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尚書倪翠山之子倪慎遭到皇族陷害,帶兵去鵝城平亂,卻被鵝城城守耿硯方殺得全軍覆沒。年僅十二的倪裳僥幸從戰(zhàn)場存活,目睹了全部陰謀的她決定為父親為家族報仇。二十年后,皇族意圖再次迫害倪家,已成為永夜幫的黑暗皇帝的倪裳決定出手,復仇的第一站就是鵝城……
阿梨慵懶地倚坐在窗前的圈椅中,纖細的手指輕輕轉著一只白釉茶盅,初冬近午時的陽光穿過窗欞,在她天青色的裙擺上映出一排優(yōu)雅的菱角。透過窗欞,能看到院中百無聊賴的狨甲低頭數著院子里的青磚打發(fā)時光。再遠些,敞開的大門口,光頭黎山一身黑衣背對大門抱著古劍席地而坐,一晚上都沒動過,也不知道睡著了還是醒著。昨天狨甲燒傷耿府那幾名尾隨而來的府衛(wèi)后,再沒有人來打擾,但話少的黎山還是堅持坐在門口,以防有人來冒犯。
阿梨放下茶盅,起身走出屋子,沖狨甲道:“時辰差不多了,取槍去!”
狨甲面如冠玉,白凈俊俏得像個大姑娘。他一聽招呼,立馬收回玩耍的心思,跟在她身后,席地而坐的黎山也起身拍拍了屁股上的土,側身讓阿梨先出去,然后抱著劍隨在她身后出了小院,沿著錦鯉大街往鵝城耿城主的府邸走去。
耿府大門敞開著,以管家為首,耿目影帶著府中的衛(wèi)士分了兩排,讓開大門恭敬地等候著,見阿梨主仆三人行來,管家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雙手一拱,腰彎得極是謙恭,沖阿梨道:“貴客說午時來,果然準時!”
阿梨不理他的恭維,冷著臉問:“槍呢?”
“已經備好了,城主大人已經恭候在府中!”
阿梨身子一側便要從管家身旁過去,管家直起了腰,笑道:“貴客莫急,耿府招呼客人,有個規(guī)矩叫攔門三杯酒,入耿府得先飲此三杯酒才全了禮數!”
管家身側一名府衛(wèi)雙手托著一個金漆木盤上前,盤中放著三只綠玉酒杯,杯中酒也泛著沁人心脾的綠光,管家雙手端起一杯敬了過來,阿梨蠻不在乎地伸手要接,管家卻縮了一下手,和聲又說道:“耿家這攔門三杯酒可不是普通的酒,尋常人喝下去腐心蝕腸,不出一日便要橫遭大禍,貴客一定要進去么?”
管家說完,手中綠玉杯中躥起一叢綠得發(fā)藍的火焰來。
“呵,”阿梨輕笑了一聲,回頭看向狨甲,“考較我們來了!”
狨甲突前一步接過酒杯:“是得考較考較,要不然憑什么說取槍就取槍,我來嘗嘗什么酒這么烈!”
說完連酒帶火焰仰頭就灌進了肚中,只見喝下酒后的狨甲緊閉嘴唇,表情愣了一下,耿目影與眾府衛(wèi)都嚇了一跳,這酒由燔子蟲煉成,劇毒之物,本來只是給這幾個人一個知難而退的臺階下,耿、煜兩大家族里炫火之氣練到出神入化的高手也沒人敢說能消受得了這一杯,這少年真是無知無畏,上來一口就干了。燔子蟲毒性不僅烈而且發(fā)作極快,不出一個時辰這少年便成一具焙干的焦尸了。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表情木愣的狨甲,誰知道他的木愣表情只持續(xù)了很短的一下,然后猛地張大了嘴噴出一口青煙,叫道:“好辣,過癮,過癮!”
耿府人哪里見過這等怪事,一個個都看傻了,狨甲才不理他們,在眾人的目瞪口呆里雙手探出,抓過金漆木盤中的另外兩杯燃燒著的燔子蟲酒,從容倒入嘴里,這一次嘴巴、鼻子、耳朵里同時躥出繚繞青煙。
狨甲拍了拍管家的肩膀問:“從來沒有喝過這么烈的酒,還有嗎?”
管家嘆了口氣讓開路伸手請進。
阿梨領著狨甲與黎山進了耿府的門,管家與府衛(wèi)都沒跟進來。
繞過影壁是一方寬敞的院落,鋪著拼成幾何圖案的青石,小院正中擺一張供案,供桌上的槍架上橫著破乾槍,破乾槍后站著鵝城城主耿禹炎。
耿禹炎四十二三歲,儒雅大氣,環(huán)手朝阿梨行禮道:“耿家攔門三杯酒都沒有攔住的客人,一定是高人了,讓管家端這三杯酒不過是想證明一下三位的身份,如此看來貴客果然是永夜幫的護法了。只是在下仍不明白,耿家自來與江湖幫派往來極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貴幫?”
“并沒有什么得罪不得罪,只是我家?guī)椭飨胍@桿槍而已!”阿梨的話輕輕巧巧卻無理至極。
耿禹炎也并不著惱,仍然溫和道:“這桿槍于貴客來說或許只是一桿鋼口鋒利的槍,但對我們鵝城耿、煜兩家來說卻有極重要的意義,貴幫若能通融,耿家愿以全族之力為貴幫打造千支風銀槍,只求留下這桿祖上傳下的槍,以為念想?!?/p>
耿禹炎說得極為誠懇,甚至有些低三下四的乞求。
阿梨卻不接他的話,更加咄咄逼人地問:“這桿槍對耿家有什么極重要的意義?說來聽聽。”
耿禹炎依然不著惱:“為了這桿槍,鵝城耿、煜兩家有十一位前輩都把命搭進去了,這桿槍是我們的恥辱,留著它只是為了警醒后人!”
“他們的命是怎么搭進去的?”已經是在侮辱人家的祖宗先人了,阿梨的語氣卻像是在問兩只小狗打架到底誰贏了一樣。
耿禹炎深吸了一口氣,涵養(yǎng)再好,也到極限了。他深吸一口氣后,眼神變得決絕:“貴幫是非取此槍不可了?”
“幫主要,我便憑本事取,你不給,便憑本事留住。”
“貴幫既然不留一線余地,在下為了不愧對祖宗,也只有舍命護槍了!”
耿禹炎甩袖彈指,一星火花飛向墻角,落地便燃起熊熊烈火,那火只在彈指間便躥成一個滿院的火圈,將阿梨主仆三人連同他自己一起圈在了里面,與此同時耿府的房頂墻頭黑壓壓出現一片手持短駑的弓箭手。阿梨卻看都懶得看他們,懨懨地說:“又不是你家的槍,要你舍命來護?”
耿禹炎心頭一跳,卻并未弄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太熱了!”阿梨朝黎山瞥了一眼。
黎山會意,不輕不重地抬腿跺地,一波肉眼可見的淡藍色氣浪以他為中心震蕩開來,那一圈高丈余的熊熊火焰撲地便被那氣浪給撲滅了,輕松得好像一個壯漢吹熄一支小蠟燭一樣。這一圈火焰算是鵝城耿、煜兩家控火之術的極致了,當年以這控火術畫出一道線,三千虎衛(wèi)都無法逾越,黎山只是一跺腳間震發(fā)出的水靈之氣便將它滅了,耿禹炎此時心中的震驚難以形容。
“你們是秀水城的人?”
“你不就是想要個警醒后人的教訓嗎?我可以給你!”阿梨從慵懶與玩世不恭的氣息中脫出,整個人在彈指間變得凜冽,她無視頭頂黑壓壓的弓箭手,走過去輕撫破乾槍,“你要用命守著它,知道它怎么用嗎?”
阿梨提起了破乾槍,右手握在槍桿中后端,槍身架在握拳抬起的左小臂上,緩緩拉開馬步,一股無形的壓力透過阿梨繃緊的脊背散發(fā)出來,施加在所有人身上,連黎山和狨甲都遠遠避開了她,耿禹炎已經對來人的身份有了些猜測,莫名地感到煩躁,差一點脫口問出不該問的那個姓氏。
“我家?guī)椭髡f過要滅你鵝城火藏神廟遺族全族的,但不是今天。所以,你現在就要拿全族的命來試試破乾槍的威力嗎?”
耿禹炎說不出話來,能使破乾槍的人必然是土家的高手,火克萬物,炎上克稼穡也是五行生克的老話。但便如水火不容的道理一樣,熊熊烈火能輕易燒干一鍋水,一支蠟燭卻不能煮沸湖海江河,這便叫“功大欺理”。手持破乾槍的阿梨功力到底有多高深說不好,但只看她兩位隨從的出手,便知道今日這局鵝城耿、煜兩家破不了。
耿禹炎思忖著永夜幫雖只來了三個人,自己今日拼了命或許能與這三人同歸于盡,但永夜幫再派來的人鵝城誰還能阻擋?最讓耿禹炎心驚的是,阿梨話里的意思明顯是說她們幫主和鵝城火藏神廟遺族有仇,而且這仇大到使她們幫主發(fā)下要滅族的毒誓。他想不明白永夜幫的幫主會是什么人,也不敢再往深想,心中隱約覺得永夜幫幫主和破乾槍的主人——帝都倪家有著極深的淵源。
“槍,你拿去吧!”耿禹炎不敢再往深想了。
“憑什么讓她拿去?”說話的是煜家族長煜曉坤,“這小丫頭在唬你,城主!”
煜曉坤跨入滅了的火圈,亮出一對連著細細鐵鏈的流星錘,那錘頭是鏤空的,煜曉坤雙手一抖鐵鏈,中空的錘頭里面撲地一閃,亮起了兩點幽幽的藍色火苗,他盯著阿梨,卻對耿禹炎說:“城主請先回避一下,我來稱量一下這小丫頭!”
耿禹炎見煜曉坤亮出看家的兵器,也想借他的手試一下敢來取破乾槍的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煜曉坤在鵝城穩(wěn)坐第一高手之位近十年,耿府管家耿秋峰、護衛(wèi)守領耿目影與煜曉坤一起被稱為鵝城三杰,但耿禹炎清楚,若論真實功夫,同為三杰的另外兩人合力也不配見著煜曉坤亮出那對鬼影流星錘,更別說直接便點亮了錘頭中的鬼噬焰,鬼影流星錘在鵝城江湖上就只是個傳說。
看煜曉坤面上不動聲色,一副看不起對手的樣子,其實對這一戰(zhàn)并沒有十足的把握,亮出鬼影流星錘是對對手極大的敬畏。
耿禹炎看向煜曉坤,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朝外退去,鬼影流星錘的殺傷距離極遠,自己留在場中會影響煜曉坤施展功夫。
阿梨盯著煜曉坤手中的鬼影流星錘深深看了一眼,低聲道:“狨甲,你和黎山也出去,在府外等我?!?/p>
狨甲和黎山聽她語氣中沒了那種一向的慵懶,從她凝重的語氣中便能感受出對手的厲害,不敢成為她的累贅,立馬轉身退了出去。
長槍與流星錘都是長距離攻擊的兵器,阿梨與煜曉坤各自拉開架勢,目測著距離又各自后退了一步。煜曉坤左手放長了鐵鏈,鬼影流星錘離地數寸,在他均勻加速的過程中,擺動幅度漸漸增大,到一定程度錘頭沿圓形軌跡勻速旋轉,即便是在午時的熾烈陽光下,鬼影流星錘鏤空的錘頭里那一點藍色火苗依然畫出了一個詭異而熾烈的圓,兩個流星錘一靜一動,煜曉坤腳下邁著細碎的步子,以阿梨為中心繞著一個大大的圓圈。
阿梨的身子壓得更低了,一股透體而出的氣息壓得煜曉坤喘不過氣來。阿梨左手握在破乾槍的中段,右手屈肘盡量往槍桿尾端抓去,破乾槍長得出奇,阿梨身材嬌小,拉開的槍勢雖然透著威猛,但周圍火家的人都看得出來,這桿槍長達一丈二尺,抓在她手中極不協(xié)調。阿梨的氣勢卻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她隨著煜曉坤的碎步轉著方向,槍刺以煜曉坤的前胸為中心抖出了一個不過三寸的槍花,槍鋒發(fā)出嗡嗡的震鳴。
煜曉坤的眼睛死死盯著她三寸方圓的槍花,不知道阿梨的槍鋒會從什么地方探出,但他的壓力并不是來自阿梨的槍花,而是阿梨對他左右兩手一靜一動兩個鬼影流星錘的輕視。她連看都不看自己賴以自傲的殺手锏,根本不在乎自己什以時候出手,從什么角度出手,她只是在專注地找一個出槍的機會,連煜曉坤自己都被她的專注感染,覺得阿梨的槍刺一旦探出槍花,自己便無法抵擋躲避。
煜曉坤的額頭、鼻尖上都沁出了汗珠。他不明白阿梨是得有多大的自信才能做到,她這自信又是從哪里來的?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就算是天資聰穎,就算是打娘胎里便開始練槍,又能有多深的功力?煜曉坤試著不去看阿梨的槍花,也想專注地找出阿梨身法上的一個破綻,一錘解決戰(zhàn)斗,但是他做不到,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阿梨的槍花吸住了,煜曉坤覺得自己的斗志在一點點被瓦解,還沒動手就被對手死死壓制住,生平也是第一次,這樣下去必敗無疑,必須打破這種沉悶的狀態(tài)。
煜曉坤深吸了一口氣,阿梨嘴角不經意地輕輕上揚。
靜靜垂著的那只鬼影流星錘猛然抬起,毒蛇般躥向阿梨,角度并不刁鉆,破乾槍的槍鋒也在同時由虛轉實,叮的一聲正正刺在鬼影流星錘的錘頭之上。煜曉坤要的就是她的這一刺,槍鋒刺上錘頭的瞬間,錘頭被阻擋,受力之下鏤空的錘頭中幽藍色的火焰噴射出來,包裹住了破乾槍的槍鋒。
煜曉坤暗笑,心想小丫頭畢竟年少,不知道這鬼影流星錘中鬼噬焰的厲害,除了耿、煜兩家特制的金屬,其他任何兵器只要沾上一點鬼噬焰,馬上便會被熔燒得干干凈凈。當年耿硯方當年在鵝城外絞殺倪慎帶領的三千虎衛(wèi)軍時,用的就是鬼噬焰。煜曉坤仿佛已經看到了破乾槍被鬼噬焰吞噬得只剩一堆鐵渣的樣子,見鬼噬焰撲上破乾槍后便放出了第二錘。
又是叮的一聲傳來,煜曉坤悚然一驚,阿犁手中的破乾槍毫發(fā)無損,阿梨在槍鋒刺中流星錘后一刺便退,拖著一串藍色火焰,用槍尾一轉,砸向另一個鬼影流星錘。被砸中的鬼影流星錘中的鬼噬焰濺上了破乾槍槍尾,錘頭卻如死蛇一樣軟綿綿地落在地上,直到此時,煜曉坤才看見破乾槍槍鋒上的鬼噬焰絲毫沒有熔煉槍鋒,幽藍色的鬼噬焰像水一樣滲入了槍鋒之中。
煜曉坤并不明白破乾槍是用什么材料鑄造的,竟然能如此神奇地抵抗鬼噬焰,但他明白了自己不是這個丫頭的對手,氣勢上已經便輸了,一世威名將就此墜地,破乾槍今天會給自己的生命抹上最重的一道恥辱。
煜曉坤雙手一緊,鐵鏈猛震,繃得筆直,兩臂展開,空門大開,卻是一副全攻不守,拼著兩敗俱傷的架勢。
“不自量力!”阿梨說完憑空振槍,破乾槍發(fā)出一聲長吟。
煜曉坤步法變得迅疾,身影化成了一團虛影,鬼影流星錘由那一團灰蒙蒙的虛影中狂風驟雨般飛出,攻向阿梨的周身要害,阿梨此時卻穩(wěn)如泰山,槍鋒挑刺拔砸,慎重地接招,將攻來的鬼影流星錘一一化解。一時間滿場都是叮叮當當的聲音,與破乾槍和鬼影流星錘無數次撞擊發(fā)出的火花。
失去了鬼噬焰的優(yōu)勢,煜曉坤用上了全力將一對鬼影流星錘使得出神入化,此時的流星錘真如流星一般,帶著呼嘯從各個刁鉆的角度攻向阿梨,但只拼招勢,老辣的煜曉坤竟也不能占一絲上風。
幾十年的修為,一生浸淫的一對鬼影流星錘,十年鵝城無敵的虛名此刻化成了煜曉坤心中密布的陰霾。
他把心一橫,今天可以敗、可以死,不能丟人!
