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
一、春暮
樓下人家老人在南窗下種了幾叢艾。這幾日,見風長,每天都不同,枝葉間散發(fā)出的那份蓬勃的生命力令人驚嘆。福建人有一句祝福孩子的話:一暝長一寸。艾在暮春的熏風下,可要比孩子長得快速得多,至少一暝三寸。紫荊落了,海棠落了,梨花落了,晚櫻也落了。最先開花的李樹,在清明之前,就把一身淺粉謝了,如今一樹深紅的葉子披披瀝瀝,站在樹下,仰頭尋找,每一節(jié)枝條上均布滿密密麻麻的紅果子,怕冷似的,不敢肆意長大。最壯觀的,是櫻桃樹上,綴滿豌豆粒大的青果,在風里搖搖擺擺……萬物真是神奇,獨自迎來了生命中另一層境界。
刮了整夜大風,把池塘邊一棵高壯的柳樹攔腰吹折。斷了的柳枝沒有驚詫,仿佛若無其事的,自顧自綠了好些天,它們與以前并無兩樣地活著……終于被人徹底鋸斷抬走了。眼界里都是蓬勃的生命力。近日,黃昏歸家,小區(qū)里飄起柳絮,紛紛擾擾的,猶如一個人靜默的心思,即便啟口,也是無法言明的,算了吧。那些柳絮,落在草地,石縫間,大多在池塘里安身下來,清晨路過,仿佛下了一夜細雪……好比一首深情而淺淡的詩,讓人恍惚無言。
春天,真是迷離的季節(jié)。合宜靜坐、冥思,躺在草地上,或者抱著小嬰兒坐在紫藤花下,嬰兒的乳香與紫藤花的芳香熱烈呼應著,彼此交集,讓人昏?!^(qū)里那架紫藤,逾十余年,終于把所有的木架纏繞得密不透風了,一條條觸須肆意生長,無可攀附,聳立著直往虛空中去了。近旁一兩株香樟,一年年靜默如謎,佛一樣入定。紫藤天性熱烈奔放,也不知于哪一晚洶涌著,大膽地把自己的花一串串掛在香樟的頭頂,遠看,也是披瀝直下的,香樟樹愈發(fā)莊重起來。
夜里,紫藤花開得仿佛有聲,是的,就是圣桑的《天鵝》,必定是帕爾曼拉出來的,咕嚕咕嚕,咿咿呀呀,是清朗的一天,微風拂過面頰,仿佛一個人潔凈的氣息,湖畔的白天鵝,被春風送得很遠很遠……帕爾曼這個卷毛的小胖子,將小提琴擱在肩上,拉得一頭汗,這么著,你會知道,夏天不遠了。
到了夏天,就要聽德沃夏克了,最好是《回故鄉(xiāng)》。童年的故鄉(xiāng),也是一個人精神上的故鄉(xiāng),注定走不到便老去了。寫作的過程就是不斷靠近童真的過程。童年是沒有邊界的,童年是一個人整個的宇宙星辰;童年也是一個人獨自走在夜里,天上掛著細月,什么都有了,也注定什么都不能擁有。
每當于春夜散步,當聞著樟樹散發(fā)出的清淡香氣,總會叫人想起童年,以及更加遙遠的而永不再來的事情,如曇花悄悄打開花瓣那么寧靜,慢慢地,一顆幽暗的心就會被虛空中的香氣靜靜照亮,不再憂懼了。比如我的孩子,有一陣對泡面異常著迷,甚至寫作業(yè),也要將一桶未拆封的泡面擱在目前,激勵著自己趕緊完成作業(yè)——看著這桶芳香的泡面,枯燥的作業(yè)再也不是苦行。在心理學上,這就是一種移情吧,從而獲得了巨大的快樂,一份難求的珍貴的天真之情。
