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歡
失足少女,剖心自白;被賣深山,命運多舛。同病相憐,患難成姐妹;逃離魔窟,漂泊無所依。囊中羞澀,朝不保夕。因生計做小姐,遇恩客結(jié)姻緣;救小妹殺親夫,犯命案赴黃泉。舊夢破碎,再結(jié)新緣;心有隱衷,不辭而別!
這家桑拿中心規(guī)模不大,劉小北洗過澡,帶了隨身小包,一個服務(wù)員將他領(lǐng)進了一間小房,倒了一杯茶,問:“先生,有沒有相熟的小姐?”
“沒有?!眲⑿”彼难霭瞬娴靥上?。
“好的,請稍等?!?/p>
這間小房頂多十平米,放了一張床,窗子關(guān)得嚴嚴實實,空調(diào)正呼呼吹著熱氣。墻上貼著一幅圖,是一個半遮半掩的摩登女郎,空氣中彌漫著沉悶而酸腐的氣息,這讓劉小北感到不舒服,他下意識地點燃一支煙,思緒回到30分鐘以前……
30分鐘前劉小北的手機響了,他一看,原來是最近一段時間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女友甄美麗打來的,約劉小北見面。兩人有段日子沒見了,劉小北溫柔而悶氣地說:“你別急,我就來?!?/p>
10分鐘以后,玉樹臨風的劉小北蹲在街邊聽甄美麗訓話,甄美麗提出要他下崗的要求:“愛情是建立在面包的基礎(chǔ)之上的,老大!你的房呢?你的車呢?你還要讓我等到什么時候?在一起這段時間,你給我買過什么?”甄美麗一副豁出去的架勢,話從口里出來,變作了刀子,殺向劉小北最孱弱的部位。
“哦——我想起來了,你當初追我的時候,給我買過一包果凍。對,對,就是一包果凍!我……我……”她的目光四處搜尋,突然拉著劉小北,以劉翔的氣勢飛越馬路邊的護欄,沖到對面一個小賣部,在貨架上抓了一包果凍啪地摔在劉小北手里,手腕一翻,將一張紅票子塞在瞠目結(jié)舌的老板手中。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堪稱行云流水,絕對女俠風范。
“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差你的了,就這樣吧!”她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點兒零錢。
劉小北目送她離去,似乎想醞釀一點兒悲壯的灑脫。一輛奧迪A6突然闖進他的悲壯里,甄美麗上了車,劉小北的灑脫霎時成了傻逼。
“嘖嘖!現(xiàn)在的女娃兒,怎么著也得走遠點兒??!”原來和玉樹臨風的劉小北一起搞目送儀式的還有小賣部的老板,他的頭禿了,中間的那幾根毛用一支手也數(shù)得過來,屬于典型的地方支援中央。
“別瞅了,跟人跑了!你看那車,嘖嘖,黑黑的,壯壯的,沒個幾十萬怕是整不來!嘖嘖,嘖嘖……”
劉小北盯著老板道:“你要再嘖嘖一聲,我就把你的頭發(fā)拔得一毛不?!义X??!”
他從小賣部出來,抬起頭,就見這家桑拿中心,上面寫著:“將你的煩惱釋放出去……”
“咚咚!”有人敲門,將劉小北從回憶里拉了出來。
“進來?!?/p>
一個女孩推開門,她站穩(wěn)了,拋給劉小北一個儼如畫在臉上的笑容,原地旋轉(zhuǎn)了一圈,笑著問:“可以嗎?”
劉小北斜著瞟了一眼,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其實他也沒看清她的樣子,也沒心情。
“老板稍等,我去拿東西!”她轉(zhuǎn)身出去了,劉小北忽然又想起了甄美麗,心里頓時煩躁不堪。
不一會兒,那女孩又進來了,手里托了一只托盤,上面有一個白色的床單、一壺水和幾只杯子,她關(guān)好門,沖他笑道:“老板起來一下,我鋪床?!?/p>
起身的時候劉小北才看清她的模樣:年紀很輕,留著一頭中長的直發(fā),大大的眼睛像是小燕子,穿一件紫色的袒肩連身短裙,露出豐滿的乳溝和白嫩的大腿。
她麻利地鋪好床單,倒了兩杯熱水,脫了連衣裙隨手扔在床邊,將雙手翻在背后,那里是胸罩的扣子,她卻沒有馬上解下來,但嘴里已在嬌嗔:“老板,你來幫我嘛!”那聲音猶如一道被堵住的急需宣泄的浪。
劉小北坐起來,心不在焉地問:“怎么稱呼啊?”
