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刀
[英]安東尼·伯吉斯 著
杜 冬 譯
譯林出版社
出版:2019年7月
定價:48.00元
同許多讀者一樣,出于對庫布里克執(zhí)導同名電影的關注,才激起閱讀原著的欲望。有趣的是,對于這部給原著帶來巨大宣傳效應的電影,原著作者安東尼·伯吉斯似乎并不買賬,稱自己非常樂意與這部電影斷絕關系——“我的后半生有大量的時間在復印關于創(chuàng)作意圖和意圖落空的聲明,而庫布里克和紐約的出版商卻在恬不知恥地享受肆意歪曲帶來的回報”。
與國內一些作家忌談創(chuàng)作與收入之間的關系不同,安東尼倒是直言不諱當時創(chuàng)作的心路歷程:如今的我似也難以體味當年那個作者為謀生所困,在十四個月里連寫五部小說的心境。當然,安東尼對于庫布里克的電影如此反感并不真是因為錢,而是認為這部電影有意回避了原著中最后的一章,也就是大家常說的第二十一章,導致整個故事與他的創(chuàng)作初衷出現(xiàn)明顯背離。
不妨簡要地介紹下原著的故事脈絡。15歲的阿歷克斯是個無惡不作的問題少年,他與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一起,熱衷于打架斗毆,欺凌無人街頭的流浪老漢,闖入鄉(xiāng)間人家對男女主人施暴作孽,后來阿歷克斯終于因為一樁命案鋃鐺入獄。出于對監(jiān)獄人滿為患的考量,當局試圖通過一種特殊的條件反射療法,快速實現(xiàn)對罪犯的改造。僅僅兩周時間,阿歷克斯就被改造成一有暴力念頭便痛不欲生的“小白鼠”。出獄后準備重新開啟人生的阿歷克斯卻遭到原來那些被他傷害過的人的瘋狂報復,而條件反射迫使他只能屈從而不能有任何反抗。電影版的故事到此戛然而止,結局算是圓滿。
本書所主打的“未刪節(jié)版”即包含了第二十一章。在這一章里,在當局面前頻頻表示“完全好了”的阿歷克斯后來本性不改,重操舊業(yè),依舊作惡多端,只不過比以前更隱蔽,直到有一天遇到了年少輕狂時與他一起街頭行兇、如今與妻子恩愛出入的“老友”時,阿歷克斯陡然覺得已過十八歲的自己“也不算是小孩了”,他開始想娶妻生子,這其實是家的潛在意識浮現(xiàn)。
安東尼好幾次寫到了家。一次是阿歷克斯們傷害一對作家夫婦的家,一次是夜歸回到公寓但不像是家,一次是出獄后回到已被陌生人占領了的家,最后一次是他又一次走進那對作家夫婦的家。不難看出,幾次寫家,從作惡到毫無感情,再到想歸不能歸,再到被曾經的施暴者逆向治愈……安東尼與家的心理距離逐漸拉近。
與當局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對他進行治療不同,阿歷克斯的幡然醒悟僅僅在那么一剎那——隨著年齡的成長,他的內在審美終于回到了正常軌道。有必要指出的是,這種人生審美是發(fā)自內心的,而非外在強迫的結果。
安東尼的這個故事充滿了血腥暴力和荷爾蒙的氣味。故事雖然虛構,但并未完全脫離安東尼所生活的時代。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起源于美國紐約等地的嬉皮士與阿歷克斯有著許多雷同之處,他們都喜歡奇裝異服,遠離社會,聽音樂,喜歡因為反對而反對,抗拒而抗拒。此外,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稱號,那就是“垮掉的一代”。為了拯救阿歷克斯之流,他們的父母和社會相關人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但每次他們回報給關心的人只有低劣的虛情假意,監(jiān)獄更像是他們的必然歸宿。
安東尼生活的時代還有一個背景,那就是烏托邦盛行。隨著二戰(zhàn)的落幕,法西斯這個巨大敵人不復存在,各國開始把精力轉向發(fā)展,于是歐美迎來新一輪高速發(fā)展期,科技發(fā)展也日新月異,人類文明開始走出地球,飛向太空。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烏托邦思潮開始在西方興起。某種意義上,阿歷克斯之流就像是烏托邦這棵樹上結的果子:他們目無法紀,從不問是非對錯,只要他們樂意。