成年人最大的局限,莫非對于天真沒有了共情。人于成長過程中,最遺憾的事情,是丟失了赤子之心。赤子心可以護佑著一個人暫時忘卻世間的艱難。孩子的這份快樂,單純、明凈、令人珍惜,有如散落世間的珍寶。等至漸漸長大,他獲取快樂的成本,勢必沉重得多了。一桶泡面的快樂,永不再來。我們的快樂日益減少,最后唯剩下不可得的無言。
置身的四月,自然界中的植物、飛鳥走獸,各自將自己弄得何等蓬勃與熱鬧,但,在我眼里的四月,它從來都是靜謐的。此刻,窗外的小鳥唧唧喳喳,大風吹來,樟樹的橘紅色新葉蝴蝶一樣翻飛。極目處,再也找不到一朵花了,薔薇要到五月才能盛開。依稀記得蘇軾的一首詞里,似乎說過,一個人只要在心里面有花就可以了。沒有誰可以將精神世界喻比作一朵花,唯有蘇軾。
每一個春天,似乎極易讓人產生對于生命意義的追索,進而身陷無端的空虛之中……聽波格萊里奇彈奏勃拉姆斯的鋼琴小品系列,差不多三四年,永無厭倦。只偶爾遇到快樂的事情,才想起放一遍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仿佛一個隆重的儀式。
每當深覺虛度之際,就讓勃拉姆斯這雪洞一般的音樂充滿整個房間,猶如一個被濁世徹底孤立的人,終于遇到一個同行者,縱然道路盡頭橫陳深淵,也一樣無所畏懼,有一搭沒一搭地絮些話,每一個字詞都比較精準地表達了各自的心思,心性相若的人之間,根本沒有邊界,唯有本我與真我。勃拉姆斯的音樂里藏著感性與深情,永遠是孤獨的,奮起畢生精力注定也突圍不了的無邊寒冽。倘要說是一朵精神之花,也是開在高寒地帶的雪蓮;那些音符跳動在琴鍵之上,也似山谷的溪水,流淌于月夜,無所往,無所終。一個讀者說,聽勃拉姆斯“這音樂讓我嘴角浮起了平時吃了抗抑郁藥才會有的那種傻乎乎無意識的微笑”。這句話,令人心折。
早晨,買菜回,經過一條小河。河面上同樣鋪了一層柳絮,暖風吹過,把細淡的柳絮稍微拂一拂,就又露出青碧色波光,遠望之,整個河面猶如一匹絲綢,有秘不可宣的瀲滟之美,青碧的底子上襯出絲絲縷縷的白絮,一波一波地在四月蕩漾……
小時候,有一個電視劇《夜幕下的哈爾濱》,里面有個女主角,她的名字就叫——柳絮影。這名字脫俗,在于她的輕與淡。暮春的好,同樣在于輕與淡,以及那種不可得的迷離、恍惚。
二、無盡夏
買一斤黃鱔,一條條橫在砧板上,用刀柄敲扁,血水橫飛,放水槽清洗時,稍一抬頭,對面同事家的薔薇花墻直撲眼簾,一長排繁盛的花,何等奢靡,不禁在心里嘆口氣。頓時,一日三餐的苦役似也變成了短暫的享受。
每當薔薇花開之季,便是立夏之時。“夏”為“大”之意,即植物們都長大了。風吹在臉上,不比春風那么柔嫩,而是暖和和的了,是孩子的小手在你臉上摩挲,久之,一點點的微溫;初夏的陽光純白閃亮,稍微有些晃眼,需要瞇眼觀察周圍的一切,是迷離的,令人熏熏然,又惚惚然。天氣不冷不熱,做什么事情,都有珍惜的意思在里面。
