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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煤兵

2019-10-18 05:32王培靜
陽光 2019年9期
關鍵詞:部隊

那時部隊搞三產(chǎn),每個大單位都有自己的煤礦。我們是基建工程兵的最后一批兵。

坐了一夜火車到了大同火車站,天氣寒冷,溫度很低。我們又爬上了車箱很淺的翻斗車,用大衣蓋上頭,相依著趴在前面戰(zhàn)友的后背上。車不知顛簸了多長時間,我們的全身幾乎被凍麻木了,有的人迷迷糊糊就要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喊,到了,全體人員帶好自己的行李下車。

下了車,向四周一看,天哪,這是什么鬼地方,三面環(huán)山,只有車進來的溝是通往外邊的唯一通道。

我們被班長帶回了宿舍。進屋一看,全是大通鋪,除被褥和生活用品外,剩下的東西都要放到儲物間去。地下生著個大爐子,老兵們用鐵锨向里添煤,一添就是好幾锨。

第二天每人發(fā)了一身舊棉衣、一雙膠皮靴子、一個黑色的安全帽,到礦燈房領了一個礦燈,學著老兵的樣子,把電瓶穿在腰帶上,把燈頭別在帽子的前方,跟著隊伍上了路。路邊到處都是煤堆、煤礦,遇到下班的地方煤礦的人群,每個人的臉都像黑包公,根本看不到一點兒本來顏色。我們走了五六里路到了礦井旁,班長交待了注意事項,每人打開頭上的礦燈,相隨著從井口向井下走去。井下伸手不見五指,有的礦燈接觸不良,燈一滅,四周什么也看不見。

井下是沒有四季之分的,冬天在下面干活,也是揮汗如雨;夏天在下面干活,如停下來時間長了,也會感覺到冷。所以下井的人,一年四季都穿棉衣。

我們到了工作面上,學著老兵的樣子,先用鉆機打眼,有時候一個面上要打幾十個眼,然后向里放雷管和炸藥,把口封緊,接上放炮器的線,人都撤到巷道的拐彎處和百米外的安全距離后,便開始放炮。等炮連續(xù)響完,冒著濃濃的煙塵,回到放炮的地方,用鐵锨向兩邊的傳送帶上裝煤。傳送帶把煤拉到外邊,有人用礦斗接了,掛在一起,被上面的絞車拉上井口,倒在煤池里,拉煤的車就從煤池里放煤拉走。

由于煙塵大,每人還發(fā)了一個防毒面具那樣的口罩。由于年輕氣盛,大家為了表現(xiàn)自己,大部分人都不戴,只是掛在腰上當個擺設。

工作時間是三班倒,晚班是十二點吃完飯下井,早晨八點回來;早班是八點下井,下午四點回來;中班是四點下井,十二點下班。

有時連里吃包子,還沒到半下午,全團的人幾乎都知道了。機關的、衛(wèi)生隊的,別的連的老鄉(xiāng),一個個裝著散步的樣子全都來了。炊事班里的人開始忙碌起來,你進我出的。人們用盡各種方法,把包子掩蓋著偷進宿舍里,老鄉(xiāng)們吃完了,抹抹嘴,裝著沒事似的走了。那真是像過年,人人像打了興奮劑,臉上放光,逢人就說,晚上吃包子。更有從窗口向外遞的,還有從墻頭上翻的。往往是自己連的人都沒吃飽,外來的人卻撐得直打嗝兒。

下井的戰(zhàn)友們講究的少,機關的領導或干事們是比較愛干凈的,有時團里的領導來洗澡,會讓公務員跑過來說,讓提前燒水。一般干部,他們總是在第一撥下班回來的隊伍到達之前來。他們會帶不少報紙,鋪在更衣柜里或放在長條凳子上放衣服用。他們走后或最后打掃衛(wèi)生時,我會把報紙全撿起來,不是為了賣廢品,而是等工作之余,在墻根兒一坐,一張張找上面的文學作品看,下井的戰(zhàn)友們回來,有的就和我開玩笑,王培靜,墻頭上看報紙,又在加強學習啊。記得刊登文學作品最多的是《人民日報》的副刊和《中國青年報》的副刊。有好的短小說和詩歌、散文我就放在一邊,等下班時帶回住處,剪下來貼在一個本子上,幾年下來,我竟剪了好幾大本。

