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jié)回老家,我在整理舊物時,又見到了當年做公社報道員時發(fā)表在報紙上的數(shù)本新聞用稿剪貼和廣播電臺的幾疊用稿通知單,盡管這些東西有些泛黃,但當我一頁頁翻閱時,仍感覺到沉甸甸的。這些舊物,不僅是一個地方歷史的印證,更是我自己人生歷程中的一段青春記憶和難忘的歲月。
一
1979年我高中畢業(yè),當時恢復高考已有兩年,作為文科生,我因數(shù)學不好,高考落榜。以后,我經(jīng)歷過回鄉(xiāng)務農(nóng)、船員、代課教師等職業(yè)后,于1981年3月被聘為浙東穿山半島上一個叫白峰公社的報道員。開始時,是公社的“半脫產(chǎn)干部”,即一半時間在公社采寫新聞稿,一半時間回鄉(xiāng)務農(nóng),工資按半月計是15元。
能成為“半脫產(chǎn)干部”公社報道員,某種意義上,我要感謝前任公社報道員,也是我的競爭者。半年前,當時的公社黨委因宣傳工作急需配一名專職報道員,物色推薦后,確定兩名候選人,一位是某大隊文書,另一位是我,最后經(jīng)“研究決定”,選了那位文書。理由一是他年紀近40歲了,“老道”有工作經(jīng)驗;二是文書是隊里的文化人,做公社報道員更合適;三是文書也是隊干部,需要照顧。而我則高中畢業(yè)不久,“需要在農(nóng)村廣闊天地里好好鍛煉”,于是落選了。走上社會不久,我經(jīng)受了高考落榜后的第二次打擊。這樣,過了半年后,有一天公社叫人帶口信,讓我去一趟。到了才知是公社黨委宣傳委員找我談話,說是讓我擔任公社報道員,“半脫產(chǎn)干部”性質(zhì)。原因是我的那位前任,工作半年沒播出一條新聞,于是調(diào)離了崗位。
這樣,我就有幸成為公社的“半脫產(chǎn)報道員”。
二
做公社報道員前,愛好寫作的我已在自己的老家——白峰公社小門生產(chǎn)大隊采寫過多篇新聞稿,算是業(yè)余通訊員了。新聞處女作是寫于1979年9月的一篇題為《汪紅光勇救落水兒童》的小通訊,新聞線索是當時擔任生產(chǎn)大隊支書的父親告訴我的。內(nèi)容是:小門生產(chǎn)大隊鄭家有位汪姓少年,見到一名兒童玩耍時失足掉入河中,才讀小學四年級的學生汪紅光,衣服未脫跳入河中救起兒童。剛高中畢業(yè)的我,馬上去了解情況,回來后寫了一篇三四百字的小通訊,審稿蓋章后投寄縣廣播站。大約過了三天,縣廣播站在“本縣新聞節(jié)目”中,播出了稿子。我至今仍記得當時是一位姓王的女播音員用地方話播音的“下面播送由白峰公社小門大隊石志藏采寫的小通訊《汪紅光勇救落水兒童》……”。當年才18歲的我,第一次聽到自己采寫的稿子上了縣廣播站,著實激動了一番。當時縣廣播站有線廣播的“本縣新聞節(jié)目”一日早中晚重播三次,我蹲在離家不遠的高音喇叭下收聽,一次也沒拉下。
過了十來天,我的家門口來了一位穿橄欖色衣服的郵遞員,叫了我的名字后,拿出本子叫我簽字并遞過來一張匯款單,只見上面匯款金額是四角,匯款人是縣廣播站新聞部,附言處注明稿費,我知道這是“汪紅光救人”的那篇。雖然只有四角錢,但這是我人生歷程中收到的第一筆稿費,很有意義,另外四角錢可以去文化用品商店買兩本稿紙。
初次寫稿投中后,我的積極性也得到了調(diào)動,此后,生產(chǎn)大隊發(fā)生的一些好人好事,即現(xiàn)在所說的“正能量”題材,都成為我采寫的素材,一年中縣廣播站上了六七篇稿子,我十分高興。
那時是物質(zhì)貧乏年代,東西一是緊張,二是舍不得,所以,省吃儉用式的節(jié)約,是那代人的傳統(tǒng)美德。作為業(yè)余通訊員,方格稿和信封都是自己去文化用品商店買的,方格稿有三種規(guī)格:每頁400字、500字、600字,為了能多利用,我買的多是600字的那種。有一次,我用半張稿紙寫了一則簡訊,縣廣播站一位姓洪的編輯老師見了大為感動,專門給我寄來兩本方格稿,給予鼓勵。事后的培訓班上,我向洪老師表示感謝,洪老師風趣地說:“小石你作為業(yè)余通訊員,‘小本經(jīng)營不容易,應該鼓勵和表揚?!甭犃怂@么一說,別人“轟”地一聲笑了,我的臉則“刷”地紅到了脖子根……