女孩怔了一下,才媚笑著說:“我呀,你高興叫我什么都成,小辣椒啊,小甜心啊,都行,總之啊,我是12號,你現(xiàn)在不記得,等會兒你出去了……”她握住劉小北的手放在她飽滿的胸前,嘴唇貼在了他的耳邊,“你一定就記得清清楚楚的了!”她的手在劉小北的身際撩撥,像一條曼舞的蛇。
劉小北卻輕輕地推開了她。他一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是碰上現(xiàn)在心情不好。
劉小北出了會兒神,拿過小包,準備拿煙抽,不想?yún)s摸出了那袋果凍。劉小北一怔,搖了搖頭,掏出煙來點了一支,順手將果凍扔給了女孩。女孩蹙了眉頭,說:“呵,花樣還不少,不加錢我可不干!”
劉小北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一口煙岔了氣,一邊嗆一邊哈哈大笑,半晌咳完才說:“湊巧有包果凍,我不吃這個,你拿去吃……我們就聊聊天算了,錢照付?!?/p>
“聊什么?”她的眼睛瞪大了,在這不經(jīng)意間終于像了一個孩子。
“嗯……就聊聊你的事吧?!?/p>
“我的事?我有什么好聊的?”她的神情多了些許戒備,將背后剛解開的扣子又扣了回去。
劉小北說:“你說說你的事吧,就當給我講故事,聊得好了,還給小費?!?/p>
女孩忽然起身,冷冷地說:“老板,別拿妹兒瞎溜達。你要是來尋快活,妹兒拿你當爺伺候;你要是窮逗樂子,妹兒可不奉陪!咱雖干的是下賤事,可也還是個人!”她仔細地瞅了一圈,又說,“你要是那順藤摸瓜的主兒,咱可什么也沒干——衣服穿得涼快可不犯法吧!”
她如一個嶄新的人立在劉小北的面前,這股子辣勁兒夠味。劉小北覺得有意思了,忽然就想和她較較勁兒,掏出兩百塊錢遞出去,淡淡地說:“這是小費,你先拿著——我要是摸你的瓜,叫我變個活王八?!?/p>
女孩“撲哧”一笑,暗道:“難不成遇上個那玩意兒不行的?”她盯著劉小北的褲子看了半天,終于伸手接過票子,懶懶地說:“看在‘鬼推磨的份上,聊聊就聊聊吧——不過話得撂前頭,這可是你自己不干的,出去了可別瞎告狀!”她將裙子又穿上,把果凍推在一邊,拿過劉小北的煙來點了一支。
劉小北問:“你叫什么?”
“你就叫我園園吧?!?/p>
“你今年多大?”
“二十?!?/p>
“讀過書嗎?”
“讀過,小學。”
“你是哪里人?”
“不記得了!”這個問題她答得有點兒慢。
“家里還有哪些人?”
“家里人?都死絕了唄!”女孩的聲音忽然有點兒怒意了,“你怎么一個勁地問這些???”
劉小北凝視著她的眼睛,又掏出兩張票子,冷冷地說:“有問你得答,或者你自己說。”
女孩接過票子,似乎覺得有點兒過意不去,熄了煙,說:“你要我從哪兒說起呢?”
劉小北一愣,半晌湊過去將窗子推開一條縫,頭也不回地說:“就從你怎么做上這行的說起吧?!?/p>
女孩半晌兒不說話,又點燃一支煙吞吐起來,青色的煙慢慢彌散在橘色的光里,繼而無辜地消散不見。她的目光似乎漸漸變得空遠,遠得猶如駭浪里的一盞殘燈,深邃無盡……
在川鄂交界之地,坐落著一片翠油油的山,山臉子下臥著一條小溪,溪的上頭有一個村子。園園就在這片土地上生長,那淳樸的山和水養(yǎng)育了她,將她養(yǎng)得天真無邪,活脫脫像一頭鮮活的小鹿。
園園和村子里大多數(shù)的女孩一樣,讀完小學便輟學了。園園自小沒了娘,家里就一個爹和一個哥哥,家務(wù)農(nóng)畜,她樣樣麻利在行。
那一年她十六歲,正是天地間孕育的一個鮮嫩的花骨朵兒。鄰家的那個小力哥哥總是有意無意地找她的“麻煩”,昨天居然將她堵在林子后頭親了一下她的臉。園園登時滿臉緋紅,抓了一根竹條在后面追打。
秀柔的微風將小溪里的月鉤兒吹散成一灣漣漪,她將背靠在了他的背上。溪畔的枝條颯颯曼舞,兩只鮮活而囂張的小跳獸變作了天地間最靦腆的含羞草。
她不知道,這一切原來可以消失得那么快。
當時哥哥要成家,女方要彩禮,家里沒錢,來來回回地總有那么幾個人往家里來說事,說著說著便爭吵起來,爹總是愁眉苦臉地嘆氣。在園園的記憶里,爹好煙、好酒、好賭,但把傳宗接代看得比命重要。
這天一大早,爹把園園領(lǐng)到鎮(zhèn)上買了一雙鞋,白花的,鑲著蝴蝶結(jié),還有一件天藍色的裙子。園園高興壞了,這可是一向不曾有過的好事。爹說:“丫頭,爹帶你出去玩玩?!?/p>
他們坐車出了山,又換車進了山,這一天下來全是坐車、看山。這山一座接著一座,如一條條鎖鏈連著。路越走越深、越走越窄,這里面再不見有大車過路,兩邊是一塊塊的菜田子,遠處仍然是望不斷的山脊。車又停了,前面再也沒有走車的道,爹牽著園園的手向前走,園園問:“我們這是去哪里?”