兩年后,我攢下了點兒錢。請假坐部隊去買菜的“一三○”去了大同。坐在車后的車廂里,顛簸得厲害,好像車不想讓你的屁股和它接觸。一般干部進城,也是坐這樣順路的車。不過坐這樣的車也好,可以看路兩旁的風景,包括路邊偶而閃過的美女。

到了大同,和司機說好,幾點在什么地方等車。然后各自去辦事。我找到了一家賣相機的商店,這時一個中年人,手舉一張報紙湊到我跟前,裝著也看商品的樣子,一位工作人員咳嗽了兩聲,我好像意識到了什么,趕緊摸我裝錢的上衣兜,我的手和他的手似乎碰了一下,他放下了手,轉身向外走。走到門口,好像還回頭向我這邊笑了一下。很少有機會進城的我,差一點兒被小偷偷了。我買回來一臺“東方”120相機,是天津產(chǎn)的。還有膠卷、曝光機、相紙、定影液、顯影液。

那時想的是,如果將來不能在部隊了,回到家,走村串巷去照相,也算有一門手藝。

洗相片是跟礦燈房的陳士玉學的。他的家境比較好,早買了相機。他的腰不好,下了一年井后,被安排去了山陰精神病院去陪護一個老鄉(xiāng),在那兒待了一年回來,他自己也快成神精病了,眼光都有些呆滯?;貋砗笏话才旁诹说V燈房,由于是老鄉(xiāng),和原先在連部當文書的張方生我們幾個走得很近。

白天到山里給戰(zhàn)友們照相,有時讓他們給我照。晚上開始洗照片。由于住的小屋里有光亮,就到戰(zhàn)友們換衣服的更衣室去洗,因為那兒的窗戶都是封死的,門口也掛了破褥子當門簾,拉了燈是最好的暗房。先用溫水把定影液調好,在黑暗中把膠卷從相機里拿出來,抓著兩頭,活動著輕輕在水里泡,大概三到五分鐘后,拉開燈就行了,然后把膠卷曬干,這是第一步。洗相時,先拉了燈,在曝光機里放一張相紙,把剪開的底片放一張上去,按紅鈕讓燈閃三下,把相紙拿出來放在顯影液里,五至十分鐘后就可以開燈了。最后把照片貼在干凈的玻璃上,等晾干了,照片就自己掉下來了。第一次自己操作,心里充滿了好奇感,當全部過程完成,看到成像的照片時,別提有多激動了。

到部隊后,我就讓家里把我高中時的課本全寄來了,我沒事就復習功課。三年兵時吧,有老鄉(xiāng)傳過信來,說連里挑的先進,去大同三二二醫(yī)院體檢,準備送他們?nèi)ケ本﹨⒓榆娦?荚?。但只有三個人身體合格,剩下的都是轉氨酶高。這次你有機會了,到時回來當干部,關照點兒老鄉(xiāng),別裝不認識。

我心里還在暗暗高興。沒過幾天,人家去北京考試的人都走了,我才知道消息。那時我心里絕望到了極點,我不知自己的前途在哪兒。

先是孫班長轉業(yè)走了,王副班長當了班長。我被安排去懷仁縣城參加司爐培訓班,聽到這個消息,心里很興奮。萬一碰上漂亮姑娘一起學習,說不定……

沒想到,報到時一看,清一色的老爺們兒,你想呀,誰家漂亮女孩去燒鍋爐?天天有工程師給我們上課,講鍋爐的構造,講氣壓,講上下排水。別以為燒鍋爐不需要什么技術,要是鍋爐里沒水了,燒的氣壓再高,會發(fā)生爆炸。我天天認真聽課,記筆記,畫圖。由于我們那個班是全雁北地區(qū)的班,所以學員來自的面很廣,大部分是煤礦的。有時夜深了睡不著,到住的招待所門口轉一轉,由于年輕,不抗餓,看到門口有賣餛飩的小攤,花一塊多錢買了一碗,那是我平生頭一次吃,吃完后回味無窮,認為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食。

