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美君

主持人點評

《拋硬幣》給出了所謂理性世界之外的另一種算法，大學(xué)生莫語懷著期待又像帶著“政治任務(wù)”到另一座城市與戀人相見。小說中，三枚硬幣以“正面”與“反面”分別呈現(xiàn)了一次旅行的三個階段、三種時間和三種空間的不同可能。對莫語來說，幾乎任何時候都事與愿違，它是不可預(yù)料的、隨機的，卻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是早就確定的。小說在幾個簡單的片斷式的場景切換里試圖發(fā)現(xiàn)人生的運行規(guī)則或證明規(guī)則的不可發(fā)現(xiàn)，不管結(jié)果怎樣，這種努力本身就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它的價值。

——李振

這個世界是一個精致的算法，按照某種邏輯有條不紊地運行著。每隔幾年，就會隨機制造一些洪水、地震、海嘯、火山爆發(fā)，為人類社會輸送沖突、麻煩。這些所謂的突發(fā)事件表面上看起來是不可預(yù)料的，實際上，這種隨機性是早就確定好的。人類的命運，就這樣被突然闖入的外來事件給改變了。這樣看來，個人的選擇實在是微不足道——因為我們無法準(zhǔn)確預(yù)知未來，但未來卻預(yù)知了我們的選擇，所以它總能從容地做出合理的安排。

1.正面

莫語不喜歡坐非起始站的臥鋪火車，要在不知道殘留了誰的體液、皮屑、毛發(fā)、味道的狹小空間里將就一宿，就覺得很臟。但是算算經(jīng)費，只有這班夜車性價比最高。莫語是個很實際的女孩子，盡管她有著近乎強迫癥的完美主義傾向，但在現(xiàn)實面前，她常?？梢宰龀鰝ゴ蟮耐讌f(xié)。

她這次是要去大連見男朋友，兩個人戀愛四年了，每次都是吳巖借著放假回家才能來長春找她，她逐漸厭倦了這種等待，于是決定主動出擊一下。反正，她還沒去過大連，也沒見過大海，而且，像每一個異地戀的女孩一樣，她迫切地想要好好了解一下，吳巖每天都和什么人交往，有沒有拈花惹草。

不過，以上這些都不重要，莫語心中真正隱秘的愿望，在去年冬天他們在萬達看電影的時候就悄悄決定好了。那是一部有點難懂的文藝電影，整部片子看下來，莫語只在“童子雞”的部分笑了起來，她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吳巖，掐著他的大腿笑著跟他講：“聽到?jīng)]，20歲之前要拿出來用一用的?！?/p>

那時候他們倆都沒滿20歲，莫語在心中盤算著。她幾乎不假思索地就在心里做好了去大連的安排，決定在這個美麗的沿海城市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他，跟他把革命友誼再升華一下。莫語心中甚至還有點焦急：別的女孩子早就有過好多次性經(jīng)歷了，和你戀愛都四年了，我怎么好意思講我還是處女。

因此，這趟旅行完全不像傳說中那種獻祭般的神圣，靈與肉的結(jié)合，她倒有點兒像是完成某種政治任務(wù)，帶著給他“用一用”的使命感。為此，臨行前她逛了好久街，終于挑到一條稱心如意的小裙子，剪裁得體，領(lǐng)口開得恰到好處，既露出了修長的頸部和鎖骨，又不至于延伸過多顯得色情和低俗。現(xiàn)在，穿著這件頗具儀式感的禮服，莫語不情愿地靠在了這塊骯臟不堪的鋪位上。

凌晨3點37分，她被上鋪尋找眼鏡的男人手電筒的光亮喚醒，那男人口中連聲抱歉，手胡亂地在她頭頂翻找著什么。莫語懶得睜眼，任憑他攪亂她的頭發(fā)，嘴里敷衍著沒關(guān)系。這一夜列車走走停停，她幾度轉(zhuǎn)醒，身體也由最開始對床鋪的厭棄而小心躺定，變成了睡意驅(qū)使下的無所顧忌。

