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眼都是硬梆梆的東西:羊角砧、大錘、手錘、火鉗、鑿子、鏨子、銼子,遍地的鐵屑、煤塊、鐵塊,扔在墻角的半成品,連打鐵人的勞動姿態(tài)也堅硬無比。柔軟的只有火苗,火苗在爐膛里跳躍,讓打鐵人的臉一會兒發(fā)紅,一會兒發(fā)亮。
干活的時候,他們不說話,眼睛盯著燒紅的鐵塊,一錘一錘地砸。錘聲是有變化的,有時沉悶沙啞,有時清脆悅耳,有時是低吼,有時是喊叫,有時很慢,每一擊都伴著重重的喘息,突然節(jié)奏就輕快起來,像奔馬留下的一串蹄音,再看那個鐵塊,已經有了清晰的形狀。這是鐵匠鋪少有的寧靜時分,風箱休息了,鐵錘休息了,打鐵人也要休息,他們直起腰,摔掉手套,伸手一抹,將額上的汗水捋下地。爐子是不休息的,爐火照亮了鐵匠,鐵匠的臉上橫橫豎豎的污漬,像戰(zhàn)爭片中涂了油彩的特種兵。
在那個小小的空間里,鐵匠是絕對權威。請瓦匠砌墻,你會說磚縫斜了;請木匠打家具,你會說臺面不光;當你進了鐵匠鋪,你還會指手畫腳么?不會了,你緊縮著身子躲在角落里,嘴不由自主就有點張開了,這樣的嘴型表達的是贊嘆。這不是鐵匠的規(guī)定,他們忙著干活,沒有閑工夫制定參觀守則。贊嘆是你的本能反應。都是很平常的物品,鐵砧、鐵錘、鐵鉗、鐵塊,加上一座火爐、一架風箱、一桶冷水,再加上光著膀子掄大錘的鐵匠師傅,就組合成讓人肅然起敬的勞動工坊。這里是鐵匠的江湖,你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偶爾探頭進去,鐵匠鋪里炙熱而吵嚷的氣場就征服了你。我們所以被秒殺,是因為骨子里我們崇拜肌肉的力量。鐵匠鋪里的所有工具,都需要運用肌肉來使喚,每一件鐵制品,表面都閃爍著力量的冷光。鐵匠鋪里沒有一樣東西和打鐵無關,不能想象這里還有裝飾物。一處極其簡陋卻又高度純粹的勞動場所,一處沒有被現代化改造得文靜優(yōu)雅弱不禁風的勞動場所,當然更接近人類勞動的原始形態(tài)。那種原始形態(tài),我們只能遐想,而鐵匠鋪里真實的勞動場景,讓我們隱隱有種重溫的親切。鐵匠鋪成了一粒時間膠囊,存儲了人類在原初階段的勞動視頻。走進鐵匠鋪仿佛是向我們的源頭挺進。這段穿越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向原始勞動、向鼓脹的肌肉和粗野的力量致敬的機會。
鐵制品有無數種用途,特別重要的一條是,它能放大人類的力量。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個“器”是鐵匠打造出來的。鐵匠一無所有,只有力量。鐵匠鋪的貨架上,各種各樣的產品,一抽象,無非是力量二字。鐵匠出售養(yǎng)家糊口,而我們買回的其實是鐵匠的力量。鐵匠是力量的輸出方,是放大力量的力量,鐵匠的產品能夠讓每個人感覺到力量倍增。農夫買回鐵犁就能提高生產力,士兵擁有刀劍就能提高戰(zhàn)斗力。愚公沒有開山鋤怎么移山?大禹沒有劈山斧如何治水?一個鐵匠能夠改變一個村莊的力量,而許多個鐵匠聯手,就能改變一個部落、一個民族甚或一個國家的力量。