老鄉(xiāng)當中,考學走了一個,上教導隊去了三個。上教導隊的人提了干,都回到了煤礦,有的當了排長,有的當了司務長。幾年后傳來消息,考學走的那個老鄉(xiāng),分配到東北某部當參謀,因家里老人逼婚,從家回部隊的路上,在住的招待所里開槍自殺了。

我們歸機電排管。我們的排長叫楊昭明,貴州人,很精神,愛笑,就是眼睛小點兒,一笑兩只眼睛就成了兩條縫。他是從別的地方調過來的,工作能力特強,井下的機電設備沒有不精通的,為了節(jié)約經(jīng)費,沒事就組織幾個年輕電工纏電機。他很正直,干什么都是一馬當先沖在前頭,他經(jīng)常對我說,小王,你要好好干,鍋爐房這一攤我就交給你了,有什么困難跟我說。

那年冬天,本來入黨的名單中有我,楊排長也提前告訴了我,群眾評議,我的得分很高,連里開支部會也研究過了。我心里很激動??尚紩r,新發(fā)展的黨員名單中沒有了我的名字。我很失望,也想不通。一天晚上,我在宿舍喝醉了酒,放開嗓子,喊著名字,把那幾個連領導挨個兒痛快地罵了一頓。

楊排長安慰我,按什么條件評都應該有你的,可最后的名單,有人搗了鬼。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不要氣餒,下批再沒你,老子這個排長不干了。

過年時,我們幾個老兵在他家喝酒,他們一個當副連長的老鄉(xiāng)也在,那人說起了入黨的事,楊排長板著臉說,今天別給我提入黨的事,說那事我煩,喝酒就是喝酒。大家都知道,當時炊事班的一個副班長群眾評議沒過關,他趁黑夜給幾個連里領導送米送面,被人碰上了好幾回。

不記得是排長先轉業(yè)走的,還是我先去的北京,分別后就一直沒了聯(lián)系。老排長,你過得好嗎,還記得我這個兵嗎?我現(xiàn)在寫作上有了點兒成績,真想向你報個喜,給您寄幾本書看,可不知書寄向哪里?

五點半吃過晚飯,到晚上十二點前還得燒一次熱水澡,都是年輕小伙子,干完活后餓得不行。我們經(jīng)常和上夜班的礦燈房的人輪流到包工隊里找領頭的隊長要點兒油或肉,兩撥人湊到一起,到老百姓的土豆地里扒幾個土豆回來,炒了一人吃上一大碗,即當飯又當菜,每人都吃得好香好香。

老去跟人家要,自己也不好意思,人家也不是每次都給。

特別是冬天,夜長,晚上餓得難受,我們就拿一個礦燈,摸著黑去了連隊廢棄的菜窯,扒開門,側著身子進去,想找點兒吃的。發(fā)現(xiàn)幾個土豆,一看是爛的。一聽到點兒動靜,就不敢動了,萬一被巡邏的發(fā)現(xiàn),會把你押到連部去,到時丟人可丟大了。所以心驚肉跳,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里邊轉了個遍,也沒找到吃的。最后發(fā)現(xiàn)了一棵白菜,干得像柴火,扒了一層又一層,只剩下了半個拳頭大的心兒還有點兒水分,回來的路上我們一人吃了兩口。

部隊的電視機在連部里,雪花太大不說,不到九點,文書就關了電視。這是施工部隊,第二天大家都還有工作。有人趁熄燈后偷跑到離部隊一公里外的村里煤窯上看錄像。人家地方電視房里的電視,每天都放到十二點。那錄像是真清楚,像真人在里邊表演。

有人當了兩年兵,回家探親就娶了媳婦。我是當了三年兵后,才第一次探親?;丶乙却钴嚨浇鹕碁?,到了金沙灘,坐過路的車到大同,再從大同買最早的火車票到太原,下車再倒?jié)系幕疖?,到濟南下了火車,坐公共汽車到長途汽車站,再找去平陰的車,我坐上到平陰的公共汽車時已經(jīng)快天黑了,那是最后一班去我們縣城的車。