時間還早，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天空是淡青色的，路燈正在一盞一盞滅掉。她索性翻身而起，坐到過道的窗邊，漫無目的地想著事情。

一名身材健碩的列車員正在逼仄的過道里來回穿行，忙著把下一站下車的旅客叫醒，路過她時，一只手似乎是出于無意地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摸了一把。莫語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他，覺得這還算不上值得引起注意的侵犯。她的目光被遠處墨綠色的峰巒所吸引，那是典型的東北的山峰，渾圓、低矮、綿延，如果在冬季，光禿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母親的乳房。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被這種無聊的景色所吸引，但她確實在這墨綠的山峰間獲得了某種原始而神秘的力量。

前方的車廂突然嘈雜起來，打斷了莫語的思路，她聽到女人在大喊大叫——女人遇到事情永遠只會尖叫。三五個健碩的列車員從她所在這節(jié)車廂跑過去，腰間的鑰匙警報一般嘩啦嘩啦地響，其中有一個不小心重重地撞上了她的肩膀。她吃痛地扭過頭去，而引起她注意力的那個男人卻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這就是男人，她想。他們對女人從來都不負責(zé)任。

整個車廂開始咕嚕咕嚕地冒泡，仿佛一口被攪拌過的湯，人們有意壓低著聲音又根本抑制不住好奇，許多腦袋從鋪位上伸出來，從莫語的位置看相當(dāng)可怖。這許多腦袋中有一個就是睡在她上鋪的那個男人，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人原來并不戴眼鏡。

那為什么要在半夜三更用手電筒照下面的姑娘？

1.反面

6點半的時候，一個操著濃重遼寧口音的列車員把莫語叫醒了。

莫語睜開眼睛，頭頂擺放著許多垃圾的窗臺上透出陰沉的日光，凌亂的電線在交錯著舞蹈，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躺在火車上。

旅行還沒有在真正意義上開始，莫語已經(jīng)覺得疲憊了。這一夜她睡得不好，火車不停地搖晃，害得她做了一個又一個夢，大多是關(guān)于吳巖的。列車馬上就要駛?cè)氪筮B了，她不知怎么竟然有點緊張，實際上，她已經(jīng)在腦海中預(yù)演過許多次同他見面的細節(jié)。來大連之前，她就跟吳巖反復(fù)確認(rèn)攻略、計劃、要求，甚至為所有可能發(fā)生的意外做出近乎完美的Plan B。也許是懷著過多的想象，此刻她唯一害怕的事情，就是想象落空。

莫語其實很好滿足，她所有的野心和欲望都寫在臉上。她總是在尋找，凡是她想要的東西，她都會想盡辦法得到，并總是有耐心做出周密的計劃和不竭的努力。只要她的計劃不被打破，或只要事情不至于糟到完全超出她的想象和控制，她就總能在日常生活中獲得自信和快感。生活并不很難，她常常這樣想。

手機提示音準(zhǔn)時地響起了，是吳巖發(fā)來的消息。他發(fā)來了大連站的地圖，還細心地在上面畫出了路線，他說：我在南廣場出站口從右數(shù)起第二個柱子下面等你，今天我穿了紅色的格子襯衫。

吳巖已經(jīng)可以精準(zhǔn)地把握她的需要，就比如這種準(zhǔn)確無誤地表達方式，顯然是在她的訓(xùn)練下養(yǎng)成的。不得不說，莫語是個很有手段的姑娘，任何一個試圖接近吳巖的女孩很快都會憑借天生的敏感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身上隨處可見莫語的痕跡和烙印，如同影子一般緊緊地吸附在他身上。

廣播響起，火車開始發(fā)出摩擦鐵軌的聲音，一切順利，抵達終點站大連。車廂里人聲鼎沸，她不急不緩地整理著自己的物品，心里生出幾分安定。

順著人流，她看到了那個夢寐以求的身影。

2.反面

因為13號車廂那個男人的突然死亡，火車不得不多在沈陽停靠一陣子。列車長和地面的工作人員在不停爭吵，醫(yī)院的車遲遲不到，家屬又不同意將尸體搬到外面去。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莫語第一反應(yīng)不是驚訝也不是悲傷，而是誰應(yīng)該為此事承擔(dān)責(zé)任，鐵路部門需不需要賠償這種問題。