爹不說話,他的手又濕又燙,握著有些不舒服。
天色擦黑了,兩人走了近一個小時的山路,終于來到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就窩在一爿土疙瘩上,遠遠望去,這屋子就由黑的、褐的壘起來,齜牙咧嘴的像只怪物。屋前的院子不小,用籬笆圍了,兩條黃狗老遠就沖他們吠了起來。爹站在院子外頭吆喝了兩聲,便見那門哐的一聲開了,三個人從里頭急急躥了出來。打頭一個是個老頭子,該有六十幾了,他旁邊站了一個老婆子,還有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落在他們身后半步,穿著一件黑不黑黃不黃的西服,椰子般的腦袋上,五官趕集似的擠在一處笑,忙得不可開交。他盯著園園笑的時候,嘴里的哈喇子就流了下來。
那老頭子園園隱約間是見過的,好像不久前去過她家里。她被這三個人瞧得不自在,便轉(zhuǎn)過頭去。進了屋里,中間是一間堂屋,南北各有一房,偏廂里有一間廚房,也堆草料柴禾。爹將她領(lǐng)到里屋坐了,就出來和那幾個人談話。一盞茶的工夫后,他進來說:“丫頭,爹有事要去辦,你就在這兒,過兩天爹再來接你?!?/p>
那個男人正站在門外伸著腦袋往里瞅,他不時盯著園園傻傻地笑,園園不由得一陣心怯,連連搖頭。爹重重地說:“丫頭聽話!”他將兩張票子塞在園園手心里,指了指那個男人說,“那是你二狗哥,要聽他的話。這錢你留著花,爹再……再來看你。”
園園心底發(fā)涼,叫道:“不行!爹,我要跟您走!”
“聽話!”爹猝然紅了眼睛,猛地吼了一嗓子,奪門就走。園園想攆出去,那三個人一起扯住了她。
爹就這樣去了,他像一個殘忍而懦弱的逃兵,在女兒聲嘶力竭的呼喊聲中頭也不回地去了,慢慢地消失在山路間……
“我當時很害怕,但并不知道我已經(jīng)被他給賣了?!眻@園接著點煙,擠出一絲笑容。
“賣了?”劉小北盯著她瞅,本能地想辨別一下這件事情的真假。眼前的園園依然平靜而冷漠,只眼睛里泛著一層灰色的暗光。
劉小北立起身子問:“為什么呀?是你親爹嗎?”
“當然是親爹?!眻@園依然平靜得如一潭死水,“他說帶我出去玩幾天,買了一雙鞋、一條裙子,就把我賣了一萬塊錢——還是送貨上門,呵!”
親爹,十六歲的女兒,一萬塊錢。劉小北愣了半晌,緩緩問道:“后來呢,他有沒有來接你?”
“你這個問題好傻,傻得跟我當時一樣,呵!”園園笑了。
劉小北沉默了一陣,又問她:“那……你是怎么過來的?”他的聲音像一個穿過雷區(qū)的新兵蛋子。
“那天夜里……那天夜里……”
園園突然下意識地看了看門,似乎已經(jīng)穿越到了另一個世界,她的表情木然,聲音有些發(fā)顫:“那天晚上下著大雨,雷在天上拼命地吼著,把我的聲音都給淹沒了……”
三個人,不錯,是三個人??赡苁怯捎趫@園的抵抗過于猛烈,也可能是由于二狗沒有經(jīng)驗,也可能是因為花了大錢后的不放心,要瞅個眼見為實心里才能踏實,是以二狗的爹娘也來幫忙。
老頭子咽著口水將園園的雙手死死按著,二狗娘手把著手地引領(lǐng)著兒子完成動作,她嘴里不停念叨:“孫子!我的孫子!”
二狗一邊抽動一邊哼哼:“爹媽,這錢值了……”
劇烈的疼痛襲遍全身,園園凄厲的慘呼被傾盆大雨沖散在風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園園的掙扎漸漸弱了,她覺得自己再也沒了力氣,這樣躺著,心里只在想:“誰來救我!”
