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丹青
初秋的早上,我和妻子吃過早飯,開車直奔新潟,我們的目的地是早已約定好的——紅點鮭洄游地。汽車行走平穩(wěn),遠山已經(jīng)有成片的樹林被楓葉染紅。妻子放下車窗,一股清爽的空氣頓時漫入車內(nèi)。我覺得眼睛發(fā)亮,醒人的空氣溢滿我們的周圍。妻子興奮地說:“這分明是森林浴??!”
我們又前行了一段路,聽見溪流“嘩嘩”的水聲,又像是風吹樹枝搖曳發(fā)響。把車停在山道邊上的一個空場地,下了車。越過眼前繁密的樹葉往下看,是一條溪流。我拿出地圖一看,果然沒錯。這里畫著紅點鮭洄游的記號。于是,我們準備好漁具,開始裝備。
山林的小溪流過巖石的縫隙,咬縫處,有的連一條魚都難鉆進,水紋清澈細膩,縫隙大的地段兒寬如河谷,水勢洶涌,傾瀉而下,整個溪流變化莫測。水流的歡聲像無數(shù)風鈴一起在空中飄動,泛起不息的鳴響。在溪流緩急的交接地,有幾位釣魚人站在淺灘,紅色的多兜上裝奪人眼目,活像塑泥人兒擺在那里紋絲不動。
“我先替你找魚?!逼拮诱f完就先蹚水下去了。
妻子的褲腿挽過膝蓋,袖口捋到肩頭,手持觀水望遠鏡一步一步在水中行走。在快到巖石的附近忽然止步,蹲下身子仔細地看眼前的水域。
“快來呀,快來?!彼舐曊泻粑?。
我疾步踩過水中的巖石和泥沙?!澳阊刂沂种傅牡貎嚎?,仔細看。”她說著,指向四米開外翻騰的水面。
狂亂的水流旋轉(zhuǎn)出數(shù)不清的圈圈兒,在每一道水圈兒弄變形的溪流底床,我看見渾身顫抖的魚在沖前拼命地游動。它們一條接一條,逆水擺尾,扎成好幾條水影的粗線。我正要下魚鉤,抓住這個好機會,妻子攔住我:“先別下魚鉤,你看它們多頑強啊?!?p>
我俯下身子,繼續(xù)觀察。一條條的魚似乎是編排好的縱隊,保持筆直的方向,迎著激流奮勇直上。它們是無聲的,但是正因如此,魚不停搖擺的身姿好像非要把那份強烈的情緒表達出來不可。我看著溪流中的魚,不得不驚嘆這樣頑強的生命力。妻子原地不動,左手仍然攔在我的胸前,始終沒讓我開戒。
“這可是好機會呀,我下魚鉤嘍?!蔽矣行┢炔患按?/p>
“你等等,這是紅點鮭?!逼拮佑行┡d奮地說,“沒錯,你看它們身上的斑點,多清楚啊,入水里有點兒發(fā)黃,出了水肯定發(fā)紅?!?/p>
妻子攔我的手沒有收回,她專心地看著魚問我:“你知道紅點鮭干嗎逆著水游嗎?”
我想起以前妻子說過,紅點鮭是為了產(chǎn)卵才逆流而上的。
妻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魚,片刻,她說:“你看它們的魚肚子都那么大了,還硬游,多勇敢??!”
是?。〖t點鮭真不簡單,它們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們在這兒,或者說,就算紅點鮭知道我們是釣它們的殺手,但它們并不躲藏,也不逃生,視死如歸。
“那咱們別釣紅點鮭了?!蔽野哑拮訑r我的意圖說出來,自覺很得意。妻子先是沒說話,她的目光還是集中在紅點鮭狂游溪流的水面上。波光粼粼,魚影交錯。她轉(zhuǎn)過臉對我說:“咱們幫紅點鮭一把吧?!?/p>
“幫紅點鮭,怎么幫呢?”我已經(jīng)罷釣,應該成了紅點鮭的救世主,除此之外,還怎么幫呢?
“拿漁箱來?!逼拮訉ξ艺f,“把紅點鮭放進去,送它們到產(chǎn)卵的地方?!?/p>
“那是什么地方?”