到了平陰,在小車站等了好久,以為當天走不了啦,最后好不容易坐上了到東阿鎮(zhèn)的一輛小公共。當時我想,雖然車不能直接到洪范,但到了東阿,總是離家近了一些。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父母親和弟弟了,心里就無比激動,心里無數(shù)次想象過,他們開門見到我時會驚喜到什么樣子。在東阿鎮(zhèn)下了車,我鼓了鼓勇氣,伸了個懶腰,背上大黃提包就上了路。一路上總想著,要是碰上個順路的拖拉機該有多好??汕昂罂纯?,連個人影也沒有。走了幾里路,過了劉廟村,終于遇上了一個拉毛驢車的,我向人家打招呼,大叔,您去哪兒,能不能給我捎下東西。人家看我穿著軍裝,問我去哪兒?我說,王山頭,從部隊回來探家。人家說,我是任莊的,你能相信我?我說,相信。他說,你包里有沒有值錢的東西?我說,沒有。他說,那好吧,我把東西給你捎上,就放你們村中小店里吧。我說,行。謝謝你了。我把東西放他車上,人家坐上車先走了。雖然坐了一天的車很乏,但咬了咬牙又上路了。從東阿到我們村有二十五里路。我到家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了。當我敲響家里的外門時,父母都睡下了。父母看到我,驚喜地說,大小怎么回來了,也不捎個信,讓你爹拉地排車去接接你。

我終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看到了父母和長大了些的弟弟。娘給我做了面條,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大碗。

家里買了塊豬肉,母親切成拳頭大的塊兒放進鍋里煮。我在灶前燒火,十一二歲的弟弟放學后,問,哥,鍋里是什么?我說,是肉。弟弟猶豫了一下,掀開鍋蓋說,嗯,真香,我嘗嘗熟了沒有?他用勺子弄了一小塊放進了嘴里,向院子里走了幾步,轉了回來,又掀鍋蓋,我說,你干什么?他吞吞吐吐地說,我再嘗嘗。等他又弄了一小塊放進嘴里,我大喊道,你怎么這么饞,等熟了家人一起吃不行?他委屈地哭了起來,娘聽到弟弟的哭聲,過來問,怎么了?我說,他這么饞,回來掀了兩次鍋了。娘說,他是弟弟,他掀鍋,你也不應該這樣吼他。

聽了母親的訓斥,我委屈地掉下了眼淚。我在部隊幾年,也沒有大口吃過肉。聞見肉香,我也是老咽唾沫。母親這樣說話,好像都是我的錯。我說,這個家不待見我,我明天就回部隊。母親見我這樣,又回過頭來勸我。

我家的情況也太一般,父母在農(nóng)村種地,弟弟上學,沒有新房子。我在部隊上還是個義務兵,雖然個子一米八,但臉上長滿了青春疙瘩豆。

周廣芹當了兩年兵就退伍了,他和大舅家是一個村。我拿禮物去他家串門,吃完中午飯他沒讓我走,我在他家住了一晚。他的小屋拾掇得很干凈,像個女孩子的閨房。我們聊部隊的一些人和事,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我還騎車去了陶峪的靳維存家,他也是提前退伍回來的,他到山西就被分到了機關的公務班,為團里的領導們服務。如果好好干,一定會有個好前途。去學車什么的都可以優(yōu)先。

記得我有一次病了,感冒很厲害,好幾頓飯都沒有去吃,他買了兩個罐頭到鍋爐房宿舍來看我。感動得我眼淚在眼圈里打轉兒。心里暗暗對自己說,這位好兄弟,這輩子我交定了。

可他脾氣倔強,有一次和北京來的一個副礦長發(fā)生了爭吵,到年底死活要退伍,我們怎么勸也沒有勸住。

他爺爺、奶奶都很大歲數(shù)了,家境很是一般。他白白凈凈的,長的胖乎乎的。戴著一頂燒了一個窟窿的軍帽,我心里想,回到部隊,一定給他寄一頂新軍帽回來。

十幾天的假期眼看就過完了。這天我去了東阿鎮(zhèn)的叔叔家。這個叔叔是我五爺爺家的孩子,由于父母走得早,他和他哥哥是在我們家長大的。他哥哥后來下了東北,他十六七歲到東阿鐵器廠當了學徒。我當兵前到東阿趕集賣糧食,曾打聽著找過叔叔家,但沒有找到。

