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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或彼岸

2019-10-18 05:33:56吳佳駿
天涯 2019年5期
關鍵詞:飛蟲燕子風箏

吳佳駿

燕憶

燕子飛回來的那天,春天正帶著憂郁的面孔,在追趕門前的流水。燕子不知道春天為何要追趕流水,它們只知道自己趕了很遠很遠的路,才疲倦地飛回到故鄉(xiāng)。這是一對戀舊的燕子,自從去歲離開老巢后,它們就被鄉(xiāng)愁和寂寞所困擾。它們把孩子帶去了遠方,也把自己的記憶帶進了煉獄。它們在冬天里盼望春天,在流浪的不安中想念彌漫在舊屋內的橘黃色的燈光——那燈光曾溫暖過它們的睡眠,也曾鍍亮過它們的夢想。故在返回的途中,它們都在幻想與燈光重逢的那份美好?;蛟S是幻想過于用力和沉重吧,它們都懷疑自己失憶了——竟然在藍天和白云之下迷失了方向。它們將太陽飛成黃金,將炊煙飛成月亮,也沒能找到去年離開時的那座小山岡——那座小山岡早已被刨成了平地,蓋起了樓房。它們失去了記憶的路標,只能在記憶的原地打轉,在故園的上空盤旋,卻不敢與故園相認。后來,它們還是跟隨了風的鄉(xiāng)音的指引,和一群亡靈的哭泣聲,才找到去年筑巢的地方——那地方已經(jīng)被一座嶄新的預制板樓房所取代。

燕子認得那座新房的主人,他們比去年又老了許多。白發(fā)像往事一樣纏繞在女主人的頭頂,皺紋像枯藤一樣爬嵌在男主人的前額。它們在新房內飛了幾圈,好似闖入了一間鐵屋子里,沉悶和壓抑使它們窒息。它們多想看看房梁和青瓦,看看墻角的綠苔和窗框上的蛛網(wǎng),可這一切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四壁的慘白。月光照不進來,燈光透不出去。即使在白天,也是一間暗室,藏滿了發(fā)霉的舊底片。燕子很失落,它們深知,自己和時光都再難回到從前。

它們竊竊私語一陣,商量著想到村里的其他人家里去筑巢。它們挨家挨戶地選址,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人家的房屋也都變成了樓房,似一個個的城堡。即使尚有未被改造過的老房子,也都門扉緊扣,沒有人住了。它們從窗孔鉆進去,像兩個光陰的偷盜者,試圖盜出那本泛黃的族譜和壓在香案下的那冊老黃歷。遺憾的是,族譜和黃歷都被房主的后人投進了爐火,就連祖宗的牌位也變成了黑色的焦炭。

燕子議論紛紛,像兩個異鄉(xiāng)人在談論春天的花季和細雨。它們決定唱一支歌就離去,永不再歸來。它們唱黃土是黃的,唱黑夜是黑的,唱葉子飄落地上,唱露水掛在草尖,唱夕陽染紅暮色,唱山風催老黃花……

唱完了歌,燕子去跟它們的舊主人告別。它們再次來到那間“鐵屋子”,卻看見一個少女坐在屋外的陽光下,用樹枝在給春天寫信。她很瘦,氣色也不好,臉上敷著悲傷。燕子認出了這個女子就是舊主人的女兒,它們去年就知道她病得不輕。一入夜,她就喊疼,跟自己的影子說話。她的母親想幫幫她,每晚吃了飯,就跪在堂屋的香案前念經(jīng)。念著念著,少女就安靜了,比長夜還要安靜。少女有個愿望,想去一趟遠方,但命運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她很喜歡燕子,時常望著燕子發(fā)呆。燕子知道少女在偷偷地看它們,就故意唱歌給她聽。少女是燕子歌聲里的一朵潔白而芳香的花;燕子是少女眼中的一對純潔而迷人的天使。她們在同一個屋檐下守望過黃昏和黎明,寒流和春汛。

