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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靜如 :翻譯家楊憲益先生的妹妹
我的母親考取西南聯(lián)大,讀的是中文系,做朱自清的學生。母親自幼熱愛文學,讀書寫作當教授,曾是她年輕時代的夢想??墒悄赣H轉(zhuǎn)學到重慶中央大學之后,改了專業(yè),到外文系,讀英國文學,想從歐美文學中汲取營養(yǎng),以求更好地寫作。于是我母親結(jié)識了同在重慶中大外文系的楊靜如阿姨。靜如阿姨是中國著名的翻譯家,英國作家勃朗特寫的《呼嘯山莊》,是靜如阿姨譯的,署名楊苡。勃朗特姐妹,是母親鐘愛的英國作家,我相信她與靜如阿姨在中大讀書時,肯定同是勃朗特姐妹的書迷。我小學時候亂翻家里藏書,看到這本《呼嘯山莊》,靜如阿姨簽名送給母親的,可是苦讀不解,要母親講,于是聽到靜如阿姨的故事。
因為聽到講靜如阿姨的故事,父親參加進來,講起靜如阿姨的哥哥,楊憲益先生。
楊憲益先生1940從英國歸來,到重慶中央大學任職,教授一年級英文。中大一年級英文課不在沙坪壩校本部上,而在柏溪分校。我的父親母親1942年轉(zhuǎn)學到中大,已經(jīng)讀二年級,所以沒有上過楊憲益先生的課。但是那時楊憲益先生是中大的教授,父親是中大學生,后來與楊憲益先生同事多年,一直還是尊楊憲益先生為老師。
我的母親是從昆明西南聯(lián)大轉(zhuǎn)到中央大學的,而靜如阿姨也是從西南聯(lián)大轉(zhuǎn)來重慶讀中大。母親低靜如阿姨兩級,同在外文系,很快成了閨蜜。母親說,靜如阿姨在大學里,把母親叫做陶陶。那個叫法,我覺得很好聽,很有文學味道。靜如阿姨的女兒,至今仍然稱呼我的母親陶陶姨。我們至今也仍然稱呼靜如阿姨,無法叫她楊苡先生。
父親母親回憶,當年的重慶國立中央大學,設施十分簡陋,不過一些簡易平房作教室、宿舍、辦公室,或者圖書館。校園里有一個運動場,也沒什么規(guī)模。只有一個大禮堂,算是稍有氣派。1944年蔣介石親任中大校長,來學校視察,在這個大禮堂里演講,父親母親跟全校師生一起,站在禮堂里聽,沒有座椅。
校園中心是一個小山坡,叫做松林坡。坡下坐落教室和飯?zhí)?,后坡是男生宿舍,八個人一間,四張雙人床,四個小桌子。前坡一邊是校部辦公室,另一邊是女生宿舍,像個大谷倉,全體女生都住在里面。靜如阿姨曾經(jīng)繪聲繪色給我講,有一次蔣介石校長到學校來視察,要看看女生宿舍。他帶著隨從和校領導,往女生宿舍走,碰見一個清潔工蹲在路當中。蔣介石說:“請你讓一讓吧。”那老人不認識蔣介石,理也不理。隨從們要上前去趕他,蔣介石擋住了,帶著他的人繞過老頭,走去女生宿舍。
中大女生聽說了蔣介石要來視察,早早把宿舍收拾干凈,臟內(nèi)衣破鞋子都塞到床底下。蔣介石走進來,看見宿舍里干凈整齊,十分高興,下令給女生每人發(fā)一個白面大饅頭。女生們都高興得跳起來,美美地吃了一頓。過了幾天,蔣介石又來中大視察,這次是微服私訪。走進女生宿舍一看,各種衣褲到處亂丟,內(nèi)衣乳罩到處亂掛,鞋子東倒西歪,才曉得,上次來,只看到個表面而已。蔣介石嘆口氣,回頭便走,一批饅頭白白地送掉了。靜如阿姨講完,跟我們一起哈哈大笑,對中大女生們成功捉弄蔣介石,騙吃一頓白面饅頭,十分得意。
