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明

很小的時候，國慶節(jié)晚上，你帶我去南京路看彩燈。你把我放在肩上，從靜安寺走到外灘，再從外灘走回靜安寺。你步子很穩(wěn)，仿佛永不知疲倦?；丶业穆飞?，我趴著睡著了。醒來已在床上，曙光初露，你在我身旁鼾聲如雷。從那時起，我就記住了你寬厚的肩膀。

你跟新來的體育老師打賭（你是語文老師），倒立繞200米操場一周。賭注是一禮拜的紅燒肉。那時還是煤渣跑道，體育老師堅持了50米就放棄了。你顫顫巍巍，愣是沒倒下。我在一旁給你喊加油，嗓子都喊啞了。終于“走”到了終點，你耀武揚威，高舉著被鮮血染紅的拳頭，像勝利的旗幟。那一刻，我知道，我的爸爸是戰(zhàn)無不勝的。

在你的安排下，我提前一年上了小學(xué)。記得那天下午，我在幼兒園睡醒，你騎著二八大杠來接我，說要帶我去一個好玩的地方。騎過一段長長的青石板路，又過了一座很陡的橋，只見老大一個操場，好多小朋友在玩游戲。不一會，鈴聲響了，所有的小朋友都爭先恐后地奔向教室，只剩下我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操場。我四處找你，你卻不見了,很想哭。一位年輕的女老師（后來知道是班主任）走過來，把我領(lǐng)進了教室。

放學(xué)后，你來接我。沒想到我跟著小哥哥走偏門，自己跑回家了。你到處找不到我，急得團團轉(zhuǎn)，一路騎車喊著我的名字。天黑了，你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見我一本正經(jīng)地在寫作業(yè)。你舉起拳頭想揍，又放下。我媽笑著說：“你們爺倆啊，算是扯平了?！?/p>

我身體不好，三天兩頭掛鹽水，一個月有一半時間請病假。而你，仿佛從來不生病，一米八五的個子，龍精虎猛，走路帶風(fēng)。你無奈地嘆氣，說我怎么一點都不像你。許多次，我掛著點滴，望著住院部的天花板發(fā)呆。你陪在床邊，板著臉，久久地沉默。我想，你對我失望了吧。其實我比你更討厭我自己。沒用的家伙。

還有一次，我過馬路沒看紅燈，被一輛自行車蹭了。我以為你又會罵我，沒想到你猛撲過去，一把將車主拽到地上，怒吼著，一拳接一拳揍。直到路人合力把你拉開。車主滿臉是血，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其實我只擦破了點皮，一點事沒有。

小學(xué)五年級，你把我塞進校足球隊，教練是你哥們。那一天，你來看我們的訓(xùn)練賽，教練把我排進首發(fā)。我在場上基本就是個笑柄，停不好球，過不了人，傳球偏得離譜，一丁點身體接觸就踉蹌倒地。我喘著氣，假裝擦汗，偷偷地瞄你。你站在教練身邊，面色鐵青，一言不發(fā)。

越是著急，越是失誤頻頻。我哭喪個臉，跑去跟教練要求下場。你瞪我一眼，惡狠狠地說：“給老子滾回去！”我咬著牙，強忍住眼淚。你不就想看我出洋相嗎？好吧，我滿足你。我用盡最后的力氣，像瘋狗一樣奔跑。倒地滑鏟，飛身拼搶，連滾帶爬，居然還進了一個球。終場哨響，我拖著兩條麻木的腿走向場邊。我不想搭理你。你笑嘻嘻地走過來，用手揉了揉了我的頭發(fā)。

親情筆記：

初中時，忘了是什么事惹你暴怒。你飛起一腳，把我踢翻在地。我悶掉了，坐在地上，忘了疼，只是死死地盯著你。晚飯后，你硬拉著我出門，我沖在前面，頭也不回。你突然緊走幾步，把手搭在我的肩頭。我感覺到你在顫抖。回頭一看，你哭了。你哽咽著說：“爸爸錯了，其實爸爸舍不得……”

我見不得人哭，尤其是男人哭。

爺爺?shù)脑岫Y上，你一個快五十的男人，蹲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我拉你，你緊緊攥著我的手，一遍遍地說：“明明，爸爸沒有爸爸了?！?/p>

我們的對話越來越少。我怕你。和你單獨相處的時候，我渾身的不自在。我從來都讓你失望吧。早戀，闖禍，生病，奧賽落榜，說話結(jié)巴，沒考上你心儀的大學(xué)，沒拿過獎學(xué)金。直到有一次，你喝醉了，摟著我的肩膀說：“你一直是我的驕傲?！?/p>

大四那年，仿佛是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基因大爆發(fā)，我開始瘋狂地健身。我痛恨從前的自己，或許是潛意識里明白，這是我最后一次成為你的機會。我每天去健身房，每天給自己加碼。顫抖著，用最后一絲力氣喊出，再來一個。

然而，由于長期的超負(fù)荷，加上飲食不規(guī)律，心臟出現(xiàn)了早搏。我媽紅著眼，指著病歷，氣得直哆嗦：“你……你怎么可以……這樣不愛惜自己……”你安撫了我媽，又拉我坐下，跟我說了很多話。你說你當(dāng)年是怎樣的威風(fēng)和虛榮，你說要合理搭配有氧和無氧，你說你在我身上看見了自己……那大概是我們之間第一次，以男人和男人的身份談話吧。

奶奶跟我說起你年輕的時候。那時你還沒結(jié)婚，風(fēng)華正茂，任性瀟灑，完全不是我熟悉的那樣不茍言笑。有一次你偷偷騎出爺爺?shù)摹傍P凰”，敞開襯衫，在田埂上飛飆。由于太過得意忘形，最后連人帶車栽進河里。十幾年后，你站在我面前，威嚴(yán)得像一座山，用不容置疑的口氣——不許哭！站起來！

我想，是因為我，你才變成我所見到的樣子吧。我們都是平凡的父親。這輩子，大概只有一次成為英雄的機會——在兒子的眼里。為他日夜操勞，為他怒發(fā)沖冠，為他沖鋒陷陣，為他赴湯蹈火，為他壯烈地死去，為他卑微地活著。他不會懂得這一切。他睜開雙眼，看見的是參天大樹，是如日中天，是蓋世英雄，是暴君。大丈夫當(dāng)如是也。

我們依舊相處不好。你早不再罵我，可我面對你時還是十二分的不自然，說話都是那種虛偽的客氣。有天晚上，破天荒的，你拉我陪你喝酒。半斤紹酒下肚，氣氛活絡(luò)了一些。雖然還是放不大開，但畢竟，我和你一起喝酒了。

你老了，兩鬢斑白，皺紋橫生，一身肌肉隱退，看起來居然有了七八分的慈祥。聊起我小時候的事，你說那次跟體育老師打賭，煤渣把你的手掌磨得血肉模糊，鉆心得疼??！你想放棄算了，去他媽的紅燒肉吧，可是不可以，我在看著你。

又說起送我上小學(xué)的第一天，你躲在柱子后面，偷偷地觀察我。見我東張西望，然后咧開嘴，快要哭了。最后居然沒哭出來。你不知道的是，其實我看見了你。我看不見你的臉，可我看見了你寬厚的肩。所以我才止住了哭泣。我轉(zhuǎn)過身，噙著熱淚，攥緊小小的拳頭，一步一步走向教室。就像此后的一次次，我走向陌生的命運。

也許父子之間，注定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在你的目光里，我漸行漸遠(yuǎn)，頭也不回。因為有你，才無所畏懼。我的蓋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