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萌
原以為可以看淡世間滄桑,內(nèi)心安然無恙,可惜命運是一張很大的網(wǎng)——掙扎過后,塵埃落定,一切還要重新開始。
盡管早已遍體鱗傷,還是只有天水茫茫,沒有人,只有槳。除了自渡,他人愛莫能助。
No.1
燈光昏暗。醫(yī)院電子顯示屏上的名單綠光閃爍,像野獸的眼。
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我雙眼放空,一言不發(fā)。奇怪的是,這樣嘈雜的環(huán)境總能給人一種奇特的寂靜感。
護士拿著名單尖聲喊著病人的姓名,哭泣和閑談的聲音與遠處供病人娛樂的電視上播放的戲劇聲音交織,一時真真假假,讓人分不清到底哪個是戲劇,哪個是生活。
到處是生離死別。
我怔愣著觀察一切,做著這些生死大戲之外的一名普通觀眾。
但這樣冷靜的觀看是否也是一種殘忍呢?
我看到那個老人的時候,他正獨自坐在輪椅上,膚色黝黑,胡子布滿臉龐。他抿著嘴,笑得很安詳,給人一種宛如雕塑的錯覺。
畫面出奇地詭異。
一片吵嚷聲中,仿佛只有我們兩個人與生死無關。
一個默然無聲,一個面帶笑顏。
“尚希!”護士喊到了我的名字,我猛然回神。
診室里,醫(yī)生拿起水杯猛灌了一口,把檢查結(jié)果塞我手上,含糊不清地說:“回家休息,多喝水?!蔽宜贫嵌攸c頭,正想彎腰表示一下感謝,他卻不耐煩地擺手,像驅(qū)趕蒼蠅。
我推開門走出去,迎上荀月的目光。
“沒事,”我披上衣服,對她說,“暫時還死不了。”
荀月?lián)u了搖頭佯裝生氣:“你要不多活幾年,還真對不起我千辛萬苦陪你到醫(yī)院看病?!蔽覜]說話,然后和她一起朝醫(yī)院大門走去。
走著走著,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回頭一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依舊面如春花。醫(yī)院里的嘈雜模糊了他花白的頭發(fā)。我盯著他看了很久,可惜他始終沒有回頭。
真是奇怪啊,這個人。
No.2
冬——一個我很厭惡的季節(jié)。
冬天的陽光似在做著垂死掙扎,映射在教室墻面上的時候,那種色彩像凝固的幻象。
而我的手像一塊凝固的冰。
將手放在嘴前,哈一口氣,并無暖意。
講臺上的老師講得眉飛色舞,坐在講臺下的我卻只顧把羽絨服裹得更緊一點。
忽然,荀月身體后仰,夸張地伸了個懶腰。老師一個粉筆頭砸過去,正中她的眉心。
我看到荀月緩緩地支起身子,那一瞬間她的眼中仿佛閃露出一絲驚慌。
接著她把手臂舒展,懶洋洋地用手摸了摸額頭,笑道:“老師投擲的精準度練得不錯哎!”
不出意料的,教室里響起一片哄笑聲。
更不出意料的,是老師那憤怒的表情。
“都一年了,你還是……還是這個樣子!”老師咬牙切齒地對荀月說道。
一年前,荀月就是全班的焦點。
大抵是因為她是一個不怎么聽課,但成績卻并不差的人;又或者是因為,大家看著她天天戴著耳機手插口袋四處亂轉(zhuǎn),全然不知耳機中放的是英語聽力,還以為是流行樂,于是都覺得她很酷,就差跑過來拜她為大哥了。
曾經(jīng)一看見她,我就會不合時宜地想起深山中的野獸。
這樣的一個人,為何會選我做朋友,我至今仍覺得是一個謎。因為她總說,我老是板著一張臉,古怪得很。
No.3
風紀委員路過教室的時候,荀月正蹺著二郎腿,眉飛色舞地跟別人講著笑話,隨后捂著肚子開心地把腳踢向桌子,桌上的鉛筆盒和文具一陣亂顫,叮鈴作響。
風紀委員面無表情地用筆“刷刷”地在“生死簿”上給我們班扣了兩分。我回過頭,看見荀月正向風紀委員做著鬼臉。
過了一會兒,班主任大踏步地走進教室,痛心疾首地敲了敲講臺:“同學們,咱們紀律好一點吧,我還想多領獎金呢!”
