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萍
摘 要:夢是人潛意識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既是虛無縹緲的泡影,卻又能引發(fā)人無窮盡的創(chuàng)造靈感。尤其對于文人來講,這種由夢境帶來的創(chuàng)作靈感表現(xiàn)的更為明顯,本文就清代滿族女詞人顧太清僅存的七闕記夢詞進(jìn)行分析,試圖探索詞人夢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隱性情感。
關(guān)鍵詞:顧太清;記夢詞;夢中人;夢中事;夢中景;暮年之夢
夢以它特有的神秘感受到古今文人的青睞,他們對夢情有獨(dú)鐘,借其創(chuàng)作大量的文學(xué)作品來表達(dá)情感,這些與夢有關(guān)的文學(xué)作品是創(chuàng)作者主體思想和生存狀態(tài)的一種反映。顧春,清代女詞人,姓西林覺羅氏,因系鄂昌之裔,改姓顧氏,字梅仙,號太清。常自署名太清春,晚年也自署太清老人椿。有記夢詞七闕。
一、悠悠往事,不堪回首:記夢中人
顧春雖作詞較晚,其詞情卻毫不遜色。這首《鵲橋仙·夢石榴婢》是她最早的一首記夢詞,亦是悼亡詞。
一年死別,千年幽恨,尚憶垂髫初會。眼前難忘小腰身,侍兒裏,此兒為最。
悠悠往事,不堪回首,空墮傷心清淚。夜深時有夢魂來,夢覺后、話多難記。鵲橋仙,為這首詞的詞牌名,《欽定詞譜》中說“鵲迎橋路接天津”“始自歐陽修,因詞中有句,取為調(diào)名?!庇钟嘘愒n《歲時廣記》卷二六引《淮南子》,謂此調(diào)因詠牛郎織女鵲橋相會而得名。石榴是顧春的侍婢,因性情與她相近,得其厚愛。石榴年紀(jì)不大卻聰慧,能略懂顧春詩的精妙處,有意向其習(xí)詩,卻惡疾纏身早逝,顧春有詩《哭石榴婢》,石榴過世一年,顧春時常掛念,這首《鵲橋仙·夢石榴婢》“行文柔,婉似水,筆致纏綿,悠悠相思中,包含著濃濃之意?!斌w現(xiàn)出顧春與石榴在階級等級明顯的封建社會中難能可貴的主仆情誼。往事不堪回首,失去一位日夜陪伴的貼心人,空閑寂寞詩都無人訴說。詞人只能在夢中與之娓娓相談,怎奈“夢覺后,話難記”,這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油然而生。
二、半生嘗盡苦酸辛:記夢中事
顧春的祖父鄂昌系雍正朝權(quán)臣鄂文泰之侄,乾隆朝因文字獄受株連,被抄家賜死。因此,顧太清一出生便是“罪人之后”,她早年生活困苦,又因?yàn)榧沂莱錾淼葐栴},雖與奕繪貝勒兩情相悅,卻受到各方阻撓,假托為榮親王府護(hù)衛(wèi)顧文星之女,上報宗人府,才得以嫁給奕繪作側(cè)福晉。太清詞大多清麗唯美,而這首《定風(fēng)波·惡夢》讀來使人一驚,傷懷且萎靡。
事事思量竟有因,半生嘗盡苦酸辛。望斷雁行無定處,日暮,鹡鸰原上淚沾巾。
欲寫愁懷心已醉,憔悴,混混不似少年身。噩夢醒來心更怕,窗下,花飛葉落總驚人。
她祖父鄂昌受到胡中藻文字獄牽連被誅,此后家道中落,太清幼年流落江南,漂泊異鄉(xiāng),備嘗艱辛?!笆率滤剂烤褂幸?,半生嘗盡苦酸辛”就少年時期的困頓生活究其原因,“望斷雁行無定處”,凄苦之情難以言表。《詩經(jīng)·鹿鳴之什·常棣》中“鹡鸰在原,兄弟急難”說鹡鸰飛落在原野上,兄弟相救急難中。太清有兄鄂少峰,妹西林霞仙,在這里便是對手足心懷不安的深沉想念。上闕是詞人對夢的追憶,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下闕是詞人稍清醒后的思緒,種種復(fù)雜的心緒凝結(jié)成“欲寫愁懷心已醉”,表現(xiàn)出詞人內(nèi)心愁悶卻寫不出來的無奈及受過創(chuàng)傷后的麻木心境。這首詞就是對苦難生活的回憶,來自對生活本身體驗(yàn),沒有任何特意的修飾,在她內(nèi)心里年少的漂泊生活及導(dǎo)致她漂泊的事件就是她的“惡夢”,讀來令人凄然且生愴然之心。