燕子以為少女的病早就好了,不想?yún)s越來越嚴重。它們想陪陪少女,不讓她太孤單,就臨時改變主意,暫時在新屋里筑巢,等少女的病情好轉再離去。少女見去年的天使又來到家中,高興壞了。她每天都穿著一條黃色碎花布裙子,把自己打扮成新娘的模樣,在三月里走來走去。燕子見她愛臭美,就趁飛出去啄食的間歇,用尾巴上的剪刀將野花和嫩芽的標本剪回來,送給少女做書簽和窗花。少女很感激燕子,把每一天都當作最后一天來活。她不想辜負春天,不想辜負燕子,也不想辜負自己,更不想辜負命運的饋贈,她把每一刻鐘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活得從從容容,絕不拖泥帶水。燕子見她這般樂觀,比丟失了故鄉(xiāng)還要欣慰。

然而,在這個三月的春意正濃的時候,少女還是走了。她的離去加重了一個春天的痛楚。燕子含著淚,馱著少女的芳魂飛向了遠方,從此再也沒有飛回來。

飛蟲

春夜,我坐在鄉(xiāng)下的老屋的窗戶邊。那是一個木格子的窗,不大,落滿了塵灰。我抬起頭,能望見夜空上高掛的星辰。那些星辰有的明亮,有的暗淡。明亮的星辰離我很遠,暗淡的星辰離我很近。

比暗淡的星辰離我更近的,是屋內熄滅了的燈火,和一只細腳長腰的小飛蟲。我叫不出這飛蟲的名字,它也叫不出我的名字。我們都是這個春夜里的失眠者。我坐在窗前,是因為春夜太過孤寂;它在春夜里飛,是因為春夜倏忽即逝。我們都是被黑夜喂養(yǎng)大的。只有在黑夜里,我和飛蟲才能看清自己。

外面沒有夜風。院壩里的一棵橘子樹和一棵李子樹都睡了,李子樹上的白色小花也睡了。我在屋內聽到李花在說夢話——它說它開花,不是為了結果,而是對黑夜的承諾,對夜雨的守候,對一棵樹的年華的記錄;它說它的盛開,是異鄉(xiāng)人的一個夢,是黑夜里的一縷香;它還說它的寂寞的開放,是為一個常年坐在樹下的抽葉子煙的老人,和一個在春天的田野上割草的孩子;以及一個蹲在池塘邊垂淚的洗衣裳的女人,和一只年年都在春夜里飛來盜取它的花香的小飛蟲。

這只小飛蟲,正在我的窗前飛。飛累了,它就爬在窗欞的木條上歇歇,仿佛黑夜里的一個寄居者。我湊近它,看它那薄紗似的羽翅,也看它那被夜色掩蓋的凄惶和不安。這是一只等待花開的蟲子,它幾乎夜夜都要從木窗前飛過。幾十年前,當我的母親栽下那棵李子樹的第一個夜里,它就飛來了。它每次飛來,都要在窗前停留一陣子,先看看我的母親在屋內干什么,再飛去看看李子樹又長高了幾許。那時我的母親還很年輕,每夜都坐在屋內昏暗的燈光下縫縫補補,煤油燈跳動的光焰焚燒著我母親的孤寂。當然,它也可能看到了睡夢中說夢話的我,和靠在床頭的墻壁上打瞌睡的父親。只是我們都沒有注意到它,它太小了,小得跟我們的幸福相似。

也不知道是哪一年,李子樹忽然就開滿了小白花。我和母親都感到欣喜。它親手栽下的樹聽到了春天的呼喚,就像我身體內的骨骼聽到了命運的呼喚。我和李花同時在經(jīng)受屬于我們的季節(jié),也同時在向著陽光和月光生長。

那只小飛蟲繞著李花飛來飛去,它等待這一天等得太久了。它知道這棵李子樹經(jīng)歷了什么,我也知道我的母親經(jīng)歷了什么。我其實是另一只小飛蟲,歷來都在母親的白天和黑夜里飛,在她的睡眠和眼淚里飛,在她的失望和希望里飛……

只是,我不是一只惜愛的小飛蟲。我沒有窗前的那只小飛蟲心細,也沒它有耐心。我每次從春天的田野上割草歸來,都只顧站在李子花下朝上面望。我望李花的潔白,也望比潔白更高的天空上的藍。我是個愛幻想的孩子。我在仰望我的幻想的時候,我的母親正在池塘邊洗衣。那一池子的水,都是我母親的淚。

