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
央視南院食堂,有一天集體吃飯時電視上正重播《時空連線》,我是主持人。
陳虻吃完飯給我打個電話:“人家說,這人還是陳虻招的?你可別讓我丟人。”說完把電話掛了。
他罵人的這個勁兒,史努比說過——讓人輕生的心都有。偏偏,他罵的都是對的。
他審一個人的片子,審?fù)臧褜Ψ浇羞^來,問人家多大歲數(shù)了。對方莫名其妙,問這干嗎。他說:“看你現(xiàn)在改行還來不來得及?!?/p>
他嫌我小女生新聞的那套路數(shù):“你簡直矯揉造作不可忍受?!?/p>
小女生氣得血上頭,眼淚打轉(zhuǎn)。
他還說:“批評你不可怕,對你失望才可怕?!?/p>
直到他看我真沒自信了,倒是對我溫和點了:“你得找到欲望?!?/p>
“我欲望挺強的呀?!蔽一刈臁?/p>
“你關(guān)心的都是自己,你得忘掉自己。”他說。
“怎么才能忘掉自己?”我擰巴得很。一期節(jié)目三方連線,我得時刻想著我的身體要擰成三十五度、四十五度、六十度角,還要想臉上的表情、語言、化妝、衣服。這一場下來什么都得想,我怎么能忘掉自己?
“回家問你媽、你妹,她們對新聞的欲望是什么,別當(dāng)了主持人,就不是人了。”
我問醫(yī)生朋友:“為什么我呼吸困難?”
他說:“情緒影響呼吸系統(tǒng)使呼吸頻率放慢,二氧化碳在體內(nèi)聚集造成的?!?/p>
“有什么辦法嗎?”
“嗯,深呼吸。”
上樓的時候,我深呼吸;下樓的時候,我深呼吸。我看著電梯工,她松松垮垮地坐著,閑來無事,瞪著墻,永遠(yuǎn)永遠(yuǎn)。我強烈地羨慕她。
上班時只有在洗手間,我能松垮兩分鐘。我盡量延長洗手的時間,一直開著龍頭,一邊深呼吸,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知道自己身上已經(jīng)開始散發(fā)失敗者的味兒,再這樣下去誰都會聞出來了——在動物界,你知道,只要你散發(fā)出那樣的氣味,幾乎就意味著沒有指望了,很快,很快,就會被盯上,被毫不留情地?fù)涞乖诘?,同伴會四散奔逃,甚至顧不上看你一眼?/p>
我決定自己做策劃和編輯,找找那個抽象的欲望是什么玩意兒。
每天給各個部委打電話聯(lián)系選題。大老楊看我給外交部打電話聯(lián)系大使被劫案的采訪覺得好笑:“得多無知才能這么無畏啊。”但居然聯(lián)系成了。錄節(jié)目的時候他負(fù)責(zé)拍攝,沖我一點頭。我心里一暖。
我每天上午報三個選題,下午聯(lián)系,晚上錄演播室,次日凌晨剪輯送審。
就這么熬著,有個大冬天凌晨兩點,人都走光了,沒人幫我操機,我自己不會,盯著編輯機,心想,我不干了。天一亮我就跟陳虻打電話,去他的,愛誰誰。
我在桌邊坐著,惡狠狠地一直等到七點。電話通了,陳虻開口就問:“今天是不是能交片了?”我鬼使神差地說:“能。”我抱著帶子去另一個機房,編到第二天凌晨三四點。大衣鎖在機房了,穿著毛衣一路走到電視臺東門。我是臨時工,沒有進(jìn)臺證,好心的導(dǎo)播下樓來,從東門口的柵欄縫里把帶子接過去。回到家電梯沒了,爬上十八樓,剛撲到床上,導(dǎo)播打電話說帶子有問題,要換。我拖著當(dāng)時受傷的左腳,一級一挪,再爬下去。
大清早已經(jīng)有人在街上了,兩個小青年,驚喜地指著我,我以為是認(rèn)出了我。
“瘸子。”他們笑。淺青色的黎明,風(fēng)把天刮凈了,幾顆小銀星星,彎刀一樣的月亮,斜釘在天上。
白巖松有天安慰我:“人們聲稱的最美好的歲月其實都是最痛苦的,只是事后回憶起來的時候才那么幸福?!?/p>
(田宇軒摘自“慢書房”微信公眾號 圖/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