她仍舊能夠聽到那個女人在大聲喊叫，撕心裂肺地哭鬧。男人女人竊竊私語，做出惋惜痛心的表情。她完全能夠理解死亡帶來的情感失控的現(xiàn)象，但可惜的是，從來就不存在感同身受這件事情。在悶熱的車廂里待久了，不斷傳播的并不是死亡的冰冷和絕望，而是生者無法忍受的焦慮和煩躁。

耽擱了近兩個小時后，莫語終于到達了大連。盡管她叫吳巖去吃點東西，到了再給他打電話。但因為不確定她什么時候會抵達，怕她人生地不熟地走丟了，吳巖一直在出站口守著。見到她的一瞬間，他松了口氣。莫語觀察著他的表情，沒看到一絲不耐煩和責(zé)怪，她心疼地抱了抱他，心中萌發(fā)了許多的溫柔和愛意，同時混雜著一點欣慰。

火車晚點幾乎毀了整個上午，計劃不得不改變了。莫語提出先去他的學(xué)?？纯?，再去訂好的賓館休息一下。吳巖同意了，他總是無條件地同意女孩兒的所有決定，并竭盡全力滿足她的全部要求，不知是出于天生的紳士情懷還是某種慣性。吳巖覺得，雖然有時候會忍不住覺得女朋友很麻煩，但她的所有需求都是可實現(xiàn)的，她總能把愛情具化為一件件事情，比如每天的早安晚安、一次約會、一場電影、生日紀(jì)念日的儀式感等等，這讓愛情變成了可視的，不存在被腎上腺素誤導(dǎo)的盲目。

除了在經(jīng)濟上支出多一點，他并沒有在靈魂或者人格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上支出多少。何況，他一直樂于為女性服務(wù)，他樂于付出，莫語喜歡索要，雙方互相滿足，所以兩人的關(guān)系才能良性運轉(zhuǎn)，不僅存續(xù)了四年甚至還有延長至更久的趨勢。

校園很小，15分鐘就走遍了。吳巖帶著她，輕車熟路地繞到校園后側(cè)的那條小道，現(xiàn)在是下午 2點半，避免了在賓館門口遇到熟人的尷尬。這是人類常用的一點兒小聰明，但還是不夠聰明，不然他們就會想到，有這樣想法的顯然不可能只有他們倆。

老王和吳巖不僅認(rèn)識，而且相當(dāng)熟。其實是老王先看到吳巖的，他們倆都是標(biāo)準(zhǔn)配置，一人領(lǐng)著一個姑娘。老王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打個招呼，他打量著吳巖身邊的姑娘，她穿的那件裙子對她的身材很友好，前凸后翹又不算風(fēng)騷。老王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就因為這片刻的思索，吳巖已經(jīng)一閃身進了賓館。

老王的想法沒來得及表達，也不好直接表達，他掏出手機，想了想，又把手機放回兜里。

這個季節(jié)大連天氣很熱，莫語躺在干凈柔軟的大床上，一路旅途上的不爽和挫折一下子涌現(xiàn)出來，和吳巖沒講上幾句話，就睡著了。

等到她醒來，發(fā)現(xiàn)空調(diào)已經(jīng)被調(diào)到了舒適的22度，窗簾拉起來了，判斷不出外面天色的明暗，她身上蓋著薄被，浴室的水聲嘩啦嘩啦地響。她翻了個身，伴隨著床板的吱呀聲，她隱約聽到短信的提示音。

是吳巖的手機。

這時一個有趣的選擇題就擺在了莫語的面前，說起來，她和吳巖之間一直保有著相當(dāng)?shù)男湃?，作為一個還算成熟的女孩兒，她從未不經(jīng)允許去翻男朋友的手機。這倒不是說她多么忠誠，只是她心里清楚，許多事恰恰就是在偷看了對方手機之后才發(fā)生的。她最不理解那種安全感薄弱的女生，動輒還主動設(shè)置誘惑考驗?zāi)信笥?。男人從來?jīng)不起考驗，女人又何苦為難自己。

