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鑫
玉米秧子被牛踩了一腳之后,它站過的地方就陷了下去,空出一株玉米秧的位置。我盯著那個坑,那株玉米秧子緊貼地面,沒有一點要站起來的意思。我看著它,想不通怎么能這樣,一株玉米秧子怎么會說死就死了?
我總覺得,指甲長了剪短又長上來,樹葉黃了會綠,但竟有些東西空缺了就再也不回來了,才明白這世界上有很多東西,就像被踩進土里的玉米秧一樣,總有一天會突然空缺。并且這種空缺,誰都會遇到,甚至伴隨一生。
我從童年開始,就在經(jīng)歷各種空缺。小時候寡言,怕到人群里去,路上遇見村莊里的人只是嘿嘿一笑。去學校上學,看到老師黑黑的臉,就想把自己從教室里抽出來,倒回到家里。不過還是得面對,我整天悶不吭聲,這種靜態(tài)的別扭,直到遇到堆金才得以緩解。他和我相反,一上課就想說話,每一任同桌都受不了他,老師覺得我不說話,堆金要是坐我身邊想說話也沒得說,沒想到弄巧成拙,堆金竟然打開了我這把生硬的鎖。
他竟然成了我遇到的第一個突然消失的人。他將一瓶劣質(zhì)白酒灌進自己12歲的身體后,再沒能醒來。堆金的離開讓我明白人有一天也是會突然空缺的,但母親的離開,卻讓我理解了空缺帶來的痛到骨子里的悲傷。
毫無征兆,我在放學回家的途中被截住了,來接我的人說母親出事了,得趕緊去看看。一路上沒話,跑到山坡上的時候,一車土豆翻在路上,母親躺在父親懷里。我別過頭,想把淚水憋回去,可是無濟于事。她被送到醫(yī)院前眼睛還是睜的,送回來就一直閉著眼睛。那個傍晚,在一一和親人們告別之后,從此家里的院子里、炕上、飯桌上就空出母親的位置。父親和他的幾個孩子守著母親留下的空缺,度日如年。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父親被我?guī)нM城。父親走了,村莊里就空出了他的位置。留在村莊里的人,再也看不到父親扛著鐵鍬把地里的糞土堆拍得瓷實又圓溜,五里外的集市上也看不到父親躲在小飯館里和他的酒友吆三喝四把一瓶瓶啤酒灌進肚子里。
看不到的太多了,我像移走一棵樹一樣,硬生生把父親連根拔起。村莊里空出來的部分,突然出現(xiàn)在城市的小區(qū)里,又變成了另一種風景。這個走路佝僂著腰的小個子男人,一張嘴就露出兩排黃牙,不用說話就知道方言一定帶著土味。滑稽的是,他懷里抱著的小姑娘,咿咿呀呀說一口普通話。父親小心翼翼,怕露出破綻,這個在村莊里無比威嚴的父親,沒有了在田間地頭的神氣,面帶怯色,悄悄地活著。
剛來城里的時候,父親的手機總是不閑著,不是他打給村莊,就是村莊里有人打給他。其實,電話接通也沒啥說的,無非就是問問對方好著嗎,然后就不知道說啥。每次放假前,父親總會像馬上放假的孩子一樣,迫不及待,得到我的應允之后,他大半夜就爬起來去車站。我從來沒教過他怎么買票,但是每一次他都會很順利地返回故鄉(xiāng),用自己的方式去填補那個缺失了許久的空缺。
今年清明節(jié),陪父親回村莊給先人們上墳。兩個空缺者回到村莊,跪倒在墳地里,瘋長的野草把每一個墳堆蓋得嚴嚴實實的,父親清理完他父親身邊的草,又清理了我的母親身邊的草,然后在兩座墳之間,清出一塊空地。
我沒明白父親為何在一塊空地上折騰半天,不過離開的時候,回了下頭才看清楚,原來祖父和母親的墳地之間,恰好留出一座墳的位置。這塊空地,是他留給自己的。這時候把它空出來,是想著在村莊里早早選下一塊空地方,安放這些年的空缺,以及多年后將永遠空缺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