一匹馬用來騎乘放牧,十匹馬就是茶馬古道上的販鹽馬幫,一百匹、一千匹馬聚集在同一面戰(zhàn)旗下就成為威風八面的騎兵部隊。講述成吉思汗的戰(zhàn)功,誰會提到鐵匠?可是,如果沒有鐵匠打出來的馬蹄鐵,馬兒就不能肆無忌憚地長途奔襲、攻城拔寨。和其他鐵制品相比,馬蹄鐵形狀簡單,加工難度遠不如一把鐮刀,但它的出現讓騎兵作戰(zhàn)成為可能。騎兵是冷兵器時代的裝甲坦克。騎兵的出現改變了戰(zhàn)爭格局,也改寫了歷史進程。不止馬蹄鐵,騎兵的許多裝備,比如馬蹬、彎刀、長矛、箭鏃、鎧甲,也都出自鐵匠之手。鐵匠是隱在幕后的戰(zhàn)爭英雄。
人類發(fā)展史上有個分期叫青銅時代。這樣號稱,并不意味著那個時代遍地都是銅,相反,那是一個銅材緊缺、供不應求的艱難時代。以今天的物資儲備和技術手段,鑄一只十噸、二十噸重的青銅鼎,可以說是易如反掌(鎮(zhèn)江北固灣的“京口寶鼎”,用銅量就達到十二噸,外地還有更重的)。而在青銅時代,鑄造大型青銅器乃是國家層面的形象工程,需要傾國家之力才能完成。所謂“大型”,其實還不足一噸重。沒辦法,當時采礦、冶煉都相對落后,大型青銅器就成為極其稀少的奢侈品。天子擁有了,他就能號令天下;諸侯擁有了,他就敢挑戰(zhàn)王權;一個國家擁有了這樣的禮器,就有了面子和外交底氣。這樣的國之重器誰不想要?可惜物資匱乏,造不出來,國之重器往往都是孤品絕品,造不出第二件。于是,圍繞這個奢侈品就會爆發(fā)連環(huán)戰(zhàn)爭,昏天黑地,爭來搶去,到了今日,傳說中的九鼎仍然還是傳說,一塊碎片也沒有發(fā)現過。還有一個傳說,秦始皇得了天下,很怕民間造反,就將全國各地的兵器悉數沒收,集中到京城銷毀,然后熔為銅水,澆鑄了十二個巨型銅人。他的思維是,沒有銅,想打一把劍都不可能,還造什么反!這些傳說都反證,青銅時代其實沒有多少銅,那是個名不符實的時代。
名不符實就會被取代。鐵器時代呼嘯而至,青銅時代銷聲匿跡。青銅器和鐵器的生產方式不同,青銅器是鑄造成形,鐵器是鍛打成形。青銅器是流水線作業(yè),多工種銜接,突出的是團隊精神,而鐵器的生產不是勞動密集型,哪怕簡省到一個人,他也能揮動鐵錘獨立完成一個產品。青銅器只體現集體價值,流水線上的每個工人只是無名工蟻,鐵器呈現的卻是鐵匠的個人風格、個人風采和個人價值。制作青銅器的工人不是手藝人,因為鑄造過程是暗箱操作,銅水在模具中流淌,是否覆蓋了所有縫隙,肉眼看不到,工人的手雖然在場,卻無法對生產進行實時干預,非要等到銅水冷卻,拆除模具,才能知道此次澆鑄是否成功。和鑄造不同的是,鍛打的特征是透明公開,因此,鐵器時代的鐵匠能夠對生產作業(yè)實施全方位無死角的監(jiān)控,鐵匠的手不但處在第一線,還通過手與眼、手與心、手與力量、手與知識的嫻熟配合,牢牢占據了勞動現場的中心位置。這些鐵匠才是實至名歸的手藝人。
打鐵打鐵,這個“打”,不是使蠻勁發(fā)酒瘋,非要將躺在砧上的鐵塊整死,而是運用技巧,讓頑鐵聽話?!按颉本褪谴蛱健贤?、琢磨、理解。鐵的脾性弄懂了,你就降服了它。所謂百煉鋼成繞指柔,重錘砸不出來,一定要用輕型手錘千萬次地適度敲打,才能抵達那樣的境界。