莫語又翻了個身，浴室的水聲還沒停，但她已經(jīng)了無困意，雖然理性在說服自己，但那一聲微弱的提示音卻頑強地在腦海里不斷響起。無非只是快遞或者運營商的短信吧，沒什么好看的；但反正也是不重要的信息，看一下也無妨吧。

發(fā)信人叫老王，信息很簡潔，甚至都不用點進去。只有寥寥數(shù)語：這個妞不錯，下次介紹給我好吧。

莫語看到的第一眼并沒有理解，她腦子里還根植著會看到一條“不重要的信息”的印象。但很快的，關(guān)于這句話的內(nèi)在含義以及它所暗示出的全部背景一股腦沖進了腦子里，她感覺所有的血液都跑到了臉上。事實證明，生理反應(yīng)的速度遠遠超過心理。她感到羞恥、惱怒、困惑、難過，她情緒瞬間迸發(fā)像原子彈爆炸，在看到火光之后才聽到轟鳴不止的聲音。短暫的寂靜后升起了可怕的蘑菇云，她在那種窒息里分辨著自己的殘骸斷臂。

她氣吳巖居然敢在她不在身邊的日子里招妓，恐怕還不止一次，如果他想要，為什么從來沒告訴過她，而竟然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們搞在一起。一開始她以為自己是介意千里迢迢來找他，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是處男這件事情，或者是惱怒于他的肉體出軌，但后來她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真正介意的是吳巖做出這種舉動，仿佛在對她說：你在我眼里還不如個妓女。

“這個妞”，想到這個稱謂，莫語的臉又迅速漲紅了，什么時候自己也被認(rèn)成是“那種女人”了？她突然覺得身子好疲軟，昨夜列車帶給她的那種臟的感覺又跑了出來，沒來得及洗澡，全身上下仍舊遍布著粘膩的汗液，散發(fā)著酸臭和腐爛的味道。她所捍衛(wèi)的尊嚴(yán)、自信、控制力全都不見了，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和吳巖的感情，發(fā)覺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愛他，她一直以來更愛的是自己，愛的是他訓(xùn)練有素的熱情，是使他臣服于她的控制力。現(xiàn)在，她最大的敵人不是他，是他睡過的那些女人。

她從來看不起那些女人，但現(xiàn)在是她被她們瞧不起。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女人之間也是有階級的，女人間的階級斗爭比政治斗爭更加激烈。

浴室的水聲停了，莫語下意識地扭過頭向那個方向望去，他就站在她面前，幾乎赤身裸體。

2.正面

按照計劃，今天的目的地是金石灘，為了最大程度上的省錢，吳巖提前一個月就訂好了賓館。這家小公寓雖然隔音差了點兒，但環(huán)境很好，透過狹小的窗戶能一直看到海上。他之前去過幾次，老板見他每次都帶著不同的姑娘，但也從來什么話都不講。

這件事說起來，還是得怪老王，這家伙不知道有什么歪門邪道，被他搞過的姑娘可以排滿一操場。聽說吳巖到現(xiàn)在還沒“開過光”，就迫不及待地幫他介紹姑娘，吳巖最開始是拒絕的，但架不住老王糖衣炮彈地轟炸，美其名曰：“練習(xí)練習(xí)，就當(dāng)成是預(yù)備役嘛。”

誰知道這件事情原來是不能夠“練習(xí)"的，就像吸毒一樣，容易上癮。于是他心里更加覺得對不起莫語，連和她接吻都小心翼翼，想到和她上床，竟有些恐懼。和她相處這幾年，什么事情他都可以滿足他，唯獨在這件事情上，他提都不敢提，怕自己無法使她滿意，又似乎是在擔(dān)心一些別的事情。

這次她到大連來，吳巖著實為她做了不少準(zhǔn)備，依照著她的安排執(zhí)行，花費了不少心思和人民幣。不過他倒是覺著很安心，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為她鞍前馬后地伺候著飲食起居，只要她能開心，他就無理由的高興。

