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永
五年前的一天,阿普如同突然熄滅的火苗,瞬息間消失在心香街上,他與這個地方的緣分就此終了。阿普再也未曾出現(xiàn)在這條老街上。
對于心香街上的男人來說,阿普的離開就像他們手指上突然扎進(jìn)了一根細(xì)小的木刺,總覺得有些不舒服。
隆冬的晚上,夜幕如漆一般濃稠,心香街上的人大抵吃完了晚飯。有男人收拾了換洗的衣物,走出家門,去了澡堂。午后開始,澡堂里就便不缺人,有人進(jìn),也有人掀開門簾走出來。澡堂的大堂里,有人泡完澡,或裸著身子,或只穿一條內(nèi)褲,躺在躺椅上,呷一口茶,抽一支煙。
心香街的澡堂是處老澡堂,歷史久遠(yuǎn),早年的歲月已不可考。經(jīng)年的煤熏,到處呈現(xiàn)出暗淡的色彩。老澡堂都會在地下砌上“地龍”,有點(diǎn)像后來的地?zé)?。只要有人燒爐子,蒸汽循環(huán),澡堂里永遠(yuǎn)彌漫著一股氤氳的熱氣。
此時,熱氣繚繞的大堂里,有個剛從池子里出來的男人坐在躺椅上,像健美選手似的扭動身子,身上一塊皮膚——大約一元硬幣大小——泛著肉紅色,像是揭開了皮膚。
“別看了,皮搓破了?!?/p>
“現(xiàn)在的這些搓澡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兒?!?/p>
“來條馕子(擰成麻花狀的熱毛巾)啊?!?/p>
跑堂的聽出話語間有些不愉快,當(dāng)即從柜臺旁蓋著的桶里取一條馕子。地上濕漉漉的,跑堂的小跑起來卻很穩(wěn)健,走到那人身邊,馕子展開,照著那人后背摸了幾下,再將馕子遞給那人。
“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這些搓澡的手藝這么差,就不能找?guī)讉€像阿普那樣的啊,再這樣下去,你們這生意就要?dú)Я税??!?/p>
“哪里還能找到那樣手藝的啊?!?/p>
“也不知道阿普現(xiàn)在在哪啊,真懷念他搓澡的感覺,那才叫一個舒坦?!?/p>
“我聽說啊,阿普現(xiàn)在在隔壁鎮(zhèn)?!?/p>
“他那手藝在哪都會混得不錯的?!?/p>
“是啊,這家伙也算是個人物了?!?/p>
“要不下次,我們?nèi)ジ舯阪?zhèn)上找阿普搓澡吧?”
鍋爐房里,司爐鏟了幾鍬煤扔進(jìn)爐子里,爐火又旺了起來,一派紅彤彤的景象。鍋爐“噗嗤”一聲,又蒸騰了起來,蒸汽裊裊地飄起來,仿佛身處濃霧間,隱約中倒是瞧得不太真切了。
大約十三年前,阿普乘著一輛銹跡斑駁的中巴來到了心香街,租下了趙寡婦家的一間房子。沒人知道阿普從哪里來,來到心香街所為何事。心香街上的人認(rèn)識阿普時,他就是個啞巴,沒人知他叫啥名兒。阿普非全啞,耳朵能聽見,嘴巴里能簡單地發(fā)出“阿普、阿普”的音。于是街坊們就叫他“阿普”,叫習(xí)慣了,他也就認(rèn)了。
“阿普啊,忙什么呢?”
“阿普啊。吃過了嗎?”
這些人知道,阿普回應(yīng)不了,只是用這樣的方式跟他打個招呼,以表示禮貌,都是街坊,禮節(jié)性的招呼是必須有的,不會因?yàn)閷Ψ綗o法回應(yīng)就免了。
阿普咧著一口白牙,對著那人笑,像是聽到了開心的事兒。
“阿普啊,怎么走路有點(diǎn)虛飄飄的啊,是不是昨天晚上爬到哪個女人身上的啊?”