門前那棵李子樹上綴滿小李子,一日日地見風長,已橄欖般大小。每天早晨,送孩子上學,經過樹下,我們一大一小都要抬頭仰望,并發(fā)出由衷的贊嘆——好神奇啊。眼看這成百上千顆小李子一日日地飽滿,一種酸在舌上肆意翻涌,經不住咽一下唾液。
菜市里,當?shù)赝愣股鲜辛?,堆得小山似的,豆莢青中泛黃。買一斤,回家剝米;糯米泡了整整一宿,拇指食指捏一粒,輕捻,化為齏粉;臘肉,切丁備用。素油入鍋,先炒臘肉丁,依次將豌豆、糯米放入,炒至香味出,加滾水少許,小火慢燜。立夏時節(jié),怎能不吃一碗臘肉豌豆糯米飯呢!每年都做,仿佛迎接初夏到來的一個簡短儀式。生活一貫枯燥貧乏,總要搞點渾樸的儀式感來,以示珍重。若在鄉(xiāng)下就好了,大灶烹出的糯米飯,鍋底結一層黃燦燦的油鍋巴,嚼之,蹦脆香甜,無與倫比。
說到儀式感,民間有立夏嘗三鮮的說法,三鮮還分為:地三鮮、樹三鮮、水三鮮。地三鮮即蠶豆、莧菜、黃瓜;樹三鮮:櫻桃、枇杷、杏子;水三鮮:海螄、河豚、鰣魚。
蠶豆上市,不太飽滿,但多汁,吃的就是這種嫩,直接剝出,不要蛻皮,加蒜瓣、蔥段爆炒,起鍋前,略微撒點鹽即可。吃這樣的嫩蠶豆,無須咀嚼,要呡——舌尖抵住上顎,輕壓,豆仁即出,豆皮吐掉,吃的是那份鮮香甜糯;再過十來天,蠶豆?jié)u漸長老,可以做湯來吃。豆皮剝掉,素油爆炒,加滾水,再汆一兩個鴨蛋花。立夏后,自然界中陽氣升騰,熏風一日濃似一日,蠶豆鴨蛋湯,下火。童年的五月,小女孩們最喜歡坐在樹蔭下剝蠶豆,認真仔細把豆皮完整保留著,一個一個套在手指上。一雙手伸出來,十根綠指甲,頗為仙氣;到了盛夏,女孩們把胭脂花搗碎,敷于指甲蓋,一雙手伸出來,又都是紅妍妍的了。童年,雖說可玩的東西少極,但,為何透著如此的快樂無憂呢?搞不懂啊。
日子如河流,一點點地淌下來,多少個立夏,都是這么充滿感情地過下來的!
當今菜市里,普遍紅葉莧,口味寡淡,少了一層韻味。老家的青葉莧,最可口,我們俗稱為芝麻莧,葉子酷似芝麻葉,尖而瘦。老家還有句俗語:莧菜不要油,只要三把揉。洗莧菜是有講究的,揉出綠汁,口感方好。現(xiàn)在是油水過盛的年代,盡管每餐油水足,但揉過的莧菜,確實比不揉的口感佳。民間幾千年總結出的經驗,向來不虛。
至于黃瓜,這些年買出經驗來,挑頂花枯萎、一副憨厚模樣的,口感必好些。長得過分漂亮的菜,似都不太可口;露天種植的瓜菜自由生長,不可能長成千篇一律的流水線模樣。人,亦如是——性格有缺陷、待人接物稍微別扭些的,才不失赤子之心,到底是個天然人;而一些扭曲成智能機器人的,活得幾同于大棚瓜菜,貌似百無破綻,逢人殺人,見佛殺佛。