仰望過后,我感到了困倦。往往天還沒有黑,我就躲進被窩里睡覺去了。我熟睡后,那只小飛蟲就開始在窗外徘徊。有些凄惶,有些不安。它第一次在看見李花的同時,也第一次看見了我母親頭上的白發(fā)。它飛入我的夢中,想喚醒我,像春天喚醒李花,命運喚醒骨骼。但我沒有聽從小飛蟲的呼喚,我睡得很沉。第二天清晨,當我從迷夢中醒來,我發(fā)現(xiàn)李花已被昨夜的風雨打落了一半。父親坐在李子花下,叼著一桿長長的煙斗。那在他的煙鍋里即將燃盡的煙灰,像貧窮的霞光和在霞光下垮掉的季節(jié)。后來,我沿著父親吐出的煙霧朝外走,去了一個沒有李花,也沒有小飛蟲光顧的地方生活。我走的那天夜晚,李花就落光了枝頭。

今夜,我又坐在鄉(xiāng)下的老屋的窗戶邊。我又看見了那只小飛蟲。若干年來,它夜夜都在等待我的歸來,像等待那棵李花重又盛開一般。它叫不出我的名字,但它認得我。它在我的窗前一陣徘徊后,就朝那熟睡的花叢飛去了,帶著欣慰的暖乎乎的心情。

甘雨

夜里終于下起了雨。這場雨似乎早就該下了。

他從清晨起就開始坐在屋檐下等雨,眼睛癡癡地望向天,像望向一個深邃的、迷離的夢境。天上陰沉沉的,沒有一絲太陽的光線,也沒有一朵白云。這很符合他等待的常態(tài),虛空中浮動著一層陰翳。他被這陰翳包裹著,也被守候和等待包裹著。他渴望等來一場雨。從青年時代起,他就是在對甘雨的盼望中生長的。

尤其是每年的春天,雨水一來,他的睡眠就少了。天剛亮,他就扛把鋤頭在田野上慢走,他走路的速度跟雨滴墜落的速度是一致的。他們約好了要去一個地方,看望一個早在雨水來臨之前的若干年就去了另一個地方的人。那個地方無比荒寒,沒有春天,也沒有雨季;但也沒有悲傷、絕望和嘆息。那個人在臨走的最后一刻,躺在他的懷里告訴他,只要每年春天的第一場雨來的時候,就去看看她——看看她墳頭的青草長深沒有。如果長深了,就請求他用鋤頭將草鏟掉,栽上一株小白花或小黃花。她喜歡看春雨靜靜地落在花朵上的樣子,也喜歡聽雨水落在花朵上發(fā)出的聲音。他是個孝順的青年,他照著她的吩咐去做了。只是,他每年在春雨澆灌下栽在她墳頭上的花朵都不易存活。他曾責怪過雨水,懷疑雨滴里藏著鹽和堿,使他的愛和愧疚之花枯萎。雨水為證明自己的清白,就每年都邀請他一同去往墳上種花。雨的意思是要讓他明白,為何野地里的其他花都開了,唯獨她的墳頭上的花朵卻遲遲不開。去了多年之后,他總算搞清楚了這不關雨的事,是她自己太貧瘠了,她的白骨變成的腐殖物根本養(yǎng)不活一朵小花。就像一場雨養(yǎng)不活一個春季,一個夢想養(yǎng)不活一個人的肉身。

但他還是想試著將她墳頭上的花種活,哪怕自己種到老死,也不放棄這個努力。故他一直在等待一場雨。從青年等到中年,又從中年等到老年。雨年年都下,他年年都跑去種花。有一年,也許是雨水來得豐沛,他種下去的花開出了一朵。他興奮得在雨里狂奔,雨水也替他感到高興,噼里啪啦地朝他臉上打。他閉上眼,跟雨水下跪,跟花朵下跪,跟睡在墳堆里的她下跪。可沒過多久,那朵小花就凋零了,像她的命運一樣,比春季本身還要短暫。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已經(jīng)越來越老了,正在一天天走向她去的那個地方。可他仍在等一場雨,仍年年都盤算著去她的墳頭上種花。他不想辜負她的囑托和信任,也不想辜負那一年一度的春雨對他的信任。假如他的種花的夢想不能實現(xiàn),那她的夢想也不能實現(xiàn)。一個人怕的不是死去,而是在夢想還未實現(xiàn)時死去。他要替她彌補這個遺憾。因為,她一直是他人生最大的夢想。他希望她能好好地活著,當哪一天她老得再也走不動路的時候,他就在院子周圍種出一片花圃,將她背到花叢里,看陽光照在她那慈祥而又安靜的臉上;看花繁雜的顏色點綴她的疲憊和憂傷,看花香染綠她的白發(fā)和染紅她的笑靨。如果恰好遇到天下雨,他就將她帶到屋檐下,陪她遠遠地看著花圃。聽細雨和花朵的低語,聽回憶和歲月的呢喃,聽幽夢和彩虹的話別。