這樣下去，再過幾年，等他們倆都到了法定結(jié)婚年齡，就會順理成章地結(jié)婚生子，組成一個平凡美滿的家庭。不出意外的話是這樣的，吳巖從來都沒有懷疑過這個決定。

金石灘的夜很快就到了，莫語在海邊逗留了很久，央求著吳巖給她拍各種各樣的照片，直到潮水一波一波越發(fā)洶涌地漲上來。大海在夜里變得兇猛起來，不斷襲來陣陣寒意，莫語的腳被粗糙的沙礫磨得生疼，又被海水泡得冰涼，最后，吳巖只好把小貓一樣的她拎起來背在了背上。

回賓館的路上兩人都沒言語，只聽到吳巖輕微喘息的聲音，莫語的小腿摩擦著他的手臂，吳巖以為自己會想到很多事情，但此刻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控制不住他劇烈的心跳，也熄滅不掉他燃燒的欲望。他將莫語輕輕放在床上的時候，透過面前狹小的窗看到了一彎狹窄的月亮，他想伸手將窗簾拉上，卻被莫語拉住了。

“今晚月色很好?！彼p輕說道。

就在這一瞬間，吳巖感到女孩觸碰他的地方開始發(fā)燙，并迅速蔓延至全身的每一處神經(jīng)、血液、骨骼和毛孔。他低頭望著她，撫摸著她修長的脖子和鎖骨，發(fā)現(xiàn)她嘴角掛著神秘的微笑。他本能地意識到是時候用嘴把她的嘴堵上，他能感受到女孩在綻放，甚至開始彌漫出一種芬芳。他對這種誘惑全然沒有抵抗的力量，在最后的一秒，吳巖抬起頭，看到了女孩發(fā)出鼓勵的目光，這為他吹響了沖鋒的號角，他成功地進入了她的身體。他們兩個都如愿以償。

3.反面

在大連的三天，莫語情緒一直不是很高。吳巖只當(dāng)她是旅途不順的煩惱，更加全身心地討好。計劃被全部打亂了，備選方案也沒啟動，莫語只一直說去海邊走走，在星海廣場，她能呆呆地看一個下午的海鷗。吳巖心疼他的姑娘，但除了陪著她什么也做不了，相處這么久，他還從來沒見過她這么失魂落魄的模樣。這讓他變得有點恐慌，仿佛一個強權(quán)正在衰落，他即將獲得解放。

莫語在和男人上床這件事上學(xué)得很快，但她幾乎已經(jīng)確定，她終其一生都不會在吳巖身上得到高潮。不知怎的，她眼前總是回放著在火車上看到的墨綠色的峰巒，渾圓、低矮、綿延，像一對對乳房的形狀，從東北大地一直延伸到她心上。但她什么也沒有和吳巖講，短信也被她刪掉了，不知是在和自己表示對他的原諒，還是在懲罰自己也懲罰對方?？傊?，她不想失去這樣優(yōu)質(zhì)的男朋友，她甚至沒有改變和他結(jié)婚生子的目標(biāo)，她不喜歡亂改自己的計劃，更憎恨突發(fā)的事件使她的人生得以改變。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吳巖會是一名模范的好丈夫。

莫語返程的車抵達時間是晚上10點22分，10點半她打到一輛出租車。落座后她給吳巖發(fā)了一條消息，叫他不要擔(dān)心，吳巖堅持要她把出租車司機信息的證件拍下來。莫語有點無奈，抱歉地看了一眼司機小哥，才發(fā)現(xiàn)他很年輕，很帥，棒球帽倒扣在頭上，穿素黑的T恤和印滿了字母的褲子，好像是剛從嘻哈歌手轉(zhuǎn)行，卻很低調(diào)，不喜歡和人攀談。