三
做公社報道員后,參加了縣里的幾次新聞寫作培訓班,又經(jīng)過公社前任報道員老師的輔導指點,再加上采寫的面也寬了,我的采寫熱情很高,有題材時一天會寫三五篇,一年中有三四十篇,多時有五十幾篇稿件上了縣廣播站,連年被評為積極或優(yōu)秀通訊員。后來,我又大膽往寧波市廣播(電臺)站、《寧波報》(后擴版為《寧波日報》)投寄稿件,竟也投中不少。
因此,上世紀八十年代浙東穿山半島上白峰公社的鄉(xiāng)村田間,??梢姷揭晃或T自行車拿采訪本的靦腆的小伙子穿梭其中,問東問西,了解情況,他就是我。
《她為什么把大肥豬賣掉》是我做公社報道員所采寫稿件中,稱得上是“真短快活強”的一篇。1980年代初,計劃生育作為國策,全國推行晚婚晚育和計劃生育政策進入頂峰,各級政府包括農(nóng)村里的生產(chǎn)大隊,都有專門的計生組織和人員,連每一自然村,也有計生聯(lián)絡員。1982年12月,我所在的公社召開年末計劃生育工作聯(lián)隊干部匯報會,會上小門生產(chǎn)大隊的聯(lián)隊干部匯報一戶叫周秀清的社員,為了響應黨委、政府號召,已符合結婚年齡且已選好婚期的兒子,決定推遲結婚。會上,黨委書記對我說:“小石,這是一個好題材,你去寫個報道宣傳宣傳?!蔽医拥饺蝿蘸?,立即騎上自行車上門采訪。一路上,我在想,事情雖好,但寫作角度選不好,容易寫成一篇平庸的稿件,教育意義也就一般。一見“公社干部”上門,主人很熱情,又是倒茶又是敬煙,我拿出采訪本問了大致情況,記了幾頁,寫一篇稿件的基本素材也就齊了。正要離開,這時,主人家的院子里,突然傳來豬的叫聲,幾個大男人正在捆綁一頭大肥豬。主人見我的目光移到院子里,就解釋說:“這頭豬,原來是養(yǎng)著準備兒子結婚用的,現(xiàn)在婚期推遲了,就拉到食品站把它賣了。”聽了此話,我的眼睛一亮,心里說:“這不是一個極好的新聞寫作切入點嗎?”于是,回到公社后,《她為什么把大肥豬賣掉》這篇260多字的小通訊一寫而就。我趕緊裝進信封,分別投寄《寧波報》和縣廣播站,快得很,三天后兩家單位都用了。要知道,當時稿件在郵路上要走一二天,《寧波報》還發(fā)在1982年12月12日的頭版。
四
最難忘的一次是給《浙江日報》投稿。那是1981年,我采寫了一篇《他發(fā)揮了一技之長》的小通訊,說的是當時白峰公社輪江生產(chǎn)大隊社員鄔云華“以前因病動過手術,在生產(chǎn)隊田間勞動吃不消,他就成了隊里的一個‘包袱,他家也因此成為‘困難戶。1979年,生產(chǎn)隊考慮到鄔云華有近十年的近海張網(wǎng)經(jīng)驗,就讓他專門承包隊里的張網(wǎng)作業(yè)。這一年,鄔云華發(fā)揮了一技之長,年終收入達800元,相當于生產(chǎn)隊最好勞力的收入水平。第二年,隊里又將張網(wǎng)作業(yè)全部承包給鄔云華一家,全年收入達到3000多元,除去上交隊里的500元承包費和生產(chǎn)成本,他家人均收入達600元。原來是全大隊的‘困難戶,如今卻建造起了三間瓦房”。稿子投寄《浙江日報》后,刊發(fā)在1981年6月17日報紙的二版二條并配圖,同日二版版首還加有一段黑體字“凡是適宜社員個人經(jīng)營的項目,盡量由農(nóng)戶自己去搞,生產(chǎn)隊加以組織和扶助。引自中央和國務院關于發(fā)展農(nóng)村多種經(jīng)營的通知”。
當時的歷史背景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結束不久,鼓勵農(nóng)村、農(nóng)民開展多種經(jīng)營,這是農(nóng)村全面推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的開始。我寫的這篇稿子,正是報紙宣傳最需要的。
五
1983年的時候,公社黨委集體討論決定,化120元錢買了一臺雙鏡頭海鷗120相機,化這筆錢購相機,還是要下大決心的,因為,當時公社正式在編干部,每月辦公經(jīng)費只有8元。后來,我還專門去縣里學習拍攝、沖印照片的技能,特別是暗房沖洗技術,十幾個人聚在沒有燈光、又充斥著酸味的小小暗房內(nèi),充滿了神秘感。