本書后記中提到,安東尼肯定看過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本書中的藥物療法靈感,正是借鑒赫書。作為反烏托邦的重要作品,《美麗新世界》就像是本書的鏡像,那里面的所有人失去了自由選擇的權利,自從胚胎形成的那一刻起,便在先進科技的嚴格規(guī)范下,像綿羊一樣“成長”??此泼篮玫谋澈?,是人類被抽空靈魂后剩下的一具具軀殼。
安東尼其實并不喜歡阿歷克斯這一角色,盡管他努力賦予這個問題少年一些趨美的形容詞,畢竟他自己就是阿歷克斯們的受害者。安東尼坦言,他的妻子在1942年曾遭三位美國陸軍逃兵的搶劫和毆打,所以本書中的作家是他的分身,其寫作的正是《發(fā)條橙》。
不過,安東尼反對的只是罪惡,而極力伸張的是阿歷克斯的選擇權利。在安東尼看來,相對于罪惡,選擇權的喪失更令人憎惡,所以他認為,“強行讓一個人行善,且只能行善,這就是殺死了他的靈魂”。阿歷克斯先前一無是處,但他作惡來源于他自己的自由選擇。人人當擁有選擇的權利,后才是對錯?!叭绻覀儫釔廴祟悾蔷筒荒軐v克斯排除在人類之外,不加熱愛?!辈恢@是否是安東尼向赫胥黎《美麗新世界》的致敬。
說句實話,阿歷克斯這一人物除了一再突破閱讀者的心理底線外,著實讓人難以從他身上收獲哪怕一點點的善良美感。不過,每個人的內心都站著兩個人,一個向惡,一個向善。一直以欺壓他人為樂子的阿歷克斯在觀看暴力影片包括德國和日本法西斯的種種惡行后,居然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嚴重不適感,這其實預示他的內心審美并未完全被罪惡覆蓋。
安東尼將改造后的阿歷克斯逐一送到那些曾被他們傷害過的人面前,讓力量不再占據(jù)上風的阿歷克斯的“良心”接受煎烤。這樣的激烈碰撞何嘗不是一堂人生的成長課?
再來說說本書的書名“發(fā)條橙”。發(fā)條橙原本是鐵皮制成的街頭洋娃娃,也是戰(zhàn)后工業(yè)文明的結晶之一。這種玩具“內裝彈簧,外有發(fā)條旋鈕,吱吱吱扭緊,洋娃娃就走起來了”。被當局治療試驗的阿歷克斯就像是這個玩具,在藥物的驅使下,心不由衷地順從人們的意愿。也正因如此,一旦有機會,他就變本加厲地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
古典音樂并非是阿歷克斯的簡單愛好,寓意他的心底還殘存著某些被可能激活的善念。音樂本身象征一種審美,象征一種常識邏輯。當當局刻意把音樂與暴力聯(lián)系在一起時,阿歷克斯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摧殘,這種不適感不可能令他對人生正常審視。當阿歷克斯反復說自己完全好了,實際是迎合當局的意愿。
“垮掉的一代”幾乎是每個時代總會浮現(xiàn)的話題,每個時代幾乎都有“垮掉的一代”。對于“垮掉的一代”,作為過來人,常常要么是苦口婆心地勸導,要么干脆付諸以針尖對麥芒式的暴力,但常常適得其反。
體驗是最好的人生導師。到底是帶著鄙夷的眼神,強迫下一代重復上一代人走過的老路,還是因勢利導,讓他們在生活的體驗中逐漸參透人生哲理,答案其實就在安東尼的筆下。從這層意義上講,安東尼對庫布里克的改造不滿意也是情理之中。
[英]安東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
1917年生于曼徹斯特,就讀于沙文略學院和曼徹斯特大學。從軍六年,后在馬來亞和文萊任教。“馬來三部曲”成功后,安東尼·伯吉斯1959年開始全職寫作,代表作有《發(fā)條橙》《塵世權利》《恩德比全集》《莎士比亞傳》《不似驕陽》《拿破侖交響曲》等?!栋l(fā)條橙》入選《時代》周刊“英語小說百強”。該書以天才的想象力書寫自由與強權的碰撞,一出版便震驚了世界,也催生庫布里克的同名經典影片。小說對青春迷失的寫照,對自由意志的反思,在文學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發(fā)條橙”也成為一個重要意象,寫入流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