二狗卻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他一次又一次地發(fā)泄著他那山洪般的旺盛精力。園園終于不再動彈,也不再出聲,過往的一切,那山、那水,那竹林和小溪,還有小力哥哥,像幻燈片一樣掠過腦海,又被什么東西擊得粉碎,再也拼湊不起來了。
天終于亮了。他們搜走了園園身上的錢,又扣了她的衣褲和鞋子,把她赤條條地鎖在房里。園園歇出點兒力氣來便去拍打叫罵,他們除了給園園拿吃的喝的,竟不理會她。她聽見門外邊二狗娘在教兒子:“這丫頭性子野,熬順了性子才是你媳婦兒!”
園園哭鬧一陣,將那些吃的喝的摔得稀爛,他們也不補上,似乎要在這一節(jié)上扳過一個頭來。她餓得頭昏眼花,卻并不妨礙二狗進房里來發(fā)泄。他來得勤,園園慢慢弱了,從里到外像被洗劫了一遍,于是掙扎和抵抗逐漸變成了一種負擔。她心里只存著最后一絲希望,那就是第三天爹能回來把自己接走。
第三天,她在窗子邊望了一天,一絲不掛地自被子里一遍遍地爬起來,赤著腳豎著耳朵聽了一天,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
天黑了,她終于還是失望了。爹不會來了……他不會來了……那個騙子不會來了……那個禽獸將自己賣了!園園在心里一遍遍地拿鞭子逼自己去相信這個事實,在相信了之后她又想,自己還能活嗎?
一聲響動又牽動了她的神經(jīng),二狗要進來了。
她的淚水已經(jīng)干了,她的傷口早已感覺不到疼痛,似乎那疼痛變作了無數(shù)只毒螞蝗,沿著血肉鉆到了身體最深的地方,然后變成了一頭惡獸,瘋魔般地啃著她的魂。想著想著,那門被她拿身子狠狠地堵了。
二狗這幾次本來已經(jīng)順手了,在門外叫喚:“媳婦兒,明天擺喜酒了,給你做了新衣裳?!?/p>
園園的淚水又流了下來,身上的傷口又在火辣辣地痛。她心口猛地迸出一腔子熱血,伸著腦袋便向著墻壁撞了上去。
園園醒來的時候還是在那張床上,她的頭破了一處,已經(jīng)被包扎了,手腳都被綁了,身上還是沒穿衣服,房間里沒人,但屋外院子里卻熱鬧非常,聽得出有不少人在外頭喝酒說笑。她不禁又豎起耳朵去聽,有幾個男人的聲音似乎有點兒像爹,她逐一去細聽,又沒有一個是的。她自嘲地想:“又犯傻了嗎?怎么還去指望他?”
不一會兒房門開了,二狗和二狗娘一起進來,二狗娘手里拿著里外的衣衫,說:“丫頭,給你句實話,你爹把你賣給咱劉家做媳婦了,你要能好好過日子,咱劉家不會虧待你;你要耍橫賴死,吃虧的是你自己?,F(xiàn)在外頭擺喜酒呢,鄉(xiāng)里八親的,你得出去認認臉?!彼龑⒁路佋诖差^,手里還剩一根棍子。
園園說:“我死也不給你家做媳婦!”
二狗娘說:“那可由不得你!”她抖出一張紙條撐給園園看,“白紙黑字紅手印兒,錢貨兩清,這可寫得明明白白的。你不樂意盡管去逃,你逃得了嗎?”
連衣服都不給穿,自然是逃不了的。二狗娘又換了臉色,道:“丫頭,生米已成了熟飯,你不跟我兒子還跟誰去?女人嘛,總要嫁人的,不就那么回事!”
園園想了想,說:“好,那你把我解開吧?!?/p>
二狗和二狗娘都樂了,將她解開,等她穿了衣服和鞋子,梳順了頭送到外面。院子里擺了幾桌席面,酒已經(jīng)吃殘了,眾人見她出來都跟著起哄叫好,說俊說俏說值的沒個完。二狗和他爹娘都樂壞了,忙不迭地挨個兒認臉,什么三叔四伯五姨六姑的,總之全是沾親帶故的。園園心思不在上頭,見對面有塘子,猛地沖了過去。誰也未曾想到,醒過神來急忙去追。園園一氣不停,縱身一跳便扎了進去,豈料這塘子只有齊腰深,她還沒嗆幾口水便被二狗拎著頭發(fā)捉了回來。
二狗娘劈頭就是兩巴掌,罵道:“就不信收不了你這野性子!日頭有的是,打得你服!”
園園說:“那你們弄死我吧!你們不弄我自己弄!”