直到這個時候,煜曉坤才悲哀地看清自己內心深處最終放不下的原來還是虛名,愿意用死來捍衛(wèi)的竟然是這么虛無縹緲的東西,真是可憐又可笑,可人一輩子總得捍衛(wèi)點什么東西吧!他心里充斥著一股濃濃的悲壯,鬼影流星錘在他誓死一搏的狀態(tài)之下攻勢更加凌厲,但阿梨不緊不慢從容拆招,依然防得潑水不進。
罷了!
煜曉坤賣了一個大大的破綻,阿梨毫不猶豫地單手推出破乾槍,槍鋒穿過鬼影流星錘的間隙,刺入煜曉坤小腹。煜曉坤沒有格擋躲避,這一刻他果斷地雙手放開了緊抓一輩子的鬼影流星錘,迎著槍鋒沖前了一步,讓破乾槍更加順暢地刺穿了自己的身體,在后背露出近兩尺長的一截槍身,棄了鬼影流星錘的雙手死死抓住胸前的槍身,試圖讓阿梨無法從自己身上拔出槍去。兩人各用雙手緊抓破乾槍一端遠遠看去仿佛在爭奪一樣,此時二人離得很近,煜曉坤從阿梨的眼中看到的依然是對自己不自量力的嘲笑。
“我們幫主要的東西,你拿命也是守不住的!”
“箭!”煜曉坤用盡全力對房頂墻頭上鵝城火族這一代的中流砥柱們暴喊,他還想再前一步,將阿梨抱住,與她同歸于盡,但阿梨沒有給他機會,在燃燒著的箭雨潑下之前阿梨猛然發(fā)力抬槍將他挑了起來,破乾槍驟然加速,在阿梨的頭頂舞成了一把巨傘,中箭的煜曉坤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意識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他的身體開始燃燒,雙手松了開來,巨大的離心力將他甩了出去,像一只猛烈燃燒著的刺猬,摔落在院子角落。不一刻,鵝城第一高手在自家秘制的火油中被燒成了一堆灰燼。
猛烈的連發(fā)弩箭還在分批攢射,箭雨中心的阿梨從容地舞槍,三十多名高手輪流攢射,幾乎沒有一箭射偏,每一支暴烈的火箭都撞在破乾槍槍身之上被彈飛,阿梨的身旁已落了一層燃燒的火箭,四周的箭雨卻沒有停止的跡象,不知道他們準備了多少弩箭。
但是奇異的事情出現了,攢射的弩箭漸漸射不到阿梨揮舞著的破乾槍了,仿佛以阿梨為中心生出了一個籠罩著她的,巨大的、看不見的半球形銅墻鐵壁,箭雨射在那個保護層上,便被撞彈出去,有的箭甚至直接被撞彎,撞折。氣墻里面的阿梨慢慢放緩了節(jié)奏,但她的人卻絲毫沒有輕松下來,仿佛破乾槍變得越來越重了,阿梨舉著槍的姿勢越來越凝重,好像舉著一座山岳般費力。
敵人火箭上的力量漸漸被她手中的破乾槍吸收并積攢了起來,到她仿佛終于舉不住的時候,破乾槍也攢足了力量,阿梨雙手緊握槍身,暴喝了一聲,將槍尾狠狠杵在地上,隨著她這一杵,那一層無形的銅墻鐵壁爆炸了開來,火熱的氣浪兇狠地向四周沖去,力量之大將房頂上的青瓦掀起,狂亂的瓦片裹著弓箭手們的身體,將他們炸飛到半空中又摔落在耿府墻里墻外。
阿梨收槍,朝耿府外走去,穿過后院的青石小徑,路過影壁前目瞪口呆的耿禹炎時,她又恢復成了初來時慵懶的模樣,對耿禹炎說道:“幫主說過要滅你鵝城耿、煜兩家,但不是今天,不要再逼我了!我若今天就滅了你們,回去也不好交代呀!”
府外的狨甲與黎山在那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之后急忙又沖回了耿府,見阿梨安然無事才放了心,一左一右跟在阿梨身后走出耿府,留下不知所措的鵝城城主與一座炸得亂七八糟的耿府在身后。
都走出好遠了,才聽回過神來的耿禹炎顫抖著聲音遙問阿梨:“貴客可否賜告一句話?”
阿梨回頭,耿禹炎的聲音仿佛在瞬間蒼老了:“二十年前鵝城遠郊的戰(zhàn)場上,是有人活著離開了嗎?”
阿梨慵懶的眼中流過一線冷峻:“少打聽、少猜測,不是你該知道的時候,泄了天機,立馬便是你鵝城的大禍!”
耿禹炎望著阿梨主從三人遠去的身影,心底的不安像一條潛伏在黑暗中的毒蛇,不時吐著猩紅的信子。
黑馬子草原苦弱鎮(zhèn)上的一家酒館。
一位三十來歲的美艷女子坐在一張油膩的圓桌前,聽六七名隨從一個個向她匯報這一天收集到的消息。
“鐵王堡的少主鐵羽私出鐵域,十六年前鐵夢戈與陸鼎山的舊約破了,鐵夢戈也坐不住,起身離開了鐵域?!?/p>
美艷女子“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問:“陸展顏呢?”
“他與鐵夢戈同行,一起的還有猙突崖的宗主李若嵐。”
“李若嵐?”美艷女子仿佛自問,又轉向另一人,“秀水城什么動靜?”
那名隨從回道:“陸鼎山收到鐵羽出鐵域的消息后招集秀水三家進行商議,之后,陸鼎山獨身離開了秀水城,陸舞也緊隨其后離開了秀水城,但并不是一路?!?/p>
“陸舞沒和陸鼎山一起走?好,好,這個老狐貍,十幾年前就讓出了秀水城的城主之位,他防的就是今日之局,可惜防得了鐵王堡,防不了逐影弓哪!”
“蘇醒一行打開了圣女泉下的寶藏,取出了其中的寶物,應該和幫主猜的一樣,是《皇極意經》?!?/p>
“哦,蘇醒的身份弄明白了嗎?”
“還在查!”回答的從人語氣里滿是懊惱,顯然對自己只能如此回答很不滿意。
“盯緊蘇醒的行蹤,他可能便是我們此行的重要目標!”
“黑馬子草原的馬賊與樓下草原那一伙馬賊合并成一伙了,但是好像處得不融洽,有內訌的跡象。”
“那倒是有場好戲看了,讓他們先爭個高下出來,然后順道去收了這支馬賊?!?/p>
“帝都那邊傳來消息,倪中玉被人陷害,下了死牢,魯先生親自入帝都去處理了,應該不會有問題?!?/p>
“他知道我了嗎?”女子的聲音溫柔了好多。
“這個得問魯先生了,收到的信息只有那么多?!边@名從人打住了話,欲言又止。
“蘇醒同行的隊伍中有一人疑似曲思揚?!?/p>
“他們將冷火養(yǎng)成了嗎?”
“這暫時無法判斷。”
“潮生十七島的鄭屠也再次出山了!”一名年齡較小的從人說。
“越來越好玩了,大家都在往珠郡集中,烈武給那個小宛公主辦的盛宴可好不了了!”
女子的目光投向窗外的藍天白云與碧草如浪,自語道:“都入冬了,草還這么綠,距上一次來這里過去都快二十年了,當時玉兒才兩歲……”
說到這里她猛然打住話頭回望一名從人:“沴王呢?”
那名隨從在她注視下顯得格外緊張,結巴著回道:“按幫主的要求,青河流星學派的宗主路當陽與天南星學派的宗主程俊彥推演出的結果一樣,他們只能確定沴王出世的跡象在猙突崖西北方,沒有更具體的提示了?!?/p>
女子嘆了口氣:“要是李若嵐能為我所用,就不用這么費勁兒了!”然后又說,“也不知道阿梨拿到我要給玉兒的禮物了沒有?”
“幫主,還有一件事得告知你?!边€是先前匯報帝都消息那位隨從,說了有事卻又不說什么事。
女子望著他,眼神帶著疑問。
“倪尚書走了!”
一聽這話,女子的眼睛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汽,這一刻停頓了許久,才聽她又問:“他怎么走的?”
“倪尚書為了倪中玉被陷害的事,在早朝時于百官面前怒斥烈武,震散了厚土之氣,自絕心脈……”
女子站起身,走出了小酒館,望向廣袤無垠的草原,伸出雙手到虛空中去,要撫摸什么,卻又顫抖著攥緊了拳頭——你知道我一直在你身邊的,你知道我會去救玉兒的,你是要用你的命幫我下定決心吧?可是你不知道,我還期待著有生之年能再被你抱一抱!
“我自打廢了武功起,便早生了退位讓賢的心思,既然今日有人提出來了,那最好不過,我對我之后新的寨主只有一個要求,誰能帶弟兄們過上好日子,我就愿意讓出這個位子。”
格日勒雪山。山寨的聚義廳中二十余位頭目分了兩個陣營,有人終于提出為了山寨應該選個更適合的人來主事,于是為了以后誰更適合當寨主,兩幫人吵吵嚷嚷爭了大半天,也并沒有爭出個子丑寅卯來。寨主孫玉舟一直默默地聽著,終于不勝其煩抬手止住眾人,表示同意并提出了對自己之后下一任寨主的唯一期望,孫玉舟說這些話時,語氣從容而真誠。
夏嬋一聽這話拍案而起,獨臂一抬,指向新入伙不久的特木爾,怒道:“特木爾,你什么意思?孫大哥的武功當年是為了保住手下十余位弟兄的命,在狗官李知律的逼迫下自己廢了的。孫大哥與弟兄們肝膽相照,你以為武功好便能當大哥嗎?就說你們這一幫人,被鐵家趕出樓下草原,是誰收留的你們?這才入伙幾天呀,就想著要謀算孫大哥的位子,沒有孫大哥,你們不過是一幫喪……”
“夏嬋!”孫玉舟厲聲喝住夏嬋,“都是自家兄弟,不要逞口舌之快傷了人,特木爾說的原也沒錯,咱們一幫馬賊,吃的是刀頭飯,是得有個硬手鎮(zhèn)著!”
特木爾臉憋得通紅,卻偏偏發(fā)作不得,窘迫道:“我也并不是那個意思……”
“特木爾,你嘴笨就多喝酒少說話?!蹦椊K于也開口了,他自己也是武功被廢了的首領,與孫玉舟同病相憐,其實是更希望孫玉舟當首領的,但這個情況下若向著孫玉舟說話,又怕寒了自己帶出來的這一幫樓下弟兄們的心。他擋住特木爾的話頭,是怕他幾句話和孫玉舟說僵。
他先止住特木爾,然后轉向夏嬋不溫不火繼續(xù)道:“但是夏頭領也不能這樣說話,一句一個你們、你們,分明是打心眼兒里沒把樓下來的這些弟兄們當自己人,要不是孫大哥攔著,‘喪家之犬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多傷人哪!若真要分你我,樓下來的弟兄們也有五六百號,這樣的一群人走到什么地方也夠自立門戶了吧?
“其實你和特木爾一樣,脾氣直,說話時口中帶著刀子,但用心卻都是為了弟兄們好,可自家兄弟還是多留點口德,少傷些和氣的好。我和孫大哥一樣,也是武功廢了的人,最能理解孫大哥的心情,吃我們這碗飯的,刀頭上過日子,有個硬手撐著還是踏實!”
白墨一直悄無聲息地站在孫玉舟身后,自從特木爾說出當首領的應該有一身好武藝的意思后,按在箭壺上的手就沒離開過。白墨平日里寡言少語,但事事留心,孫玉舟答應樓下這幾百人入伙時他便覺得大大不妥,一直在暗中觀察著他們,自忖若真起了爭斗,寨子里的實力應該在樓下這幫人之上的,此時既然矛盾爆發(fā)出來了,那長痛不如短痛,早早做個決斷也好,于是便道:“既然大家都認為應該選個武功高手來當首領,那就再議一議怎么個選法吧?”