三、煙籠寒水月籠沙:記夢中景
太清的詞多寫別致的景物,這與她喜游山水的性情有關(guān),這首《江城子·記夢》生動地寫出了詞人的夢中景致。
煙籠寒水月籠沙。泛靈槎,訪仙家。一路清溪雙槳破煙劃。才過小橋風(fēng)景變,明月下,見梅花。
梅花萬樹影交加,山之涯,水之涯。澹宕湖天韶秀總堪夸。我欲遍游香雪海,驚夢醒,怨啼鴉。
此時詞人身處北方,卻夢回江南,引唐人杜牧《夜泊秦淮》中“煙籠寒水月籠沙”一句,寫出了薄煙霧繞下的秦淮河夜景,詩情畫意深入人心?!胺红`槎,訪仙家”,晉張華《博物致》:“年年八月,有浮槎來去不失期。”此后便有浮海尋仙求道之說,這里用作典故。“靈槎”即仙船,詞人乘仙船訪仙人?!耙宦非逑p槳破煙劃”,詞人乘著小船,蕩著雙槳,沖破水面的煙雨一路前行?!安胚^小橋風(fēng)景變,明月下,見梅花”,實(shí)際上在夢中人通常會把平日里的期望帶進(jìn)來,以實(shí)現(xiàn)白天看不到的景象,整篇詞都沒有交代夢中的時間,詞人在夢境是忽略了時間季節(jié)的規(guī)律性的,這并非不合理,因?yàn)閴舯緛砭褪菑?fù)雜交錯的,開篇似在寫春雨江南夜,而后又寫“見梅花”,在這里可以看到詞人年少時在江南待了不少時間,見了江南冬春各季各景,都留下了很美好的印象,而這種朦朧夜色煙雨行舟看梅花的場景在北方是見不到的,因此一下子都涌入到夢中來,由此看來,夢的開始便是個美夢了。下闕首句“梅花萬樹影交加”,姑蘇鄧尉山遍植梅樹,在溶溶月色下,梅的花影與樹影倒映在水里層層相疊,美不勝收,贊慨之情油然而生。鄧尉面臨太湖,左近太平山,所以說“山之涯,水之涯”“澹宕湖天韶秀總堪夸”,月、梅、山、水、扁舟、孤人,一篇靜謐祥和之景宛如一幅畫卷,美不勝收。詞人沉醉于這夜色江南煙雨中怡然自得,難以自拔,“我欲遍游香雪海”,鄧尉山盛產(chǎn)梅花,飄香數(shù)里,清康熙時江蘇巡撫題“香雪?!笨淌诖?,得此名。詞人正想好好暢游一番,卻不料“驚夢醒,怨啼鴉”,真是擾興致。好夢不常做,如此美夢更是難得。再有《浪淘沙》一闕:
夢游一處,曰天籟寺。壁間有詞,牢記半闕,醒即筆之于簡。蓋《浪淘沙》也,足成一首。
樓外雨初晴,人倚云屏。月華如水照吹笙。多事夜寒添半臂,春也無情。
殘燭尚熒熒,好夢初驚。紗窗曉色已平明。天籟不知何處寺,一片虛靈。
據(jù)作者小序,詞人在夢中游至一處名叫天籟的寺,寺壁有詞半闕,醒后就立即寫下并補(bǔ)下闕使成為一首完整的詞。上闕是夢中詞,下闕是詞人補(bǔ)筆,詞人寫下闕以上闕為據(jù),作補(bǔ)遺,上闕中提到一女子靠著屏風(fēng)回想昨夜的皎皎月光及春夜寒冷自己還添了衣裳,原是夜里下了雨加劇了寒冷。下闕詞人以該女子的口吻繼續(xù)說熒熒燭火,好夢初醒,恐是太清做了個夢中夢,還仔細(xì)回味著這夢中天籟寺是在何處何寺?想了良久也只是“一片虛靈”,徒留這虛幻縹緲的美好回憶。這如同莊周夢蝶,不知是“人夢蝶”還是“蝶夢人”,又如李商隱的“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碧逶谶@里記述的是一個很美的夢境,只是夢境再美終究是夢,醒后一切都化為泡影。在她看來,對于美好的事物不必刻意追求,一切皆不過是過眼云煙。
四、好夢流連怕醒:暮年之夢
