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 巖

上世紀60年代，美蘇兩個超級大國進行的核裝備競賽對其他國家造成了巨大的核威懾。為打破核壟斷，保衛(wèi)國家安全，我國先后成功研制了核彈和液體地地戰(zhàn)略導彈。但是，我國同美蘇在裝備的儲備數(shù)量上仍舊無法相比，更重要的是缺乏“二次核打擊”能力。所以，機動性強、生存能力高，且可艦載或車載發(fā)射的固體戰(zhàn)略導彈研制被提上日程。

1965年，周總理在中央專委會上提出要爭取提前做出固體導彈，七機部立即著手制定我國固體戰(zhàn)略導彈發(fā)展規(guī)劃。1967年初，國防科委經(jīng)與七機部等單位共同研究后，決定集中力量開展固體潛地導彈的研制工作。夏天，周總理在一次中央專委會上提出應提前完成中遠程固體導彈的研制。這一指示進一步促進了以中遠程固體導彈起步的決心，也成為固體潛地導彈型號研制任務決策的由來。

我國首枚固體潛地戰(zhàn)略導彈原本叫做“巨龍七十一號”，后改稱“巨龍一號”。據(jù)時任巨浪一號副總設計師的王文超回憶，毛主席認為“龍”代表中國，如果研制失敗，有失國家顏面，因此又改“龍”為“浪”，并于1972年將其正式定名為“巨浪一號”。

然而，“巨浪一號”從1965年提出到1982年成功發(fā)射，整整歷經(jīng)了17年。17年的艱難跋涉，貫穿著曲折與心酸，充滿了磨難與情懷，這是在時局動蕩中艱難摸索的旅程。

▲ 蛟龍出水

一切從零開始

這是座看起來極不起眼的土坯房，名叫干打壘。屋里有個土炕，上邊放著幾盞燈。

很難相信，這是“巨浪一號”最初的研制基地。

在那段動蕩歲月中，潛地導彈開始蹣跚起步。很多老專家靠邊站，不能工作，取而代之的是幾百個經(jīng)驗不足的年輕人，其中還有不少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他們初次來到這無際的荒漠時，甚至有人流下了眼淚——一個世界尖端科研項目的研究基地，居然連最基本的資料室和實驗室都沒有，生活條件極其惡劣：漫天風沙、干旱少水、滿屋灰塵……

時任七機部17所科技處處長的龐玉寬回憶：“這里沒有什么辦公樓，就在床上畫圖。到了春天，風沙特別大，站起來后，屁股那就是一個沙子印。”

相比硬件設施，更讓這些年輕人感到沮喪的是，固體導彈技術在中國是一片空白，既沒有資料也沒有經(jīng)驗，更不可能向其他國家學習。“潛地導彈不光在中國，在歐洲、美國和蘇聯(lián)都是作為絕密的武器進行研制，很少有資料可以借鑒。”原巨浪一號行政總指揮欒恩杰說。

“固體導彈彈體小巧玲瓏，便于裝艇、裝車，從作戰(zhàn)使用的角度來說，它反應快、發(fā)射程序比較簡單，發(fā)射準備時間短，基本上15分鐘左右就可以發(fā)射出去。”時任巨浪一號副總設計師的侯世明表示，東風一號、二號導彈使用的液體發(fā)動機，個頭大、準備時間長，對“巨浪一號”的固體發(fā)動機借鑒意義十分有限。

一切，只能從零開始。

伴有危險的突破

研制“巨浪一號”的每一步都極其艱難。

科研人員首先面臨的一個難題是，固體發(fā)動機噴口的火焰溫度超過3000攝氏度，而且燃燒會產(chǎn)生固體顆粒，這對噴管材料的要求非常嚴苛。在人類已知的金屬中，最耐高溫的是鎢，然而鎢的熔點剛剛達到噴口的火焰溫度，如果直接使用將會帶來巨大的安全隱患。為此，科研人員通過長時間攻關，終于研制出了一種特殊的復合材料，可以持續(xù)承受3000多攝氏度的高溫。殼體技術的解決，使得固體發(fā)動機終于可以進入試驗階段。

然而，“巨浪一號”最核心也是最困難的技術是固體發(fā)動機的研制，這個過程充滿了難以控制的危險。今天，試驗場的舊址依然記錄著“傷痕”——地磚翹起，水泥都被高溫融化，露出了鋼筋。