“行啊,老師,那獎金咱們跟您六四分,您看成不?”荀月略帶挑釁地笑著說。
班主任皺著眉,氣得滿臉通紅,甩甩袖子在眾人的笑聲中走出教室。
“好了,別吵了?!蔽艺酒饋韺髟潞汪[得最兇的幾個男生說道。
“哎喲,紀律委員生氣了?!睅讉€男生嬉皮笑臉地起哄道,“荀月,虧你還是紀律委員的好朋友呢,她居然這么不給你面子。”
荀月白了他們一眼,四周的喧鬧立刻停了下來,只留下從角落里傳來的竊竊細語。
我嘆了口氣,不再理會他們,繼續(xù)將頭埋回書本里。
但安靜的教室使得那些細語更加刺耳:“尚希這人性格那么孤僻,天天跟別人欠她錢似的,你說荀月干嗎跟她當朋友?”“哎呀,你小點聲,免得被她聽見了告訴老師?!?/p>
這些話語,在這個班級,我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
荀月走到我身邊:“你咋每次都煞風景呢?大家這么開心,鬧一鬧,有什么關系嘛?!?/p>
我搖搖頭,作為班里的紀律委員,在這一點上,我和她總是起沖突,或許,還不止這一點。
荀月知道我的性格,便也不再多說,只是死死地盯著面前的那堵墻,潔白的墻面上布滿了灰色的鞋印手印,宛如一幅巨大的涂鴉。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她之間或許永遠都會隔著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
No.4
每個周末,荀月都會跟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這已成了一個不成文的約定。
那日她帶著我出去吃飯,飯館里的燈光迷亂人的雙眼,屋里的人們推杯換盞,劃拳喝酒,撞得碗筷叮當作響。
我和荀月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里,在喧囂中顯得格外突兀。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劣質(zhì)的茶水直抵舌尖,碎茶葉渣在口腔中來回翻滾??粗渌腿说哪樕戏褐奔t,我口中的澀味又濃了些。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緊身裙的服務員走來,放下了一盤水果和幾碟小菜,滿臉堆笑地對我們說:“隔壁桌給你們加的。”
我和荀月同時看向隔壁桌的人。隔壁桌是一群女孩,她們喝著啤酒,嘴上罵罵咧咧。其中一個女孩最為引人注目——一頭棕色的大波浪,一臉與年齡不相符的濃妝,穿著街邊太妹標配的帆布鞋與布滿流蘇的衣服??匆娷髟潞螅桥⒊龘]了揮手,荀月也沖她打了聲招呼,接著回過頭告訴服務員:“給她們加箱啤酒?!?/p>
“我發(fā)小?!避髟罗坜垲^發(fā),略帶自豪地對我說,“她上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現(xiàn)在混得還行。”
我沒理睬她,自顧自地吃著飯,過來一會兒才對她說:“你們又沒有什么共同語言,這種行為有些形式主義,過于講面子了吧?!?/p>
她說:“這叫場面?!逼讨?,可能是覺得這個解釋不太合理,她又說道:“感情還是有的,你不懂,你不接地氣。”
“那你今后呢,也要做這樣的人嗎?”我問她。
她想了一會兒,開口道:“像她那樣也沒有什么不好的啊,現(xiàn)在的我們不都是這樣嗎?慢慢走向不可知的未來,本就沒有高貴低賤之別,半斤八兩罷了?!?/p>
“你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的,你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改變那些看似無法改變的事?!?/p>
“有誰做到了呢?”