戰(zhàn)時物資短缺,學生們連本像樣的教科書也沒有,大多油印教材,用的是黃褐色土紙,粗糙易破。但中大教授陣容卻十分強大。僅外文系而言,擁有范存忠、樓光來、俞大絪,俞大縝、初大告、徐仲年、許孟雄、楊憲益、葉君健、孫晉三、丁乃通等等。在這許多名教授的督促下,中大的學生也都很用功,而且彼此相當親近。為了練習英語,外文系學生各自起了英文名字,父親叫George,母親叫Margaret。因為班里男生少,父親年紀稍長,被推舉為班長,稱Authority。學生們還排演一些英文短劇,俞大絪教授是最積極的指導者。
離校園不遠,是清澈的嘉陵江,山秀水美,外文系學生經(jīng)常來這里組織集體活動。江邊有個地方叫做中渡口,開了一家茶館,也賣酒和小吃。學生們常常光顧,買些花生橘子,坐在躺椅上喝茶聊天,很有趣味。從校園步行二三十分鐘,就到沙坪壩鎮(zhèn),鎮(zhèn)上有書店、飯館、照相館等等,中央大學和重慶大學兩校的師生,是小鎮(zhèn)的主要顧客,也從那里搭乘長途汽車去重慶。
靜如阿姨因為高兩級,母親讀大四的時候,靜如阿姨已經(jīng)畢業(yè)了。靜如阿姨告訴我,那年她正在醫(yī)院里生孩子,母親突然匆匆忙忙跑來,找靜如阿姨密談。原來是我的父親向母親求婚,母親不知該怎么辦,驚慌失措,跑來找靜如阿姨商量對策。靜如阿姨給我講這段往事的時候,不住地對我擠眼睛,很神秘的模樣,逗得我直笑。那場密談,結(jié)果顯而易見,父親跟母親成了家,而且生出了我。
抗戰(zhàn)勝利之后,母親在南京總統(tǒng)府做秘書,靜如阿姨在南京中央大學任教。我在南京出生之后,靜如阿姨常常來抱我。1949年后,我家搬到上海,靜如阿姨仍在南京,母親和靜如阿姨來往還是很密切,我依稀記得在上海見過靜如阿姨。后來母親隨父親搬到北京,與靜如阿姨只有通信聯(lián)系了。1957年母親成了右派分子,不敢給朋友們招惹更多麻煩,她和靜如阿姨之間的通信就減少了。上世紀60年代,階級斗爭越搞越烈,兩人便斷了聯(lián)系。只有在南京,靜如阿姨講陶陶的故事給她的女兒聽,同時在北京,母親講靜如阿姨的故事給我們聽。
“文革”之后,靜如阿姨終于同我家恢復了聯(lián)系,可惜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靜如阿姨聽到噩耗,非常難過。直到如今,我從美國給她打電話,或者回國拜會她老人家,每一次靜如阿姨都要重復講,1972年她剛從牛棚里出來,發(fā)配到一個中學教書。同年楊憲益先生被放出監(jiān)獄,靜如阿姨跑到北京,與兄嫂團聚。
那一次,靜如阿姨在北京住了一個月,千方百計打聽母親的下落,沒有成功。雖然楊憲益與父親都在外文出版局,但從“文革”開始,楊先生就坐了監(jiān)獄,父親則蹲了很多年牛棚,又下河南干校。在當時殘酷的社會狀況下,正常人相互之間都不敢來往,更別說被關押和打倒的反革命。楊憲益先生完全沒有我父親沈蘇儒的下落,更不知道我母親在何處。靜如阿姨說,她幾次問哥哥,憲益先生只是搖頭,甚至無法猜出沈蘇儒是不是還活著。
雖然剛從牛棚受苦受難出來,人也到了北京,但靜如阿姨仍舊十分不滿意。除了找不到母親而極度失望之外,她也受不了社會上那套虛偽和欺騙。楊憲益先生之所以能夠被放出監(jiān)獄,是因為他的夫人戴乃迭在英國的家人要來北京看看楊先生夫婦。于是一夜之間,楊憲益先生從階下囚,搖身變成大花瓶。政府為楊憲益夫婦安排了一間公寓,擺上沙發(fā)電視,作為楊憲益夫婦的家用來接待英國家人。而且?guī)弦患胰?,出入廳堂賓館,坐席吃宴,政府官員簇擁前后,講述中國之偉大,人民之幸福。
靜如阿姨再次到北京來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去世,兩個閨蜜從此天人兩隔,再也無法相見。靜如阿姨長壽,她對母親的記憶,至今不能忘記絲毫。
