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翔翔
為格魯吉亞之行做準備的時候,斯瓦涅季(Svaneti)、烏樹故里(Ushguli)這兩個地名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不同來源的信息碎片拼湊在一起,勾勒出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特別是烏樹故里,這個音譯的中文名字不僅越來越耳熟,還能品出些悠遠的意味。
于格魯吉亞人而言,烏樹故里是“心中的日月”,沒去過的會心心念念,去過的會念念不忘。從格魯吉亞第二大城市庫塔伊西(Kutaisi)出發(fā)的早上,我向翻譯拉烏里問起烏樹故里,這個一路上談歷史像學(xué)究、聊政治像憤青、進了餐館就是美食達人的40歲老男孩,竟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然后他望著窗外輕聲說:“真的,特別美,我去過一次,怎么會有那么美的地方?”那神情既是回憶又是向往。
從地圖上看,烏樹故里幾乎是在庫塔伊西的正北方,直線距離才100公里左右,但實際行程要復(fù)雜得多。
烏樹故里所在的上斯瓦涅季地區(qū),與俄羅斯僅一步之遙。
烏樹故里所在的上斯瓦涅季地區(qū),緊靠大高加索山脈的崇山峻嶺,與俄羅斯僅一步之遙。它既不通飛機也不通火車,連像樣的公路都沒有,唯一的進入方式就是先到上斯瓦涅季的首府梅斯蒂亞,然后換乘當?shù)厝笋{駛的吉普車前往。
上斯瓦涅季地區(qū)雖然念著有點拗口,聽著也沒烏樹故里那么有詩意,卻是登記在聯(lián)合國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上的正式名稱。
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7世紀初,古希臘歷史學(xué)家斯特拉波曾在其著作中有所提及。在漫長的變遷中,上斯瓦涅季在不同的王國、君主之間輾轉(zhuǎn),也大勢所趨地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禮。12世紀中至13世紀初,整個斯瓦涅季曾向南在今天的格魯吉亞版圖內(nèi)穩(wěn)定擴張。然而等到蒙古大軍西進,“西方中的東方”的地理位置,讓格魯吉亞正好是刀鋒所向,全境幾乎陷落,疆土分崩離析。
斯瓦涅季歷史與人類學(xué)博物館
拜地形所賜,加上當?shù)厮雇艘元毩ⅰ⒕髲?、驍勇著稱,上斯瓦涅季躲過了蒙古人的鐵蹄,而且再未受到戰(zhàn)火的波及。即便在格魯吉亞加入蘇聯(lián)后,上斯瓦涅季也基本保持了“天高皇帝遠”的超然地位。然而副作用是,它漸漸遠離主流社會,成了一個山中“孤島”。
梅斯蒂亞(Mestia)既是上斯瓦涅季的門戶也是中心,是每個想去烏樹故里的人必經(jīng)的落腳處。越靠近它,盤山路的狀況越是不靠譜,經(jīng)常是在峭壁與懸崖之間的坑洼路面上顛簸。地勢之險初露崢嶸,預(yù)示著第二天去烏樹故里的路程只怕會更加艱難。
等到看見“斯旺塔”,梅斯蒂亞就到了。“斯旺塔”也稱碉樓,是斯旺人獨有的建筑,古已有之。斯旺塔以石塊堆砌,最高處有向外突出的槍洞,山形的塔頂,用混合碎石的灰泥加固。它與主屋相連,比主屋高出至少一倍,可達10~25米,分3~5層不等,每層地板皆有出入口,以花崗巖石蓋遮擋,整座建筑非常堅固。
歷史上,斯旺人長期處于半游牧半農(nóng)耕的狀態(tài),不同氏族之間紛爭頻起。因此,家家戶戶皆有的斯旺塔,就有了非同一般的作用—居住、瞭望、抵御、避難,一塔多用。
梅斯蒂亞“市區(qū)”是山中相對平緩的一片地域。一個小廣場,幾家商店、餐館,若干必要的市政建筑,加上周圍山坡上散落著的十來個小村子,就是整座城了。
梅斯蒂亞雖小,卻有一座非常不錯的斯瓦涅季歷史與人類學(xué)博物館。灰白色的鋼筋混凝土,鑲嵌棕褐色的原木,線條簡潔的現(xiàn)代化造型糅合了大自然的氣息。它獨自坐落在市區(qū)外圍的山坡上,與青山綠水、小村莊為伴,生出一種“撞色”的和諧感。
展覽本身也相當有水平。展柜的布局、展品的擺放、展廳內(nèi)的燈光與溫度……種種布置并不輸大城市的博物館,甚至在有些細節(jié)上做得更完善。六大展廳,我依次看過,在時光里逆向而行,見識宗教的傳播、鍋碗瓢盆的日常、金戈鐵馬的戰(zhàn)爭、紙醉金迷的王侯將相……
1000多年來,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蘊含在了成千上萬的文物中。在它們中間,無論質(zhì)量、數(shù)量都非常出眾的當屬宗教器物。9—17世紀,上斯瓦涅季建造教堂之風(fēng)興盛不衰,雖然規(guī)模很小,但數(shù)量眾多。而且,當?shù)亟烫脹]有受到圣像破壞運動的波及,保存下來的物件多而全。有圣像、十字架、圣杯、圣經(jīng)抄本的封面等等,工藝精湛、流光溢彩,不愧為格魯吉亞之寶。