為避免測試帶來的沖擊力對人員造成傷害，控制中心設在幾公里之外?！肮腆w燃料的爆炸能量，比TNT（三硝基甲苯）還高，1公斤的推進劑，相當于1.2公斤的TNT炸藥。”在時任七機部某局副總工程師的邵愛民記憶中，當年的意外事故發(fā)生了不止一次，而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意外事故是在1971年。

“點火以后，幾秒鐘火焰就從前封頭噴出來了，宿舍區(qū)那些小孩都遠遠地看這邊的大火，我的小姑娘就跑過去問她媽，我爸今天還能回來嗎？”

“巨浪一號”的固體發(fā)動機，就這樣在危險重重的洗禮中孕育，一點點走向成熟。

從學生做起

在那段特殊的歲月里，承擔“巨浪一號”總體設計任務的科研人員靠著不服輸?shù)膭蓬^，徒手畫出了第一張立體結構圖。但由于偏遠地域信息閉塞、資料匱乏，再加上歲月動蕩的干擾，總體設計的進展十分緩慢。

5年過去了，“巨浪一號”的總體方案仍沒有明確。

1970年1月，中央決定固體發(fā)動機的研制人員留在內(nèi)蒙古，進行總體設計的人員遷往北京。

最初的設計室實際上是一所舊食堂臨時改造的，但比起內(nèi)蒙古來，條件改善了很多。更重要的是，這支年輕的隊伍，迎來了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領頭人。

總體部的成員們由于剛剛遷到北京，還沒有見過這位即將上任的主任，只是聽說這位主任雖是控制系統(tǒng)方面的專家，參與了東風二號導彈的研制，但卻是第一次擔任導彈總體部的主任，心里不禁隱隱有些擔心。

▲ 潛艇待命出征

在簡單的歡迎儀式上，黃緯祿真誠地說：“我是搞導彈控制系統(tǒng)的，對總體我很不熟悉，請同志們把我當小學生一樣從ABC教起。”“主任這個職務是組織分配給我的工作，并不等于主任水平就高。你們向我介紹情況、反映意見時，我如果沒聽懂，你們不要怕麻煩，再給我講一遍，我一定虛心地學?！甭牭竭@里，總體部的成員們在會議之前心中的擔憂一掃而空。

想要勝任固體導彈技術的總負責人，唯有先成為導彈總體設計的內(nèi)行。黃緯祿重新開始學習，這次的“老師”是他的下屬。黃緯祿主動求教，非常刻苦。從“學生”到“同學”再到“先生”的身份，黃緯祿快速地轉變自己的角色。

總體部的成員們在這種“從學生做起”的思維指引下，大家教學相長，在研制“巨浪一號”的過程中不斷取得新突破。

具有中國特色的試驗模式

從頭學起的黃緯祿頭腦十分清醒，“我們的科研經(jīng)費是人民節(jié)衣縮食省出來的，國家底子薄、經(jīng)濟困難，我們要為國分憂，在不降低性能指標、不延長研制周期的情況下，盡量少花錢、多辦事，能節(jié)省一點就節(jié)省一點?！痹谇ь^萬緒的工作中，他首先聚焦的是如何在國力薄弱的情況下，盡可能加快研制進程。

和其他導彈相比，潛地導彈的試驗程序十分復雜，特別是需要大量的水下試驗，才能得出關鍵的數(shù)據(jù)，但是水下試驗技術難度很大，當時的中國既沒有經(jīng)驗，也沒有相應的技術手段。

針對這一龐大的工程，黃緯祿從必要性和可能性、科學性和經(jīng)濟性出發(fā)，組織技術人員對導彈的總體方案及實驗流程進行了進一步分析和論證。

最終，黃緯祿和他的團隊決定，第一步先在陸上的發(fā)射臺發(fā)射，成功發(fā)射之后，再把導彈裝進發(fā)射筒，模擬水下的發(fā)射環(huán)境，臺筒試驗成功后進行潛艇發(fā)射。這三步被稱為“臺、筒、艇”，它開創(chuàng)了符合我國國情的具有中國特色的三步發(fā)射試驗程序。

但是，這種獨創(chuàng)卻是出于對現(xiàn)實的無奈——當時的中國不可能像美國一樣用高達27.5億美元去研制導彈，這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