吃了地三鮮,樹三鮮差不多也成熟了。櫻桃、枇杷不僅好吃,也宜入畫。去年,《嘉興日報》的許金艷女士送我一只布包,豐子愷先生的女兒豐一吟授權印制的。包上一幅豐子愷先生的畫:十七顆櫻桃,配一只藍邊粗碗,碗里堆了十二個豌豆莢,一只紅蜻蜓在飛。題款為豐一吟所寫:櫻桃豌豆分兒女,草草春風又一年。左右各撳一個章。
背這只包上下班,樸素又美氣。轉眼櫻桃上市,想起來把這只包從衣柜翻出,又可以背一整個夏天了。
對于水三鮮,內地人不是太能享用到。河豚嘛,必須去江浙吃。
前陣下決心,想獨自前往揚州看瓊花,心理建設了幾天,終于沒去成??喘偦?,屬于精神層面上的需求;實則,是想去吃一碗刀魚餛飩。聽說,揚州、江陰等地刀魚餛飩非常著名。如今,瓊花也謝了,刀魚的刺變硬,不再可口?;蚩扇ヒ惶颂K杭,喝一碗莼菜羹,順便點一盤紅燒河豚。實則,河豚并非對我的味蕾,也就吃個儀式感吧;之于鰣魚,刺太多了,一個急性子的人,是不合宜吃鰣魚的。
這幾日上班,騎車路過天鵝湖路,都能聞見含笑的香氣。每天經過,第一反應好像真的吃到了一口香草味的冰激凌,下意識地咂咂嘴巴,一種甜在舌上婉轉,特別醒神,精神上一激靈,清新無比。含笑的花瓣形似哈密瓜色,老遠就能聞見那種瓜果的甜蜜——含笑這種植物真是天生擅于駕馭“通感”這一修辭手法,可以輕易地將香氣轉換至味覺,讓路過自己的人們,美滋滋地吃到一口冰激凌。這就是初夏給予我們的福報。
初夏,是用來給人過平淡日子的。但這么好的日子,叫人怎能忍住不抒情?
凌晨早醒,樟樹花的香氣一波一波往家涌,頗有涼意,爬起關窗。當閉合窗簾的剎那,嗬!半輪明月正在樟樹梢上。濕氣重,是毛毛月,是隔了磨砂玻璃透出的朦朧光輝。天是青色的天,不見一粒星星,唯有微風蕩漾。宇宙萬物,萬古靜謐而美麗,當真值得人在凌晨抒個情。失眠又算得了什么?翌日,又是一個囫圇人。
夜里,雨后的夜里,小區(qū)散步,一直為渺渺的香氣籠罩——樟樹花微小潔白,郁郁累累。一種形容不出的香,甜絲絲的,細淡,濃密,忽遠,忽近,一直默默無言地跟著你,陪伴著你……每當這個時候,都要狠狠勸自己:一定要好好生活啊。
三、小滿,小滿
小滿以后,天氣熱起來,日子如山如河地壯闊起來,真是陡峭得很,未曾有過什么過渡——即便是一場雨水呢,也不來光顧了。溽熱模式一旦開啟,天地仿佛轟隆隆的,時有雷聲。
夏天這么苦,猶如一本佛經,是用來教化眾生,給人撲撲行道的吧?磨練人,披瀝人。不及五點,天則透亮。窗外,鳥雀爭鳴,雙層玻璃也抵擋不住,不得不令人早起。有苦惱,但,怎么辦呢?過日子,不可能一腳踏進深山坐擁幽深,它就是這樣的平白無故。
去戶外,疾行,抑或慢跑,軀體快速劃過黏稠的空氣,也能帶起來一陣風。在風里行走,也算是一份額外的修補。滿天朝霞,則是對早起的人一次微小的獎賞。
端午過后,梔子花開了,一朵朵純真的白,隱在蓊郁的綠葉中,遠遠看著,便想撲過去,怎么也看不夠——這世上,沒有哪一樣花朵值得我像對梔子花那樣,把一生的愛惜都給予,一年年地,守著秘密一般,在它們的芬芳里無以言明。梔子花的香味紛紛自童年來,是往內里收著的香,置身其中,整個的感官都復活過來,這種芬芳是可以邀約人的,與它們一起陷溺。陷溺是一種無法忘懷的美,頹廢也是……