叔叔問我找對象的事,我說沒找到合適的。

飯后叔叔和嬸商量,要不上去問問姑奶奶家,她家的一雙女兒快二十了。叔去一問,小的去她大姐家了。大的在地里干活。一等不回來,二等也不回來。最后嬸和后來的岳母領我去了百貨樓東邊的地里,大娘和嬸先和她說了會兒話,然后介紹我們認識,她們就躲開了。我見了女孩就臉紅,不太敢抬頭看她。沒想到,她還挺健談。我們聊愛好、聊生活,也談了各自的家庭情況,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她問我什么時候回部隊,我說,后天。她告訴我,你如果沒事,明天上午九點到百貨樓前來,我在這兒等你。我說,行,保證準時到達。

第二天在百貨樓前見了面,我買了花生和糖塊兒,兩個人一邊聊著一邊向黃河邊走。走了一會兒,我開始騎車載著她。我們到了荒野地里,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坐了下來。我們一邊吃著花生和糖塊兒一邊聊天,越聊越投機,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我說,我們回百貨樓前去吃飯。她說,不餓。我說,要不你在這兒等著,我騎車去買回吃的來。她說,我自己在這兒害怕。越聊,兩顆年輕的心貼得越緊,我們都覺得找到了人生的知音。

我們回到百貨樓時,已經(jīng)是晚上了。正好那里放電影,一起看了會兒電影。我把她送到小學前,那兒離她家很近了。她不讓我向前送了。

我們相約,第二天她到百貨樓前送我回部隊。我騎著車唱著歌回到家時已是深夜,我告訴母親,您有兒媳婦了。

第二天到達車站等車時,她并沒有來。我想等她來了,一起進百貨樓給她買個信物留做紀念。我去她干活的地頭看了好幾次,她都在遠處干活。沒辦法,我懷著些許失落又戀戀不舍的心情上了車。

到部隊后,我給她寫的頭一封信寄給了叔叔讓他轉的。后來她寫信告訴了我她一個表舅舅家的地址,讓我把信寄她表舅舅轉她。

我們開始了半個月一封的鴻雁傳書。我們談各自的工作、生活和心情,心里高興,終于有了家人之外自己牽掛的人。她的來信每次都是鼓鼓囊囊的,有好幾張紙。我們互寄了照片。有了愛的動力,工作起來更有了勁頭。沒人時就想唱歌。家里來信說,她妗子領她去了我們家,并留她們吃了飯。父母信上說,人家要是不樂意,不會留下吃飯的。

我攢錢到大同給她買了一塊天津產(chǎn)的“海鷗”牌女表,釘了個小木盒,里邊用棉花墊上,從郵局寄了回去。我戴的手表是托鄰居士德叔買的一塊泰山表,好像才三十八塊錢。

她給我織了蓋被子的東西,還納了鞋墊寄給了我。

她信中解釋說,她去磚窯上給人家開絞車,一天下來累得腰酸背痛,回到家什么都不想干。

她從小就喜歡唱歌。鎮(zhèn)里來了個戲班子,她沒事就去后臺看人家化妝什么的,戲唱了好幾天,最后她提出要跟人家去學戲。人家答應了。她偷偷跟戲班子走了。她母親知道了,第二天讓她哥哥把她從黃河西截了回來。也難怪,那時她才十八歲。這事是后來她告訴我的。