然而,他沒有等到那一天的到來。他的福分太過淺薄,她的福分也太過淺薄。他們原本是春季里的同一滴水珠,只因在流動的過程中,分離成了兩顆水珠。一顆被黎明領走了,一顆被黃昏領走了。他們中間,永遠隔著從黃昏到黎明的距離。

如今,又是一個新的春天了。他從清晨起就開始坐在屋檐下等雨。他料到那場雨會來。這或許是他等待的最后一場春雨了。過了這個春天,他就再也不會有春天了。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種花,他的那把種過花的鋤頭,也早已扔掉了,連同他的那些懺悔和祈禱。他現(xiàn)在什么也不再去想,只愿安心地等待一場雨,像安心地等待一朵小花的盛開,和一個死去多年的人的復活。他從清晨等到中午,又從中午等到晚上,他終于等到了那場雨。他坐在午夜的屋檐下,喜極而泣。他說,那場雨跟他今生看到的第一場雨和最后一場雨一模一樣。

那第一場雨和最后一場雨,都是他母親的淚滴。

和風

也許就要起風了,在這個三月荒涼寂靜的上午。野地里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幾朵黃色的小花低著頭。小姑娘放下手里自制的風箏,走到花朵的旁邊,蹲了下來。她想摸一摸那幾朵孤零零的小花,手剛伸出去,又忽然停住了。她發(fā)覺那些小小的花朵一直在躲避她的目光,就像她躲避著村里的其他人的目光那樣。

白云依舊是去年的樣子,在天空悠悠地飄動。小姑娘故意將目光從小花朵的身上移開,望向天上的云朵。她這么做,既是在保護花朵,也是在保護自己。她們都太弱小了,淡淡的一縷陽光,便可輕易地將她們灼傷?;蛟S是白云知道小姑娘在望它,也頓時害羞起來。不多一會兒,就變成了稀稀拉拉的淚珠,墜落到野地上和她的嘴唇上。小姑娘伸出舌頭,舔了舔,這天空的眼淚竟然跟她那清澈的、明亮的、干凈的、憂郁的眼眶里流出來的眼淚一樣咸,一樣苦澀。她終于明白,為何那些黃色的小花和潔白的云朵都要躲避她的目光了。它們經(jīng)受不起她那目光的長久的撫摸和凝望,她的淚水里含有太多的鹽分。凡是被她注視過的事物,都會結上厚厚的堿。故多年來,她都習慣了把自己藏在生活的暗處。即使偶爾遇見明亮的事物,她也會悄悄地繞開,像繞開那些總也繞不開的疼痛、孤獨和懼怕。

可小姑娘這次到野地里去,不是要觀賞一朵小花,或凝望一朵白云,而是想放飛手里的那只風箏。那是一只小小的,寫滿了心事的風箏。小姑娘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才將它做成。她先是去后山挑選了一根金黃色的竹子來做風箏的骨架,又偷偷地撕掉了自己的作業(yè)本來做風箏的皮肉,再熬了半碗漿糊將風箏的骨架和皮肉粘牢。最后,她又拆了一件母親離開家鄉(xiāng)之前給她織的舊毛衣來做放風箏用的長線。她期待這只親手做的風箏能夠順利地飛上天,這是她長這么大以來的頭一個夢想。她想像風箏那樣飛,飛到白云之上,飛到村里人都不再能找得到她的遠方;她還想騎上風箏,去看看母親到底在南方的哪一個角落里熬夜和哭泣,看看父親到底在北方的哪一個工地上喊疼和打鼾。她不想再在低處生活,她要飛到高處去,飛出貧窮對她的壓榨,飛出親情對她的冷漠,飛出對死去的奶奶的思念,飛出對活著的爺爺?shù)闹e言……