這世間,許多美麗的東西,我只遠遠地看,或者于內心翻騰不息,從未奢望著要去占有過——唯獨梔子花不能,一定要得到。得到則是擁有。就把它摘了,藏在小布包里帶回家,養(yǎng)在清水里。拿出高腳玻璃杯,紫砂的小罐,一朵朵地放進去,怎么看,也看不夠……猶如葳蕤,整個靈魂終被照亮,卻原來,也有片刻的歡愉。
夏日早晨,永遠是可愛的,空氣里還能體味出片刻的清新。路邊的青草身上,白露未晞,比冬天的寒露還要透明,映照出一切可映照的,比如藍天,比如藍天上偶然行過的云。有時,我會去到荒坡,坐一下。群鳥高飛于柳林之上,更多的是麻雀,它們的叫聲打破了早晨的寂靜和平衡。萬物都有它的秩序,被早晨安放在既定的軌道上。
我走向溝渠,站在蘆葦叢邊,拼命呼吸,植物的味道永遠那么沁人心脾。人不能跟植物比,一比,就會自卑了——人身上總是散發(fā)著濁氣,混沌不清,有時還有怒氣,怨氣……這樣的氣息特別傷害心靈,久而久之,便蒙塵了,不再明亮。人也只有跟植物站在一起,一顆蒙塵的心才會一點點醒過來。
偶有風來,蘆葦?shù)娜~子相互摩擦著,喧嘩著,那種特有的清香氣愈加濃厚起來,合著夜露的涼氣一起洗滌你。這么美好的夏日早晨,也算得上一次成全。
在這樣的夏日,最愛的,還是風聲,蝶影,蟬鳴,是夏木陰陰的鄉(xiāng)下,是河流縱橫的遠疇闊野。氣溫一日高似一日,早稻秧躥得老高了,由早先的嫩綠轉為濃翠,白鷺飛起,眼界里都見著綠意與幽深。
丘陵上大面積的麥子已割下。海子這樣寫:連夜割麥的父親/身上流動著金子……/吃麥子長大的/在月亮下端著大碗/月光照我,如照一口井……近三十年過去,我總要在芒種割麥這幾天,回憶起海子,以及他寫下的那些真摯自然的詩篇。
夏日里,所有農作物都肯長——南瓜藤牽得幾丈長,黃花下藏著碧綠的小瓜紐紐,很害羞的樣子,圓滾滾的,一日壯似一日;豆角開紫色的花,一架一架的夢;辣椒是白花,花落了,結出淺碧色小果子,慢慢地,就紅了;茄子開五個瓣的紫花,結紫茄子,瘦長長的個子像詩人,茄蒂上有許多芒刺;莧菜簡直是往上撲通著躥的,一日不掐,它的稈子便老了,粗了,都割下,把外皮撕了,拿鹽腌澤一夜,第二日炒炒,當早飯菜——就是周作人筆下的那種咸得齁死人的腌莧菜稈,浙地有,皖地也有——沒吃過腌莧菜稈的童年,就品嘗不出咸味的人生;空心菜開白花,喇叭狀,蜻蜓和蝴蝶最喜歡在空心菜的白花上流連。
每當黃昏,一個人坐在高高的山坡草地上,望遠處的田畈,望更遠處的晚霞滿天……彼時,尚未接觸到李商隱的五言,但一個少年的心里面,天生也是鋪有惆悵的。晚霞歸山的絢爛與短暫,怎不叫人愁緒萬端!
這些往事,于心尖尖上一年年地滑過,到得當下,終成李商隱的“向晚意不適”。靈魂與藝術相互提攜,映照千年歲月……這些莫不都是佛所言的色法與心法?