馬仰蘭 :馬寅初先生的女公子
從小到大,我聽母親講得最多的同班同學,是馬仰蘭阿姨,我們叫她馬阿姨。馬阿姨是馬寅初先生的女公子,曾經(jīng)跟父親母親同班,畢業(yè)后又分別與父親和母親同事,按現(xiàn)在的說法,可算是母親的一個閨蜜。馬阿姨五十年后,寫信給我說,有許多同學(大多是男生),只身赴重慶就學,父母都不在,他們的生活比較苦,好像就是靠政府發(fā)的一點生活費。我最記得你爸爸的一件事是,他似乎總是穿著一種灰色長袍,冬天把棉花(或絲綿?)塞進去,夏天又拿出來。至于你們的媽媽,有家在重慶,生活就舒服得多。
母親講過,她如何跟隨馬阿姨回家,如何見到馬寅初先生,但是從來沒有講過,她曾經(jīng)聽過馬寅初先生講課。所以我想,母親從來沒有聽過馬寅初先生講課。根據(jù)目前中國大陸可以讀到的官方資料,馬寅初先生因1940年發(fā)表反對國民黨政府的演講,惹惱蔣介石,被關進貴州息烽軍統(tǒng)集中營。1942年獲釋后,繼續(xù)被蔣介石軟禁。
我聽母親講馬寅初先生故事的年代,無處獲知馬寅初先生曾坐過國民黨的監(jiān)獄。但母親告訴我,1949年以前,馬寅初先生確以公開批評蔣介石政權而著稱于世,國民黨對他是又恨又怕。我就不明白了,記得曾經(jīng)問過母親,馬寅初先生那么公開反對國民黨政府,怎么他的女兒還能讀中央大學呢?根據(jù)我自己當時的經(jīng)驗,只要家庭出身不好,子女絕無可能升學,別說大學。
有一次談及這些,她嘆口氣說:“如果那時像現(xiàn)在這樣子,仰蘭是無論如何不能讀大學的?!蔽抑浪窃跒槲覀?nèi)齻€孩子難過,我們沒有馬仰蘭阿姨那么幸運,生不逢時。我讀中學時,中國發(fā)生“文革”,大學都關門。上世紀70年代中期,有些學校招工農(nóng)兵學員,弟弟在內(nèi)蒙古表現(xiàn)好,被農(nóng)墾兵團推薦進北京大學考古專業(yè),因家庭出身不好,被北大除名。1977年大學恢復高考,我和弟弟同時參加,成績都高過北大錄取線幾十分,還是因為家庭出身問題,北京大學又一次把我們兄弟二人拋棄。
因為馬寅初先生是母親非常尊敬的人,馬阿姨又是母親異乎尋常的朋友,我們后輩甚至愿意尊稱她做恩人,因為馬阿姨在我們家受迫害最深重時,從美國回歸,特別找到我家來看望母親。
1945年夏初,父親母親那一班畢業(yè)。母親由外祖父介紹,進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研究室工作。父親經(jīng)沈鈞儒先生介紹,進重慶的美國新聞處工作。而馬阿姨也同時一起進入美國新聞處任職,跟父親成了同事。
“八一五”光復,父親被美國新聞處派往上?;I備新辦事處,母親辭去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工作,跟著回到上海。1946年初他們結(jié)婚以后,母親在上海國民政府行政院善后救濟總署編譯處找到一份工作。同年馬阿姨也從重慶回到上海,借住父親母親在狄斯威路的家。然后也到行政院善后救濟總署找了份工作,又跟母親成了同事。
