xiāng)帶信回家給母親,他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不確定母親能不能答應(yīng),和他一起在荒原里相伴一生。但隨后,他用一生感受了母親比他還要倔強的個性。面對種種困難,他們把石油從國家心頭放在自己肩頭,合力扛起這份擔(dān)子,母親把自己的小家和國家這個大家抱在一起,她做到了一名家屬能做的所有工作,為油田撐起半邊天。
1961年秋天之后,父親的家就算安下來了,他的心卻被油田帶著到處走。路越走越寬,天越走越藍,他的心房越走越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