二狗娘怒了,手里的棍子噼噼啪啪地落了園園一身。眾人看得乏了,又拿起筷子吃酒吆喝。
半晌,終于有一個女孩子出來勸道:“嬸子,打壞了可是你劉家的人,旁人賠不得錢的?!彼硨χ鴪@園,也瞧不見模樣,那嗓子聽著透著干練潑辣。
她笑著接過棍子,又道:“今兒是二狗兄弟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再打了。您不也說這日頭長著嗎?再慢慢勸吧?!?/p>
邊上的人聽了這不要本錢的人情話,便也各自揣了一股莫名的、殘忍的優(yōu)越感紛紛勸說起來。
園園身上的傷浸了涼水便發(fā)炎了,燙得像一塊剛出爐的燒餅,她躺在床上緊咬牙關(guān),吃食、清水也一概喂不進了,只偶爾發(fā)出兩聲模糊的夢囈。這下可把二狗和他爹娘急壞了,這可是花大價錢買回來的!二狗忙去集子上找來了醫(yī)生。醫(yī)生給園園打了消炎退燒的針,說這病來得猛了,明天還得來。這一天,園園就這么沉沉地睡過去了。
第二天,醫(yī)生又來打了一針,園園終于開始退燒,慢慢地醒了過來,醫(yī)生又囑咐要喂一些清粥,這才去了。園園虛得沒有力氣,連一碗粥也打不翻了,于是便將這點兒力氣用在了牙齒上,二狗娘也沒轍,只家長里短地苦苦勸說,卻是無用。
天亮之后醫(yī)生來了,他打了最后一針,臨走前留了一些藥片和一句話:“要還是這般不吃不喝的,便是神仙來了也救不了?!?/p>
二狗和他爹娘更急了,先是苦苦勸說,而后掐肉扯頭發(fā)地去威脅,見園園全然不顧了,最后三人齊上陣,硬捏著往嘴里灌,只是見不著效果,折騰了一番也只得罷了。二狗在院子里叫喚:“我不管,我可不管,這個要不行了,你們再給我弄一個來!”老頭子上去劈頭就給了二狗兩巴掌。
園園已經(jīng)虛脫了。她漸漸地看見了一個美麗的世界,那世界里天藍得像一塊寶石,上頭的云白得似一團團的雪,那輪日頭像極了一團粉色的棉花糖,將整個世界織成了一張無憂無慮的網(wǎng)。園園聽見一個聲音在呼喚自己:“湊近點兒,再湊近點兒……”
“嬸子,這事兒交給我了!你去做一碗番茄面來,番茄要搗得爛些,肉不必給?!焙雎犜鹤油庥腥苏f話,將她從那暖暖的虛幻中拉了出來,那聲音有些耳熟,正是那天那個勸架的女人。
“彩霞,你能行嗎?這丫頭……”這是二狗娘的聲音。
“嬸子,您把心安在肚子里,我一準兒叫妹子把面湯都給喝了??删鸵粭l,你們都得躲得遠遠的,不要瞅眼撿耳朵的,不然我這法子可不靈驗!”
“誒,成成成!只要你能辦成,咱就是鉆到洞里去都成!”
“呵呵,那倒不必,您啊,就帶著叔跟二狗兄弟上我家串串門,好了我叫您!”
園園聽了心中冷笑:“你有什么法子能叫我把面湯都給喝了?”她抱定了念頭,閉了眼睛。
沒過一會兒就見房門開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端了一碗面條進來,中等個兒,瓜子臉,初看臉面只三分看頭,卻透著七分干練潑辣。她坐到園園床前,笑著說:“妹子,我是你彩霞姐?!?/p>
園園有氣無力地說:“誰是你妹子?我不吃你們的東西,你省省吧!”
彩霞也不惱,仍是笑道:“和我從前一樣??!”
園園打量著她,說:“一樣什么?難道你也是……”
彩霞回頭看了看,點點頭,道:“我也是被拐來的,我數(shù)著日頭,一年又一百一十九天了?!?/p>
園園的眼睛倏然亮了起來,卻又熄了下去,問:“他們不打你嗎?”
彩霞緩緩收了笑容,翻開衣衫,一個接一個的舊傷像一枚枚勛章一般閃耀在園園眼里?!澳哪懿淮蜓剑∧憧?!”她又捋起褲腳,小腿上爬著一條蜈蚣般的傷痕,“這是先前被他們拿棍子活生生地打折的!”
園園的眼角濕了,仿佛一個迷失在沙漠里的旅人遇到了同伴。
“來,妹妹,吃了這碗面!”彩霞端起碗,眸子也溫柔了起來。
園園搖搖頭道:“我和你不一樣,我的魂不會安在這兒?!?/p>
彩霞凝視著園園的眼睛,道:“所以,你得吃了這碗面!”
園園抬起頭來,顫聲道:“你說什么……”
彩霞按了按手,壓低嗓子說:“好妹妹,我這幾天一直在看,你是一個真有血性的!你和我一樣,是永遠熬不順的鷹??!”
園園又驚又喜,道:“你是說……”她下意識地收了聲,“我們一起逃?”
彩霞沉了半晌兒,終于點了點頭道:“我們要逃,但不是現(xiàn)在,你看現(xiàn)在這架勢逃得了嗎?所以你得吃東西,得將身子養(yǎng)得好好的,到了那么一天,你才能跟上姐的步子啊!”