馬阿姨當時沒有準備長期在上海工作,她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美國的學校,正在辦理出國留學手續(xù)。不久一切就緒,她便登船出海。母親對我講過好幾次,馬阿姨出國的時候,她和父親兩個人送到輪船上去。那時父親轉(zhuǎn)入上海《新聞報》做記者,有一部黑色的奧斯汀汽車,把馬阿姨連行李一起送到碼頭。后來父親到南京做特派記者,報館派一部吉普車給他用,他的奧斯汀就留在上海。我弟弟出生,母親抱著他照相,家門口背景還有那部汽車。后來父親到中共上海市委主辦的英文《上海新聞》工作,就把那部汽車捐獻給國家了?!拔母铩逼陂g,因怕被當做資產(chǎn)階級生活證據(jù),把母親抱弟弟那張照片背景上的汽車也剪掉。
母親對我講,本來父親母親在重慶中央大學讀書時,都曾決心畢業(yè)后要出國留學。母親獲得英國一所私立女子大學錄取,父親也獲得美國密蘇里新聞學院錄取。他們當時正處熱戀,不肯一歐一美,遠隔大西洋。而且父親家里也沒有那么多錢可以供他出洋留學。最后兩個人決定都不出國了,寧愿廝守國內(nèi)。
這情況下,馬阿姨出洋留學,自然引起父親母親的傷感。他們在碼頭上告別,馬阿姨要母親盡早去美國。父親說上?!缎侣剤蟆芬苍S會到美國開設一個通訊處,他會努力爭取,派到美國工作,那么三個同學同事朋友,可以在美國相聚。他們莊重約定,不論天涯海角,他們一定再見面。我至今仍能記得母親跟我講這段往事時的表情,神往而凄涼。沒有想到,馬阿姨的這個承諾,經(jīng)過三十年曲折磨難,終于實踐,而兩個閨蜜再度見面,給母親的心里造成巨大的震動。
我們從上海搬到北京,已經(jīng)跟不少親友失去了聯(lián)系。1957年母親被打成右派,更不敢跟別人聯(lián)絡。到了“文革”,我家被抄幾次,父親被關牛棚送干校,其間我家又被趕出舊居,幾乎再不會有人找得到我們,但是馬阿姨找到了。她對我講,她頭一次回國,便打聽到父親在外文局工作,可是沒來得及打聽出我家住址,便返美了。隔了一年再次回國,決心打聽出我家地址,從西城找到東城,終于成功。
我清楚地記得馬阿姨1974年頭一次來我家的情況,我那時本已下鄉(xiāng)陜北插隊,剛好回京,碰上了馬阿姨。我們那時住在東單一個極破舊的小閣樓上,狹窄的木樓梯沒有燈,黑洞洞的,馬阿姨走上樓的腳步,猶猶豫豫,走一步停一停。我聽到了,開門出去,卻是馬阿姨。聽到是馬阿姨來了,母親掙扎著從床上起來,張著兩手,迎接她的朋友。兩個閨蜜,相隔二十多年,終于重逢,相擁而泣。我悄悄離開母親的屋子,給她們留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
兩個人在母親屋里坐了一下午,時而大笑,時而痛哭。她們聊當年的青春歲月,聊分別后的各自遭遇,聊他們共同的朋友,聊他們兩人的父親,聊他們相互的思念,聊他們依然渺茫的各種幻想。母親沒有叫過我一次,她自己動不了手,指揮著馬阿姨,燒水泡茶,還煎了兩個雞蛋。馬阿姨甚至記得,母親當年送她上船去美國那天早上,給她煎蛋煎焦掉了。母親笑罵,都是馬阿姨拼命喊叫,催著上路,才煎焦了。
我在門外,獨自坐著發(fā)呆,聽她們快樂的談話,羨慕母親一代的真誠友情,也為自己這輩人的孤獨和薄情而悲哀。
天暗淡下來,我送馬阿姨回家。黃昏之中,我們走出院門。馬阿姨把手插在我臂彎里挽著,邊走邊說:你們應該記住母親的一生,她是很偉大的女性。我說:我會永遠記住。然后我們沒有再說更多的話,默默走路。我猜想,馬阿姨大概是在重溫大學閨蜜的幸福,而我則一直回想著母親二十多年的苦難。
到了東總布胡同馬老先生家門口,我們在蒼茫中告別。我說:謝謝你,馬阿姨,二十多年了,今天是姆媽最快樂的一天。然后我獨自一人走回家,看到母親還站在樓梯口等我,手里拿著那張大學畢業(yè)的同學合影。
(全文完)(作者為旅美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