“既然大家也這樣覺得,我們這樣的粗人,還能怎么選?比武嘍!”特木爾又沒管住自己的嘴。
王猛看著一桌子首領們在為選一個什么樣的大首領爭執(zhí),而感到莫名的煩躁,在他看來馬賊們內部的明爭暗斗和官府內部的政治斗爭并沒有什么大的區(qū)別,只是馬賊們更明朗化一些罷了。
黑馬子原來跟隨孫玉舟的這一幫認為,孫玉舟雖然武功被廢,但義薄云天、足智多謀,能帶領大家長久、安穩(wěn)、飽足地生存下去,被逼到落草做賊的人都該知足了。但是特木爾他們那一幫人來自樓下苦寒之地,為了生存,過慣了燒殺擄掠的日子,若由特木爾來做寨主,手段或許殘忍了些,但日子自然會過得要滋潤得多,大碗酒、大塊肉、大秤分金銀,做馬賊的,誰還沒點野心,在乎別人死活心不硬的畢竟是少數。
一伙人繼續(xù)陷入了不可開交的吵嚷中,一名嘍啰走到孫玉舟身邊,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寨前來了四個人求見,有一個我認得,便是摩鷹他們入伙那天與小姐一塊被沈銀長劫走的少年。”
“小姐呢?”孫玉舟心中一陣激動。
“沒在一起?!?/p>
“先請他們進來?!睂O玉舟說完覺得不合適,聚義廳此時吵成了一鍋粥,可他思女心切,馬上就要知道女兒的消息了,哪里還顧得了太多,“在聚義廳側廳備茶請幾位稍等片刻,此間事了我便過去。”
“已經請到隔壁了!”嘍啰的臉上透著機靈。
孫玉舟定了定神,再朝眾人望去,不可開交的二十余位頭領已經基本形成了以武力決定首領的辦法,現在開始爭的是具體的比武規(guī)則,孫玉舟已經不關心他們能爭出個什么辦法了,誰愛當這個首領誰當去,他現在只盼著盡早結束,女兒的下落比什么都重要。
隔壁的四人枯坐了好久,他們被領進來時,聚義廳的爭執(zhí)才剛開始,兩間房只隔著一扇壁窗,那邊的話他們幾乎一句沒落全聽走了。蘇醒從進來起便哭喪著臉,坐立不安仿佛在等待審判一般。同行幾人都明白他的苦衷,要告訴一個父親他的女兒已經不在人世了,換了誰也不知該如何開口。但他旁邊一向冷著臉的知鐵此時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只有曲思揚大概能猜出幾分。四人中只有沒心沒肺的布日古徳進來不要茶水,腆著面皮與主人討了壇酒,此時正喝得歡暢。
曲思揚這一個多月來把一本《皇極意經》翻來覆去通讀了三遍不止。《皇極意經》是一部包羅萬象的巨著,他本是受托為沈家所受的詛咒找一個破除的法子才讀的它,可讀通以后才發(fā)現與《皇極意經》的博大來比較,沈家?guī)装倌陙碚覍さ拿孛芎唵蔚綆缀蹩梢院雎圆挥?。甚至于世界五極的五大世家鐵王堡、秀水城、潮生十七島、火藏神廟以及布日古德與沈家一脈的中山古國,都可小而看之。更甚至于自己體內沒有一絲炫火之氣都有了解釋,原來自己雖然生在煜焰國,卻壓根就不是所謂火神的子民。
世上的道理差不多已經盡收于《皇極意經》之中了,讀通了它幾乎便再沒有困惑了,世間的紛擾喧囂都可以從容以對。隔壁聚義廳里的爭執(zhí)在曲思揚看來不過是一群渺小的螞蟻在爭一條腐爛的青蟲,讓他突生戲謔之心。
“知鐵,有心事就說出來,我看你憋了一路快憋出病了,是干了什么對不住蘇醒的事吧!”曲思揚的調笑正中知鐵心事,讓他猝不及防,臉色瞬間變得透紅。
“沒有!”
“還說沒有,臉和蒸熟的螃蟹一樣,是受了你家侯爺的囑咐要你監(jiān)視蘇醒吧!你一定是有秘密瞞著大家的!”
“螃蟹什么味?聽說過,沒見過!”已經微醺的布日古德插話。
“別搗亂!”
“沒有,侯爺只是讓我跟著蘇醒保護他周全。”
“那你臉紅什么?”曲思揚咄咄不讓。
“孫亭月沒有死!”知鐵忍不住了,低聲說。
蘇醒愣了一愣,眼神才活泛過來:“你說真的!”
“侯爺叫我去密室囑咐我跟著你的時候,我見過孫姑娘,只是侯爺當時將她與陸展顏藏在密室中,我覺得侯爺是要掩人耳目,所以便一直沒敢和你提?!?/p>
“太好了!”蘇醒跳了起來,不顧知鐵的尷尬,激動地搖著他的肩膀。
曲思揚岔開話題道:“蘇醒,反正我們總是得去一趟鹿城的,不如讓我安排一下,順便幫孫寨主解決一下眼前的麻煩。”
“怎么解決?”
“我已有計較,你們看我眼色行事便是!”
曲思揚說完起身出門,幾人隨在他身后進了聚義廳,悄悄擠入了隔壁一群爭吵的馬賊中間。
曲思揚瞅中一個時機,高聲大喊道:“我也有一個公平的比試方法!”
眾馬賊被他這一聲喊叫吸引了過來,望向這個陌生的少年。
“你是什么人?”夏嬋向來心直口快。
曲思揚望向孫玉舟,賭博般說道:“我是孫大哥安插在鹿城的眼線,前段時間暴露了身份,今天剛剛逃回來。”孫玉舟眉頭皺了皺,并沒有揭穿,曲思揚心中有了譜,“我是曲思揚啊,孫大哥,半個月前給您用信鴿傳遞過小姐行蹤的那個!”
孫玉舟明知他在說謊,但一聽這話便明白了他是和蘇醒一起來的,是知道女兒情況的人,一時被他的話拿捏得無可奈何,同時也想看看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便順勢恍然大悟般道:“哦,四五年沒見了,都長得快認不出你了,安全回來就好,你剛才說有什么公平的比試辦法,說出來聽聽?!?/p>
能坐在這里的人大小都是個頭目,曲思揚莫明其妙地冒了出來,說到底不過是一個逃回來的小卒子,只是眾人見大首領開口了,不便駁他面子,一時便停止了爭執(zhí),都望向曲思揚。
曲思揚沖眾人笑了笑,說道:“各位弟兄剛才爭得面紅耳赤,我都聽到了,爭得越厲害的越是真心為了寨子好,大家的意思我也都聽明白了,都是想選一個武功高強又足智多謀的首領出來,遇事鎮(zhèn)得住,又能為弟兄們謀個衣食無憂,只是在如何才能公平公正上起了分歧……”
“是啊,我說設擂比武,公平公正、明刀明槍,力強者領導眾弟兄,光明磊落,有什么……”特木爾打斷了曲思揚。
“住嘴?!绷硪粋€聲音又打斷了特木爾,是摩鷹,樓下馬賊的精神領袖。前面特木爾與其他人爭得面紅耳赤摩鷹也沒有阻止,這時出口是因為他看清楚了跟在曲思揚身后進來的三人中一位少年的面孔,那是自己的噩夢——雪泥鎮(zhèn)廢了自己武功的鐵家少年。摩鷹不知道這四個人的情況,也無從猜測他們與鐵家的關系,但可以肯定只要這個少年出手,整個寨子沒人會是他的對手,于是急忙打斷了特木爾。他裝作并沒有認出知鐵,也希望知鐵并沒有認出自己,“讓曲兄弟先說說他的主意!”
特木爾從摩鷹的目光里讀出了急切,訕訕住嘴。
見沒人再插嘴,曲思揚繼續(xù)說:“我是這樣想的,如果有愿意為弟兄們的生路自愿承擔責任,來當寨主的弟兄,自己奮勇報個名,報了名的弟兄各自組一支十人的隊伍,去周邊幾座城里找城中的富甲大戶下手,以三日為限,劫來的金銀多、傷人少者為勝,謀略、膽識、武功都能體現出來了,又不傷弟兄們和氣,各人但憑本事放開手腳去做,成敗都無怨,大家覺得這個辦法如何?”
“好!”摩鷹接著他的話便叫了聲好,這一個好字將樓下草原過來的這一幫人的嘴就都堵上了,他轉向特木爾,繼續(xù)說,“特木爾你各方面都不錯,可以試試!”
特木爾一向狂傲,被他一說反而有些靦腆,憨笑道:“那我就自告奮勇試一試?!?/p>
“我也算一個!”說話的是寨子里的元老劉自獨,這些年來一直坐寨子里的第二把交椅,孫玉舟每次出去辦事,里里外外就他一個人打理,做事穩(wěn)當,人緣好,武功也極高,他既然出面,寨子里的老人便也不會有人再去爭了。
今日本就是這兩個陣營的人在爭,如今依了曲思揚的建議各出一人便基本上定了調,接下來就是各選人馬,定日子出發(fā),誰知曲思揚走向蘇醒,拍了拍他的肩膀。蘇醒此時仍沉浸在孫亭月沒有死的愉悅心情中,想起曲思揚之前就說看他眼色行事,此時正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又想起懷中還放著的那張兩位哥哥用命換來的藏金圖,底氣十足,沖眾人道:“我也自告奮勇試試!”
眾人先是一驚,再看向蘇醒時,只覺他年輕氣盛,背縛兩口長得有些夸張的奇異長刀,更覺得這小子好高騖遠,不知天高地厚,沒人將他放在眼里,只有摩鷹越來越覺得事不簡單。
孫玉舟又問了幾遍,再沒有人要爭奪寨主之位了。于是示意曲思揚具體說一說這三撥人該如何安排。
“咱格日勒雪山距鹿城六日路程,距鵝城八日路程,距魚城得走十二日,三撥人馬各選擇一座城,去魚城的弟兄先出發(fā),一來一回算二十四日,那么他們出發(fā)八日后去鵝城弟兄們再出發(fā),去鹿城的弟兄們再等上四日再出發(fā),二十七天后,大家同時回雪山,午時前在山寨前以我前面說得規(guī)矩定輸贏,可算公平?”
“公平?!闭f話的是劉自獨,“我是寨子里的老人了,最遠的魚城便交給我吧!”
劉自獨說得好像吃了虧,其實卻正是精明不過,占了大便宜。
魚城雖說遠,城守高大人治理又嚴,還得翻越暗嵐山,但相對另兩座城來說卻要好下手得多。魚城政通人和,做生意的人都愿意在魚城謀求發(fā)展,所以魚城頗多巨賈。甚至都不用進城,只在城外要險處設伏劫上一兩隊貨商,就能穩(wěn)居贏面,而且不會有太大傷亡。
說起另外兩座城,鵝城是火藏神廟遺族耿、煜兩家的地盤,火藏神廟可是江湖四大世家之一,耿、煜兩家雖是遺族,但只是這遺族便叫世人自古稱鵝城為火城,他們掌握著各種神秘火器,經濟支柱產業(yè)也都掌握在這兩個家族手中,拿鵝城首富下手便是與耿、煜兩家為敵,尋常盜匪可輕易不敢打鵝城的主意。
而鹿城就更不用說了,鹿城的首富沈銀長富甲逆江三城,可大家都在自家的地盤格日勒雪山下見過識沈銀長,當時沈銀長只是領著一個老管家便在上千人的合圍中輕松劫走了大首領的寶貝女兒,只那老管家露的那一手功夫,在眾馬賊眼中看來說他是天下第一也不為過,誰還敢去拿沈家開刀?
摩鷹也立馬就看出了劉自獨的用心,暗悔被人搶了先,急忙拍了一把特木爾道:“你也不用挑了,火藏神廟遺族守的鵝城是塊硬骨頭,就別推給少年人了,你來吧!”
特木爾也明白了其中關竅,順勢表態(tài)說沒問題。
曲思揚心中冷笑,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于是轉向蘇醒道:“你是鹿城人氏,對鹿城了如指掌,那就你去鹿城?”
蘇醒此時也明白了曲思揚的用心,一石三鳥,解了孫玉舟的困局又能順便去趟沈家把那件沈銀長的大托付給了結了。蘇醒少年心氣,想著自己不費一兵一卒帶兩千兩黃金回來,可足夠叫整個山寨咋舌了,另外兩拔爭奪首領的馬賊便是各自劫上十個馬隊也劫不到兩千兩黃金。想一想都想笑,他裝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說:“好,那就我去劫富甲鹿城的沈銀長家去,被他綁了那么久,正好出這一口惡氣,只是我人手不夠,請孫寨主指派幾人讓我湊齊十人之數?!?/p>
孫玉舟環(huán)望一圈,眾人見蘇醒年紀輕輕便大言不慚要奪寨主之位,此時說話又毫無邊際,對沈家毫不畏懼,完全是一副傻大膽的模樣,誰敢把命交給這么一個人,一個個縮身不看寨主。孫玉舟也暗嘆了一聲,派誰去也不合適,正無計時就聽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小哥若是不嫌棄,王猛與手下幾個弟兄陪你回一趟鹿城!”
蘇醒與王猛對視良久沒有說話。王猛沒得到他的同意,尷尬地離去,眾人于是各自散去,籌備人手,計劃行程。
一彎新月掛在遠處的冰崖上,蘇醒裹著厚厚的棉袍坐在木樓的屋頂上,曲思揚站在他背后,抬頭望著月亮。
蘇醒今天得知孫亭月并沒有因為救自己而死在寶藏中后,心情極好,和曲思揚打趣起來:“曲兄,你信不信我懂望氣之術?夜里站在高處能知道誰家藏了金銀,誰家人丁興旺。這次我們出去,我便帶你們找一處埋藏黃金的地方,不用費一兵一卒便能撈個寨主當,待孫亭月回來我可就能在她面前揚眉吐氣了!”
“我才是懂望氣的人,你那本《皇極意經》我差不多都讀明白了,世間萬物各有氣象,我明白了萬物運行的規(guī)律,沈家那個詛咒我心中也有數了,只待到了鹿城見了沈家人,與書中的記載兩相印證,大概便能解了他們家族這個世代相傳的詛咒。
“《皇極意經》是本洞察世界的書,它還解開了困擾我和我?guī)煾付嗄甑碾y題,讓我終于明白我體內從小練不出一絲炫火之氣,不是因為我們努力得不夠,而是因為走錯了方向。我?guī)煾负蟀胼呑踊ㄔ谖疑砩系木Χ际菬o用功,就好像你無論費多大勁都不能讓一條魚學會飛一樣。若不是《皇極意經》,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其實并不是一個火民,我信仰的火神壓根就不是我的神,但是還好,信了火神讓我心中一直是光明的,你讓我讀《皇極意經》,對我來說就是重生再造的恩情……”
兄弟二人仔細驗看過玉牌不是偽造后,沈玉慎重問下人道:“來人有幾個?”
這個下人很仔細地描述道:“他們一共四個人,駕了一輛馬車,但四人除了駕車的卻都是步行跟著馬車走來的,領首一人是鹿城本地口音,二十來歲,背上縛著兩柄奇長的怪刀,一柄古樸無華古銅色,另一柄的刀身是水晶做的。另外三人也是年輕人,但都有些古怪,一個像是傳說中的南蠻人,披散著一頭卷曲的棕色頭發(fā),肩寬臂長,大高個兒,但并不帶武器,卻帶了一只猴子;另一人精瘦冷面,帶柄短刀;還有一個牧民打扮,也帶著家伙,一身酒氣,馬車就是他駕著的!”
沈家兄弟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不出個所以然,滿頭霧水。
“他們怎么說的?”
“領首那人說他們受老爺托付,帶回來了老爺的口信,要見沈家能主事的人?!?/p>
沈玉沉思片刻,陰沉著臉看著弟弟道:“我總覺得事情不對,若有事要安排,父親與管家為什么不飛鴿傳書?他們可能遇上麻煩了,既然摸不清來人的來路,你先去安排人埋伏在會客廳,我再去那里見他們,得防著萬一?!?/p>
待沈璞安排護院埋伏好后,沈玉走入會客廳,然后才著下人去請這四位不速之客過來。
蘇醒領首走入沈府的會客廳,他平靜的面容總讓沈玉感覺藏著濃重的心事,他身后依次進來的三個人果然都挺古怪,但最古怪的是最后進來那位腰間掛一柄短刀的精瘦少年,他單手托著一個碩大的鑄鐵箱子,那鑄鐵箱少說也有幾百斤重,在少年的手上卻仿佛毫無分量,他走到會客廳中間舉重若輕地放下鑄鐵箱,隨手揭開了箱蓋,一片耀眼的黃光爆了出來。
沈玉驚得站了起來,那鑄鐵箱子里是滿滿的一箱金子,各種形制的金錠、金條、金餅都有,粗略一算應該有兩千兩之巨。但沈家是慣見潑天富貴的,讓沈玉驚訝的并不是金子本身的價值,而是它的重量,單那一只鑄鐵箱子便不是普通人能扛得起的,再加上這一箱金子的重量,至少得四個護院壯丁才抬得起來,這個精瘦的少年卻只是單手就托著它行走如常,他們亮這一手功夫明顯是警告沈家不要輕舉妄動。
“把埋伏的人都撤了吧,我們沒有惡意?!鼻紦P先開口,“這次來貴府要辦的幾件事都挺重要的,讓不相干的下人聽去了怕會出亂子!”