“阿普、阿普……”阿普像是惱了,又像是在極力否認(rèn)。外人看了,倒有點(diǎn)奇怪了,一個男人生起氣來,不罵臟話,卻不斷地喊自己的名字。
說話的人見了阿普這模樣,樂呵呵的。
“不要急嘛,開個玩笑呀?!?/p>
“阿普、阿普……”阿普慌亂地打著手勢,仿佛是在說,這樣的玩笑開不得。
在心香街的街坊們的記憶里,阿普在心香街上只做過一件工作:在澡堂里搓澡。
每年十月初,心香街的澡堂上豎著的那根細(xì)長黝黑的鐵煙囪里飄出黑煙,澡堂打開門營業(yè):開爐,爐里鏟進(jìn)煤,生起火。司爐隔一段時間就往爐子里鏟煤。爐火不斷,保持均勻的火勢,池子里洗澡水始終處在溫潤的狀態(tài)。
“今天這水溫正好,泡著真舒服?!?/p>
澡堂里的人最喜歡聽到這樣的話,這表示他們的工作到位了。
“今天這水怎么回事啊,燙得人都不能坐下去了?!?/p>
“這水太冷了,再泡下去都要感冒了?!?/p>
有人說這話,老板就要不高興了,會罵司爐。水溫是一個澡堂的命脈,就像菜肴味道的好賴決定了一家飯店的命運(yùn)。
中午一點(diǎn)左右,澡堂開門營業(yè)。心香街澡堂的格局與別處大抵相似。面街開門,四扇門的玻璃上,分別貼了“生意興隆”“財源廣進(jìn)”一類的印刷體字。時間久了,字的色彩淡了,有些字的筆畫都不全了。晚上,四扇門上掛上木板,遮住玻璃。每年的大年三十下午三點(diǎn),澡堂打烊,中間兩扇門的木板上會貼上“曉日芙蓉新出水,春風(fēng)豆蔻暖生香”一類的對聯(lián)。通常正月結(jié)束,對聯(lián)就大抵掉了,四角粘著漿糊的紅紙還黏在門上。長年累月,看上去斑駁不堪。進(jìn)門是一張有些年份的柜臺,里面通常坐著一位身材臃腫的中年婦女。閑暇時,婦人的嘴巴上總在嗑著瓜子。有人來,那婦人就撕一張籌子(澡資券)遞過去,再接過來澡資。柜臺上也會買一些不同牌子的小袋裝洗發(fā)水,有人忘記帶洗發(fā)水了,就買一袋。柜臺兩側(cè)各有一門簾,門簾里分別是男女澡堂。
白天,澡堂里大抵沒有太多的人,澡堂里的工作人員卻是一個不少,一點(diǎn)半都得到澡堂來上班,這是規(guī)矩,不能改的。通常阿普會提前來,大約一點(diǎn)一刻就到了澡堂。阿普每天都帶個鋁制的飯盒去澡堂。飯盒里裝著菜和飯,都是阿普中午做好了帶來的。
阿普穿著雪白的棉布襯衣,頸部留一個紐扣不扣上,兩袖的袖口分別卷上三道,襯衣塞進(jìn)西裝褲里,褲帶勒住腰部,腳上一雙刷得干凈的皮鞋。阿普拿著鋁制飯盒,走在心香街的石板路上,不緊不慢的,像領(lǐng)導(dǎo)審查工作。
“阿普啊,來上班啦?!敝心陭D女每天中午都會跟阿普打聲招呼。
阿普對著中年婦女露出雕塑般的笑臉,拉開右側(cè)的門簾就進(jìn)去了。
阿普算是個體面人。街坊們大抵給他面子,尤其是男人。男人在女人身上得到了快樂,在阿普這里得到了舒服。女人因?yàn)樽约业哪腥硕冀o阿普面子,也就跟著對他有些尊重了。