在歷史的主畫面上,一般找不到鐵匠。鐵匠一直處于幕后,鐵匠是幕后英雄。在冷兵器時代,鐵匠決定著戰(zhàn)爭勝負;在農耕時代,鐵匠決定著耕種效率;在世俗社會中,鐵制品又決定著日常生活的方便與舒適。在生產實踐中,一些鐵匠還嘗試用線條、弧度、結構,來裝飾產品、改良器形。這樣的產品不但具有實用性,還附加了讓人賞心悅目的審美情趣??梢赃@樣說,鐵匠也是最早對我們進行藝術熏陶的人。莽漢似的鐵匠竟是我們審美的啟蒙師。
鐵匠的敲打聲,喚醒了農耕時代的黎明,而星羅棋布的鐵匠鋪直接促成了農耕時代的空前繁榮。鐵匠鋪當然也帶有強烈的農耕特點,一家一戶,鋪子就是他們的一小塊莊稼地,祖輩傳下來,后代頑強守住。他們盼望豐年,割不完的稻麥能咬壞鐮刀;他們盼望墾荒,堅硬的處女地能折斷鐵鋤;甚至,他們也會盼望鬧一場水災或旱災,水大了需要鐵鏟挖泥護堤,地旱了需要長釬鉆地打井,有活干,鐵匠才能生存下去。農耕時代聰明的哲學大概就是自保,而保全自己,需要一點狡黠和自私的算計。我們無意抹黑這個行當,鐵匠們也不必因此羞赧,因為那個漫長的農耕時代,每一天都充斥著自私和狡黠。
鐵匠勞動的特點,一是敞開,鐵匠鋪從不關門,就是北風呼嘯大雪紛飛也不例外;二是張揚,吵吵鬧鬧,既有鐵與鐵的撞擊,還有鐵匠自己的喘息。符合這兩個特點的勞動種類還有過去的纖夫,纖夫的勞動場景是大江大河,這是敞開,纖夫拉纖時會喊號子唱船歌,這是張揚。纖夫為什么要這樣?不是因為這個行當令他驕傲自豪,是因為這個行當太苦,才需要編排出氣吞山河的唱詞支撐住自己不要倒下。鐵匠的號子是什么?就是那些叮當的敲擊和呼哧呼哧的喘息么?
世上三大苦,撐船、打鐵、磨豆腐。做鐵匠,很苦,很累,很低賤。說到解放,鐵匠正是需要解放的勞動者。但奇怪得很,鐵匠打鐵的形象又成為力量的符號、拯救的符號和革命的符號。放在鐵砧上的鐐銬被高舉的大錘砸碎:這個畫面將等待解放的鐵匠巧妙地轉型為解放他人的革命者。在我們所處的語境中,革命者和鐵匠有著許多相似或神似處,革命和打鐵一樣,都需要肌肉,需要火焰,需要將固有的物質打碎重組,需要在滾燙的火花濺到臉上時勇敢面對。
記不得這是哪本書上的情節(jié)了,有個鐵匠為了向一個女人表達愛意,一錘一錘打出一根精美細巧的鐵簪送給她。還有比這更浪漫的浪漫嗎?一系列的碰撞詞匯,鐵匠和女人、鐵塊和發(fā)簪、粗壯的胳膊和烏黑的長發(fā)、爐中火焰和女人眼中的柔情……疊印在一起,就讓那間鐵匠鋪有了文學的色彩。
鐵匠鋪的全盛期屬于農耕時代。如今,農耕時代早已遠去,往昔的鐵匠鋪就像一滴一滴可憐的小水珠,被熱情洋溢的現代性蒸發(fā)掉了。也許,在城市或鄉(xiāng)村的某些旮旯里還殘存著幾個鐵匠鋪,繼續(xù)用祖?zhèn)鞯募妓嚍楫敶鐣钛a一些瑣細的孔隙,但是,作為一種職業(yè),鐵匠已經功能性地滅絕了。沒有了鐵匠鋪,我們該到哪兒去緬懷古老純粹的勞動形態(tài)?又該到哪兒去向勞動者的肌肉致敬呢?
巴黎街景
巴黎是藝術之都,街頭常有畫家作畫,不過多半是為人作肖像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