“什么重要的事?”沈玉還想多打探打探。
“真要說么?”曲思揚看沈玉神情篤定,輕嘆一聲繼續(xù)說,“那就客隨主便,先說《皇極意經》的事吧……”
“停!”剛坐下的沈玉又被驚得站了起來。他強壓著狂跳的心臟,半晌后穩(wěn)定了情緒才吩咐隨在他身側的兩名仆人去撤了埋伏在會客廳周圍的人,嚴令會客廳四周百步之內,不許任何人逗留,想來想去,出于謹慎還是沒敢叫弟弟也過來。
蘇醒將背上的長刀卸下來平放在桌上,指著沈玉已經盯著移不開目光的其中一柄長刀說道:“殘針,你應該不陌生的,我,你也該認識的?!?/p>
“蘇醒?”沈玉想起了三年前自己記憶深處的綁架案。
“是。”蘇醒又望向那箱金子,“這兩千兩足金便是三年前沈家贖你父親的贖金!”
沈玉一時沒明白他有什么意思,卻忙著先澄清道:“當年沈家并沒有報官,你兩位哥哥被抓另有隱情……”
“我知道,他們的死怪不得別人,但我兩位哥哥為了這兩千兩金子把命都搭進去了,他們用命換來的金子是為了讓我活得硬氣,活得像個人,我也是不會還給你們的。塵歸塵,土歸土,事情得一件一件來厘清。我們來鹿城三件事,第一便是取這箱金子。第二,要殺幾個人。第三,你父親托我的事今天也得給你們沈家一個交代,先說你父親托付的事!”
沈玉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瞪著眼睛問:“我父親人呢?”
“走了?!鼻紦P直截了當地說,“但是值,他找到了《皇極意經》?!?/p>
曲思揚的話里說出了兩個重要信息,和《皇極意經》被找到一比較,父親的死都顯得無足輕重了,沈玉被這巨大的信息量一下子沖擊得轉不過彎來,本該有的情緒半天才出現??墒遣坏人萑雽Ω赣H過世的哀傷之中,曲思揚又說:“《皇極意經》事關重大,不能給你們,但我應該已解讀出沈家世代所受詛咒的原因,并找到了破解的方法,我們今天就是受你父親生前托付,來將這個方法說給沈家的?!?/p>
沈玉的熱淚已經流了滿臉,朝著供奉祖宗牌位的靈堂方向跪了下去:“祖宗神靈保佑,沈家有救了!”
“沈公子請節(jié)哀?!鼻紦P扶起沈玉,“說正事吧,有一套岬墜腿法,沈公子可曾修習過?”
岬墜腿法是沈家祖?zhèn)鞯墓Ψ?,外人極少聽過,能叫出這套腿法名字的人,出不了中山古國后裔的幾大脈系,沈玉再無疑慮,點頭承是。
“修習這套岬墜腿時,厚土之氣的運行規(guī)律你說來我聽一聽。”曲思揚轉向布日古德又說,“你也注意聽一下他說的岬墜腿和你練的岬墜腿有什么區(qū)別?!?/p>
“厚土之氣散于脾胃之間,岬墜腿起手時散厚土之氣于膻中、巨闕兩穴,循期門上肩井至天柱而下雙臂過極泉、曲池,凝聚在大陵、神門諸穴,雙腿引氣過章門、中極、曲骨三穴達照海穴凝聚?!鄙蛴褚豢跉庹f完,看向曲思揚,曲思揚卻看向布日古德。
“就完了嗎?”布日古德目瞪口呆,“你們修煉岬墜腿時厚土之氣上不入風府、風池兩穴,行到兩臂時便停在大陵、神門,照海以下申脈、足臨、太沖、太白、行間、內庭也都不用散布厚土之氣嗎?”
曲思揚伸手止住布日古德轉向沈玉又問道:“那么大散步、坤壅神掌的運氣也是上不入風府、風池兩穴,兩臂停凝在大陵、神門,雙足照海以下申脈、足臨、太沖、太白、行間、內庭也都并不行聚厚土之氣嗎?”
沈玉一臉懵懂:“沈家的功夫,自古如此啊?!?/p>
“自古如此便對么?”
沈玉如遭雷擊,隱隱覺得沈家自古所受的詛咒是一個顛覆他們家傳武學的概念。
曲思揚極沉重地說:“厚土之氣行半而收,不能接通天地大氣,泥丸穴靈性復歸混濁,神藏諸穴自習武起便受厚土之氣自傷,久而成暗疾,德、合、扶抑、相克、刑、害、沖破之間自成一套混亂定律,心肺俱損,呈不可逆狀態(tài),如此行氣習武,能壽高過四十五歲已經是奇跡了!”
曲思揚又指了指布日古德說:“布日古徳也是你們中山古國一脈分支的土家人,他們家世代高壽,區(qū)別就在于行氣法門的‘正統(tǒng)二字之上。正為義,猶在氣脈一統(tǒng)之上,泥丸穴是土家修煉厚土之氣的靈臺,泥丸蒙昧不清,則無以談正統(tǒng),依你的年齡來看,修煉厚土之氣當在十年左右,雖然入了歧途,卻還未入不可逆轉之境,只是要匡正清源卻也不是自身能力可及,需外力扶抑。”
曲思揚說到這里,湊近沈玉耳邊低聲道:“我們這次來鹿城的第三件事卻需沈家?guī)蜕弦话??!?/p>
沈玉見他在關鍵時刻提出要求,又低聲說出,便明白這事得秘密處理,于是點了點頭:“請講?!?/p>
“一會兒布日古德幫你清正泥丸穴時,你會有一些反常的體表現象出現,比如口鼻出血、四肢痙攣,我希望你家有人看到,然后報官請城守派強兵來,就說三年前綁架沈老爺的殘黨來府上尋仇!”
沈玉細思了一遍曲思揚的話,鄭重點頭,說道:“好,這事沈家一定不會出紕漏的!”說完之后起身大聲道,“貴客且寬坐,容我更衣再談!”
曲思揚拱手相送,沈玉走出他們的視線便喚來了躲在暗處的弟弟沈璞,對他道:“為首的那人便是三年前綁架父親的蘇氏三兄弟中逃脫的老三,他帶著殘針,半年前你在魚城見到的帶殘針的人應該也是他?!?/p>
沈玉盯著沈璞的眼睛,又說:“他們說父親已經過世了,但這事還沒法證實,我繼續(xù)與他們周旋,你帶著沈家得力的人注意觀察情況,若生變故,不要慌張,也不要與他們硬拼,你親自去找城主,告訴李大人,對方人雖少卻是硬茬子,請他派得力干將前來救援沈家,捕拿當年的漏網之魚?!?/p>
沈璞并不廢話,應了哥哥的囑咐便轉身去安排,沈玉望著弟弟的背影,總覺得自己剛才的話亦真亦假,賭注卻是下得有些大。他輕嘆了一聲,轉身又走向會客廳,竟有種視死如歸的感覺充斥在胸間。
見沈玉回來,曲思揚便開始當著他的面對布日古德傳援了一套行氣法門,教他用這個辦法在沈玉身上走一遍厚土之氣,以之扶助沈玉清明泥丸宮:“八冥之內,細微之中,玉精流液,下鎮(zhèn)人身。泥丸絳宮,中理五氣,混合百神,十轉回靈?!?/p>
曲思揚見布日古德聽得糊涂,又向他仔細分說:“《皇極意經》的‘玉精流液,下鎮(zhèn)人身的意思是說‘腦為髓之海與之相通,而這‘玉精與脊髓相通,對人的整個身體十分重要,所以又說‘下鎮(zhèn)人身?!嗤韬汀{宮一起,起到‘混合百神,十轉回靈的作用……”
沈玉飽讀詩書,早已經大概明白了,曲思揚的意思很簡單,是說腦為人體的泥丸宮。泥丸是土,有兩條脈下徹腎精,其精在腎,謂精,流入泥丸則為腦。腦色黃,故象于土也。但布日古德卻仍一臉茫然。
曲思揚見布日古德對自己的解釋仍是一知半解,于是只得指著他身上的一處處穴脈一步步細細教給他行氣方法,費了好大工夫才確保布日古德對這套手法熟練掌握。沈玉卻早已聽得明明白白,坦然坐在地上等著布日古德來施匡正之法。曲思揚看著沈玉暗暗贊嘆,泥丸宮是人身要害,若有人要加害,一指之力足矣,沈玉坦然讓人對自己泥丸宮施功,實在是有絕大勇氣。
布日古德依曲思揚所說的方法盤膝坐在沈玉面前,將體內的厚土之氣調運上左臂,左手并食中二指凝氣指端,聚力于一點,驟然出指,直破沈玉氣海,沈玉雖然也聽到了曲思揚所說的方法,心中有了準備,但氣海為練武之人的根本,仍然本能地調動體內所有厚土之氣沖入氣海穴,與布日古德那一股爆裂而沛然無匹的厚土之氣去抗衡。
布日古德破體而入的那一股真氣雖然霸道,但并不綿長,只是入體一小股,待沈玉體內的厚土之氣撲上去與之抗衡時,它已經后續(xù)無力,沈玉全身的厚土之氣撲了個空,布日古德就是要它們聚于一處,其他地方空虛的這一個瞬間。只見布日古德那霸道的指力一刺便收,抓住這個瞬間右手成掌,五指張開,猛撲沈玉頭頂,一股肉眼可見的淡黃色氣息由布日古德掌心迸出,侵入沈玉泥丸宮。
沈玉只覺頭腦一沉,生出了幻象,他感覺自己無比疲憊,只想就此倒地大睡一場,但又不由自主地想與這個念頭抗爭,于是死咬著牙關,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一步一步在黑暗與光明的間隙中禹禹前行。幻象越來越真實,沈玉仿佛一個抽離了身體的靈魂,可以站在旁邊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手腳上鎖著沉重的鐵枷,背上行囊在不斷增加,腰已經壓得彎了下去,他甚至忘記了自己為什么要咬著牙堅持下去。
放棄吧!躺下就可以輕松入睡了!心底有個聲音在誘惑他。沈玉低頭,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戴著鐵枷鎖的手中多了一把刀,冷硬的刀。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堅持就是因為這把冷硬的刀,它是自己能抵抗亂糟糟人世的唯一憑借,是禹禹獨行中溫暖的光,是撕裂黑暗的爪牙……
沈玉這樣想著,便兇狠地朝著夢魘般的黑暗揮出了刀,鐵枷鎖在他揮刀的時候碎成了一堆爛鐵屑,隨著刀鋒畫出的弧,耀眼的光迸射了進來,黑暗退避,背上的行囊炸裂飛散,整個身體都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歡暢,每一個毛孔都能自由呼吸,仿佛有一雙巨大的翅膀在他身體里恣意地伸展開來。他猛地振翅,一團光包圍住了他,他消融在了光芒之中,整個人慢慢陷入了無知無識的混沌中……
遠處的沈璞看到不速之客中那名牧民打扮的漢子與哥哥面對面坐在地上,正覺得蹊蹺,猜測著他們要干什么時,就見那牧民漢子猛然出手偷襲哥哥的氣海。哥哥雙手回收要防守時,那人卻悠然收手,但另一只手卻一掌蓋在了哥哥頭頂氣門,整個泥丸宮都被那人制住,這是人體要穴,一旦被人制住便如把命交給了別人。
兄弟連心,沈璞大驚之下差一點叫出聲來,但想起哥哥的鄭重囑咐,強行忍住,他將左手四根手指塞入口中,死死咬住,生生止住了驚叫。看著哥哥口鼻之中溢出血來,雙手雙腳痙攣抽搐,一條命怕是已經去了八成,而那人卻還不肯放手……沈璞將悲痛憤恨的號叫憋回胸間,連滾帶爬地轉身奔走,按哥哥的交代,沖出沈府,直奔城守李知律的府邸。
王猛與六名弟兄易裝分散開,藏在李知律府邸的這條街上,觀察著李府的動靜。幾個月前王猛也是和這六名弟兄沖入柳好古的宅子,一刀劈了柳好古,痛快是痛快,但之后李知律吸取了教訓,將身在鹿城府兵營中的武功高手中最厲害的幾個選出來,安排他們住在了自己府中,當保鏢一樣用豐厚的薪酬將他們養(yǎng)了起來。
這幫人,王猛與隨他殺官反出的手下弟兄都熟悉,武功確實也厲害,但真正讓王猛忌憚的只有在軍中號稱八臂神槍的項彥霖一人。
項彥霖和王猛未反時一樣是鹿城府兵營的一名游擊將軍,他的兵器是找人按他要求的長短與輕重打造的六支三尺長的短槍,軍中很少有人見過他出手,他也從不和自己弟兄試手,平日里總陰沉著臉,話極少,甚至對敵人也不輕易出手,可一旦他出手,對手非死即傷,他手下軍士對他極為懼怕。
因為他性格陰沉古怪,柳好古與李知律雖重用他,但也不喜歡與他過深相交。三年前蘇氏三兄弟綁架沈銀長的案子中,蘇家老大蘇慕便是死在他的飛槍絕技之下的,當時他出手了兩支飛槍,已經很少有人需要他兩槍才能放倒。軍中傳說項彥霖在打造飛槍時,鑄劍師問他為什么要打造六支槍時,他傲然說鹿城地界上已經沒有高手能活過他三支飛槍的連擊了,打造六支是因為,以自己的功力,連放六槍便是極限,若這世上有人能接得他六槍連擊,那么有再多槍也沒用了,是天要收他了,到那時,便認命。
這次回鹿城的路上,王猛提出了自己的這一層擔憂,王猛雖曾號稱鹿城府兵營第一猛將,但他也從未見過項彥霖出手,每次遇上他都感覺心中莫名發(fā)怯。
三年前軍中傳過一段時間項彥霖兩槍擊殺綁架鹿城大富豪沈銀長的匪首的事。王猛在蘇慕被槍殺的當天夜里,便曾私下里悄悄去看過蘇慕的尸體。他去的時候,蘇慕身上的血已經被放干了,仵作為了好收尸,拔走了他滿身的弩箭,王猛要看的槍傷卻依然觸目驚心,它貼著蘇慕的心臟鉆出一個直徑逾寸的洞,這個洞里原本該有的血肉筋骨都被那一槍絞碎抽離了身體。王猛一開始沒有找見另一槍的痕跡,后來看到蘇慕左手手掌的皮膚被刮去了一層,傷痕呈旋轉狀,才斷定是飛槍造成的,如此看,這一槍不是攻擊蘇慕的,應該是攻向蘇遮的,蘇慕為了救弟弟,拼著廢一只手的危險強行攥住了飛旋的槍身。項彥霖殺蘇慕其實只出了一槍。
王猛性格憨厚,不善與人交往,但對事物的細節(jié)卻有著常人少見的敏銳,他得出這個結論也沒有和任何人提及,只是從那之后,開始更加忌憚項彥霖。
王猛對一行人提到舊事,說出了自己的擔憂,自己帶出來的幾位老弟兄滿臉詫異,蘇醒聽到了槍殺哥哥的兇手,眼中冒著火,恨不得立馬便一刀斬殺了仇人,布日古德依然對什么事都不上心,把白銅酒壺遞向嘴邊。
知鐵冷笑一聲,道:“六支飛槍很了不起嗎?我便幫蘇兄弟把六支槍都插到項彥霖的身上去也不是什么難事!”