信里她讓我回家,和她家談結婚的事。我認為她年齡太小,她家人肯定不同意。她信上說,家人基本上同意了。

回家后我們倆坐車去了一趟平陰縣城,買了些結婚用的床上用品、鏡子、臉盆什么的,我們?nèi)ル娪霸嚎戳藞鲭娪?,是叫《冰山上的來客》還是什么,才開始只是各坐各的,后來我拉過她的手,握在自己的大手里,她很害羞的樣子。我看了看四周,光線很暗,我大著膽子親了她。電影散場后,我們吃的水餃。吃飯后去了車站,我買票后騙她說,壞了,沒有回去的車了。她著急地說,那可怎么辦。我說,沒關系,我哥廠子里有間房子,我們?nèi)ツ莾鹤 K钡卣f,那可不行,我們沒結婚,哪能住在一起?我怕她害怕,趕緊拿出了票,她臉上才有了笑容。

結婚頭一天,我先到了她家住下。第二天,我自己騎車帶她回的我們家。路上剛過窯頭村,自行車腳蹬子中心的那個螺絲丟了,差一點兒把她扔進路邊的溝里去。走到劉廟,找地方修了車子,才又上路。

我們的婚禮只辦了三桌酒席。

在家住了幾天,她跟我踏上了去部隊的路。到了濟南,在火車站買好了票,寄存了行李,我們?nèi)チ舜竺骱王劳蝗淞斯?,下午就坐上了去北京的車。因為北京有一幫?zhàn)友,他們是從山西借調到總后植樹的。到了總后,趙成庫和張型環(huán)他們組織老鄉(xiāng)一起喝了酒,領我們?nèi)タ戳颂彀查T。住了一晚上,才又坐上了去山西的火車。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

倒幾次車到了金沙灘,去部隊的工作站,在那兒吃了飯,記得吃的是帶魚和米飯,然后坐商連長的車回了部隊。一路上,看到的全是拉煤的大車,路很險,有的地方轉彎兒很多不說,還泥濘得不行,路也很窄,有的路段,一邊就是很深的懸崖,有的路段,車顛得人的屁股根本挨不上坐。

我們雖然在家辦了婚禮,但沒有領證。原因是我回家時,沒有肯定會結婚,所以并沒有從部隊上開介紹信。我們?nèi)ノ寮腋G公社領證時,吃了至今還可以回味的燉羊排。

不上班時我領她去爬山,一起去溝里邊散步。從連隊買了面粉,她經(jīng)常自己動手搟面條吃。想要改善生活,就去買罐頭吃。什么魚罐頭、午餐肉、蛋圈、花生米、梨、桃、蘋果,都吃過。特別是那花生米罐頭,說明上除了日文外,還有中文,罐頭產(chǎn)自日本,可原材料是從中國進口的。每次從大山里買十幾斤雞蛋回來,怕吃不完放壞了,就用鹽水腌起來。有時把雞蛋煮熟了再腌,三天后把雞蛋磕幾條縫,用不了一個星期,雞蛋就咸得可以當咸菜吃了。

那時沒有電視,我有一個小收音機,她特別愛聽文藝節(jié)目。有天晚上睡下了,她聽著相聲,我聽聲音有些嘈雜,就好意地去調一下臺。結果那臺轉走后找不到了,她罵我笨,轉臉向里睡去了。我傷了自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只能獨自唉聲嘆氣。

這天,我正在水房里干活。楊排長走進來,大聲對我說,王培靜,你放下手里的活,什么也別干了,給我回家去。我說,怎么了,排長?楊排長說,我們剛才過來,你愛人在屋里哭得那個委屈,你們倆是不是打架鬧意見了?我說,沒有呀。楊排長說,趕快回去勸勸她,咱是老爺們兒,不能和婦女一般見識,知道不知道?我回去后,看到她在地上打滾,原來她來事了,肚子疼得受不了。

待了幾個月送她回家時,還不知道她懷孕了。由于時間緊,我只把她送到了濟南,看她坐上了回平陰的車,我去坐回部隊的車,心里很是惆悵。她太多愁善感了,我還有點兒大男子主義,不知我們的未來會是怎么樣?