圣母瑪麗亞教堂內(nèi)部
從博物館回到住宿地時,正好趕上日落。夕陽在山巒起伏間,留下一抹長長的殷紅,像是仙子遺落于塵世的一條輕紗,隨著夜幕降臨逐漸隱去。陽臺正對著一片山坡上的村莊,家家戶戶的斯旺塔陸續(xù)點亮,溫暖得像是寒夜中的火把。
第二天清晨,輕薄的霧氣彌漫在村舍與斯旺塔之間,一派清澈怡然。
來自烏樹故里的司機一大早就來接我們。司機50來歲,改裝的四驅(qū)吉普也有些年頭了,兩者看上去都是飽經(jīng)滄桑的模樣,像是一對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老搭檔。隨后近兩個小時的車程,也證明了老搭檔才有的默契是多么重要。
去烏樹故里的路還不到50公里,一直在山中盤旋,靠近梅斯蒂亞的一段還能叫作公路,但很快就變成了石子路、泥土路??油莶黄蕉妓闶呛玫?,崎嶇、險峻才是真實寫照。有些路段夜里下了雨,泥濘不堪。而很長的一段路上,一側(cè)是巖石裸露的峭壁,一側(cè)是草木遮擋、深不可測的懸崖,路面僅比一輛卡車稍寬,可謂“百步九折縈巖巒”,冷不丁的“會車”總讓人心跳加速。
而司機的表現(xiàn)堪稱“閑庭信步”,他和一旁的拉烏里一直在聊天,但駕車又穩(wěn)又準,眼觀六路,還能向路過的熟人打招呼??简瀬碜宰詈?0分鐘,那是一段泥濘、陡峭的所謂路,它是汽車往來多次后硬生生開拓出來的。司機開始全神貫注,指揮著“老伙計”在水洼、泥淖、石塊間輾轉(zhuǎn)騰挪,一番操作行云流水。
此后,柳暗花明,路邊開始出現(xiàn)村舍和斯旺塔,雖無“阡陌交通”,已是“雞犬相聞”。一路相隨到此的崇山峻嶺,仿佛也柔和了線條;秋色從翠綠過渡到金黃,夾雜著星星點點的深紅,層林盡染。
烏樹故里號稱歐洲和高加索一帶海拔最高的人類永久聚居地。
烏樹故里到了。
烏樹故里的傳統(tǒng)美食“Kubdari”
烏樹故里坐落在格魯吉亞最高峰什哈拉(5193米)腳下的山谷里,海拔兩千多米,包括5個小村莊,號稱歐洲和高加索一帶海拔最高的人類永久聚居地。這里還保留著中世紀村莊的樣子,有古老的語言、古老的斯旺塔、古老的教堂,有的已是上千年的高齡。
車沒有直接開進村子,而是順著外圍的一條土路,直奔遠處的一座山丘。那里的圣母瑪麗亞教堂建于9—10世紀,歷史之久,在歐洲和高加索一帶都很少見。但其位置實在偏僻,鮮為外界所知。
教堂有兩層,由石塊壘起、灰泥加固,連著一座斯旺塔。如果不是外墻上已經(jīng)模糊的十字架雕刻,以及環(huán)繞一周的防御石墻,看起來和普通農(nóng)舍并無二致。外觀簡陋,里面狹小,該有的圣像、十字架等一樣不少,甚至還保存了一些原始壁畫—經(jīng)過時間的磋磨、香火的熏烤后一片斑駁,竟還能分辨出質(zhì)樸手法描繪出的形象。
游客一般會止步于村莊,并不會再驅(qū)車10分鐘來到這座教堂。實際上,除了教堂本身歷史悠久值得一看外,更重要的是它的位置極好—回望是村莊,是七情六欲的人間煙火,向前看空無人煙,是一片天地自然。
站在山丘上望去,兩側(cè)山峰交錯,氣勢大開大合。生機勃勃的草甸,自由自在地向四面鋪開,遇到山峰便匯成翠綠色的江河大川,浩蕩地向更深更遠的地方奔去。
視線的盡頭,是被白雪覆蓋的什哈拉山,它像是通往異世界的大門;若是飄來一片云霧繞在山間,便又添了幾分仙氣。天地浩瀚,大自然深不可測,這一幕是不是也打動了1000多年前第一次來到這里的人們?
離開教堂,司機駕車到了一座看上去十分古老的斯旺塔。從那里眺望,又是另一番感受。天高地遠,群山巍峨,古老的教堂濃縮成地平線上的一個簡單輪廓??粗?,仿佛看到了遠古的先民在天地之間既渺小又偉大的身影,以及在大自然面前既謙卑又倔強的神情。
等到進了村子,看到裊裊炊煙,聞到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肉香,方才的感慨暫時被拋到腦后了。路上拉烏里就念叨過這里的傳統(tǒng)美食“Kubdari”,并且堅稱,雖然其他地方也能吃到,但只有烏樹故里的最是美味。
按照官方介紹,Kubdari是斯旺人節(jié)慶時的必備,看似簡單,做好不易,需要深厚功力。而當一盤Kubdari終于被端上桌時,我的內(nèi)心卻波瀾不驚,這就是肉餅嘛!無論外形與內(nèi)在,Kubdari和國內(nèi)常見的肉餅相差無幾,只是肉餡的顆粒感更明顯一些。雖然沒有驚喜,但勝在肉質(zhì)鮮嫩,一口咬下去是實實在在的滿足感,還有熱氣騰騰的家的味道。
回梅斯蒂亞的路,還是一番司機的“越野秀”。我忍不住問,為什么游客越來越多卻沒能修好路?答案竟然就是“不愿意”。司機解釋說,當?shù)卮迕褚驗槁糜螛I(yè)受益,但并不愿意過多改變現(xiàn)狀。他還舉了個例子,曾有某大公司想在烏樹故里開發(fā)礦產(chǎn)資源,卻被村民一致拒絕了。司機言語間頗為自豪。
也許,隨著世事變遷,倔強又獨立的斯旺人磨練出一種難得的通達,在實際的誘惑與內(nèi)心的堅持之間平衡取舍,以特有的方式保護著那些他們最珍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