“崔永元?!?/p>
“如果你是他,你會去試著改變那些看似無法改變的事嗎?”她淡淡地一笑,看起來卻像是無情的嘲諷。
我的心一陣刺痛,我確實想過這個問題。
“雖千萬人吾往矣”,對于這樣的人,我大概只能仰視。
曾經(jīng)有很多次,我都覺得自己活得很失敗,作為紀律委員,看著自己的朋友沒自己努力,卻一次次取得比自己好的成績,再想想自己那些遙不可及的夢想,我承認,我有些嫉妒荀月了。
可是對于未來,我不愿放手。
我沒有回答荀月的問話,隨后我和她都陷入了沉默之中,沒有人再說些什么。
No.5
第二天清晨我剛下了樓,便看見荀月已在樓下等著我了。
“我姥爺去世了。”我剛走到她身邊,她就對我說道。
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該說什么,就那樣呆呆地杵著,一陣沉默。
寒風直直地從臉上刮過,生硬得似能刻下印跡。
恍惚間,我想到了他——我的幺姥爺。我只記得他的姓。
最后一次見他,是在醫(yī)院里。
各種各樣的管子插在他的身上,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的綠光晃得我眼花。我的心不安分地怦怦亂跳著,消毒水的氣味讓我窒息。
大人們把我?guī)У剿牟〈策?。我瞪大了雙眼,恐懼無處安放。我隔著氧氣面罩聽見他微弱的呼吸聲,他努力地想睜開眼看看我,最終卻只能無力地閉上。那一刻,我明白了,醫(yī)院是最公平的地方,它迎接新生,亦不避諱死亡。
那種苦楚又涌入心頭,我伸出手,拍拍荀月的肩,試圖安慰她,她卻搖搖頭,示意不用?!捌鋵崨]什么好難過的,對于老人來說,這又何嘗不是種解脫。”她說,“這樣也挺好的,我們將來也得這樣,想開了反而會輕松許多?!?/p>
我望著她的臉,試圖尋找一絲悲傷的痕跡,但我失敗了,她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
親人離去,我以為她多少會有些難過,所以她的平靜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不過我轉(zhuǎn)念一想,或許所有的難過她只想自己消化吧。
自那以后,荀月的考試成績一次比一次差。
我不解,跑去問她,她卻一臉無所謂地告訴我:“我不想再過學校里的這種生活了?!?/p>
No.6
我因身體不適被送進了醫(yī)院。
巧合的是,病房里住的另一個人,正是我上次看到的那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
除了父母和親友外,只有荀月來看過我。
“沒啥大事?!彼贿M病房就對我說。
我點點頭,關于我的病情,主治醫(yī)生已經(jīng)告訴我了。
荀月是空著手來看我的,什么也沒拿,這反倒讓我覺得輕松了許多,不至于在一大堆果籃和鮮花中覺得自己是個與世界脫節(jié)的病人。
護士走了進來,看了看我打的吊瓶,囑咐我吃得清淡些。
“行,正好讓她減減肥?!避髟抡绽f說笑笑,這種活躍的氣氛在這間病房里委實難得。
護士走后,荀月反倒陷入了沉默之中。
“希,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背聊肷?,她終于開口道。
我望著她,她的目光中透露著猶豫與不安。
No.7
父母告訴我,與我同一個病房的老人得了重病,活不長了。
我透過老人波瀾不驚的雙眼,尋不到一絲慌張,有的反倒是安詳與從容。我終于意識到,在一切既定與天意面前,我們的見識與力量是那么淺薄與弱小,我們在生命的威嚴前瑟瑟發(fā)抖,渴望得到救贖,卻不知,命不渡人,應是人渡命。
No.8
出院后,我才得知荀月已經(jīng)退學了,她現(xiàn)在整天和社會上的人混在一起,染了發(fā),會打架,會喝酒了。
不久之后我又聽說她和一幫朋友去了另一座城市。
盡管從相遇的那一刻起,我便明白,我和荀月注定要分道揚鑣,可在聽到她離開的消息時,我的內(nèi)心還是五味雜陳,我怕她就此跌入無底深淵。
而荀月不知道,不自渡,一切只能走向虛無。
No.9
冬天又到了。
如今的我已很少在別人面前提起荀月,仿佛有關她的記憶已全部消失了。不過我知道,有些事只是不能說罷了,但是又不能忘,只能自己消化,如那一口劣質(zhì)的茶水。
走了很多路之后才明白,人生是要自己走的,很孤獨。
原以為可以看淡世間滄桑,內(nèi)心安然無恙,可惜命運是一張很大的網(wǎng)——掙扎過后,塵埃落定,一切還要重新開始。
盡管早已遍體鱗傷,還是只有天水茫茫,沒有人,只有槳。
除了自渡,他人愛莫能助。
我望向窗外,大雪飛揚。
課堂內(nèi)外·創(chuàng)新作文高中版2019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