——都是有情眾生。
喜歡回到古中國去,認真地循著二十四個節(jié)氣,過過日子。這樣的節(jié)氣,總跟農業(yè)休戚相關,跟土地、自然榮辱與共,空虛發(fā)聲,滿盈靜默,它讓我一年年里學習自制,保持平靜。
節(jié)氣的排序,真是一個巨大的隱喻,春華秋實,夏長冬藏。什么樣的季節(jié)做什么樣的事情,開怎樣的花,結怎樣的果實。盛夏如此溽熱,寒冬又是那樣凜冽……天地時序自有規(guī)律可循,小小星球在浩瀚的宇宙間運行,我們只要把二十四節(jié)氣守住了,就什么都不會亂。
當日子過到芒種,天地真的靜下來,不比春天里鮮花著錦般的熱烈了。
靜下來,就好。
靜下來,讀讀古詩——躺在地板上,把陶潛舉得高高的,翻著翻著,便要昏盹而去,枕著陶潛的意誠而辭達,淺睡過去。大抵,這就是歇夏。摁住一顆心,往內收,即便不寫一個字,也不必慌張。讀書,并非一種荒廢,是另一種自制與平衡。
除了讀書,夏天還可以有大量時間,把家里所有窗簾都閉合,用來聽馬勒,聽拉赫瑪尼洛夫,聽《大地之歌》,聽《復活》,聽《安魂曲》……悠長,深厚,綿醇,把你的心一點點地自幽暗地帶引領至光明的所在。一間屋子是盛不下你那顆心了,音符可以帶你飛,飛向明朗之地,然后令你脫胎換骨。
生于世間,何時何地,我們不都是求一個靜嗎!
當有了靜氣,一切便來到眼前。
四、麥子黃時
飛機越過嶺南的群山,一路往內地來,漸漸地,白云下面,多了大片大片褐黃的麥田。身后是一對情侶,女孩說:我們這里種水稻、小麥?,F(xiàn)在,小麥黃了,快要割了。這女孩語言樸素,但有深情……我靠在椅背上小寐,被她這么一講,心間忽有漣漪,微微地蕩一下,又蕩一下,慢慢地,水紋平伏處,還居著我的童年。
吾鄉(xiāng)皖南丘陵地貌,除了廣袤的田疇,坡地少極,每家略有幾分旱地。每年秋天,山芋挖了以后,大多種點小麥嘗新。有個農諺:九菜十麥,我永遠記得。意即,農歷九月種油菜,十月點麥子。油菜成熟期比麥子早,此時,已經動鐮。麥子熟時,大約端午前后。端午前后,正是瓠子上市之際。這時節(jié),有瓠子面湯吃。
瓠子,曾熱烈地贊美過它,這里重提,尤其它的小白花,開得內斂自洽,隱在叢叢綠葉中,慢慢地,一條小瓠子綠襪子一樣落到地上去,默默地長啊長啊。忽然有一天,你想起來去到河邊的菜地,雙手拂開葉叢,無數(shù)條瓠子集體躺在地上,就為了等你來摘。
五月的熏風一日濃似一日,瓠子們長得快,一個早晨可摘下五六條。一時吃不掉,漂在水缸里,不會老。無非菜籽油紅燒,沒有肉,鮮得很,切成四方塊,一烀一鍋。以瓠子湯泡焦黃的鍋巴,宛如珍饈。這是我童年無數(shù)佳肴中的獨一味。我的童年,除了過年可以看見一點肉以外,一無所獲。一直在素淡里過下許多年,也不覺得缺少什么。
就是這樣的日子,把麥子割下,脫粒,曬干,磨成粉。剩下的麥麩,拌在粥里喂雞,或撒點到泔水里給豬吃。有限的一些面粉,媽媽們就可以用來搟面湯了。用涼開水和粉,揉,捏,稍微擱一會,醒醒,再揉成條,揪成一個個面團,攤在桌上,搟至薄片,切成廣東河粉一般的寬度,抖抖落落地堆在那里,或撒一點干面粉,以免糾纏一處。這邊把大灶點上,鐵鍋里放油,清炒切好的瓠子絲,三五下,入鹽,加水,待滾開。灶里火焰大得燎人,面湯嘟嘟嘟嘟的,跳躍著,歌唱著,冒著泡,面熟了。