1970年7月的南京，驕陽似火。一臺吊車把一個像火箭一樣的東西拋進水中。恐怕大橋的設計者，也絕對想不到大橋落成之后，竟然還能起到這種作用。事實上，這也是大橋唯一一次“不務正業(yè)”。

美國為了研制“北極星”，專門在近海海底搭建了一個發(fā)射臺，進行模型彈試驗。但中國近海沒有這么深的海域，當時的技術條件也做不到去更遠的地方搭建發(fā)射臺。為了驗證模型彈從空中落水后能沖入多深，是否有砸艦的危險，黃緯祿和設計人員經(jīng)過認真分析，最終選取了離水面高度及橋下深度最接近實驗要求的南京長江大橋，作為彈體投放試驗地。

▲ 技術人員正在對“巨浪一號“進行測試

▲ “巨浪一號”的設計師們正在進行討論

▲ “巨浪一號”試驗后，研發(fā)人員在宿舍區(qū)附近合影

▲ 黃緯祿（中）和技術人員在南京長江大橋上做導彈模型投放試驗時的留影

頭頂是熾熱的太陽，周圍是燙手的金屬器材。50多歲的黃緯祿和技術人員一樣，身穿短褲，腳蹬涼鞋在大橋上準備試驗。他給大家鼓勁兒：“我們要記著劉伯承元帥說過的話，‘解放軍是只猛虎，加上現(xiàn)代化的裝備，就如虎添翼了?！覀兏愕臐摰貙椌褪恰疄榛⑻硪怼　！?/p>

通過模型彈不同姿態(tài)的入水試驗，考核了彈體的結構強度，測得彈體落入水中的大致深度。黃緯祿在試驗之后，長舒一口氣。

1972年，“巨浪一號”的模型彈試驗通過潛水艇彈射成功，這是潛地導彈研制的關鍵步驟。又經(jīng)過多次試驗和不斷改進，1975年“巨浪一號”的設計工作宣告完成。這時，距離最初的論證，已經(jīng)整整過去了10年。

巨浪騰空起 一代玲瓏嬌

1982年10月1日，新華社受權發(fā)布公告：“中華人民共和國將于1982年10月7日至26日向北緯28度13分、東經(jīng)123度53分為中心，半徑35海里的圓形海域范圍內(nèi)的公海上發(fā)射運載火箭……”這枚運載火箭就是我國自行研制的第一枚潛地導彈“巨浪一號”。

10月7日15時14分01秒，導彈點火發(fā)射。

但是，一級發(fā)動機點火后，導彈失去控制，迅即偏離方向，超出安全范圍，導彈自毀。

接下來的幾天，黃緯祿頂住壓力，帶領團隊迅速判斷失誤原因，最后找到了答案——某個分離插頭提前脫落導致失敗。他們采取措施解決了問題，有效避免了類似故障再次發(fā)生。

那次試驗一共準備了三發(fā)彈。由于失敗原因找得快，在禁海公告時間內(nèi)還有機會再發(fā)射第二發(fā)。但在經(jīng)歷了第一發(fā)的失敗之后，上級顯然對是否繼續(xù)試驗比較猶豫。

這時，距離國家發(fā)布的禁海時間結束已經(jīng)不多了，隨著時間推移，海上的天氣情況很有可能惡化，將對試驗造成很大影響。黃緯祿把情況向中央作了詳細匯報。

在預訂發(fā)射時間的前一天，中央在北京國防科工委指揮所召開會議，采納了黃緯祿的意見，決定第二發(fā)導彈按預期時間發(fā)射。

10月12日15時01分，我國常規(guī)潛水艇發(fā)射第二枚潛地導彈。按下發(fā)射按鈕后，導彈迅即躍出碧海，拖著長長的煙龍直上藍天。

指揮所里鴉雀無聲，只有導彈飛行情況的報告：

“導彈發(fā)射正常！”

“一級發(fā)動機點火！”

“導彈兩級分離！”

“頭體分離正常！”

“末區(qū)發(fā)現(xiàn)目標！”

“彈頭命中預定海域！”

蛟龍出水，雷震海天！

那天，很少寫詩的黃緯祿提筆寫下一首短詩：

龍騰虎嘯刺九霄，

群情振奮心暗焦。

航程段段傳喜訊，

憂慮之情漸漸消。

忽聞落區(qū)傳捷報，

萬眾歡騰齊跳躍。

彈頭中靶精度高，

勝者心潮如驚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