小姑娘在野地里走來走去,她手里的風箏也在陪她走來走去。這是一個三月荒涼寂靜的上午,她想快快地將風箏放飛。然而,那能夠使風箏起飛的風卻遲遲不來。小姑娘焦急地等待著、盼望著、也祈禱著。在這之前的許多天、許多年里,她在野地里遭遇過無數(shù)場風——在她割草的時候,種地的時候,靜坐發(fā)呆的時候,守望落日下山和炊煙升起的時候,坐在奶奶的墳堆前說著悄悄話的時候。那些風時大時小。風大的時候,她聽到風在唱著悠長的不倦的悲歌;風小的時候,她聽見風在發(fā)出微弱的沉悶的嘆息。她太熟悉那些風了,那些風也太熟悉她了。她是風的唯一的聽眾和知音,風是她的成長的饋贈和磨難。

或許在風的眼中,這個臉盤圓嘟嘟的,眼睛清澈的、明亮的、干凈的、憂郁的小姑娘就是一朵永遠低著頭的小花,或一朵蓬松的蒲公英。風只要輕輕一吹,就會將她吹散。故只要小姑娘每次到野地里來,風都要避著她刮,這大概也是為何她在遇到那么多場風后都還能安然無恙的原因。

小姑娘越來越焦急,站在野地里瑟瑟發(fā)抖,她手里的風箏也在瑟瑟發(fā)抖。那只風箏的脊背和胸腹上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娟秀的字跡。那每一個字跡,都是從她的心窩子里流淌出來的,既濃縮了愛,也濃縮了恨。在等風的間歇,小姑娘重又將那些字跡認真地看了一遍。那幾朵孤零零的黃色小花和天上的白云也將那些字跡看了一遍。小花看后,頭垂得更低了。白云看后呢,更是忍不住大顆大顆地落淚——白云的淚把風箏和風箏上的字跡都打濕了。

這一切,風都看在眼里。它想刮一場大風,將風箏和小姑娘一起送上天,但它到底還是沒有刮,它只吹了一陣和風——它看見小姑娘的手緊緊地抓著風箏的骨架,眼淚在和風里飛。

風笛

那細長的悠揚的笛聲響起,像這個春日早晨的薄霧和黃昏時分的炊煙,有一種慘淡的、憂郁的調子。這笛聲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吹奏出來的——也只有上了年紀的人吹奏出來的笛聲才會那么蒼老,像經(jīng)秋的草葉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霜。

沒有人知道這個老人的內心都經(jīng)歷了什么,人們唯一知道的是,只要老人的笛聲一響,整片山野都會變得異常的幽靜——聒噪的鳥雀禁聲了,在風中舞蹈的樹枝停止了搖曳,泥土里發(fā)芽的種子暫緩了生長,就連那蓬勃的野草和嬌嫩的野花也低垂著頭……它們無一不是這位老人的知音,全在靜靜地聆聽著那笛聲的哀訴。倘若老人哪天沒有到山野來吹笛,它們就會焦躁不安,天地之間也會驟然失去秩序和和諧。

或許正是出于對他的那些知音的報答,老人每天都必定會到山野來吹奏一番,除非是他生病了或天降大雨。他也需要通過吹笛來紓解內心的苦悶和愁緒。在這個世界上,他認為是不會再有人理解他的了,就連他的那條朝夕相伴的垂垂老矣的黃狗也不會理解他,故他只好將心思寄托在吹笛子上。他相信那些鳥雀、樹枝、種子、野草和野花是可以理解他的,同情他的,可憐他的。他吹笛子,不是為排遣孤獨或追憶青春,也不是為消磨光陰或紀念晚景,更不是為修補創(chuàng)傷或抗拒死亡,而是為他那已經(jīng)死去的兒子安魂。