“山上!”妻子說著,朝岸邊走去。
我跟在妻子的后面,蹚水小跑。我拿起漁箱,妻子拿上釣魚用的漁罩子。為了裝運紅點鮭,我們又蹚回剛才的水域。
終于,紅點鮭游入妻子張開的漁罩子里,左突右撞,似乎還不知道這是專門來護送它們的。我趕緊撈滿一漁箱水,把漁罩子倒進漁箱。妻子和我又這么一遞一倒幾回,漁箱里游滿了紅點鮭。
午后,我和妻子裝好漁箱,兩人抬著,踏上了沿著溪流邊上的山路。比早上更強烈的陽光透過清秋楓葉輻射山林,我們踏著紅黃的落葉一步一步向上走。妻子始終笑瞇瞇的,我的眼睛被從樹梢尖兒露出的太陽晃住,視野竟是金光燦燦。
我們抬著漁箱汗水直淌,氣喘吁吁,來新潟的目的似乎已經(jīng)變成了爬山,爬一座不知名的山。
沒走多時,山路陡然變窄,沿道的溪流分叉兒開去,在山下的巖石后面匯聚成潭。從水潭的盡頭傳來大片大片的流水聲,周圍還有紛紛揚揚的水花。
原來,我們來到了一個小瀑布前。
“紅點鮭到站了?!逼拮右贿呏钢俨家贿呎f,“魚是游不上這個瀑布的,這水潭就是終點?!蔽覀兎畔聺O箱,急忙蹲下身子,盯著水潭看。如果有魚,那就證明這是紅點鮭逆流而上的目標,同時也是它們產(chǎn)卵的秘境。
水潭的水比山下溪流還清爽。妻子屏氣掃視水潭,片刻,她輕聲而激動地對我說:“有了,是紅點鮭,沒錯!它們特安靜,一點兒都不動?!?/p>
水是流動的,然而,紅點鮭固定地懸浮在水面的低處。好像電影里的定格畫面。我們把漁箱里的紅點鮭倒入水潭,它們輕松自由地游起來。轉(zhuǎn)出幾個圈圈兒后也和剛才的魚一樣停在某個位置上不動了,好像掛在了水中。
天將晚,夕陽盡染山林,金秋之色愈加濃厚。也許是由于刺人的陽光不像午后那么直射水潭,此時的水格外清凈,清凈得恨不得叫你數(shù)出水底下有多少塊鵝卵石。
妻子一直沒吱聲,她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水中的紅點鮭。嘩嘩的水聲雖然沒有停息的時候。我只能用“安寧”這個普通的詞匯來描述我的心境。
“你看你看,你快看?!?/p>
這時,妻子輕聲而急促地叫我。她已經(jīng)趴在了巖石上,水面幾乎沾到她的鼻子尖。我也趕緊靠在她的身邊趴下,看她盯著的水潭。
紅點鮭開始游起來了,它們像彈出的橡皮筋兒,一蹦一跳,在水中橫豎穿梭。那活躍的情景可以和水潭盡頭傾瀉而下的瀑布相比。原來,雄雌紅點鮭在尋找伙伴的時候,先是靜止一段時間,相互感知、認可。忽然間,它們的跳躍戛然而止,兩只一對,分別沿水底散見的大石塊俯身停住。一瞬間,它們像發(fā)了瘋似的全身抖擻,魚身的每個斑點都在膨脹、伸縮、震顫,乃至痙攣……紅點鮭產(chǎn)卵了,無數(shù)卵子排出體外,從水底卷起圓形的云霧,冉冉升起。魚張著大嘴,恰似一座閃光的雕塑,默默地昭示母性的力量。
這就是生命的誕生!一群經(jīng)受大自然洗禮的新生命從紅點鮭身上噴涌而出。它們喜悅、興奮、歡呼、沸騰……我們的手緊緊地、緊緊地握在了一起,被眼前的生命贊歌深深地打動了。
晚上,我們回到停車的山道,在附近的山腰上找到一塊小小的空地,支起帳篷,在野外露宿了。
那一夜,初到日本的妻子和我都做了一個甜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