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次攀登珠峰。”第一次出發(fā)是1975年,最后一次是2018年,那一年5月14日10時41分,踩著一對假肢,與共和國同齡的夏伯渝終于站上了珠峰之巔,成為中國殘疾人登頂珠峰第一人,同時也是世界登頂珠峰年紀最大的殘障人士。這一時刻,也被評為2019年勞倫斯“年度最佳體育時刻獎”。從出發(fā)到登頂,從26歲到69歲,夏伯渝付出了兩條腿,也花去了43年的光陰。但他覺得,為夢想付出過的所有努力和辛苦,都是值得的。
檢察風云:2014年,是您第二次攀登珠峰。距離上一次,足足過去了39年。為何到65歲,才重登珠峰?
夏:1975年那一次,作為國家登山隊最被寄予厚望的突擊隊隊員,我在登頂過程中,因為把睡袋讓給了隊友,意外凍壞了雙腳。返回大本營后,我受傷的腳成了黑色,很快被送回北京治療。幾天后,我從廣播里得知,中國登山隊一行9人登頂成功,而我,要接受截肢手術了。
但是,我決定再登珠峰并不是因為在珠峰失去了雙腳,而是因為1975年登山之后,我覺得我的適應性、耐寒能力、體能都是適合登山的。那時候我也只有26歲,很年輕,喜歡刺激和冒險,珠峰頂上的旗云很吸引我。失去雙腳、安上假肢之后,醫(yī)生說我不但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還可以再登山。既然可以登山,那我就再登珠峰。
檢察風云:在2014年前,您為重登珠峰做過哪些準備?
夏:截肢后,我成了中國登山協(xié)會的一名工作人員,主要負責管理檔案。不過,我很快就開始進行體能訓練,每天負重深蹲、仰臥起坐、引體向上,以保持身體狀態(tài),但大運動量的訓練假肢經(jīng)常把腿磨破,長期不愈合繼而發(fā)生了癌變,又經(jīng)歷了多次手術。以前假肢質量,確實不行,我?guī)缀跻娮C了這幾十年來義肢的技術革新和迭代。可以說,命運一次次挑戰(zhàn)和磨礪著我,但我從來也沒有放棄過,一邊配合治療一邊堅持訓練。
檢察風云:2008年,您作為奧運圣火傳遞助威者重新回珠峰大本營,是什么樣的心情?
夏:我特別興奮,真是像做夢一樣。因為我經(jīng)常做夢,就夢到我又回到了珠峰,我登上了珠峰。那時候我想,山再高,高不過登山的人;路再險,擋不住勇敢的心。
2011年7月,在意大利舉行的攀巖世錦賽上首次設立了殘疾人組,我憑著過去攀登的基礎和良好的身體素質,僅僅訓練了兩個月,就奪得了雙腿截肢項目男子組難度賽和速度賽的兩項世界冠軍。2014年出發(fā)珠峰前,我先后登頂了海拔6178米的青海玉珠峰和海拔7546米的新疆慕士塔格峰。
檢察風云:從2014年信心滿滿再次出發(fā),到2018年方才登頂成功,您又花費了五年時間,這期間又經(jīng)歷了如何的意外和險阻?
夏:2014年出發(fā)攀登珠峰,不料發(fā)生了尼泊爾登山史上最嚴重的山難,珠峰雪崩,16個夏巴爾向導喪生。當年該國一側所有登山計劃取消。第二年我再去,遇到8.1級大地震,又沒登成。2016年我到了8750米,在距離頂峰94米的時候,又遭遇了暴風雪,為了保住登山向導們年輕的生命,我來不及猶豫,決定下撤,又沒有登成。雖然沒有登上去,但我不承認我是失敗者。回來以后,我得了血栓,大夫禁止我登山,我就繼續(xù)做登珠峰的準備。去走戈壁、走沙漠、攀巖,從隔天登香山到每天登香山,就是為了再登珠峰。
檢察風云:當時的訓練量是不是特別大?
