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佳佳
自幼,我生長在皖南山區(qū)鄉(xiāng)村學校的四合院里。
這個四合院佔地約2000平,分為東西南北四面,東面狹小,為教師辦公室,南北兩面是教師宿舍和學生教室,西面是學生教室和食堂,中間是水泥操場,足夠容納五個年級近200名學生做早操。
四合院里居住了六個家庭,以學校的老師為主,個別為政府工作人員。大人們在一起工作、生活,孩子們在一起學習、玩耍,其間的感情可見一斑。
每逢暑假,皖南地區(qū)高溫長居38度左右。烈日當空,驕陽似火,唯有知了在林間不知疲憊地叫著,仿佛為炎熱的天氣吶喊助威。空氣中沒有一絲風,大地如蒸籠一般,熱得讓人喘不過來氣。
盛夏的午後,昔日熱鬧喧嘩的四合院也寂靜冷清下來。大人們都懶洋洋地躲在自家房屋里,吹著風扇,吃著西瓜,享受酷暑下的一絲清涼。偶有一兩個步履匆匆的行人,也會用草帽把自己的臉遮擋嚴實,生怕哪里露出一點縫隙,讓毒辣的陽光乘虛而入,把皮膚灼出一個燎泡。
四合院里的孩子們趁著大人們午睡,聚集在一起捉迷藏、打彈子、玩遊戲,歡笑聲、叫喊聲、加油聲透過茂密的樹林傳遞,打破了酷熱寂靜的午後時光,被吵醒的父母們紛紛拎著孩子們的耳朵強制帶回家午休。
待紅日西沉,暑熱稍褪,傍晚時分,住在四合院的人,不約而同地準備吃晚飯。大家先用塑料桶拎幾桶清涼的井水澆在水泥地上,冷水在曬了一天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滋滋滋”的聲響,轉眼之間揮發(fā)無幾,只留下清晰的濕印跡。半個小時後,待地面上的暑氣慢慢消褪,各家各戶抬出涼床在四合院里一字排開(所謂涼床是夏天乘涼時睡臥的竹床),迎著絲屢涼風,圍著涼床就餐。經常大家將幾張涼床拼湊在一起輪流做東聚餐,男人們湊在一起喝酒聊天,女人們聚在一起張羅收拾,孩子們圍在一起嬉笑打鬧。瞬間,略帶燥熱的空氣中彌漫著男人們的行酒令聲、女人們嘻嘻哈哈的聊天聲、孩子們歡天喜地的追逐聲。
晚飯過後,各家各戶收拾完殘羹冷炙,大家在涼床上或坐或躺著乘涼,隨意搖著芭蕉扇驅趕伴隨“嗡嗡”叫聲前來湊熱鬧的蚊子。
這時,天色漸漸暗淡下來,火燒云籠罩西邊的天際,絢麗多彩,千姿百態(tài),似一幅絢麗繽紛的水彩畫,如一片五光十色的錦緞。遠處的天邊,一輪殘陽漸漸收斂刺眼的光芒,如一個羞澀的少女一樣,不再光芒四射、不再熱情似火,羞答答地用云層半遮自己紅彤彤的臉龐。這時,鑲嵌在天邊連綿起伏的山巒,在夕陽餘暉的照耀下反射出閃閃的金光,分外美麗,好像一幅美麗的西洋畫。一眨眼的功夫,天邊紅色的漣漪慢慢變淡、褪淺,由深紅色變成緋紅色,再轉變成淺紅色。待所有的紅色消失殆盡,天邊泛起一圈象牙色的光環(huán)。
隨著夕陽西下,四合院里的大人們將在清涼井水中浸泡數小時的西瓜打撈出來。用刀輕輕一切,“哧啦!”一聲,清脆的瓜皮自動裂開,紅紅的汁水瞬間流了出來,一陣清香撲鼻而來。孩子們迫不及待地你爭我搶,一口咬下去,汁多如泉,味甜如蜜,那份清涼滋潤著略帶沙啞的喉嚨,那份甘甜流進了稍帶燥熱的心田。
當夜幕降臨,月色皎潔,繁星點點,耳畔傳來蛙叫聲和蟋蟀叫聲,螢火蟲在黑夜中遊弋,時明時暗,或漂浮在草叢間,或穿梭在葡萄架里,孩子們興奮地拿著蒲扇,滿院子撲打螢火蟲,不一會功夫捉了大半瓶。
玩累了,孩子們躺在涼床上,纏著大人講故事,每當大人講完一個故事時,又央求再講一個,大人們漸漸地被纏得沒有耐心,用一個無限循環(huán)的故事打發(fā)孩子們,至今,我對這個故事依然印象深刻。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住了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有一天,小和尚讓老和尚講故事,老和尚說:“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住了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有一天,小和尚讓老和尚講故事,老和尚說:‘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住了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有一天,小和尚讓老和尚講故事……….”
每每聽到這里,孩子們一個個哈欠聲連連,在大人們催促聲中不情不愿地回屋。但我們躺在密封的蚊帳里卻睡意全無,索性起身將裝有螢火蟲的玻璃瓶打開,看它們緩緩地從瓶口飛出,在蚊帳里發(fā)出幽幽的亮光,仿佛滿天閃爍的星星。皎潔的月光如水般照進屋內,仿佛給蒼穹大地鍍上一層銀輝;窗外涼風徐徐吹來,如松濤在呼喚,似浪花在低吟;耳畔傳來蟬鳴、蛙啼、蟲叫的美妙合奏曲,如催眠曲一般陪伴我們進入香甜的夢鄉(xiāng)。
屋外,大人們依然或臥、或躺、或坐在涼床上,天南海北地閒侃,聊社會、談歷史、說人生。這里沒有城市里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但有接連不斷的笑聲;沒有辯論會上百舌爭鋒的氣勢,卻有老一輩人爭執(zhí)時的唇槍舌戰(zhàn);沒有爾虞我詐的人生百態(tài),卻有鄰里一家的和諧親近。
幾家人聚在一起,是一種緣分,也是一份天意,宛如一個大家庭般其樂融融,一種與世無爭、怡然自得的氛圍在靜靜的四合院里彌漫,直至四處靜悄悄地進入夢鄉(xiāng),大人們才各自依依不捨散去。
幼年的四合院生活,不禁讓我想起孟浩然在《過故人莊》描寫美麗山村風光和平靜田園生活的詩句——“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然而,童年時代親密無間的恬淡氣氛和親密有間的鄰里守望,隨著時間的推移,被我們一路無情地拋棄,只留下或濃或淡的回味。
時光宛如列車,恍惚間,呼嘯而過。如今,身居城市的我們,在這樣的盛夏季節(jié),再也聽不見一聲蟬鳴,看不到一點流螢。鄉(xiāng)村生活,還可以回農村體驗,可童年歲月,卻只能留作一片記憶,塵封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