這位老人只有一個兒子,可他這僅有的一個兒子在這個春天尚未到來之前就死去了。那同樣是一個慘淡的、充滿憂郁色調的日子。他的兒子從遙遠的城市匆匆趕回故鄉(xiāng)為母親奔喪。這是個孝順的兒子——他在異鄉(xiāng)的城市當牛做馬若干年,只想掙點錢回來將破敗的老屋修一修,不讓父母晚年的骨頭里再囤積更多的風寒和病痛。然而,令他怎么也沒想到的是,當他在異鄉(xiāng)的白天和黑夜里忙著生的時候,他的母親卻在鄉(xiāng)下的燈火和星光下忙著死。他們都在各忙各的,卻又都在忙著同一件事情。但最終,他還是沒能忙過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死的那天,異鄉(xiāng)的天空一直在下雨,雨水泡濕了他面朝故園方向燃燒的紙錢和香燭。他很想立刻趕回老家給母親送葬,可他沒有路費和喪葬費,只好蜷縮在異鄉(xiāng)的角落,把自己深深地掩藏起來,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念誦經(jīng)文。

也不知道是在他念誦經(jīng)文的頭天夜里,還是第二天夜里,他看到母親在他的念經(jīng)聲中哭泣,邊哭邊喚他回家。他感到后怕,母親的淚滴墜落到地面的聲音,像道士敲出的木魚聲一樣敲打著他的肉身。他陷在夜色里,似一尊冷冰冰的石頭雕刻成的佛像。他開始討厭自己,身子瑟縮著。他停止了念經(jīng)。他拼命地將頭朝墻壁上撞。他要把自己扼殺在黑夜里。他想將母親的每一顆淚珠都變成一朵蓮花。

天亮之后,他想盡一切辦法,終于從幾個工友那里湊齊了回家的路費。他懷著焦急的、忐忑的心情從遙遠的城市匆匆朝家趕,他希望能在母親的遺體下葬之前趕回故鄉(xiāng)??伤€是晚到了一步,他剛靠近故鄉(xiāng)的邊沿時,他的母親就已經(jīng)入土了。以至于他一到母親的新墳前,就暈了過去。當他醒來,耳朵里聽到的全是村里人咒罵他不孝的指責聲。他沒臉繼續(xù)茍活于人世。他在母親的墳前坐到黃昏降臨,又坐到月亮升起。他又依稀聽見母親在墳堆里輕輕地喚他回家的聲音,那是一種疼痛的愛的聲音。那天晚上,他沒有再活過來。他跟隨母親的呼喚去了天堂,回到了他那夢幻的永恒的故鄉(xiāng)。

他是這位老人僅有的兒子,他的離去使老人雪上加霜。老人覺得對不住兒子,就將提前給自己預備好的一副棺材送給了他,那是他這輩子唯一能拿出手的送給后人的溫馨小巢。除這副棺材外,老人還珍藏著一支笛子。那是他多年前親手做的。他知道兒子從小喜歡吹笛子,準備在兒子結婚時作為禮物送給他,可他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老人本想將這支笛子放入兒子的棺材里,可最終還是留存了下來。他說,只要他吹響竹笛,他那死去的兒子就會牽著死去的老伴來看他。這位可憐的孤獨的老人,大概將在他那細長的悠揚的笛聲中過完一生了。

清明

這是一個微雨的寂靜的日子。田野上的樹和草都肅穆著,靜悄悄地在等待一場儀式。一如蠟燭在靜悄悄地等待天黑,夕陽在靜悄悄地等待黃昏,淚水在靜悄悄地等待緊閉的眼眸,時間在靜悄悄地等待生和死的相逢。

我在田野上走著,我的腳步和吹過荒草的風也是靜悄悄的。雨絲從天空中緩慢地灑下,形成一張薄薄的透明的簾子。它想遮擋住些什么,像黑夜遮擋住一個夢境,清明遮擋住一場祭祀那樣。我撥開雨霧的簾子,徑直朝田野的那頭走去。田野的那頭是一片墳場。遠遠地,可以看到墳頭上有白色的紙幡在飄動,這讓我知道已經(jīng)有人趕在我的前頭去過墳場了。在這個世界上,總有許多的事或人跑到我的前頭去,我老是追趕不上它們——我追趕不上早晨升起的太陽,追趕不上路過山底的河流,追趕不上匆匆逝去的青春和回憶,追趕不上快速轉動的年輪和日甚一日的衰老……