司機意識到女孩的目光，轉(zhuǎn)過頭給了她一個短暫的微笑。莫語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臉有些微微發(fā)燙，雙手揉搓著裙擺的下方。她本以為這條裙子是自己進攻的武器，沒想到卻讓她成為了被誤解的對象。想到火車上自己也是穿著這條裙子躺在被無數(shù)人躺過的地方，她就愈發(fā)覺得荒唐，覺得臟，愈發(fā)地想趕緊把這條裙子脫掉。

司機仍舊一言不發(fā)，莫語覺得有些尷尬。她開始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話，他給出的大多都是簡單的回答。車子駛上快速路，各種快捷酒店的招牌在路邊閃閃發(fā)光，莫語突然做出了一個完全不受大腦支配的舉動，她將一只手放在了他掛擋的那只手上，對他說道：“今天晚上我跟你走好么？”司機迅速扭過頭，神色復(fù)雜地看著她，好像沒聽懂她的話，她又補充了一句：“我不要錢的?！?/p>

這句話終于點醒了她，她迅速抽回了手，甚至這時才感受到來自對方無名指上冰涼生硬的金屬觸感。她再一次感到羞恥、惱怒、困惑、難過，她身體的某些部分被徹底揉碎了，像骨灰一樣拋撒在了大連的海里。也許僅僅只是因為幾次意外事件，將她精心安排的人生打破了，但她不知道這些意外為什么偏偏要發(fā)生在現(xiàn)在，這讓她再一次感到很挫敗。

她原本沒想過會在大連失去什么，直到現(xiàn)在她終于意識到自己失去的東西很多很多，不只是貞操那樣簡單。

十分鐘后出租車停在了學(xué)校的門口，莫語幾乎是在逃跑中離開的。

3.正面

下午6點鐘，莫語回到了長春。返城的人流正是高峰期，幾乎全部是大學(xué)生，吳巖告訴她，如果輕軌人太多，就走到倒數(shù)第二站，然后坐反車。莫語照著做了，意外地發(fā)現(xiàn)像她這樣耍小聰明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大概人最大的愚蠢就是總是自以為比其他人聰明。

站臺的旁邊今天擺了一個小攤，攤主聲稱自己會變些小魔術(shù)，其中一個就是連續(xù)拋三枚硬幣，他能按照順序猜到每次拋出的正反面。這在邏輯上講的確有些神奇，雖然以概率論來分析，每次拋擲一枚硬幣，落下時正面或反面朝上的概率各二分之一，但每一次拋硬幣的結(jié)果仍然是不確定的，如果有人能夠連續(xù)三次猜中這種不確定，那么不是他有超能力，就是他手里的硬幣，正反面根本就是同一個圖案。

莫語一向?qū)@種江湖騙人的把戲毫不關(guān)心，但是今天為了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把戲，她甚至為此錯過了一趟輕軌。但她只確定這人是個騙子而已。莫語幾乎很少被騙，也許她真的既謹(jǐn)慎又聰明，也許她就是很幸運。莫語始終覺得，至少到目前為止，生活還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她從來不屈服于命運，也不接受命運的調(diào)戲。她對自己的未來很有信心，在俗世里拼命力爭上游而已，沒有什么好恐慌的。

她順利地在輕軌上得到一個座位，看著在長春站開門提示音過后，像蟑螂一樣密集又快速地鉆進并占滿整個車廂的人群。她心中不僅沒有一點兒僥幸落座的歉意，甚至還無端地生發(fā)出一種嘲諷，好像他們愚蠢地爭奪為數(shù)不多的座位的樣子更襯托了她的聰明。

室友發(fā)來信息，問她什么時候回來，旅途是否順利。她說自己馬上就要到了，所有行程簡直異乎尋常的順利。車廂里有些悶熱，空調(diào)的系統(tǒng)好像出了問題，她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漸漸泛起了困意。

她是被對面男人手電筒的強光晃醒的，短暫的清醒時刻里她意識到整列車廂竟然一片漆黑，她好像聞到了燒焦的膠皮和某種化學(xué)煙霧的刺鼻味道。隨后不知從哪里發(fā)出一陣巨大的爆炸聲猛烈地鉆進她的耳朵里，她下意識地大聲尖叫起來……那是她人生中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主持人：李振

責(zé)任編輯：張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