前年,媽媽來合肥短期居住。到了五月,我慫恿她做瓠子面湯。吃過無數(shù)頓——瓠子并非童年時代的鮮美,面湯嚼在嘴里,絲毫不見麥香。什么是麥香呢?形容不好。嗅覺是最敏感的人體器官,童年的氣味會跟隨終生,也是另一種基因密碼,溶于血液里的,任憑日后怎樣稀釋,它依然在那里流淌。我媽媽繼續(xù)做,她誤解了我,以為喜歡吃,實則,吃下去胃已經不舒服了,可是我不想掃她的興,繼續(xù)捧場。吃完一碗碗面湯,那些黃昏,我在白楊下散步,不免思前想后,半生往矣,人為何連一碗童年的面湯都求而不得?這些小而又小的愿望啊。
一天,在菜市看見賣山芋干的,立刻想起外婆來。舅舅將山芋一擔擔挑回家,暫時吃不掉,外婆就切成片,一籃子一籃子挎在胳膊上,攀上木梯,撒在屋頂上,曬干,儲存起來。冬日,搭在早飯粥里,抵飽,山芋干上留有陽光的味道。有時,味覺也可轉化成嗅覺——把棉絮放在太陽下曬一天,晚上抱回來,小身體躺進去,情難自禁要拿鼻子去嗅棉被的味道。要說我的童年何曾有過什么豐腴和繁華,那簡直是藏在山芋干稀飯和隆冬蓋過的棉絮里了。
每回出差或因私外出,遲鈍的神經無論被禁錮多久,都可瞬間蘇醒過來,與外界對接上,看什么都新奇。一年夏天,出差深圳,有一頓午餐,被友好宴請,山珍海味應有盡有,一概不貪戀,獨獨熱愛那一杯甘蔗香茅水,裊裊地氤氳舌尖,直抵肺腑,而窗外鳳凰木開得妍麗。
去年在云南普洱咖啡交易所,一行百人硬是把人家貨架上的展覽品全部買光。當提上購物袋,站在烈日下等車時,忽然悲從心來——我這樣的一個神經衰弱連咖啡都無福享受的人,何苦偏要買這些分送眾友親朋?那一刻,真是十萬里悲風呼嘯而來,簡直要在美艷的火焰木下痛哭一場。這次在深圳文博會,當抱著膀子晃悠時,異域姑娘追著我,非讓我嘗嘗貓屎咖啡,我一邊謙讓一邊擺手,倉皇而逃,弄得姑娘好生失望。她如何明了一個一夜未眠的人該怎樣抵擋這世上最令人激蕩的誘惑。一貫克己,忍耐,放棄,直至活成苦行僧,直至去二樓展廳一眼望見李叔同像時,站在那里,心上滾過萬千雷霆,仿佛要失聲痛哭。
扯來扯去的,今天在菜市確乎買了一條小瓠子,準備晚餐做面條瓠子肉絲湯。還買了四五根嫩筍,無論焯水的,還是剛剝出的,一律八元一斤。我對筍主表達了不滿:這不公平。筍主言:你隨便選嘛。新鮮的筍可以放冰箱冷藏,焯水后的留不住。等孩子胃口好些,再做一道夏筍雞湯。
小區(qū)里的李子快要熟了,杏子一夜間被摘光,海棠木瓜一日日地圓潤起來,合歡花裊裊婷婷,石榴花年年熱血猶在,開得壯闊……風吹過來吹過去的,就是這樣的人世啊。
五、流落世間的信
汪曾祺書信集里,給妻子的信最多,大多平常俗事。去愛荷華當訪問學者,寫得勤,信中遍布微塵一樣的雜事瑣事。有一封信末尾,突然寫,“想卉卉了”。這是爺孫情。曾讀到過卉卉寫的一篇文字,當?shù)闷鹞牟伸橙?。在那些給妻子的信中,未能讀出熱烈與深情……或許公開出版時,刪了的。
楊絳不是說錢鍾書出國期間每天給自己寫信嗎?回國當面交給她。那些信中想必飄蕩著滾燙的熱情吧。她不是還在《圍城》的序里特意申明,夫君曾經評價過自己:集妻子、情人、朋友于一身嗎?