雨絲靜悄悄地飄灑,周圍的荒草透出淺綠的顏色來,路面也比先前陰濕。我想走快一點,去墳場掛青后就轉身離開。我怕聽到那紙幡被風吹動的簌簌聲,怕聽到燃燒的紙錢遇到雨水后發(fā)出的呻吟聲,更怕聽到亡靈順著檀香的青煙鉆出地面來問這問那的關切聲——他們死后仍在關心著自己家族的興衰,六畜的肥瘦,莊稼的豐歉,月亮的圓缺,樹木的榮枯和花朵的盛凋。

可我越走腳步越遲緩。我渴望遇見一個人,跟我一起去往田野那頭的墳場。我擔心萬一遇到亡靈的詢問而我又回答不上的話,就由他代為回答。我已經(jīng)很多年都沒有回鄉(xiāng)了,故鄉(xiāng)的一切對我都是生疏的、隔膜的。我是一粒被風刮走的蒲公英的種子,或一顆被鳥雀叼走的油菜的種子,落在了另一塊土地上。日夜的長久的漂泊,早已使我成為了一個異鄉(xiāng)人,而一個異鄉(xiāng)人是沒有資格和能力去向先祖匯報故鄉(xiāng)的近況的。

我在田野上靜悄悄地走著。我走了許久都見不到一個人影。雨霧編織的簾子越織越密,氤氳出一種清明時特有的自然景象。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陣哀婉——為什么回鄉(xiāng)的人越來越少呢?難道他們是把回家祭祖這樣的大事搞忘記了嗎?我停下腳步,佇立在細雨中。我聽見有一只鳥,在不遠處的樹枝上鳴叫。那叫聲清冷、落寞,似誰在空曠的田野上彈奏出的一支年代久遠的戀鄉(xiāng)曲。

或許正是受了這戀鄉(xiāng)曲的感染,我突然想先去田野的東邊看一只亡鳥,然后再去墳場掛青。那只鳥死于三十年前——我六歲那年的一個多風的午后。那是一只雛鳥,它想極力掙脫母親的懷抱,便從鳥窩里偷偷地溜出來,撲騰著鵝黃色的翅膀,在鉛灰色的天空下練習飛翔。由于太過用力和摩擦,它的稚嫩的雙翅上沾滿了血跡。血腥味在風中彌漫,久久不散。那個下午,我蹲在田野東邊的一塊石頭上想心事。我無意中看見這只鳥。我很想幫幫它??晌疫€沒站起身,它就在自己最早的飛翔中死去了。我將它埋葬在一棵開花的洋槐樹下。我向鳥的亡魂承諾,每年清明都去樹下看它。然而我的承諾一次都沒兌現(xiàn)。今天我忽然想起這只鳥,想起多年前的一段往事,我覺得有必要去看看它,順便也看看那棵開花的洋槐樹。我理應給那只死去的沒有人知道的鳥燒幾張紙錢??晌覈鴸|邊的田野轉了好幾圈,都沒有找到那棵樹,自然也沒有找到那只鳥的墳地。我站在雨中的田野上,心中一片茫然。我無法言說我的哀傷——我懷疑這件事是否真的發(fā)生過,它莫非只是我對一個夢境的陳訴?

我回轉身,繼續(xù)朝田野那頭的墳場走去。我不能再多愁善感了。我得快快地給亡故的親人們送去節(jié)日的慰問。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我剛走到墳場,不料卻看見有一個十來歲光景的孩子,跪在一座新墳前嚶嚶地哭泣。它的哭聲讓我戰(zhàn)栗。我不知道那座新墳里躺著的是他的什么人。我一下子又想起了多年前那只練習飛翔的雛鳥。我也想幫幫這個孩子,但到底還是放棄了。我呆呆地立在他的身旁——我聽見他的稚嫩的哭聲里開滿了白花。

影子

許多個日子以來,她就那樣靜靜地坐在一所低矮的殘破的茅屋里。黃昏的光線穿透了她的沉默。她將頭靠在由亂石壘砌的潮濕的墻上,懷抱著自己的影子,像懷抱著一面蒙塵的不再反光的鏡子。她在想,這所曾關過牛、關過羊、關過雞和關過兔子的茅屋,到底是不是一個可以埋骨的好地方。

三月或四月的風從茅屋的頂上拂過,她渴望這微弱的風能將枯死的茅草救活。那樣的話,她的屋頂上就會出現(xiàn)一片春天。她也能夠在枯草的轉世中,將茅屋變成一座鄉(xiāng)村小教堂。她要在小教堂里吃齋和念佛,要把每一個孤苦的晨昏當作節(jié)日來過。