只有曲思揚低頭沉思,半晌才抬頭對王猛道:“進了鹿城,大家兵分兩路,你帶著你的老弟兄們隱藏在李知律府宅左右,我來想對策,調開項彥霖與府中高手!”
王猛對這個披著一頭小辮子的男蠻子特別信任,一路上怎么走,怎么住,怎么定位水下的黃金,又怎么取出來,大家都是聽他安排的,什么紕漏都沒有出過,于是老實點頭。
眾人清晨時分喬裝進了鹿城,進城后便按曲思揚的安排,分了兩路依計而行,此時日頭漸漸高了,仍不見李知律的府邸有什么動靜。
王猛開始著急了,不知道曲思揚的對策出了什么變故,正想著要不要強攻李府時,就見遠處沖過來一匹快馬,那馬直沖到李府的后門口才被主人急勒韁繩嘶鳴著停了下來。馬上那人偏腿跳下馬鞍便往李府里面沖,兩名衙役看了他一眼也沒有攔,顯然是常來的客人。王猛也一眼認出了來人,富甲鹿城的沈家沈二公子沈璞,他向來以沉穩(wěn)又不失機變聞名。王猛并不知道曲思揚要用什么計策調開府衙里的高手,但從來沒見過沈二公子如此慌張,而曲思揚與蘇醒一行確是一早便去了沈府,這便說明他的計策成了。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李府里先出來一名傳令官,騎著馬朝城外府兵營駐兵處奔去,王猛猜測他是去調兵包圍沈府的。又過了好長時間,才見沈璞領著幾名便裝的府兵營將領走了出來,王猛仔細看去,都是老熟人,其中果然也有項彥霖??错棌┝匾荒樀牟荒蜔?,顯然是覺得讓自己去抓幾個小毛賊委屈了,但平日里大家都沒少拿沈家的好處,此時又有城守大人下的令,自是不好推脫。項彥霖如今身架端得極大,身后竟然還跟隨著一個專門給他背飛槍的隨從,一行人出了李府便上馬往沈府方向去了。
算計著他們行出去大概兩三條街了,王猛招呼幾位弟兄由李府后門的墻上悄無聲息地翻越了進去,潛行向李知律的茶室。這個地方王猛也是多次出入,極為熟悉,幾人一路上并無阻擋,偶爾撞到一兩個李府仆人,王猛直接一掌拍暈繼續(xù)前行,轉過最后一道影壁,那個讓王猛朝思暮想的仇人終于站到了他的面前。
劉自獨雙手抱胸站在山路中間,兩把刀交叉在腰后斜掛著,他一個人擋住了一支馬隊。此處名叫斜石,三面環(huán)山,距魚城五十余里,易守難攻,只有一條穿峽谷的彎曲石路可以通過。峽谷兩側若埋伏上一千兵士,只要弓箭弩石充足,可拒兩萬大軍,烈武爺征討天下時,這里不知道被血洗過多少遍。但如今是烈武盛世,魚城在城守高大人的治理下法制嚴明、百業(yè)興旺,魚城方圓百里的盜賊幾近滅跡,就只剩黑馬子草原上的一幫馬賊,但黑馬子草原上的這一幫馬賊雖擔著賊名卻極少騷擾周邊城鎮(zhèn)。
接了洪源號這趟鏢的鏢局叫鎮(zhèn)遠鏢局,這幾年鏢局的生意也蕭條,艱難維持著生計,每接一趟鏢都極認真對待,可是世道太平,用得著他們的,主要便是這幾家運輸銀子為了穩(wěn)妥的票號,誰也沒想到在距離魚城僅僅五十里的地方會有人敢來劫鏢。
押鏢的鏢頭叫王洪光,他為人穩(wěn)重,見有人攔道,便扯住坐騎的馬韁,抬手止住了后面的兩輛馬車,他也不下馬,由懷中摸出一塊二十兩重的銀錠抬手拋向劉自獨。
劉自獨伸手接住銀錠,在手中掂了掂,干笑了一聲,道:“少了!”說完也由自己懷中摸出一塊二十兩的銀錠,將兩塊銀錠裝入一個小布袋中,系上袋口扔回給了王洪光。
王洪光接住布袋,打量劉自獨半晌,道:“嫌少!在下鎮(zhèn)遠鏢局副總鏢頭王洪光,第一次見,兄弟在哪個山頭吃飯,想要多少過路錢?”
劉自獨低頭盤算了一會兒,抬頭道:“在下黑馬子草原上的劉自獨,也不多要,有兩千兩銀子應該夠我辦事了!”
王洪光氣極而笑:“兩千兩,你吃得進去,消化得了嗎?”
“草原上有一千多弟兄等著吃飯,分攤下來,每人不過二兩,再多也消化得了!”劉自獨說著話取下腰間上好弦的短弩,抬手朝天扣動扳機,一支響箭帶著尖銳的呼嘯聲躥上半天,響應著他的這一支響箭,斜石峽谷兩側石山上冒起兩股濃煙。王洪光頭上冒出冷汗,回頭朝身后看了眼,想先找好退路。
“不用看了,三十個弟兄封了你們退路,我才敢出來見你們的,山上兩邊各安排了十個弟兄,弓箭、火油、木雷都充足,為劫你們這兩三千兩銀子,弟兄們弄得和打仗一樣,也是沒辦法呀。兄弟我替你算過了,你們一個鏢頭四個趟子手,怎么闖也闖不出去的,留下馬和車,人可以出去,我們不攔!”
午時,鵝城大街上人來人往,特木爾要的就是人多,容易制造混亂。特木爾最后決定要下手的是鵝城府衙的金庫,位置緊挨著鵝城府衙與城守耿大人的府邸。
一輛雇來的馬車停在了鵝城金庫后的街道上,特木爾跳下馬車,雙手拖提著一個系著鐵環(huán)鎖鏈的碩大實心破城銅錘,走到金庫后墻前一丈遠的地方。周圍的行人見他拖提著這么大的一個銅錘,還以為他們是靠賣藝為生的雜耍藝人,都三三兩兩地圍了過來,特木爾也不理他們,將鎖鏈纏在兩條胳膊上,深吸一口氣,提起了長滿粗刺的破城錘,轉動雙腳由慢到快地旋轉起來。破城錘漸漸被掄得離地越來越高,巨大的離心力快要將特木爾扯得摔倒了,圍觀的有人開始叫好,特木爾憋著一口氣,心想,笑吧,笑吧,馬上就要就叫你們目瞪口呆了。
幾乎就在特木爾最后一次旋轉,揮錘破壁的同時,一陣巨大的爆炸聲由隔壁城守耿大人府邸的后院傳來,濃煙滾滾、屋瓦亂飛,有二十余人被爆炸的氣浪由墻頭、屋頂掀翻、摔落下來,觀看特木爾掄錘的人被這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吸引,全都轉頭看向城守大人府邸的方向,特木爾卻已經停不下來了,破城錘擊上金庫后墻,轟然巨響中將那面墻砸出一個四五尺的大洞來,但他這轟然巨響在耿城主府宅的巨響面前便顯得毫無力道,完全被眾人給忽略了,所有人都朝著耿府一擁而去……
灰蒙蒙的塵埃落定,特木爾和十名樓下草原過來的弟兄們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特木爾探頭進入金庫觀察了一會兒,眼睛適應了里面的光線后,看到的全是金銀珠寶,整箱整箱的金銀珠寶。
特木爾招手道:“盡本事,撿值錢的,能拿多少拿多少!”
一群人面露狂喜沖進金庫,找布袋裝滿了財物,一個個背著鼔囊囊的布袋沖出金庫便往城門方向狂奔,早做好了血戰(zhàn)一場沖出去的準備,誰知他們奔跑到距他們最近的城門時,那里正在發(fā)生著一場慘烈的搏斗。
說搏斗其實并不準確,因為他們看到的是一名少女領著兩個手下的男人在砍瓜切菜一般壓倒性地砍殺守城門的上百名士兵,沒有人能在他們手下走上一個回合。只是一盞茶的工夫,上百名士兵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地全部打翻在地,更叫特木爾懷疑自己眼睛的是那名少女在守城士兵全部倒下后的動作,她提著一桿足有一丈二尺長的大槍,運足內力后后退了幾步,然后飛身前沖,一槍刺向了近四丈高的城門。
那緊鎖的城門厚三尺,布滿直徑半尺的巨大銅鉚釘,她一槍刺向城門已經讓人不可思議了,但更讓特木爾發(fā)狂的事情緊接著發(fā)生了,城門竟然被她一槍刺碎了,不是刺出一個洞,也不是將城門刺倒了,就是刺碎了。高近四丈,兩扇合一起寬有三丈的城門在她一槍刺中之后發(fā)出轟然巨響,然后像冰塊一樣碎成了一大堆木屑。少女收槍,領著兩名手下踩著齏粉狀的城門瀟灑離去。
特木爾抬頭望天,心想是蒼天要助我奪取寨主大位么?
鹿城府兵營調來的三百精銳已經把沈府圍得鐵桶一般,三百鐵甲靜悄悄地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仿佛一座靜默的鋼鐵森林。項彥霖環(huán)視眾將士,冷峻的臉上沒有其他表情,帶隊的游擊將軍走過來附在他耳邊低聲道:“里邊沒有任何動靜,按沈二少爺說的情況,只有四名歹徒,應該是還不知道我們圍了沈府,項將軍的武功技壓鹿城,我們沒敢動,等項將軍來指揮。”
項彥霖冷著臉道:“區(qū)區(qū)四個小毛賊,帶來三百鐵甲,太高看他們了,你們繼續(xù)守著,我?guī)孜贿M去逮了他們便是?!?/p>
身后與他同駐守在李知律府邸的六位高手一聽他的話也松了口氣,覺得是太過緊張了。項彥霖回身從給他背槍的侍衛(wèi)手中接過槍袋縛在后腰上,拔出兩支來,左手短槍護在胸前,伸出右手的短槍試探地推了推沈府的大門。
大門是虛掩著的,一推之下便敞了開來,迎面是一面影壁,影壁上描繪著色彩絢麗的金漆花開富貴圖,一群人在項彥霖的帶領下大步踏入沈府,身為主人的沈璞這才上前為他們指引會客廳的方向,沈府大門在他們進去以后緩緩關閉——知鐵在他們身后閉上了大門,并給大門上了門閂,然后遙遙跟在他們后面,堵上了他們的退路。
沈府的會客廳中,沈玉跌坐在地上,口鼻中流出的血水已經結痂。布日古德手中一口鋼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蘇醒與曲思揚站在他們身后,仿佛早算準了官兵會來一樣。沈璞見大哥雖滿臉是血但精神比他離開時要好很多,雖然不明白怎么回事,心卻安了一半,沖蘇醒道:“快快放開我哥哥,你們要多少銀子都好說!”
沈玉抬手招他道:“沈璞你附耳過來,哥哥有要事囑咐你。”
沈璞聽他這么一說,頓生警覺,再看哥哥時,見他不經意地對自己擠了擠眼,分明不是受了傷的樣子,心中也隱約覺出了事情可能還有隱情,也不顧忌架在哥哥頭上的刀,趨身走上前去。
項彥霖也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還沒來得及阻止,沈璞已經走到了沈玉身前,就見沈玉長出了一口氣,猛然起身抓住弟弟的手將他一把扯到了自己背后,他起身的同時架在脖子上的刀很配合地收了起來。
項彥霖這才悚然一驚,明白自己是落入了圈套里,手中雙槍做了一個防守動作,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望向沈玉怒道:“沈玉,你吃了熊心豹膽敢和官府作對!”
“為什么不敢?這些年沈家供著你們吃喝玩樂,也是伺候得夠了,沈家以后不想再看你們這些狗官的臉色了!”
哥哥這話說得沈璞也大吃一驚,覺得哥哥是瘋了,沈家在鹿城有多大的產業(yè),哪里敢得罪官府的人?
沈玉看著迷茫的弟弟:“沈家來鹿城十多年了,哥哥問你當初為什么要舉族遷來這里?”
“哥哥,這事怎么能在這里說?”
“怎么不能了?解除詛咒的方法找到了!”
沈璞不相信地望向哥哥,但從他眼中看到的不僅是狂喜與興奮,還有些說不清的感情。
“他們幾人便是受父親托負來傳授給我們解除詛咒的方法的?!斌@喜太大,來得又太突然,沈璞一時還沒能完全沉浸在狂喜之中,就聽見哥哥沉著氣將一盆冷水潑了過來,“但是,父親大人為了解除沈家的詛咒去世了,他的尸體現在還沉在鐵域的圣女泉下,沒法收回安葬?!?/p>
沈家兄弟沒忍住情緒,當著眾人的面便無聲地哭了起來。
項彥霖見設局的人并不急于下手,想著為了穩(wěn)妥,先沖出去與門外三百兵士會合了再做打算,誰知一回頭就見一個瘦硬的少年雙手抱在胸前,他腰間掛著一口短刀,眼神冷峻凜冽,完全沒有把他們這一伙人放在眼里的模樣。少年傲然沖他們說:“打贏里邊那幾位或許還更容易些,有我在這里,就沒有你們的路可退!”
項彥霖發(fā)狠道:“既然沈家要反,我便就地將你們正法,有多少埋伏都出來!”
“說得義正辭嚴,你們在李知律手下當走狗,哪一個手上不沾著百姓的血?殺你們,不冤枉!”蘇醒起身將背上的殘針反手拔出,走出會客廳的門迎了上去,他袖口一條金色的蛇游走出來,纏在殘針的刀鋒之下,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的金靈吐著血紅的信子。項彥霖等人見這詭異情形,不由得往后縮去,蘇醒抬刀指向項彥霖,“我聽說你有六支飛槍,號稱沒遇上能讓你連出三槍的對手,我大哥當年死于你兩槍之下,已被人傳為罕見,今天我便來試試,看你幾槍能殺得了我!”
蘇醒說得平靜,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洶涌的仇恨氣息。
項彥霖依然沉得住氣,冷眼看蘇醒道:“不,殺你大哥我只用了一支槍,另一槍是準備解決你二哥的,是你大哥拼死接了那一槍,他活得窩囊,死得倒硬氣!”
“好,也算坦蕩,動手吧!”