園園一把抓住彩霞的手,眼里迸出淚來,問:“那我們什么時候逃?”
彩霞撫著她嘴角的淤青,道:“機會一定會有的,我們先得養(yǎng)好身子,再慢慢地懈了他們的心。你一切都要聽姐的,再不要耍性子,明白嗎?”
園園點點頭道:“嗯!”
“來,姐喂你吃面,你一邊吃咱們一邊說話。”
彩霞一邊喂她吃面一邊跟她說話,園園從她口里得知,這里村前村后共有幾十戶人家,都姓劉,全都沾親帶故。她是被人販子給賣進來的,買她的男人叫劉三才,是劉二狗的堂兄。她前頭逃過兩次,都被逮住了,第二次還被打折了腿。劉三才家對她看得嚴實,她韜晦了這么久,到如今只明面上寬了些,其實內(nèi)里那口勁從沒松。她還告訴園園,這里像她這樣買回來的媳婦有六七個,但都受不得熬,一個個的早埋汰了。末了彩霞一臉嚴肅道:“咱倆的事也就是咱倆知道,千萬不要說給第三個人聽!”
園園對所有被拐來的女孩都有一種油然的親切感,就像是在厄難中陡遇的親人。她問:“要是有姐妹也要一起走呢?她們會幫我們嗎?”
彩霞的臉色更顯鄭重,道:“不會的!她們有時候比那些男人還更危險!你不一樣,姐不會走眼!”
園園奇道:“她們危險?”
彩霞說:“是!二狗他娘早年也是被人販子賣進來的,你看現(xiàn)在,吃人最兇的不就是她嗎?”
園園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姐,我都聽你的!”園園撲進彩霞的懷里,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彩霞說:“好妹妹,咱先得忍啊,這忍字頭上一把刀,得熬過去啊……”兩人的淚珠簌簌滾落,抱得更緊了。
那碗面吃完,兩人又說了許多的話,聽到外面有聲響,知道是二狗他們回來了,彩霞捏了捏園園的手,出去了。
“嬸子,沒錯兒吧!”彩霞攤著個空碗。
“哎喲!那敢情好!”二狗娘樂得不行,一張老臉皮像被剝開了的橘子,“彩霞,你真有能耐,我看這十里八村的媳婦就沒人攆得上你,三才這小子福氣好啊——你是咋弄的?這丫頭野著呢!”
“好好勸唄!這妹子是順毛獅子,吃軟不吃硬!”
“哎呀,彩霞啊!你是不知道??!好話歹話咱也撂了一籮筐,可棉花掉進水里,全不見響動啊——二狗,還不快過來謝謝你嫂子!”
“您想?。 辈氏寂滤仡^起疑,信口加了顆釘子,“我這妹子性子烈,你們當著那么些人的面抖落她,她如何下得了臺面兒?所以啊,我叫你們離得遠遠的,不然她哪能張嘴?”彩霞又沖二狗說,“兄弟,你媳婦這兩天身子弱,你就別去招惹她了。這幾日我一準都來陪著,待這妹子養(yǎng)好了身子,你們再擺一桌席面—— 一桌就好,也就近前挨胸貼肉的三兩家子聚聚,嬸子,我保管大妹子當場管您叫媽!”
二狗一家聽完都樂了。
一連幾天,彩霞都來陪著園園,把她的病慢慢養(yǎng)好了。
這日天氣好,彩霞對二狗娘道:“嬸子,我想帶妹妹在山上轉(zhuǎn)轉(zhuǎn)!活人不能整日里這般憋著吧?您安心吧,丟一個我賠您十個,一準兒沒錯!”
二狗娘早已視彩霞為英雄,忙道:“有你在,我放心!”
日頭懶懶地掛在天邊,山坳間被漉漉的霧氣罩了一層,將原本就不潑辣的陽光擠對得更為吝嗇。多少天了,園園吃喝拉撒睡全在那間屋子里,此刻望著那山、那路,心口突然迸出一個字:逃!
“彩霞姐!”園園的聲音在發(fā)顫。
彩霞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只緩緩地指著三面的山說:“你看,這三面都是山,只有東邊開著口子,筆直出去就到了集鎮(zhèn)上,只有集鎮(zhèn)上有出去的客車——那是唯一的路!你看,那道口子像什么?”
彩霞手指村口那條進出必經(jīng)的路,這片山坳就像一只胖肚子茶壺,到那里卻突然變細了,就像這只茶壺的細嘴。彩霞接著說:“那路口上有一家小賣部,誰進來誰出去瞧得清清楚楚,吆喝一嗓子,整座村子就沸了!”
“彩霞姐,我們……”
園園的話還未說完,就聽彩霞拉高了嗓門道:“妹妹,你能這樣想就對了!女人嘛,總是要嫁人的,尋個真心實意待自個兒的,比什么都強,你說是不是這么個理兒啊?”