幾個陜西兵都退伍走了。又給我排來了兩個河北兵,一個叫谷龍,一個是小張,都是河北贊皇縣人。小張個子小,干活有點兒費勁,谷龍呢,干活還行,就是太潦草。不是把爐膛給捅掉了磚,就是把水泵給燒了。時不時就給我請假,我問,去干什么,總是說去買點兒東西什么的。后來見我很溫和,就直說,去看看能不能碰上個漂亮姑娘。

礦長(也就是團長)叫劉友,他很胖,皮膚很白,戴著個近視眼鏡,每次來洗澡,都是讓勤務兵提前來告訴我。來了經(jīng)常笑瞇瞇的和我說話,小王呀,好好干。鍋爐房是個重要部門,你是頂梁柱了。

部隊趕上改革,有一部分兵去了太原的燕郊,到那兒改工了。

有一陣子,人家收煤的嫌我們的矸石太多,不要了。劉礦長讓我們鍋爐房和礦燈房各出一個人撿矸石。每天天不亮,也就四點多鐘的樣子,聽到有人鳴笛,就趕緊爬起來,兩個眼皮直打架,外邊天寒地凍,寒風刺骨,咬咬牙起來,胡亂穿上衣服,趕緊去煤場。我們一人站在一輛車上,把沉重的石頭掀下車,等車走了,再把石頭一塊塊或抱或掀挪到邊上碼起來。半天下來,一個人要撿幾十輛車上的石頭,累得腰都直不起來,臉和手通紅通紅,全是麻木的。每天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臉上黑得和下井的戰(zhàn)友沒什么兩樣,還要照常給大家燒洗澡水,真怕有一天,躺下就起不來了。

因為快到了改志愿兵的時間,再苦再累也不敢抱怨一聲。矸石也可以賣錢,是造瓷器的原料。當時給我們許愿,說撿了矸石,到時給你們量方算錢。我們撿了上百米長的矸石,最后只給了三四百元錢。我們心里很難受,自己對自己說,我們不是為了錢,是為了革命工作。

有一段時間不撿矸石了,又讓我們跟機電組的去干活。單位的一個土工程師是姓蘇吧,部隊為了節(jié)約經(jīng)費,讓他設計了新礦的煤倉方案。我們跟著焊工們一起,先是搭架子,后又爬上爬下的抬管子、三角鐵,天天風吹日曬地站在腳手架上干活,有時得手腳并用,在上面干活,最重要的是安全,稍有不慎,就可能摔下去,手上、腿上被磕破是常有的事。架子越來越高,我有恐高癥,但也咬著牙,不敢說什么。完工后,望著那個幾百噸重的龐然大物,想想,這上面的每根角鐵、管子,都是我們抬上去的,都有點兒不敢相信。

我后來搬到王木匠住的那個小屋住。

下了班經(jīng)常拿本書,從溝里向上走,然后爬上東南的山坡,走一會兒,地勢低了下來,西邊有一片樹林,我走進去,找一片平整的地方躺下,看會兒書,有時困意上來,就睡著了。那兒很靜,特別適合思考。那片天空,飄滿了我的胡思亂想。

在山上走,時而會驚跑一只野兔或山雞,我放開步子去追。它們往往并不跑遠,跑開一段距離后,停下來向我回望,意思好像是說,你追我呀。我再加緊步子追時,他們便跑得無影無蹤了。

村里有個木匠叫泉子,三十歲的樣子,比我大幾歲吧。當時部隊上沒有木匠。有活時就雇他來。他經(jīng)常給我們帶他家自做的土豆粉,教我們?nèi)绾纬?。我們相處得不錯。我走時他還請我到他家吃了飯。由于是煤礦,部隊又要解散,所以后來管得不是特別嚴,他的妹妹嫁給了我們的一個戰(zhàn)友。

家信是我和家人聯(lián)系的唯一紐帶,我給父母寫信,讓他們注意身體,讓弟弟好好學習。家里回信告訴我,生產(chǎn)隊的牛棚全劃成了宅基地,我們家分到了最前面的一塊,準備找包工隊先蓋三間北房。記得上初中時,四爺爺家的后人從新疆回來,賣屬于他們的舊房子,我們家湊錢買了下來。你不買,他的西屋和一間北房都和我們家在一個院里,人家要買去,你這個家就不成個家了。后邊的一個小院子快塌完了,后溝的房子因為在溝里,位置也差。買過那舊房后,因為那間北房西墻快塌了,父親工余時就領我二姐去村南的山坡上開石頭,也去東山根開過。爹先在一塊選定的石頭上,用小釬子打一個小窩,我或姐扶大鋼釬子,爹用大錘使勁砸,一個眼要打好幾個半天,爹有時累了就自己喊著號子,才開始扶釬子震得手疼,也害怕,爹就說,唉,真笨,害怕什么,我又不向你手上砸。