幾天前的傍晚,她的孫子和孫女偷偷地來茅屋看過她。這兩個孩子都是她一手帶大的。他們是她的菜園子里生長出來的青菜和蘿卜,也是她的金黃色的麥田上空飛翔的蝴蝶和蜻蜓,還是她的漆黑的夜空下安詳?shù)脑鹿夂托枪狻?/p>

這是兩個懂事的感恩的孩子。他們想把她接回原來的家里去住。他們已經(jīng)給她鋪好了床,在床上墊了厚厚的干稻草。他們知道她的身子虛弱,需要借助稻草來給她的體內安裝上“鋼筋”,就像爺爺活著時在糊墻壁的稀泥中摻雜進麥秸。她理解和明了孩子們的心思,她在兩個孩子的請求中流下了渾濁的淚滴。她想跟孩子們回去,但她拒絕了。她希望她的兒子也能像孫子孫女一樣來茅屋看看她,也能親口對她說一句:我已經(jīng)在家里替你鋪好了床。

可她的兒子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他說他比他的母親更加不幸。他是一個隱形人。他不敢在陽光的照耀下生活。有許多許多年,他都在外面的世界流浪。他穿著一件隱身衣,四處去偷盜城市里的睡眠和咳嗽,病痛和羞辱?;氐酱謇铮€要繼續(xù)偷盜大地上的水源和食物,絕望和仇恨。他埋怨他的母親不該生養(yǎng)他。他說他一出生就已經(jīng)死亡。

他也有過一個妻子——那是他的母親花錢托人從一個遙遠的村莊帶回來的。他的妻子是個啞巴,不會哭也不會笑,不會說痛也不會說愛。他們結合在一起,不為別的,只因八月的鄉(xiāng)村需要八月的蟬鳴,七月的曠野需要七月的風沙。他討厭妻子,也討厭他自己。他們是一對愛人,也是一對冤家。他一直在期待妻子開口說話,替他喊出他無法喊出的疼。但他的妻子讓他失望了,她自從跟他生了兩個孩子之后就下落不明,像一滴露水從草葉上蒸發(fā)。他詛咒這個負心的女人,他怕他的孩子將重復他的命運和人生。他一怒之下,逃到了遠方,將兩個牙牙學語的孩子拋給了他的母親,一如將雨水和干旱拋給了多災多難的土地。

多年以后,他帶著滿身的疲憊和傷口回到故鄉(xiāng)。跟著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同樣是滿身帶著疲憊和傷口的女人。這個女人曾拯救過他的孤獨,也拯救過他的性命。他想跟這個女人帶著被母親養(yǎng)大的兩個孩子好好地過日子,但這個女人容不下他的白發(fā)蒼蒼的母親,也容不下他的兩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在一次激烈的雷鳴般的爭吵過后,他的母親被趕到了茅屋里。

三月或四月的風騎著馬,穿過茅屋和她的晚景。她坐在潮濕的低矮的暗淡的“小教堂”里,小聲地反復地唱誦她的贊美詩。這首詩是多年前她自己編的。她編這首贊美詩,不是要唱給上帝聽,而是唱給她的孫子孫女聽的——當然,她的孫子孫女也是她的上帝。那些年,她的孫子孫女老是怕黑,怕走夜路,怕池塘里的蛙聲和響徹大地的春雷。要不是她夜夜都唱贊美詩給兩個孩子聽,他們根本就沒法入睡,更沒法走出成長的憂懼和悲苦,荒涼和驚悚。

她在唱誦贊美詩中懷抱著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布滿裂紋。那裂紋似一根根的記憶的繩索,捆綁著她,使她無法呼吸。她想掙脫,像睡眠掙脫噩夢,祈禱掙脫哀歌,靈魂掙脫肉體……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她越是掙扎,裂紋越深。暮色聚攏起春日里的濕氣,茅屋的頂蓋上結了一層厚厚的歲月的冷霜。風也停止它的吹拂,化為了一縷縷的黑暗的清涼。她被這清涼包裹著、壓迫著、窒息著。她決心不再見任何人了。她要徹底在這所由茅屋變成的小教堂里,把自己坐守成枯瘦如柴的耶穌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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