園園正覺奇怪,手臂上就被彩霞重重地揪了一把,她待要回頭去看,卻被彩霞一把拽住,這才回過神來?!岸沸值苁莻€實誠的,他自然會待你好的,這個姐姐是敢打包票的!他要待你不好,你來跟姐說,看我不大嘴巴打他!”
“我……全聽姐姐的。”
過了好一陣子,彩霞方吐了一口氣,她走過去仔細看了,這才說:“走了?!?/p>
園園問:“是誰?”
“二狗和三才,你看吧?!眻@園順著彩霞的手向山腳下看去,果見兩條灰影正一路下去,依稀可見是兩個男人?!昂秒U,這日頭來得好,叫我瞧見了地上的影子,就在那草垛子后頭?!?/p>
園園嚇出汗來,說:“他們來監(jiān)視我的?”
彩霞點點頭,道:“還有我,他們也不曾真的放心。妹妹!”彩霞將雙手搭在園園的肩頭,“現(xiàn)在還不到火候,我們凡事都得多長個心眼,還是那句話,第一步先得懈了他們的心,要真到了那一天,咱姐妹還得看老天長不長眼!”
園園點點頭,道:“再不濟我姐妹倆死活一處也是好的!”
彩霞喃喃自語:“死活一處……”她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良久才說,“妹妹,姐帶你去看個地方。”
園園問:“看什么?”
彩霞不答,只在前面帶路。兩人剛轉(zhuǎn)下坡子,就見一個年輕女子湊了過來,道:“彩霞,干啥呢?”只見她二十歲出頭,說話透著和氣,叫人聽了親切。
彩霞說:“是銀仙啊,沒啥,帶園園妹子轉(zhuǎn)轉(zhuǎn),也好熟稔熟稔!”
銀仙對著園園瞅個沒完,道:“哎喲,二狗兄弟真是走狗屎運,找了個這么俊俏的妹子,跟花骨朵一般!這是要上哪兒去???要不上我家去坐坐?”
彩霞懶懶地說:“日子長著呢,早晚要去的,也不急。”她指著側(cè)邊一片山坡,“園園瞅著那邊兒山花開得紅紅黃黃的,想過去看看,要不咱們一起?”
銀仙忽然變了臉色,似乎遇著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支吾道:“哦,那不……不了,家里還有事兒,我先走了?!闭f完頭也不回地去了。
待銀仙走得遠了,彩霞朝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園園說:“彩霞姐,這是怎么了?”
彩霞冷冷地說:“這也是他們派過來的人!跟著我的?!?/p>
園園十分震驚。
沒過多久,她們來到側(cè)邊的一爿山坡,坡上遠遠壘著一座土堆子,上面長滿了齊腰高的野草蒿子,彩霞的眼神一直落在那里,腳下卻并不走近,牙齒磨得吱吱作響。園園問:“那是什么?我們過去嗎?”
彩霞濕了眼眶,緩緩地說:“不……不過去。那里……那里埋著一個姐姐,和我們一樣,被人拐進來的,熬不順的鷹??!”
園園駭?shù)蒙碜悠鹆苏钭樱@道:“姐!這怎么……”
彩霞說:“好妹妹,你坐下來聽姐說———你這般坐著?!彼寛@園和自己面對面坐了,她可以望見整個山腳,而園園可以望見山梁子上的動靜。
“這個姐姐叫做小花,比我大兩歲,也比我早來。那一年我來了,自個兒跑了一趟被抓了回來,她待我好,把我當知心朋友,我們是好姐妹,就和現(xiàn)在你我一樣。當時我被抓了回來,若沒有她,我也是活不下去的?!眻@園立時覺出了其中的分量,她和彩霞雖只相處了幾天,但心里已將她當作了最親的人。
“我們無話不談,商量著一起逃。當時和我們談得攏的還有一個人,就是你剛才見過的銀仙,她也是被人販子給拐進來的。”園園聽到這里隱約間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彩霞話里透著森森的寒氣。
“我們?nèi)齻€人苦苦擠出些錢糧來備著,算好了日子,瞅準了機會,就準備逃!”彩霞的眼圈已經(jīng)紅了,“那天夜里村里一戶人家出喪,上下正忙活,我們?nèi)思s好了在一處見面,然后就一起逃出去,誰知道……誰承想啊……銀仙遲遲沒來,她……她把我們出賣了!”
“為什么?她不也是被人害的嗎?”園園驚得跳了起來。
“我哪能知道她是為啥?”彩霞按下園園來,“可能是露了餡,為了討好她男人……”
園園問:“后來呢?”