每日早晨,阿普去心香街上的春園飯店吃一碗陽春面,喝一碗豆?jié){。下面的人知道阿普的習(xí)慣:不加豬油,另加一個水煮蛋。豆?jié){不加糖。吃完面條,阿普端起豆?jié){,吹了吹,一口接一口地抿。豆?jié){底部沉淀了豆渣??煲姷讜r,阿普不喝了,丟下碗,去付賬,然后去菜場。菜場里,地面臟亂無章,一些爛了的菜就隨意丟棄在地上,一些地方還有積水,買菜的大抵是家庭主婦,阿普混在中間,有點(diǎn)不倫不類,他卻不覺著尷尬。阿普一家家看,一家家挑,看中了,指著那菜,眼睛看著賣菜的人。
“阿普啊,又來買菜啊。豇豆五毛一斤,給你四毛。”
阿普看中了,就不去第二家了。菜場的人給他的菜價都比定價便宜一點(diǎn)。
“阿普啊,自己做飯不煩嘛,找個女主人幫你做嘛?!?/p>
阿普臉上笑盈盈的,拿起裝菜的袋子,做了感謝的手勢,便離開了。
阿普每天買三樣菜,一葷兩素,分量不多,夠自個兒吃兩頓。阿普買完菜就回家,回到家便開始收拾屋子,整個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物件擺放的非常規(guī)整,都不像一個男人的房子了。收拾完屋子,阿普開始擇菜、煮飯、燒菜。
阿普做飯的手藝好,街上的孩子時常能有此口福。阿普喜歡孩子,有時候買菜會多買一點(diǎn),有孩子到他家玩,他就把做好的菜分一點(diǎn)給那孩子吃。阿普有時候會特地做一些燒餅一類的點(diǎn)心,給心香街上的孩子們送去,吃過阿普做的吃食的孩子都說阿普做的東西好吃。
阿普會把中午燒好的葷菜分兩份,中午吃的放盤里,另一份裝在鋁制飯盒里,底下墊上一層米飯,米飯上面撒上些許炒制過的芝麻。阿普的飯盒里不擱蔬菜。有人問阿普,晚上咋全吃肉食,他就做了個比劃,意思是說,搓澡需要力氣,得吃肉補(bǔ)充能量。吃完飯,收拾好碗碟,拿起飯盒,阿普就出門了。
阿普將飯盒放置在儲物柜上層,邊上是護(hù)手霜。阿普拿出護(hù)手霜,抹在手上,每一寸肌膚都抹均勻了。雖是靠手吃飯,可阿普的一雙手卻勻稱、細(xì)潤,不見一點(diǎn)老繭,像是未出閣的姑娘的手。護(hù)手霜抹在手上,如同雞蛋表皮一般的光滑。阿普脫了衣服,將衣服疊整齊放在柜子上層,鞋子脫了放在躺椅底下的橫杠上,然后圍上藍(lán)白布浴巾。精瘦赤條的身上,肌肉很是強(qiáng)健的,人跟鋼條似的。
下午的光景,澡堂的空氣里透著些許涼意。人坐在池子里泡澡,腰部往下會感受到一股熱氣,往上則有一絲涼。這段時間大約只零星的有幾人來泡澡,泡不了多久就出來了。阿普就躺在大堂的躺椅上,有人要搓澡,便出來喊一聲,阿普便解了浴巾過去。
大約下午的六點(diǎn),阿普從柜子里取出鋁制飯盒,去鍋爐房里,飯盒擱在鍋爐上,水蒸氣蒸著飯盒,里面的飯菜也就熱了,散發(fā)出來的味道混著菜的味道和芝麻的香氣。這時會有零星的幾個人來叫阿普。
“阿普啊,先幫我搓個澡啊,等一下吃飯嘛?!?/p>
阿普吃飯時,不管誰來叫,他都不理,只提手示意一下手上的飯盒。阿普不會因?yàn)橛腥说龋图涌斐燥埖乃俣?,依舊慢條斯理地吃著飯菜。如此幾次后,大家都了解了,阿普吃飯時是不能打擾的。阿普吃完了,也就開始工作了。
七點(diǎn)半以后,心香街上的人大抵吃過晚飯了。男人們用塑膠的手提袋裝好換洗的衣物,籃子里放好洗化用品,就去澡堂了。在柜臺前,跟中年婦人買印有幾排宋體字和澡堂印章的籌子,掀開門簾就進(jìn)去了。