若說單打獨斗,項彥霖并沒有把蘇醒太當回事,他調整固定了一下自己裝槍的革帶,雙手各握一支短槍擺出一個凝重的起勢,一槍斜指蒼天,一槍反握護在胸前,槍尖由肘后探出,深吸了一口氣,突進搶攻,一記試探般的攢刺貼著蘇醒手中的殘針,錯開鋒刃斜刺過來。蘇醒雙手握刀一掛一送推開了槍鋒,項彥霖任槍鋒被帶開,轉身送肘,反握著的那支槍的槍刺探出,奔蘇醒胸前要害而來,蘇醒回鋒用刀背磕上第二槍的槍身,打偏了第二下刺擊,二人過手一招各退一步。
過手一招,蘇醒并沒有運上金凝之氣,他體內的金凝之氣來自江湖上公認的天下第一高手鐵夢戈,渾厚純正,一直壓制著體內的水靈之氣與厚土之氣,這也是蘇醒選擇用殘針與項彥霖動手的原因。項彥霖雖先出手搶攻,卻也是試探性地出手,二人誰也沒有試出對方的虛實。
項彥霖一退便進,雙槍都換成了正握,發(fā)動了一輪暴風驟雨般的連環(huán)突刺。蘇醒提起金凝之氣貫入殘針,揮刀迅捷地分擊每一槍。雙方以快打快,叮叮當當的兵器碰撞聲連成一線,仿佛節(jié)奏明快的曲子。
蘇醒心中逐漸警醒,通過金凝之氣與對方兵器的相觸,蘇醒發(fā)現項彥霖的短槍是中空的,在手握處還另有機關,立刻明白了他的槍是可以通過機關伸縮的,心中暗叫僥幸,對他提高了警惕。
待項彥霖這一輪攻擊結束,蘇醒不給他喘氣的機會,長刀揮動,以金凝之氣運使殘針,使出的卻是一套秀水朱家的秋雨刀法。這一套秋雨刀法綿密緊湊,揮灑開來招式環(huán)環(huán)緊扣,仿佛無窮無盡。項彥霖守得也是法度嚴謹、潑水不進,但他和蘇醒畢竟差著不可逾越的級別,他的短槍便算是練到登峰造極的境界,也不過是個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而蘇醒手握鐵王堡的神兵利刃,體內充盈著得之于天下第一高手的金凝之氣,又兼著秀水城朱家的刀法真?zhèn)?,二人之間的差距不是可以道理衡量的。
蘇醒一套刀法使完,停頓換氣的瞬間,項彥霖攢著勁兒突然發(fā)難,左手擋完殘針最后一劈的短槍順勢調整到對準蘇醒心口的角度,同時猛退一步來迷惑蘇醒,就在蘇醒算計著既便項彥霖的槍鋒彈出兩倍也傷不到自己的時候,項彥霖扣動了短槍槍桿末端的機栝,槍鋒躥了出來,帶著洶涌的殺意,直奔蘇醒胸口。
蘇醒沒想到那一槍的槍鋒并不是探出槍桿使短槍變成一桿長槍,而是直接飛出了槍桿,槍鋒與槍身分離,弩箭一般飛刺過來,蘇醒想明白這個道理時已經來不及回鋒抵擋或者磕飛飛槍了,千鈞一發(fā)之際,縮入袖中的金靈感受到了那一股凜冽的殺意,弓身一彈躥出了蘇醒的袖口,直撞向飛槍,槍鋒與蛇身擦出一溜火花,各自落地。
金靈盤起尾巴,立起前半截身子,蛇口半張半合,吐著火紅的信子,發(fā)出咝咝的聲音沖項彥霖示威,項彥霖左手飛槍走空,右手短槍揮圓,槍鋒做刀斬向金靈。
金靈本是金氣凝聚的神圣物類,并非血肉身軀,尋常刀劍根本傷不了它分毫,但蘇醒與它朝夕相處早生了感情,此時看去它只是一個可憐的小生靈,所謂關心則亂,他想也沒有想,殘針畫圓,全力一刀揮出,便去截擊槍鋒。
項彥霖要的就是這一個機會,他見金靈躥出,與自己百煉精鋼打造的飛槍相撞,卻擦出一溜火光時,他便明白這條金蛇不是凡物,電光石火間的判斷之下立刻揮槍當刀斬向金靈,看似兇狠,卻全然是一記虛招,賭的便是蘇醒會救金靈。他并沒有什么把握,畢竟金蛇若是刀槍難傷,它的主人豈有不知道的道理,但也只能如此了,養(yǎng)的一條金蛇都如此不凡,主人怕是更加難測深淺了。
項彥霖這樣想著,使出斬蛇虛招的同時,左手已暗自握住后腰的另一柄短槍,蘇醒揮刀攔截他右手槍時,他的左手已經拔出了短槍,然后右手松開,果斷棄槍,右腳回移將身體轉側,以這個動作將左手槍的槍刺調整到正對蘇醒胸口的角度,左手拇指按下機栝,槍刺飛出,這個時候蘇醒的刀恰恰才觸到項彥霖右手棄開,正凌空的短槍,他整個身體發(fā)力正在加速,沒有躲的開飛槍洞穿胸腹的可能。項彥霖甚至已經可以想象蘇醒倒在一地血泊中的樣子了。
但是奇跡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被機栝彈出的飛槍以撕裂一切的氣勢刺到蘇醒胸前,已經刺破了衣衫,卻再也不能前進,停住了!
項彥霖傻眼了,他清楚地看見自己發(fā)出的飛槍好像撞上了一面無形的銅墻鐵壁,由于沖擊力太強,那面無形的墻又太堅硬,旋轉著撞上去的槍鋒開始崩碎……項彥霖雙膝一軟,給超出了自己理解范疇的神跡跪了下去。
蘇醒也沒有想到體內金凝之氣在外力加身時觸體而發(fā)的護主之力如此強大,一桿精鋼飛槍在蘇醒胸前分崩離析,碎成了一堆鐵渣。
蘇醒的目光從腳邊的鐵渣堆上抬起,投向項彥霖,項彥霖神情呆滯,望向蘇醒的眼神里敬畏與恐懼交錯。
“還有什么好說的?”蘇醒終于可以手刃仇人為哥哥報仇了,提刀走向項彥霖,表情變得猙獰。
“沒有什么好說的,殺第一個無辜百姓時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因果輪回,我命該如此,認了!”項彥霖吐了口氣,反倒平靜了下來,“和我一起來的這些府兵營的弟兄們并沒有像我一樣濫殺無辜,能給他們條活路嗎?”
蘇醒沒有說話,雙手凝重地舉起了殘針。
“蘇醒,不要被仇恨沖昏了頭腦!調他們過來只是為了讓王猛對李知律下手?!鼻紦P想阻止蘇醒。
蘇醒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又不是圣人,不殺他,我心里堵得慌!”
說完一刀劈了下去。
項彥霖的身體被一刀攔腰斬斷,腰間革帶上的三支短槍也同時被斬斷,斷口平滑。
與項彥霖一起進入沈府的其余六名鹿城府兵營的高手,見蘇醒武功高得離奇,自問沒人能在他手下走過兩三招,又見他并沒有松口要放過他們這些人,而且斬殺項彥霖時決絕狠厲,毫不留情,一個個心中大懼,為了活命頓時生出同仇敵愾之心,其中一人手握鋼刀大喝一聲:“拼了!”
六人同心同念,那一聲“拼了”便如信號一般,各自拔刀執(zhí)劍便朝蘇醒圍去,就在這時就聽一個儒雅溫和的聲音說道:“且慢!”
蘇醒因為仇恨一刀斬殺項彥霖時殺性大盛,已經到了入魔的邊緣,若這六人一擁而上,他自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揮刀斬殺,殺項彥霖是為哥哥們報仇,但殺這些與他并沒有仇的人,那便是同時一刀斬了自己的是非觀念,這一聲“且慢”算是讓他懸崖勒馬的那一根韁繩,所有人都停住了手。
蘇醒回頭看去,說話人是沈家大少爺沈玉,沈玉說完話,走到蘇醒面前來,款款說道:“我明白蘇兄的意思是怕這幾人走脫了,沈家的大災禍便要臨頭,才要斬草除根的,沈家已經欠幾位天大的人情了,這個殺孽不敢再勞蘇兄了,我自己來背!”
蘇醒汗顏,但心中也清明了,就著沈玉給的臺階便下了臺,往后退去。
那六人卻是又氣又恨,沈玉這后話還是要滅他們幾人的口啊,對蘇醒的奇高武功,他們幾人是打心底害怕的,但沈家大少爺要來殺他們可就和兒戲一般了。他們每個人都認識沈玉,沒人相信沈玉也會功夫,即便他會,他們幾人都是鹿城數得上的高手,沈玉以一敵六,和送死沒有任何區(qū)別,這樣想著都松了口氣。
沈玉看了眼滿臉擔憂的弟弟,道:“不用擔心,等解決了這幾個人,哥一會兒便讓你也知道詛咒被解除的感覺,那是另一重天地啊!”
沈玉緩步從容地走入六人的中間,任他們將自己圍住。此時的沈玉在布日古德幫助之下喚醒了泥丸宮,厚土之氣生平第一次走通全身脈絡,每一個細胞、每一根毛發(fā)都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感受著新的世界,仿佛脫胎換骨重生了一般。厚土之氣如今遍布周流百穴,他每走一步,都有厚土之氣從體內涌出,鉆入腳下的青磚土地自在地游弋,又帶著新鮮的觸覺回來。
沈玉能感受到自家地磚下老鼠打的洞,花園里蚯蚓的蠕動,水井里滴落的水珠,甚至花瓣落地的震動都清清楚楚。這種奇妙的感受讓他覺得自己像神一樣,可以俯瞰眾生,無盡的愉悅讓他飄飄欲仙,可猛地想到尸身仍在圣女泉下的父親,這種愉快蕩然無存,一股絕大的羞赧瞬間籠罩了他。
沈玉神情變得肅穆道:“皇天后土,落地生根!”
以前練功也說這一句祖?zhèn)鞯目谠E,但現在才終于明白“落地生根”是一種什么感受。
沈玉雙手籠在袖中,環(huán)視包圍著他的六人,黃子睿、劉云濤、李晨白這三人他認識,在鹿城府兵營里都是游擊將軍,平日沒少孝敬他們,以他們平時的所作所為算是各有取死之道,殺他們并不足惜。另外三位沈玉并不熟,但在鹿城府衙都見過幾次,知道他們和項彥霖等人一樣都是在柳好古被王猛殺了之后被重金招入李府的高手,能被李知律看重并招納的人,也不會是什么好東西。最重要的是現在若留一個活口出去,李知律翻起舊賬,沈家真的大難臨頭。
利弊權衡之下,沈玉早動殺念,體內厚土之氣朝著六人有目的地放出,通過厚土之氣反饋,圍著他的六人的心跳脈搏、五臟六腑運行都歷歷在目,沈玉望向其中自己認識最久的李晨白道:“李將軍,幾位之中你最年長,面色沉靜,看著最是勝券在握,怎么卻是將軍的氣息最急、最亂,是心中怕了,想逃嗎?”
李晨白被他說中,心中更加慌亂,他年齡確實長于其他幾人,今日在沈府見了剛才斬殺項彥霖的那位少年近乎神跡的武功,已經叫他懷疑人生了,而沈家大少爺既然敢阻攔那位少年,自己來出手,以一人之力對決鹿城府兵營六大高手,若不是得了失心瘋,便是身懷絕技,深藏不露的大高手。
他老謀深算,到了這個境地臉上依然裝出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心中卻另有打算,想著一旦動起手來自己得不露痕跡地往后縮,盡量讓別人先出手,若是從別人的出手中看出沈玉并非高手,只是貿然出頭,便與其他人合力將之拿下當作人質,先出了沈府再做打算,若是沈玉果真深藏不露的話,也只好腳底抹油奪路而逃了。可現在還沒交上手,沈玉一口先把自己的底細給叫穿了,這便叫他更加篤信沈玉是深藏不露的大高手了。驚慌之下,李晨白顧不得裝模作樣了,提氣抬腿,轉身便跑,動如脫兔。
誰知剛跑出五步,守在他們身后的知鐵迎著他的身影飛撞了過來,一記正踢踹在他胸腹間,李晨白的氣息被打斷,一口濁氣滯在胸口,未及喊一聲苦,朝前飛奔的身子被知鐵這一腳踹得又倒飛向沈玉,沈玉的身形驟然加速,化成了一抹殘影迎上李晨白倒飛回來的身影,凝聚厚土之氣在左掌上,一掌印上李晨白的后心處,掌力一吐,頓時便震碎了李晨白的心脈,李晨白摔落地上,口吐鮮血,轉瞬了賬。
知鐵雙手抱胸望著李晨白的尸體,并不看其他人,冷峻道:“說了有我守在這里,你們是沒有退路的!”
困獸猶斗之局,往里殺有神一樣刀槍不入,斬殺了項彥霖的少年,與看似儒雅卻只一掌便擊斃了李晨白的沈大少爺,以及他們背后不知武功深淺卻穩(wěn)坐如泰山的幾人,死路一條。朝外闖,雙手抱在胸前的這位少年神色冷峻,從頭到尾就堵在那里,仿佛無論來多少人,有他在那里就一個都別想過去,這少年連腰間的短刀都沒有去摸一下,明顯是覺得自己這幾人根本不夠讓他動刀的資格,他只有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次出手,不,是出腳,只一腳,武功與他們幾個不相上下的李晨白便毫無招架之力地被截斷了逃跑的線路給踹了回來。但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相較之下這少年已經是對方最薄弱之處了。
“往外殺!”暴喊出聲的是沈玉雖然見過但印象最淺的一位少年,少年雙眼噴著怒火,嘴角拉成刀鋒般倔強的一條硬線,他已存必死之心,喊完這一聲,提著一口大刀率先沖向知鐵,他打算纏住知鐵,給同伴創(chuàng)造沖出去的機會,總得有人犧牲,否則全得死!他氣勢恢宏地高舉大刀沖到知鐵身前五尺處合身沖跳而起,勢如開山,一刀正劈向知鐵的頭頂,沒有后招,沒有防備,全力一擊若仍無功,死便是了!