顧春學(xué)詞是在和奕繪成婚十之后,她少年顛沛,未必能有系統(tǒng)的學(xué)習(xí),所以她的詞以新奇敏銳的觸覺為上,對夫?qū)τ?,對景對物都有極深厚的感情。太清孀居幾十年,經(jīng)歷了人世大喜大悲,至晚年對人生更是淡然。這首《醉太平》是太清七十三歲所作:
辛未十二月初六日,夜夢一麗人,貌甚美。時樣宮妝,坐磐石對月鼓琴。聲音清脆,指法圓活,俟其曲終,予請其字,即轉(zhuǎn)琴背,有徑寸金字圖章一方,篆“華軒”二字,傍有小金字行書兩行,月下不甚了了。指其圖章以示曰:“即此也。”予叩其所傳,答以“曹和尚”,俯笑曰:“非僧也。因年老脫發(fā),故有和尚之稱。”言畢,欲行再鼓,忽被啼鳥驚覺,醒來譜此小令,以記其事。
風(fēng)清月清,鸞鳴鳳鳴。誰家繡閣娉婷,借冰絲寫情。
云聲水聲,魚聽鶴聽。惱人好夢偏驚,是山靈化成。
據(jù)首詞序可知太清夜里夢見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坐在石頭上對月?lián)崆?,女子指法靈活,琴聲清脆婉轉(zhuǎn),等她彈完一曲,詞人上前去問她的名字,她轉(zhuǎn)過琴背,指上面的圖章說,這就是了,詞人答“曹和尚”,她笑說不是曹和尚,只不過是年紀(jì)大頭發(fā)掉了而已。因是夢境,夢又與主體的現(xiàn)實(shí)生活相關(guān)聯(lián)。暮年的太清嗜讀《紅樓夢》,《紅樓夢》是以一僧一道為故事開端,這便成了太清夢境的構(gòu)成要素。另外一首《西江月》[13]:
光緒二年午日,夢游夕陽寺
尋得夕陽小寺,梅花初放厓阿。一彎流水繞陂陀,西路斜通略約。
好夢流連怕醒,偏教時刻無多。登山臨水樂如何,好夢焉能長作。
太清的夢有色彩,有味道,有感情,還與她的人生境遇息息相關(guān)。這首詞作于光緒二年端午節(jié),這時的太清已年近耄耋,年老體弱、雙目失明,不能走出家門去游覽寺廟,然而在夢里,寺廟的場景真實(shí)地呈現(xiàn)在眼前。太清在中年時,曾游覽過京城的夕照寺,這時年邁的太清時常懷念與丈夫、好友結(jié)伴同游的情景,因此在這個夢中,她游覽了夕陽小寺,梅花初放在“厓阿”,有一彎流水繞過斜坡。“好夢流連怕醒,偏教時刻無多”,好夢使人沉浸其中生怕驚醒被打斷,醒后還細(xì)細(xì)回味夢中美景,叫人流連忘返,可是夢終有醒的時候,就好像人的一生,此時太清年事已高,已然覺察到自己時日無多,人生這場夢也該醒了。此后不久,太清便過世了,這首詞作便成了她的絕世之作。“登山臨水樂如何”太清從年輕時就喜歡游山玩水,一生之中游了不少山水風(fēng)景。所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山水風(fēng)景讓人心情開闊舒朗,太清的性情里便充滿了樂觀,睿智,豁達(dá),這些都使她度過了人生中一次又一次痛苦的時刻,這時的太清已至暮年,對自己的人生有了更好領(lǐng)悟,登山有水再好也有盡,“好夢焉能長作”既說的是此時太清做的游寺美夢,也是人生這場夢,都會醒。
顧春一生過得閑淡豁達(dá),少年時期度過流離飄零的生活;青年時期嫁得心上郎君,夫妻琴瑟和鳴,感情篤歡;丈夫離世后,她艱辛撫養(yǎng)子女。不論身處逆境,還是順境,她都能平和的心態(tài)去面對,近四十年的孀居生活里,她經(jīng)歷了各種世事無常,若非有豁達(dá)舒朗的心境怎熬得過這漫漫年歲。
參考文獻(xiàn):
[1]郭延禮.近代文學(xué)發(fā)展史[M].山東:山東教育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