到了晚上,澡堂里的氣圓潤了,像是使了勁壓縮過的,有著一股勁道,每個角落里都滲進(jìn)了蒸汽,熱乎乎的。澡堂里濕漉漉的,從露天里走進(jìn)去,外套和頭發(fā)上都沾了水蒸氣。進(jìn)來的人若是臉上戴著眼鏡,鏡片上就蒙了一層白霧,眼睛跟得了白內(nèi)障似的,眼前的一切都像蒙上了一片很薄的白紗。只能摘下眼鏡,用衣角擦一下鏡片。大堂里整齊的排著躺椅,鋪著海綿和毯子,一張浴巾疊得整齊,放在躺椅前端。來泡澡的人選了一張沒人的躺椅,將裝換洗衣服的袋子放在躺椅頭頂上的柜子里,籃子放在躺椅邊上的小桌上。
“阿普有沒有閑下來啊,今天我趕時間呢,還指著他早點(diǎn)給我搓澡呢。”
“你呀,還是找別人搓吧,阿普哪有閑的時候啊。”
泡澡得脫光衣服,脫光了衣服,全身就赤條條的了。這時候,男人身體上的秘密都公諸于眾了,不過大家似乎約定了似的,沒人去評點(diǎn)別人的身體器官,畢竟你有的,我也有,我有的,他也有。只是大小不等,厲害程度不一樣。打人不打臉,男人都在意這些,也就不去說了。
拎著籃子,在大堂門口的盆里取一條毛巾。進(jìn)了池子里,空氣厚重了,白氣壓在地上,一層層堆起來,跟仙境一樣了,抵到屋頂,男人和男人見面,只能隱約看見對方。
坐在大理石池沿上,毛巾放在池水里浸濕了,在身上擦拭一會兒,隔了五分鐘左右,就坐進(jìn)了池水里。這里面講究了:剛從外面到池子里,身子還不適應(yīng)池水的溫度,覺著池水太燙,濕毛巾擦一會兒,身體適應(yīng)了,就坐下去。池水加了硫酸銅,泛著藍(lán)光,還挺漂亮的。人跟石像似的坐在水里,毛巾擰干了,頂在頭頂上,很享受的樣子。
泡完澡,有人會去蒸房里坐一會兒。大抵隔上四五天,來泡澡的人就要搓個澡。趴在搓澡床上,搓澡工手上套著搓澡套,放在躺在床上的那男人身上來回搓,身上的泥垢就跟一條條小蚯蚓似的。小蚯蚓原本藏在地下,瞧不見,現(xiàn)在抓出來了,搓完再用水沖一遍,抹一遍肥皂。
阿普的搓澡技藝似是天生一般。阿普搓澡跟別人不一樣,不用搓澡套。需要搓澡的人趴在搓澡床上。阿普從搓澡床邊上的水桶里舀水澆在那人身上,然后在那人身上抹上肥皂,后面抹完,抹前面。肥皂抹完,搓揉一會兒,直到泛出白色的泡沫,再用水洗盡。阿普將毛巾纏在右手上,手按在那人后背上。阿普的一雙小手跟鋼琴家的手似的,在那人的背后一下接一下,從脖頸一道道的往下拉,速度不緩不急。搓澡都是先搓后面,再搓前面。
阿普搓澡,力道恰到好處,皮膚不覺著疼,身上麻酥酥的,像有一股電流從全身流過。人躺在搓澡床上,容易不覺間睡著了。手遇到阻力了,阿普就停下來,仔細(xì)看一下那塊肌膚,查驗(yàn)是否有癤子等問題,如有,就會避開;如沒有,就會換個方向再搓,阿普服務(wù)到位,搓完澡,給人洗頭,在后背上揉、捏、按兩下,松松筋骨。搓澡床上的人翻個身,趴著。阿普取下毛巾,一雙小手在那人的肩胛上揉,肩部捏,腰部按。搓完澡,渾身就像換了一副筋骨。最后,阿普會在那人后背拍上一記。阿普最后拍的一記很有門道,手窩著,拍在身上聲音響,皮膚卻不會有疼痛感。這一拍意味著整套程序完成了。
“阿普啊,還有幾個輪到我???”