前陣,讀契訶夫書信。同一段時間,他與畫家列維坦同追一個姑娘,痛苦得五內俱焚。他在信里謙卑地對女孩說,請以后不要在給我的信中,提及列維坦了……叫人仿佛看見了一位恃才慢世之人,怎樣克制著巨大屈辱,而痛苦萬分地寫下這一卑微的乞求。那些書信中的文字,是和契訶夫的心融在一起的,那么溫暖的心腸,到底融化不了她。在另一封信里,契訶夫自尊地總結:“麗卡,我熱烈地愛著的,不是你。在你身上,我愛著我過去的痛苦和逝去的青春?!弊x了這樣的信,特別可以淘洗人,凈化人,仿佛那一刻,我化身契訶夫,愛而不得的契訶夫,將自己擱在無邊的苦汁里煎熬,然后更加發(fā)奮著述,終究將自己的感情升華了,并心懷熱望,日后的她可以給予點滴肯定,這樣方才配得上——愛她。
這被兩個天才愛了多年的麗卡,到最后,既不嫁列維坦,也無意于契訶夫,卻跟著一個二流的作家私奔去巴黎。
這么個糟心的結局,頗為符合生命邏輯。
愛,從來不遂愿。
有一天黃昏,騎車經過一條小河,漫天夕光籠罩著我,籠罩著小河,籠罩著這世間的一切,恰如微風拂面,忽然想起朱生豪寫給宋清如的一句話:一覺醒來,甚是愛你。
情深不壽。寫出如此詩性語言的人,早早逝去。剩下的那個收信人宋清如于世間荒寂著,文革間,大約為了生計,與一個平凡的人同居,也有了孩子的吧。只是,她至死都不承受,他是自己的丈夫。精神上沒有契合度的男女,談不上愛不愛的了。
這些年,讀過許多書信,頗多感慨。徐志摩的,不太能讀下去,似無深情,大而無當?shù)奶鹉?。倒是他的死,重新塑造了另一個陸小曼。
魯迅的情書,也不太能讀得下去。一個偉大的孤獨的靈魂,遇上一個比自己年輕許多的學生,幾番風雨,情難自制,也是應該的,要什么深刻而錐心的呢?許廣平后來的文字,一絲靈氣也無,拿與蕭紅比,可要差得遠了……但她的一生,不都完全奉獻給了這位偉大的作家了嗎?好友寄來《我與魯迅》一書。書里收錄一部分兩地書。魯迅在年輕人的大力助攻下,許也掙扎很久很久,方寫:我可以愛。
年輕人回應道:你就愛我一人。我們無愧于心,對得起人人。
到這里,似乎將我打動了。出于世俗陳規(guī),兩人頗為膽戰(zhàn)心驚。不是嗎?
《朱安傳》里,有一個情節(jié):某日,北京家里來了許多親戚友朋,大家正吃飯的當口,朱安忽然當眾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大聲數(shù)落:我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魯迅在一旁苦笑著對朋友言:你看,她在示威了……彼時,他與許廣平尚未開始戀情,漫天漫地的苦澀,也是無可言說。許廣平在信中說自己與魯迅“甘苦相知”。
對呀,相知最重要,比柴米油鹽高級得多。讀汪曾祺家信,只讀到后者,不見前者,似乎他也夸過妻子將自己的演講稿譯得好,博得了美國人的贊賞。這也算相知一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