那年代做公社報道員,通訊極不發(fā)達,我所在的白峰公社離縣城有60多公里,所以新聞稿件不可能自己送達,多是通過郵局寄出的,郵寄稿件那時可以不貼郵票,只要在信封右上角注明“稿件”兩字,塞進郵筒就可以了。為了節(jié)約成本,我還利用完整的舊信封貼上白紙作封皮,重新寄送。那時,包括《浙江日報》《寧波日報》等新聞媒體,也勤儉辦報,相當長一段時間,多是用通訊員寄稿的舊信封,貼上一張印有單位落款的封皮紙,重復使用。那時,年輕的我好奇信封的來源,封皮慢慢撕開后察看,拆開封皮后看到好幾位當時大名鼎鼎的通訊員的單位和名字。當然,有時看到的竟是自己寄出去的信封,真是有趣。
當然,也有搶新聞趕時間的時候,一是通過人工電話口述,但成本高不常用;二是通過郵政支局趕時間,郵政專車一般每日下午三時到達,只要趕在那個時間前稿件裝入郵袋,第二天就可寄達。有幾次,郵袋的鉛封都已封好,因與工作人員熟悉,他們就拆封幫我裝入,也算是“走后門”。
當時的宣傳報道工作,十分嚴謹。寫好的稿件,一般要做到“三見面”,即被采寫對象要見面,被采寫對象的領導要見面,發(fā)出前公社黨委負責宣傳的領導要審稿,并在稿首空白處簽署“情況如實,同意”字樣的意見,再加蓋公章。新聞單位,尤其是報社對重要稿件,出清樣后,再寄回核實審稿,一些稿件盡管出了清樣,最后由于時間推移情況有變,不得不忍痛割愛,被“槍斃”(這是當時備用稿件最后沒用的俗稱)。因此,盡管那時宣傳稿件不乏有“高大空”的遺風,但嚴重失實的稿件極少。
六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收獲》雜志發(fā)表了路遙的長篇小說《人生》。我記得我讀《人生》是在秋天的一個傍晚,我拿起一讀就放不下。母親在一旁催我吃晚飯,我草草扒了幾口后,鉆進自己的房間一口氣讀完。書中的高加林、劉巧珍,乃至黃亞萍們,都似曾相識,似乎我身上也有高加林的“影子”,坦白地說,感情糾葛的故事是沒有的。
路遙在《人生》一書的扉頁,引用了作家柳青的一段話,讓我印象十分深刻。柳青說:“人生的道路雖然慢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生活道路是筆直的、沒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口,事業(yè)上的岔道口,個人生活上岔道口,你走錯一步,可以影響人生的一個時期,也可以影響一生?!?/p>
做公社報道員這段時間,為了配合諸如春耕生產(chǎn)、夏收夏種、計劃生育等工作,所在的公社廣播站還自辦專題節(jié)目,我邊采寫稿件,還用地方話“客串”男播音員,在專門的播音房里,聽著磁帶“沙沙”作響的錄音機錄制節(jié)目,剛開始心情緊張,老出錯,后來就習慣了。想當年,我的聲音傳遍公社的角角落落,叫“報上有名,廣播有聲”,性格內(nèi)向的我也暗自得意過,父母親更覺兒子出息了臉上有光。
公社報道員當然也是公社干部,我的另外一個工作任務是擔任聯(lián)隊干部。多數(shù)情況下,是跟在老同志后面聯(lián)隊入戶,邊學邊干,邊干邊學。我記得那段時間,先后擔任過白峰公社輪江、山防、外峙、司前等十幾個生產(chǎn)大隊的聯(lián)隊干部。聯(lián)隊干部,對我以后人生道路上的成長,很有幫助,由此也積累了做群眾工作的一些經(jīng)驗。
這段時間,我還被選為公社團委副書記兼機關團支部書記,后來又任團委書記,幾乎每周都有團組織活動,我的妻子那時是公社信用社的會計,也是活動的青年骨干,以團組織活動為平臺結緣,在那個時代我倆算得上是真正的“自由戀愛”。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從農(nóng)村選拔優(yōu)秀青年做正式公社干部比較多,其中,通過公社報道員途徑成為黨委宣傳委員、甚至黨委書記的也很多。這一通道,對農(nóng)村青年來說是很有期盼的。當我成為公社報道員后,騎著公家配的自行車到田埂村頭,常常會引來一片目光,年長的會說:“小伙子,好好干,以后會‘吃谷變成‘吃米穿皮鞋的?!边@里所說的“吃谷”是指農(nóng)村戶口,“吃米”就成為國家干部了。