阿普豎起四根手指。
“我在池子里再泡會兒,輪到我的時候,叫我一聲啊?!?/p>
“阿普、阿普?!卑⑵拯c(diǎn)點(diǎn)頭。
“阿普啊,我加個塞唄,晚上還有事兒呢,急著走,幫個忙,先幫我搓一下?!?/p>
“阿普、阿普……”阿普擺手示意不行。那人卻不走,賴在搓澡床上了。
“阿普、阿普……”阿普惱了,丟下毛巾,不工作了。
阿普撂挑子不干了,這可急壞眾人了。
“哎,我說你小子怎么回事啊,懂不懂先來后到啊,快點(diǎn)下去,快點(diǎn)。”有人一邊說,一邊已經(jīng)上前準(zhǔn)備把那人拉下來了。
“我說你個阿普,怎么就這么軸呢?”那人很是無奈,只能從搓澡床下來。
阿普講規(guī)矩,先來后到,心里記得清,挨個給人搓澡,一個不落,一個也插不了隊。若是趕時間,只能找其他搓澡工了。
心香街上的男人找阿普搓澡,也讓阿普給自家的孩子搓澡。阿普給孩子搓澡會格外注意力道的把握。孩子的皮膚嫩,力道大了就會把皮搓破,力道小了,就達(dá)不到搓澡的效果了。阿普搓得很是仔細(xì),孩子躺著都不耐煩了。每當(dāng)此時,阿普都會咧著嘴,對著那孩子笑。家長看見了,只對孩子說:
“快謝謝阿普叔叔。”
每年臘月二十四之后,到大年三十期間。澡堂二十四小時營業(yè),忙得熱火朝天。很多人早上六點(diǎn)不到就起床,只為找阿普搓澡。這幾日,其他工作人員都是兩班倒,阿普卻是不行的,街坊們都指著他搓澡。阿普只能在深夜兩三點(diǎn)的時候,躺在大堂的躺椅上瞇瞪個三四個小時。這時候,跑堂的都會幫他擋了來喊他的人。畢竟人不是鐵打的,還是需要休息的。那些人就坐在大堂里等,也有實(shí)在等不了的,就只能找其他人搓澡了。這幾日,阿普的三餐都是澡堂的老板請春園飯店送。按照阿普的日常,絕不打折。春園飯店的伙計用食盒裝好飯菜去澡堂。人到大堂時,飯菜依舊溫?zé)?。心香街有一個不成文的風(fēng)俗:男人只有讓阿普搓了澡才算真正過了個年,否則這個年就有點(diǎn)缺失了。
“泡杯茶?!?/p>
搓完澡,男人們大抵會喝杯熱茶,躺一會兒。澡堂里,一杯茶五角錢。茶非好茶,最為普通的綠茶,五六十塊錢就能買一斤。到澡堂子里泡澡的男人不在乎茶是好是孬。身上的水分流失了,又有些疲乏,喝杯茶補(bǔ)充水分,還可解乏。一杯熱茶下肚,人就舒坦了。
跑堂的尋聲看去,便知何人要茶。跑堂的眼尖手快,拿出一個周身印有銀絲花瓣兒的白瓷蓋杯,從錫制的茶葉罐里取出一小撮茶葉放進(jìn)蓋杯,倒進(jìn)滾燙的開水,蓋上杯蓋。茶葉浮在水面上,泡一會兒,一部分茶葉沉到杯底,開水也就有了茶的味道了。跑堂的前去遞上蓋杯,收了五角錢。喝茶的人若抽煙,便掏出香煙,遞上一根,這不是規(guī)矩,卻似乎成了習(xí)慣。跑堂的接過煙,塞在耳廓上。回到臺子那兒,想抽煙了就點(diǎn)上,不想抽了,就會塞進(jìn)屬于自己的柜子里。隨后跑堂的會給那人多送兩次馕子。