他身在半空就見目標仍雙手抱在胸前,抬頭望向他,眼中是冷笑、是不屑,是一種對蚍蜉撼樹的無知無畏的憐憫。大刀及頂三寸時,知鐵才抽出右手,閃電般抬手探出,賣弄一般用食中二指夾住大刀,勢如開山的劈斬在知鐵夾住大刀后說停便停,再連一分一毫都沒能前進。
知鐵使出粘字訣心法,鐵凝之氣透過大刀將少年牢牢粘在刀柄之上,兩指舉著大刀,那少年懸停在半空中,但他已不關心自己怎么死了,今天遇見的這些人一個個都懷著神鬼之力,自己沒有機會逃出去了,只是希望自己的死能給同伴贏來逃出去的機會,但他此時被知鐵的鐵凝之氣控制著周身脈穴,想回頭看一眼也不能。所以并不能知道他提刀沖向知鐵后,自己身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沒有人能跟著沖向知鐵的少年沖出去,少年喊出“往外殺”并率先動手的時候,其余四人剛要隨他沖殺,忽覺他們各自腳下傳來一股怪力,青磚地面仿佛變成了棉絮一樣,毫無借力之處,一步也跨不出去,一個個踉踉蹌蹌好像喝醉了一般,沈玉閃電般躥出,穿花蝴蝶一樣穿梭于四人之間,瞬息之間連出四掌,四人毫無抵抗之力,五臟六腑俱毀,立馬斃命倒地。
知鐵兩指一拋,少年雙手握刀被扔回了四名已經斃命的同伴之間,面前的沈玉冷冷地笑著,此時渾身沉浸在一股生殺予奪的痛快之中。
“事不可做絕啊,沈少爺。”說話的又是曲思揚。
沈玉止住了撕裂最后一個敵人的欲望,從殺戮的原始快感中退了出來,內心深處也清明起來,漸漸恢復了儒雅的書生面貌。
少年雙手握刀后揚,每一塊肌肉都緊繃著,隨時準備一刀劈出去,精神一絲沒有松懈。
曲思揚緩步走了過來,走到少年面前,說:“刀放下,忘了今天見到的事,不要跟人提起便招不來禍?!?/p>
少年慢慢放松了下來,鋼刀漸漸下垂,“當”的一聲扔掉了刀。曲思揚松了口氣,剛要開口說話,那少年卻猛然暴起,原來他扔下刀是為了麻痹自己。曲思揚只覺得脖子一緊,衣領被那少年攥在了手里,他懷中的火倭狨被擠壓得尖叫了一聲,少年一手攥著曲思揚的衣領,另一只手將一柄半尺不足的匕首抵在他腰眼上,布滿血絲的眼球里情緒復雜:“你剛才一句話留下了我的命,我不會傷害你的,但你們個個都有通天的本領,他們幾個殺人不眨眼,我信不過,還得勞煩你送我出沈府!”
誰都沒敢動,任由那少年用刀逼在曲思揚的腰眼走向沈府大門,少年背對著沈府的大門,反手抽出了門閂,拉開了大門,附在曲思揚耳邊輕輕說:“對不住了,我叫楊杰,我知道你們都身懷神鬼難測的高深武功,但你卻沒有反抗,你任由我將你脅持是為了救我,楊杰記著你的大恩?!?/p>
楊杰說完拿開了匕首,輕輕推了曲思揚一把,曲思揚順勢迅速離開了他的攻擊范圍。少年轉身抬腿走出沈府的大門,然后又生生停下了腳步。
沈府大門外肅靜無聲,落針可聞,但沒有聲音比有聲音更可怕,黑壓壓一群鹿城府兵營的戰(zhàn)士在一片肅殺的氣氛里隔著四五丈的距離與六七個渾身浴血的人對對峙著。楊杰恰恰就走到了他們對峙的正中間,兩邊的人他都認識,也都認識他。
“楊杰!”兩邊的首領異口同聲地叫出他的名字。
楊杰愣了一下,府兵營這邊喊他名字的是領這三百戰(zhàn)士的王游擊王亞彬,他的聲音里帶著詢問。而這六個渾身浴血的人中喊他名字的聲音好熟,他定睛一看,嚇了一跳,是幾個月前帶領手下心腹殺了柳師爺逃出鹿城的王猛,此時和王猛一起的正是他那幾個心腹。楊杰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這幾個人個個都是通緝榜上的重犯,怎么還敢回到鹿城來的。以前同在府兵營的時候,王猛對他一直是很照顧,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王將軍,你、你、你……”楊杰叫慣了口,繼續(xù)稱王猛為王將軍,但連說三個你字,停了半天才接道,“你們回來是有何貴干?”
王猛將手中一物高舉了起來,是一顆人頭:“我回來是來殺狗官李知律的,我王猛的為人,眾位昔日的弟兄都是知道的,我以前如何效忠朝廷的大家也都有目共睹,但狗官李知律與柳好古卻毒殺了我娘,下毒的廣濟堂劉永仁與柳好古的狗頭我已經剁了,讓李知律活到今天已經是我王猛的奇恥大辱了,眾位昔日的兄弟今日不能念著舊日情分放王猛一馬,非要為這個狗官與我血濺三步見個高下嗎?”
王猛將李知律的首級扔向楊杰腳邊。
王猛在鹿城素有第一猛將之名,王亞彬此時進退兩難,他是萬萬不想與王猛為敵的,鹿城府兵營沒人愿意對上王猛的瘋虎刀,但此時他親口說出殺了城守李知律,不是念不念舊情的事,若放走他們,朝廷追查下來,三百戰(zhàn)士都看著呢,自己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王亞彬進退兩難的時候,冷靜下來的楊杰開口問王猛:“王將軍,沈府那幾位也是與將軍一起來的?”
“他們怎么樣?”王猛臉上現出明顯的焦急。
楊杰沒有回答他,走到王亞彬面前壓低聲音道:“王將軍,棘手?。 ?/p>
王亞彬抬頭望向楊杰,面露詢問,他品級比楊杰高,但若論武功卻差楊杰一大截,聽他如此說,就希望他能給出個解決眼下事情的方案。
楊杰在心中盤想了半天,才咬牙又說:“咱們進去的人,只活著出來我一個,這幫人武功奇高,咱們人雖多,硬拼卻是拼不贏的!”
他沒有敢說沈家與這些人也是一伙的,王亞彬沒從楊杰嘴里聽到決斷事情的辦法,聽到的是絕望,鹿城府兵營的七大高手幾乎全軍覆沒,對方只有四個人,己方只活著出來楊杰一個人。想到這里又看了一眼楊杰,他并不像是受了傷的樣子,而他并不是七人中武功最高的,想到這里王亞彬在心底吸了口冷氣,暗想楊杰不會是他們在鹿城府兵營的內線吧?他越想越把楊杰往內線上靠,就越覺得楊杰可疑,甚至覺得楊杰與王猛的幾句對話都成了欲蓋彌彰的遮掩……王亞彬心亂如麻怕打草驚蛇,又怕不打蛇溜了,急切間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眼前的局面。
就在這時,沈府大門里的富貴牡丹影壁背后走出來一隊人馬,沈家兩位少爺被人用刀劍架在脖子上走了出來,王亞彬突然福至心靈,找到了怎么不與對方交手,又能勉強給朝廷一個交代,大家都有臺階下的法子。
“有話好說,沈家二位少爺可是金貴的身子,各位可不要不小心傷著了他們,有什么話都好說!”
王亞彬又回頭對戰(zhàn)士們喊:“弟兄們,讓一條路出來給他們,不要讓他們傷了沈家少爺!”
楊杰望著王猛等人遠去的背影,突然有些恍惚,覺得自己的這條命算是白撿回來了,但是鹿城府兵營今天進入沈府的高手只活了自己一個人,必然會遭到官府猜忌,如今連城守都被他們殺了,事情可鬧得太大了,王亞彬自然也會以不知沈府里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的原因將事情都推到自己身上,而今天這些與沈家勾連的人自己也是絕對惹不起的,若說了沈家的事,必然會被他們滅口,楊杰越想越煩,明白府兵營這碗飯自己吃不下去了。
“皇爺爺教導我說,帝王家要學的東西很簡單,不過便是民心所欲與民心所懼而已。百姓要什么?一日三餐,安居樂業(yè),有瓦遮頭,有食果腹而已??墒侨硕加兴侥?,有貪欲,太平日子過久了,自然就有不安分的各種念頭滋生,所以才要規(guī)矩,立規(guī)矩便是控制民之懼,便是將鋼刀架在不安分的念頭之上,讓老百姓明白但凡非分之想無非都是自取滅亡!”
蘇云一身素錦長衫走在龍首山中的一片竹林間。他身后跟著一位六十歲左右,儒雅書生打扮的布衣士子——子玉先生。
子玉先生身無一官半職,卻在整個官場中都極為有名氣,因為他是太子蘇承平的幕賓。從青年到老年三十多年來許多太子不方便出面的事都是他在斡旋處理,他的故事差不多人人都知道,卻沒有人說破,暗地里連王公貴族們都稱他為布衣侯。
今天是蘇云第一次正式邀約子玉先生踏青,子玉跟在他身后雙手攏在袖中,對蘇云的話并不敢評價,思忖良久,還是直接問道:“殿下召在下來,是想說倪中玉的事吧!”
“也算是,他是我年幼時就交好的朋友,但我更想問的是整個倪家的事!”蘇云說得風輕云淡,可倪家的事有多大分量,子玉心中掂量得很清楚。
子玉正了正色,道:“殿下可能不知道倪家的勢力有多大!”
蘇云優(yōu)雅地示意他說下去,子玉繼續(xù)道:“殿下知道,帝都城高九丈六,天下沒有云梯井欄能架得上帝都的城墻,況且城墻上每隔三十步便架設天機巨駑,碗口粗的弩箭射程達到可怕的八百步,也沒有巨塔投石機可以突破它們的防守而靠近城墻,便是派一名庸將也能守得飛鳥不入。
“當年陛下登基前兵臨珠郡城下,其時天下名將已盡入陛下麾下,陛下集結了二十萬大軍,糧草補給備足了半年之資,即便如此,陛下也沒有攻破這座城的萬全之策,他是準備長圍久困,耗盡城中物資的。前朝最后那位皇帝手握八萬守城將士,城中儲備又充足,以當時的形勢看,先耗盡糧草的必然會是陛下的圍城將士,而且城中百姓都知道陛下征伐天下的慣例,每破頑抗城池,長過馬鞭者,盡屠。
“雖然老百姓個個對前朝皇帝心懷憤恨,但和破城被屠來比較,自是先得守住城,一時間軍民一心,眾志成城,珠郡固若金湯。誰知倪家人只用了三天時間便一舉控制了珠郡,從皇族、百官、軍隊到市井工坊,沒有一處不在倪家掌中,控制帝都以后,倪家大開城門跪迎陛下入城,他們勢力太大了!”
蘇云禮貌地聽子玉講完,才接話說:“這個事情我是知道的,皇爺爺對倪家評價極高,醉酒后甚至說過是倪家救了一城百姓,還成全了自己的仁義之名,我與倪中玉自幼交好便也是因為這個原因?!?/p>
“是,殿下說得是,但倪家的勢力深入帝都的方方面面,太可怕!”
“可怕?倪家能力再大也是蘇家的臣子,大,豈不是好事!”
子玉一時沒明白蘇云是不是真不懂倪家擁有如此可怕勢力的意味,想了想又說:“殿下有沒有想過,若是陛下一統(tǒng)天下以后,帝國起了叛逆造反,當叛逆勢大兵臨城下時,倪家會如何動作?”
“若真有了叛逆,那么罪在天子,罪在我們皇族,自古就沒有衣食無憂還想提著腦袋造反的百姓,用皇爺爺的話說,就是因為皇家沒能滿足百姓最簡單的欲望——活下去?!碧K云回頭看了一眼子玉,語氣一轉又說,“所以這么多年來一直是你在背后籌謀策劃瓦解這股可能威脅到皇族的勢力?”
蘇云的眼神依然謙謙儒雅,子玉卻從中看出了極為內斂的威儀,他想了半晌,老實回答道:“是,殿下,但倪家的勢力實在太大,不得不防?!?/p>
“現在不用防了,除了流落在外的了了幾個倪家人,他們帝都的勢力終于被鏟除干凈了。”
子玉沒從蘇云的話中聽出一絲善意,鼓了鼓勇氣又問:“殿下可曾聽說過永夜幫嗎?”
蘇云不置可否,子玉只得繼續(xù)說道:“永夜幫建幫不過二十年,卻一步步將許多江湖上的大幫大派都收到了旗下,勢力范圍幾乎遍布天下,如今永夜幫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大幫,他們的觸手甚至伸到了朝堂之中,伸到了帝國的方方面面,一個江湖門派如今卻成了朝廷最大的腹患。他們的幫主身份極其神秘,多年來,在下綜合了各方面的信息,覺得永夜幫的幫主極有可能是倪中玉的姐姐——倪裳?!?/p>
蘇云聽到這個名字猛然停步,轉頭死死地盯著子玉,仿佛要把他看穿,又仿佛目光直接穿過子玉投向了遠方,良久,才嘆了一口氣說:“如果真是她,那這個永夜幫是子玉先生你造就的??!”
子玉知道蘇云指的事情是二十多年前自己設計陷害倪慎的事,倪裳便是那一年失蹤的,半年后,城外一口枯井中發(fā)現一具失足落井女孩的尸首,倪家認出了是倪裳,替她收了尸。子玉心中發(fā)寒,知道蘇云的話又要轉回到倪中玉的身上來,果然就聽蘇云又說道:“倪尚書自絕朝堂那天,皇爺爺調閱了開國四十年間和倪家有關的所有卷宗,將其中十幾個卷宗摔在了父親的頭上。那十幾個卷宗事后我都看過,倪慎領兵剿匪,三千虎衛(wèi)全軍覆滅那一年倪中玉才兩歲,這些我也都不提了??墒赂袅硕?,倪家已沒落至此,你還不肯放過他,為了陷害他甚至搭上了一個秋毫司的司丞,倪裳若真是永夜幫幫主,你說她如何能善罷甘休?”
子玉不語,從陷害倪家第一個人起,自己就沒了退路。
“今天找你其實也不單是想問倪家的事,還有秀水城與鐵王堡的事,步青云給鐵王堡世子贈琴,鐵羽出鐵域,秀水三家聚議,所有事的背后都是你在推波助瀾?”
子玉正視蘇云,突然覺得這個平日里文質彬彬的皇太孫比自己想象的要深邃得多,于是老實承認道:“是,殿下,鐵域那股王氣一聚十多年不曾散去,秀水城的勢力也是越來越不容小覷,二虎相斗消耗力量是帝國之福。”
蘇云眉頭深鎖,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道:“大道之行終須陽謀天下,陰謀詭策只能寒了民心,卻也怪你不得,每個人認識世界的眼界總是要受限于自己的出身階層,這是沒辦法改變的,你看不到更遠的未來,所作所為猶如飲鴆止渴?!?/p>
“殿下今天是要殺子玉嗎?”子玉終于聽出了殺氣,躬身問道。
蘇云長身折腰向子玉行了一個大禮,道:“先生為了蘇家鞠躬盡瘁,該受蘇云一拜,只是天下為公器,蘇家有德方能掌之,為了帝國,不能再留你了!”
隨著蘇云語落,竹林上方飛身落下六條身影,將子玉團團圍住,蘇云從容退出幾步,問道:“子玉先生文武雙修大材,可要一搏?”
子玉環(huán)視圍著自己的六條身影,這六人并沒有遮掩身份,竟然都是認識的,龍驤、虎賁,拱衛(wèi)帝都的兩支軍隊的統(tǒng)帥,珠郡府兵營指揮使,掌火器的神機營首領,甚至金吾衛(wèi)羽林軍的指揮同知也在其中。
蘇云也微微一怔,并未想到六位將軍會親自出手,并且沒有一人遮掩身份,顯然私下相互早已知會過。倒是子玉首先會過意來,朝蘇云俯地跪倒長拜,興慰道:“帝國已有半數軍力擁躉殿下,子玉放心了,只恨生不逢時不能在殿下鞍前馬后效力,還要殿下費心收拾我攪渾的這個爛攤子,子玉領死謝恩!”