做公社報道員,不僅是我人生的印記,也成了老家人給我起外號的一個由頭,他們見到我常常會說“石志藏報道”,以至以后我不再從事公社報道員工作,仍然有人這么調(diào)侃我。雖然,我的工作崗位、單位幾經(jīng)變動,寫新聞稿的“舊業(yè)”一直沒有終止過。
七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農(nóng)村的有線廣播和縣廣播站,是我人生起點最重要的平臺。
1997年我寫了一篇《廣播情深》給當?shù)氐膹V播站年慶征文,得了個二等獎。我是這樣寫的:
在我個人的檔案里,至今還珍藏著十五六年前鎮(zhèn)??h廣播站(北侖區(qū)廣播電臺)發(fā)的新聞用稿通知單,每當我翻閱過去的資料,看到這些用回形針扣起來的薄紙片時,往事就會歷歷在目……
上世紀70年代末,作為農(nóng)民的兒子,我放下書包走進了廣闊的農(nóng)村天地。新的生活對我來說既熟悉,又陌生;既感到充實,又感到失落。熟悉的是自己從小生長在農(nóng)村吃五谷雜糧,識村俗民風,陌生的是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農(nóng)民,還是剛剛起步;充實的是在生我養(yǎng)我的故土實踐先輩們“種田財主萬萬年”古訓,那種春寒料峭里插秧,炎炎烈日下夏收,秋意襲人中收種,天寒地凍里勞作……,失落的是“十年寒窗夢落空”,高考落榜。
在那個沒有電視,少有電影,難見書報的年代里,我愛上了有線廣播。那是一個至今仍回響在耳邊的“錚錚有力”的女播音員用地方話播出的聲音:“鎮(zhèn)??h人民廣播站,本站今天早上播音開始了,下面預告節(jié)目……”。
終于有一日,我在當時鄉(xiāng)報道組一位老師的幫助指導下開始學寫廣播稿。幾經(jīng)努力,我采寫的稿件或以消息,或以“小通訊”、“小故事”形式,在有線廣播里轉(zhuǎn)換成聲音在城鎮(zhèn)村岙里傳播。
成為廣播站的通訊員后,廣播喇叭成為了我的良師益友。每到新聞節(jié)目時間,便專心守著聽節(jié)目,一則從廣播上領領“市面”,二則聽聽別人怎樣寫稿子。于是村子里的一些先進典型人物成了我的寫作對象,如“好社員”“五好家庭”“種(養(yǎng))植專業(yè)戶”等等。投遞員送來用稿通知單,成了我人生的一大樂趣,一張一張地仔細保存起來,直至今日。
以后,我成了半脫產(chǎn)報道員、文化專職干部,后調(diào)到區(qū)文化廣播電視局,現(xiàn)在又在北侖建設銀行工作。這樣十多年下來,我與廣播的情誼一直未斷,這期間被縣(區(qū))廣播站評為優(yōu)秀(積極)通訊員。粗略估算一下,自己成為廣播站通訊員以來,至少有400篇稿件經(jīng)編輯之手播音員之口為電波所傳送。
在辭別丁丑、迎來戊寅的時候,邊寫“我與廣播”征文稿,邊回味人生歷程,我由衷地感到,廣播是我人生的階梯,如果不當廣播站的通訊員,很難說有今天的這份工作。因此,我要感謝廣播,感謝關心愛護我成長的廣播站編輯記者。雖然,在新聞傳遞手段日益多樣化、高科技化的今天,廣播不再像昔日“一霸稱雄”,但我仍將熱愛廣播,以“工作不息,為廣播寫稿不止”的實際行動,來報答廣播——我人生的領路人。
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我調(diào)到建行寧波分行從事宣傳工作,又操舊業(yè),似乎成為一個輪回。
當2019年新一年來臨之際,我正在寫作這篇文字,當行文收尾后,我踱步來到老家的小院,周邊的山巒和小院已被白霧包裹,我回想自己在祖國溫暖懷怉里的成長歷程,不禁充滿感嘆。
于是,我拿起手機連發(fā)兩組以“公社報道員”為題的“報紙剪貼”微信,好友圈竟然評論得十分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