大堂里都是心香街上的街坊,相互熟識。男人們或躺在躺椅上,或坐著喝茶抽煙。一支煙吸完了,猛咳一聲,一口濃痰吐進(jìn)了躺椅邊上的痰盂里。男人們在大堂里,從不談男女之事。男人嘛,總歸要有廣闊的胸懷。怎樣才能展現(xiàn)胸懷的廣闊呢?談天說地,大談國際形勢,說古論今,仿佛此時,這些人都成了學(xué)富五車的大學(xué)問家了。
來年的七月,天氣逐漸熱了起來。來澡堂里泡澡的人少了,索性進(jìn)入“夏眠”狀態(tài),也能減少開支。一年中,阿普就有了三個月的時間不用工作了。澡堂不用去了,阿普卻不能消停。有男人請阿普去家里幫忙搓澡,那人坐在凳子上,任憑阿普擺布。有女人聽男人們不斷念叨阿普的搓澡手藝,也想請阿普給自己搓澡。
“阿普、阿普……”不管女人們是開玩笑,還是說真的,阿普就是一個勁地推辭,都有些生氣了。
阿普不同意是在情理之中。那些女人的男人豈會容忍另一個男人看著自家女人的裸體,還在那具裸體上來回摸。不過心香街上有傳聞,阿普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樣老實(shí)。有人說,阿普給他的趙寡婦房東搓過澡。
認(rèn)識阿普的人都知道,阿普是個講究的人,從不跟人同吃一個碗里的菜??砂⑵杖ミ^趙寡婦家吃飯,兩人同桌同食。吃完飯,趙寡婦給阿普沏杯茶。阿普翹著二郎腿,拿著蓋杯,嘬起嘴,對著茶水吹了吹,抿了一口熱茶。
趙寡婦早年喪偶,多年來沒人見過她跟任何男人有過親密的接觸。趙寡婦一人住一套三居室,隔壁有一處一居室,以前租給一個收廢品的,那個收廢品的欠了趙寡婦半年房租,在一個夜里,沒有收拾任何行李就溜走了。趙寡婦也不惱,當(dāng)作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把收廢品的丟下的東西全都收拾了,房子依舊一副清爽。后來,房子租給了阿普。有人說,趙寡婦第一眼見到阿普時,臉上就露出了一副親昵之相。趙寡婦經(jīng)常跟別人說,阿普一個殘疾人獨(dú)自生活,挺不容易的。
趙寡婦挺照應(yīng)阿普的生活的。阿普對趙寡婦也挺好,會給趙寡婦送別針、發(fā)卡之類的小禮物。趙寡婦有時候會把這小玩意兒帶在身上。女人們議論起這樁事來總有些不太文雅。
“這個趙寡婦也真是可以的,居然跟了個啞巴。”
“啞巴不會聲張嘛,這都不懂啊。”
“聽我家男人說,這個阿普啊,身體健碩得很啊。”
“守寡這么多年了,肯定也是饑渴難耐了?!?/p>
……
女人們議論時,他們有時候也會說上幾句阻止的話,但也局限于口頭上阻止一下。有時候,閑著無聊了,男人們也會跟著議論幾句。
關(guān)于阿普與趙寡婦的各種傳言不止,最后連兩人在床上的一些細(xì)節(jié)都被活靈活現(xiàn)地描繪出來了,仿佛那人當(dāng)時就在床邊上看著。盡管流言四起,可阿普和趙寡婦都沒有做出過解釋。阿普依舊隔三差五去趙寡婦家吃飯、喝茶。心香街上卻沒人真的見過阿普晚上留宿趙寡婦家中,也沒見過阿普大清早從趙寡婦家走出來。