夏:的確現(xiàn)在做不到那樣“刻苦”了。那時候,每天早晨4點起床,開始90分鐘力量訓練,大概包括1500個深蹲、100個引體向上、360個俯臥撐等,隨后騎車到離家20公里外的香山開始登山訓練。畢竟68歲了,好幾次身體也吃不消,這都是我年輕時候的訓練量。但我跟自己說,再咬牙,再堅持。
檢察風云:聽說你每次登山都要帶兩副義肢,一副走巖石,一副踏冰雪。用義肢登山,到底有多難?
夏:假肢再好,它還是假的。首先是這兩副義肢只能走路和爬山,并不能跑,而且和一般人相比,我大概要多付出三分之二的體能。有時候,戴著假肢、拿著兩根登山杖,相當于有四個支點,和爬差不多,有時候短短20米要“走”上半個小時。尤其,由于義肢無法傳遞感覺,眼前的雪松還是緊,身體的搖晃程度,其實都感覺不到。下山時候,我的義肢還數(shù)次卡進冰縫里,夏爾巴向導不得不將冰縫鑿大一點兒,以便幫我拔出義肢。我當時想,完蛋了。萬一假肢卡在冰縫里從腿上脫落,我會死在雪山上吧。
檢察風云:一個失去左右小腿的老年人,要登頂珠峰,您有沒有害怕過,惶恐過?
夏:所有的難題,大大小小,山上山下,我都覺得沒什么。不管碰到任何問題,受到什么坎坷、挫折、打擊,我都要為了我的理想勇往直前。這次不行,就下次。只要我還活著,只要我還能攀登,我一定會成功的。
檢察風云:2018年您第五次攀登珠峰,終于得到了珠峰的接納,成為繼新西蘭人馬克·英格利斯2006年登頂后,極少數(shù)登上珠峰的雙腿截肢者之一。終于站到了珠峰8844米頂峰,那一刻最想說的是什么?
夏:感謝珠峰。不是我征服了珠峰,而是珠峰接納了我。人在大自然面前太渺小了,大自然永遠不會被征服,但人的命運卻是可以改變的。站在頂峰,周圍是懸崖峭壁,下面是一片片白云,底下的雪山在云里冒出一個個白白的小尖兒,那和我站在香山上是不一樣的……
檢察風云:那還有沒有遺憾呢?
夏:也有的。就是早早想好的兩個照相姿勢都還沒來得及擺,便被暴風雪逼著下了山。一個是要高舉國旗,另一個是用登山杖指向藍天,要取下氧氣面罩,露出臉。
檢察風云:不過,在有限的影像資料里,你并沒有你講得那么輕松,在山頂,抱著電話還是泣不成聲。
夏:那時我拿對講機通過大本營和愛人通電話。我跟她說,我上去啦。那個時刻,兒子“登登”在珠峰大本營等我,妻子在電話里跟我說“老夏,你一定要平安回來”。我就哭了。我終于完成了我的夢想,但這幾十年,有很多很多愧對家人的地方。為了理想,我很少顧家,也很少顧及他們的感受。在那一刻,我想以后要多給妻兒一些陪伴。
檢察風云:但這一年,您似乎又開始了新的訓練和攀登計劃?
夏:講起來,是也有點不好意思,好像還是沒能做到,每天還在訓練,也有很多社會活動,幸好他們理解我。此外,我馬上就要啟動“7+2”的計劃,要一一征服七大洲的最高峰。8月份爬歐洲的第一高峰,厄爾布魯士山,5642米。10月份去爬乞力馬扎羅,5895米,也不高。還有,這次要去南北極的極點,大概會帶著裝備分別徒步七八天。所有計劃,應該在兩三年內(nèi)完成。
檢察風云:那這是不是最后一次?
夏:好像,以前每一次出發(fā)珠峰前,我都會跟家人說“最后一次”了,這是對成功的自信。但我也會跟自己說,只要沒有登上去,這“最后一次”就沒有止境,這也是對攀登的信仰。這一次,可能是最后一次,可能也還不是。
我想說,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夢想,為了這個夢想去努力,去奮斗。只要堅持,就一定能實現(xiàn)。
文:孫佳音 羅雪琴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