“勞幾位將軍送子玉先生體面地走?!碧K云整了整衣衫,調頭朝竹林外走去,聲音里透著掩不住的疲憊。
約定的日子到了。
特木爾與劉自獨的人馬先后都回來了,在山寨大門前的草地上各踞一塊地方等待第三方蘇醒的人馬回來,大家以這一次所劫財物的多少來決定新的寨主。
特木爾和劉自獨單獨與寨主孫玉舟坐在孫玉舟給他們擺下接風宴的主宴席上,他們的手下人卻沒有上桌,特木爾的人馬每人守著一個棉布袋,劉自獨的人馬押著一輛馬車,雙方看起來都信心滿滿,誰也不知道對方到底劫了多少銀子回來,但對自己的收獲充滿了自信。雙方就這樣暗自較著勁兒,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望著天地相交處的草線。午時已到,脾氣暴躁的特木爾沖孫玉舟道:“孫寨主,約好的午時已到,蘇醒的人馬還不見回來,要不然我和劉大哥先比一比,贏了的一會兒和蘇醒決勝負,輸了的也不用再受緊張,早些可以放開胸懷去喝酒,您看如何?”
“我也正有此意,請孫大哥放話!”劉自獨也催道。
孫玉舟見二人急于見個高下,蘇醒過了約好的午時仍未回來,許是路上耽擱了,再讓弟兄等下去也不好,便順水推舟道:“也好!”
兩幫人馬于是各自將劫來的財物分開堆成了兩堆。劉自獨劫來的是白花花的官錠雪花銀,整整齊齊碼在孫玉舟所坐的桌前,特木爾劫來的卻是銀錠、銀餅、銅鈿、金幣,甚至明珠、玉器什么寶貝都有。孫玉舟派出幾名親信弟兄分了兩組,分別清點兩家劫來的東西,然后交換場地再清點一次。
清點結果是劉自獨劫獲白銀三千二百兩,兩組人清點的結果沒有出入,特木爾劫獲的財物卻要復雜得多,但他們帶回的財物之中只是白銀一項便超出了四千兩,再加上金玉雜物是遠遠超過了劉自獨,劉自獨見特木爾劫獲如此多的財物,也是真心服氣,當下便認了輸,特木爾與手下兄弟歡呼吶喊,仿佛寨主之位已經是囊中之物了一般。
遠遠地,草線上出現了一群人影,待他們走得近了,眾人看清果然是蘇醒等人,但只是一群騎馬回來的人,不見背負有箱子、布袋之類的行李。特木爾松了一口氣,看來蘇醒一伙人是去鹿城空走了一趟,還是年輕經事太少,特木爾得意地這樣想著,蘇醒一行已經走到了近前來,果然一個個都兩手空空。
“蘇醒,你們鹿城一行什么收獲都沒有嗎?”孫玉舟問。
蘇醒有些尷尬道:“本來弄了兩千兩黃金,但是在鹿城驚動了官府,沒能帶出來!”
特木爾譏笑道:“那就是白跑了一趟嘛!”
“誰說白跑了一趟!”插話的是蘇醒一行出發(fā)時并不在隊伍中的年輕人,他氣質儒雅,身上沒有一絲匪氣,站在這一群人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只見他由懷里掏出一塊白玉無事牌遞向蘇醒,“他們憑本事拿到了這個!”
特木爾滿臉詫異,帶些調侃意謂問道:“一塊白玉牌子?”
“對,是一塊白玉牌子!”
“哈哈哈哈!”特木爾粗野慣了,忍不住狂笑起來。
“那么,”沈玉運足厚土之氣打斷了他的狂笑,他在來格日勒雪山的路上早弄清了蘇醒一行去鹿城的目的,也知道了他們出發(fā)時的賭約,此時觀察特木爾的言行,對當前狀況了然于胸,也覺得正是報答蘇醒等人的好時機,才拿出玉牌要幫蘇醒奪下這個寨主之位,他盯著特木爾問,“你這一趟又有什么收獲?”
特木爾得意地揮手一指自己的人馬帶回來現在堆了一地的金銀珠寶,道:“也沒什么,幾千兩銀子和一些金玉首飾!”
沈玉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那一地的財物,極為不屑地說道:“確實也沒什么,和這塊白玉比,你這一堆引以為榮的金銀也就是點零花錢!”
特木爾是個一點氣也藏不住的人,當下便怒道:“你是什么人?膽敢戲耍于我,是不想活了么?”
沈玉并不動怒,儒雅地回道:“在下鹿城沈玉,沈家這一代的族長,也并沒有戲耍閣下,這一塊白玉無事牌是沈家的族長信物,可以任意調用沈家在大淵帝國任一處的所有資金,你知道沈家有多少家底嗎?人稱沈家富甲鹿城,其實若論實力,逆江三城的大賈們聚一起也不足和我沈家名下的一個票號抗衡。再說多了你也不懂,這么跟你說吧,憑這塊白玉無事牌,單在鹿城,蘇醒便可以隨時調用白銀十萬兩!”
特木爾目瞪口呆,以鹿城沈家的實力,說是隨時可以調用十萬兩白銀都是沈家低調。特木爾惡從膽邊生,一把拔出了刀,陰狠道:“那我若現在劫了你,豈不是便劫了十萬兩百銀?”
沈玉雙手負在身后迎著他的刀鋒邁上一步,不屑道:“以你的功夫,你劫得了我嗎?”
特木爾挺刀便要出手,劉自獨卻站了起來,沖他道:“特木爾,輸不起么?”
特木爾被他一句話就說得沒了脾氣,收了刀低聲嘟囔道:“誰能證明他的身份,誰又能證明這塊白玉牌子能調用十萬兩白銀?”
“我!”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眾人循聲望去,大家都在關注場中變化的時候,不知道什么時候人群外圍多了這十來個人,大家不由自主地給那女子讓出一條道。
說話人是一名三十歲左右,容貌艷麗的女子,他身后跟隨十來名黑衣人。讓特木爾心中翻起驚濤駭浪的,是她身后站在最末尾位置的那三個人,一名少女,兩個男子,少女手中拄著一桿奇長的大槍。這是特木爾見過的三個人,在鵝城城門口,這名少女一槍刺碎了城門,這樣的奇聞軼事若不是親眼所見,打死特木爾都不會相信,而此時這位神一樣的少女跟隨這個女人來到了自己的面前,這位少女武功已經高到出神入化了,在這一群人里竟然也只是個隨從,還排在末位,那能收服他們的主人簡直無法想象了,特木爾在她的強大氣場下連你是誰都不敢問。
女子并不理他,目光緩緩從在場的人臉上一一掃過,先停在沈玉臉上,說道:“皇天后土,落地生根,你身懷厚土之氣,是中山古國后裔的分支錯不了?!庇挚戳搜凵蜩?,“你弟弟比你可要穩(wěn)重些?!?/p>
不等沈玉搭話,她的目光又投向了旁邊的蘇醒:“身懷水金土三家真氣,一定是大貴人蘇醒了!”
蘇醒大吃一驚,想不明白這女子怎么一眼能認出來自己,還將自己體內的三股真氣說得清清楚楚,女子卻對他笑了笑,又自言自語般說,“李若嵐真是好命,能有一個你這樣的弟弟!”
“你認識我若嵐姐姐?”蘇醒脫口問道。
“想認識她很久了,還沒有機會?!迸有τ卣f。
說完她的目光便轉向旁邊表情冷峻的知鐵說道:“你家少主離開了鐵王堡,你還不知道吧?”
知鐵大驚,侯爺與秀水城陸鼎山當年因為鐵羽定的舊約,天下沒人敢提,但是暗地里都是知道的,少主若是離開了鐵域,那是牽涉天下各方勢力的大事。知鐵盯著她的眼睛有些心虛道:“你胡說!”
“和我又沒什么關系,我為什么要胡說,你家侯爺已經也離開鐵王堡去追他了?!迸佑洲D向蘇醒,“哦,對了,你的若嵐姐姐也和鐵侯爺在一起……”
“你怎么會知道這么多事情?”問話的是一直在觀察他們的曲思揚。
女子輕笑道:“也不是什么都知道,比如你,我并不能確定你是不是曲思揚!”
曲思揚心中的震怖達到了極限,一個能知道這么多不同地方,不同人身上的事情,簡直近乎鬼神了。他極力想隱藏自己的震驚,但是做不到,因為女人緊接著問了一件他對蘇醒都沒有提起過的事:“不過現在我能確定你是曲思揚了,因為你的冷火養(yǎng)成了!”
曲思揚已經無法用言語形容自己的感受了,喃喃道:“你說的都是真的,可是為什么你會知道?”
“燼匹攜徒弟用十余年時間欲奪取火藏神廟的圣物——火魄,這件事情早傳遍煜焰國的三大部落了,我不知道才是奇怪,至于養(yǎng)冷火這樣的秘密對我來說可不是什么秘密,因為撰寫《皇極意經》的人是就是我的師父?!?/p>
孫玉舟并不明白這女子說這些都有什么意義,但被她提到的人一個個臉色蒼白,憑這幾人的表情便知道這個女子非常厲害了,于是直截了當地問道:“你來這里有什么事?是你也想要來爭這個寨主嗎?”
女人沒說話,她身后的幾人卻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是孫寨主吧?”女人和藹地問,她和誰說話都透著一股親切,“我對誰當寨主并不在意,只要有能力讓大家過上好日子的人都行,我來是帶了一個重要的消息,鐵侯爺他們去的方向是帝都,因為鐵王堡少主的原因,此一去怕是九死一生,同行的還有一個女子,是李若嵐新收的徒弟,叫孫亭月!”
他停住了話語,孫玉舟、蘇醒與知鐵卻同時又一驚。
“我來,是想帶蘇醒去帝都救他們?!迸税言儐柕哪抗馔断蛱K醒。
“為什么是蘇醒?”曲思揚仍在尋找女人的破綻。
“誰知道呢?但愿他是我尋找的人,如果錯了,那就是天命了!”
“好,我去?!碧K醒說得斬釘截鐵,李若嵐與孫亭月沒有一個是他可以不去救的。
“我也去!”知鐵不敢忘了侯爺的命令,蘇醒在哪里他就得在哪里,何況少主與侯爺也都去了帝都。
“蘇醒,我也陪你去,跟著你總有酒喝,再說總有用著我的時候!”布日古德也說。
曲思揚看看眾人,火藏神廟三年一度的炫火大會就快到了,想想師父十年來的執(zhí)念,想想希子煙,再想想按《皇極意經》的記載,火魄對救命恩人蘇醒的重要,他下了決心道:“報歉,我還有重要的約定,不能陪你們去帝都了!”
蘇醒點頭道:“好,后會有期?!?/p>
曲思揚將蘇醒拉到沒人處說:“《皇極意經》我讀過了,那可是極其重要的一本書,你一定要守好,若落在心術不正之人手中便將產生天大的禍害,其中有一段是關于我的家族的秘密,現在整個世上我們這個家族只剩我一個了,我想譽抄一份回去,以便日后追尋我們家族有沒有其他的分支流落在世上,可以嗎?”
“上次就說都給你了嘛!”蘇醒豪邁地拍了拍曲思揚的肩膀,“它再重要,對我也是沒什么用處的,拿著它還要提心吊膽防著心術不正的人,若對你還有用最好不過了,拿去吧?!?/p>
曲思揚沒說感激的話,鄭重地點了點頭,又說:“我觀察了好久,特木爾與劉自獨雖各有所長,但都擔不起寨主的擔子,現在你不能讓,先奪過來寨主的位子,然后任命他二人與孫玉舟為副寨主,你去帝都期間指任孫玉舟暫代寨主之位,他雖武功全失,但這個寨子也只有他能壓得住軸?!?/p>
蘇醒應了一聲,二人不再多言回到場中,孫玉舟望向特木爾道:“按賭約,蘇醒勝出,今后便是寨子的新寨主,你可有不服?”
“服氣!”特木爾倒也爽快。
“好,新寨主得為寨子里一千多號弟兄謀生路,帝都還是我去!”
“你去可辦不了事,帝都這一次是神仙打架,普通人連邊上都到不了。”女子又說。
“亭月是我從小帶大的,叫了我十幾年爹,但她其實是我大哥的女兒,她們父女十幾年沒見過面,才相聚三年就出了這事,我得去救她,管他誰和誰打架,拼了這一條老命若還救不了她的話……”
“還是我去。”蘇醒打斷了孫玉舟的話,“我既然已經是新寨主了便先說幾條新令,第一,我現在任命孫玉舟、劉自獨、特木爾為我的副寨主。第二,我去帝都期間,孫玉舟代我暫行寨主之令,劉自獨、特木爾全力輔助他??捎腥擞挟愖h?”
孫玉舟先是默然,蘇醒新任寨主第一次頒布新令,自己這個前寨主決不能因為個人原因違抗,而傷了他的威信,默然過后他第一個說:“愿聽從蘇寨主調遣。”
特木爾與劉自獨對視一眼也朗聲道:“愿聽從蘇寨主調遣?!?/p>
黑馬子草原的馬賊們這一次寨主風波到此便算塵埃落定,蘇醒轉向女子問道:“我答應和你同去帝都,但總得知道你是什么人吧?”
女子的表情嚴肅了起來:“我是永夜幫之主,黑暗世界的皇帝!”
孫玉舟等人大吃一驚,永夜幫的名號對于吃江湖飯的人來說可是如雷貫耳,天下但凡能叫出名的幫派,都是永夜幫的一個小分支而已,怪不得剛才問她是不是也有意爭奪寨主時,她手下人忍不住笑出了聲,那就好像一個縣令在問皇帝“你是要奪了我的縣令之位自己當嗎”一樣好笑。
“那么永夜幫是要收了我們黑馬子草原這一千多弟兄嗎?”
“準確地說,不能叫收了,光明照不到的地方也永遠有人在卑微地活著,都是見不得光的人,我是要帶著用盡全力仍然只能活在黑暗角落中的人活得硬氣,不必再東躲西藏!”
倪裳說完,轉身眺望著草線東南方的云端,千里之外的東南方是帝都珠郡的所在,而此時的珠郡,蘇云拄著劍站在城墻之上,雙肩沉沉的,仿佛有無形的山岳壓在肩頭,他的視線投向遠方,卻并沒有聚焦在任何一處。
距他不遠處的龍首山上,倪中玉站在迷霧的中間。
由龍首山的迷霧中款款走出一個三十來歲的美貌女子,倪中玉看著她,突然想哭,她應該是那個暗中保護著倪家,保護著自己的人,自己卻從來沒有見過她:“是姐姐嗎?”
那美貌女子笑了笑:“只是你姐姐的樣子而已,她現在帶著永夜幫的幾位護法遠在千里之外去尋找沴王的蹤跡去了,帝都只留下我一個人,所以只能是我救你了,昨天晚上在天牢里才剛見過你一面嘛!我變成你姐姐的樣子只是覺得好玩,想讓你在真正見到她的時候能有個準備?!?/p>
倪中玉想起了監(jiān)獄里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然后輕輕笑了,自己果然是這一盤棋里唯一一無所知的卒子,已經沒有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能讓自己震驚了,他仿佛行走在一個未知的世界里,又寂寞,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