孩子跟著他父親是在中午去的澡堂。孩子的父親后來告訴街坊們,那天中午,孩子一直說身上癢,他就想著帶孩子到澡堂搓個澡。
“各位街坊,這不能算證據(jù)啊。你們說有人亂搞男女關(guān)系,需要有實(shí)質(zhì)的證據(jù)?!?/p>
“要是沒有實(shí)質(zhì)性的證據(jù),你們可是要被拘留的啊?!?/p>
“警察同志,怎么會沒有證據(jù)呢?!?/p>
有人一把將阿普手上的蓋杯拽了過來,扔在了地上,砸得粉碎,碎瓷和茶水四濺。
街坊們將阿普和趙寡婦抓起來,摁在地上。阿普和趙寡婦強(qiáng)行站起來,卻敵不過眾人,只能跪在地上。
“你說,你跟阿普兩個人到底什么關(guān)系?!?/p>
“剛關(guān)著門,是不是在做見不得的事情?!?/p>
趙寡婦始終不言語。阿普拼了命地往上站起來。
“阿普、阿普……”
阿普被眾人摁住了胳膊,終究沒能站起來,身上熨帖的襯衣扭出了褶子。阿普的臉上遭了兩記耳光。
“別以為你搓澡手藝好,就能胡作非為了,做錯了事一樣要受到懲罰?!?/p>
“你們夠了,再這樣下去,我們就要把你們抓回去了?!?/p>
街坊們這才住了手。
“警察同志,他們肯定有奸情的?!?/p>
“他們有沒有奸情我是不知道,我只看到你們打人,最好給我趕緊散了?!?/p>
眾人只能丟下阿普和趙寡婦走了。
阿普依舊跪在地上,臉上的淚水唰唰地往下流,很悲傷似的。趙寡婦待在他身旁,等他哭完,才將他扶起來。
從那天起,心香街上的人就很少看到阿普了,直到后來,有人問道:
“好幾天沒看到阿普了嘛,是不是又在想什么壞心思呢。”
這時,大家才注意到,阿普已經(jīng)不在心香街了。
阿普走后,趙寡婦將阿普的東西全都收拾了,抱回了自己的房子里,旁邊的一居室再次空置了。
“怎么去呢,看到阿普怎么說啊,特地來找他搓澡的嗎?咱這臉哪里隔啊?!?/p>
“哎,阿普要是不走多好啊?!?/p>
“是啊,不走多好。”
“師傅,搓澡五塊錢,你錢還沒給呢?!贝暝韫ぷ叩侥莻€后背搓掉了一塊油皮的人的躺椅前。
“師傅哎,幫個忙,底下還有人等著呢,麻煩你把錢先付一下。”
那人一直沒有理睬,聽著催得緊了,就來火了。
“你還好意思要錢?你看看你搓得什么玩意兒,這里油皮都破了。”
“我說你就算了,這錢還是別收了?!?/p>
“這是什么話,我給他搓澡了,他就得付錢?!?/p>
“問題是你把人家身上弄傷了?!?/p>
“還不曉得是不是他自己不小心,在池子里蹭的,別把我當(dāng)阿普。你們這些人,用到人的時候是一副臉,吃了虧了又是一副臉了。沒有證據(jù)就敢隨便誣陷人,你們膽子也是不小?!?/p>
大堂里一片死寂,連鍋爐房里的水蒸氣聲音都能聽到了。
主持人 林苑中
責(zé)任編輯 張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