打好了幾個眼,里邊放上雷管和炮捻子,然后向里邊放黑炸藥,填實了,人躲開好遠,如有放羊割草的人,也讓人家躲遠點兒,說要放炮了。這時只有父親一個人留在那兒,他點著幾根捻子后,快速跑在遠處。等炮接連響過后,煙塵還沒散去,爹就著急去看,看石頭炸的怎么樣。把石頭截成兩人能抬動那么大,然后用架子車往家拉。拉石頭要下好幾個崖子,有的崖子坡很高。父親架車在中間,我和姐在兩邊幫忙扶著。那是很危險的活,一塊石頭幾百斤重,向前滾了會砸著人,向后滾了前面會撲把,人也會有危險。

忙乎了多半年,家外路兩旁放滿了石頭。父親找了幾個石匠給壘墻,給人家工錢外,還要管飯。想想,家里要蓋三間房子,得需要多少石頭。

后溝里的幾間北房,墻慢慢有了裂縫,房頂開始漏雨。為了蓋新房,父親上房頂去卸巖板,就是房屋墻壁上的石板,一不小心,人和幾百斤重的石板一起掉了下來。把幫忙干活的鄉(xiāng)親們都嚇壞了,忙圍上去看父親摔得怎樣。他痛苦地用手捂著自己的腰,培來哥他們慢慢把父親放木板上,抬回了家。娘當時嚇壞了,以為父親不行了。父親和石板是一起滑下來的,只是腰被石頭硌了。抬回家后,父親躺了半天,讓扶他坐起來。幸虧歲數(shù)不太大和身體好,他竟一點兒事也沒有,第二天就站了起來。

因為是在煤礦工作,除了津貼,每月還有點兒補助。我攢了點兒錢,又借了點兒錢,寄給了家里,希望能給家里蓋房子解決些困難。這是結婚之前的事。

我結婚后,父母和弟弟搬到了新蓋的房子里住。愛人一個人住在老家。鄰居家的幾個女孩子都陪她一起住過。半個村的小媳婦和姑娘們都愛到她那兒去玩。她們有時一起打撲克,有些一起去割草。

她要生產(chǎn)時,正好趕上我要改志愿兵的關鍵時候,所以我不能回家,只能寫信安慰她。那時心里也很緊張,萬一改不上,不知第二年還有沒有機會。讓你退伍,你也沒辦法。一天沒拿到志愿兵工資,心一天踏實不下來。工作上再苦也不敢發(fā)牢騷。當領到第一個月工資時,真像范進中舉那樣高興,雖然沒法和上教導隊提干的老鄉(xiāng)們比,但總算端上了鐵飯碗,我是我們家第一個吃上公糧的人了。我寫信把這喜訊告訴了父母,告訴了妻子。后來領到了和干部一樣的四個兜制服,沒多久穿上它回家探親,見到兒子時,他已經(jīng)來到這個世界兩個多月了。

休完假,愛人帶著兒子跟我一起回了部隊。我每天上班回來能看到愛人和兒子,那是最知足的事。洗尿布時嘴里都會哼著歌。聽說去北京植樹的人都不回來了,除了退伍走的,剩下的都要在北京部隊上改工。煤礦上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汽車隊都去了大同搞運輸。有一天,部隊政治部的干事領著北京來的一個干部找我談話,說總后勤部派出所要從部隊上調兩個志愿兵過去,你是候選人之一。問我有什么想法。我當然高興,痛快地答應,服從組織決定。后來我和一個甘肅兵孫建國一起調去北京。

走時,又是激動又是不舍。別了,我生活了整整六年的山溝煤礦,別了,這走了無數(shù)次的彎彎曲曲的布滿煤灰的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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