“后來……那天夜里落著牛毛雨,我跟小花姐沒命般地逃,慌不擇路。我們爬上了山脊子,黑燈瞎火地亂跑,身后就見燈棒子閃閃的,叫罵的、吆喝的響作一片,我們不敢歇氣,跑得就更急了。你也看了那山脊子,頂面兒沒一輛車寬,全是走出來的土道,落雨就不見的,下面能有十層樓高!小花姐一腳……她一腳……踩滑了!”彩霞的眼淚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整個人都摔散了,軟得像抽了骨頭,她還睜著眼睛,血嘔了一身??!剛被抬到這里就咽了氣,那眼睛可還睜著啊……嗚嗚,睜得大大的……”
“彩霞姐!”園園也忍不住地哭,剛放了聲卻被彩霞一手掩住了嘴,她落著淚,顫著嗓子說:“好妹妹,我們不能哭,他們看著呢,挺住點兒,??!”
園園終于完全明白了那天彩霞對自己說的話:“咱倆的事也就是咱倆知道,千萬不要說給第三個人聽……其實她們有時候比那些男人還更危險!”
“這彩霞一定是一個……”劉小北思索著腦子里不多的詞匯,“是一個很聰明、很堅強的女孩子!”
“嗯!”園園點點頭,“若不是遇著她,我早成了一堆黃土?!?/p>
“那后來呢?你們是怎樣逃出來的?”
園園用手指將床單摳出一個洞來,說:“后來我就假裝屈服了!媽我也叫了,爹我也認了,活兒搶著做,到了晚上,也咬著牙任那畜生撒野……”
園園的頭和嗓音一樣壓得很低,將這段經(jīng)歷幾句話帶過,她瞅著劉小北的眼睛,氣氛有點兒壓抑。劉小北輕咳了兩聲,問道:“那他們對你倆應(yīng)該松了吧?”
“明面上的而已,里頭還那樣!”園園摸出煙盒里最后一支煙,“后來,彩霞姐有了身孕,肚子鼓了,劉三才家上下喜作一團,高興之余,那股子特務(wù)勁兒才終于懈了一半,連帶著我也受益了。那當口,托孩子的福,在有人‘陪著的情況下,我和彩霞姐可以到集子上去買買東西,兜兜風。當時我們知道機會來了,錯過只怕就沒了,可又擔心孩子……”
忽然丁零一陣電話鈴響,園園接了電話,回頭問:“滿鐘了,你還要加嗎?”
劉小北道:“你告訴她,少廢話,我不出來就一直加,出來后一并算錢,要再打電話進來,我就點火燒房子——叫拿兩盒煙!”
園園“撲哧”一笑,將劉小北的話原封不動地遞了過去,電話那頭笑了一個珠落玉盤。劉小北做了一個繼續(xù)的手勢。
“照彩霞姐的計劃,那陣子我們?nèi)ペs集,有說有笑的,不到天黑就回來,頭前他們也看得緊,見沒啥事,慢慢的也懈了。趕集的時候,我們把賣膠布的、賣硫酸的地方摸得清清楚楚,把客車每日幾點停車、幾點發(fā)車記得絲毫不差。這一切,都是為了那一天!”園園的臉色顯得有些潮紅,透著一絲狠勁。
劉小北問:“膠布和硫酸是做什么用的?”
園園道:“彩霞姐說,到最后那天,他們極有可能叫銀仙跟著我們?nèi)ゼ?,這是為她準備的?!?/p>
劉小北說:“啊!難道你們要毀她的容?”
園園說:“不是,彩霞姐算得精細啊!”她還沒解說清楚,卻換了話頭,“還有劉三才的堂叔劉四寶,那時節(jié)還沒娶媳婦,想女人想瘋了,瞅著渾身骨頭沒二兩重,遇到彩霞姐就涎著張臉笑。也不為別的,因為旁人都不愛搭理他,只有彩霞姐對他有好臉色。這家伙膽子被養(yǎng)得肥了,到后來嘴里就開始不清不楚起來,順帶著動起手腳,彩霞姐仍是對他笑,笑得他魂跟安了翅膀似的?!?/p>
劉小北沒聽懂,問:“這是為什么?”
園園說:“劉四寶家住在集子上,大面兒朝街,正對著上下車的地方,有啥動靜看得明明白白,彩霞姐說那里就是我們的最后一道坎。劉四寶靠開電三輪過活,幾次我們往返都由他來接送。旁人要蹭他的車比吸他娘的奶還難,但遇上彩霞姐,他每次都是自告奮勇。彩霞姐料定那天劉四寶一準兒得同走,不然他們怎能放得下心?這是我們唯一的一次機會,不仔細一點兒,能成嗎?”
聽到這里,劉小北也仿佛身臨其境,緊張了起來。
那天,天色灰得厲害,寒風將枯葉當逃兵一樣地掃落,給大山披了一層頹頹的黃。
“園園,你那里還有多少錢?”彩霞的表情很嚴肅。園園心口一緊,她知道這個問題意味著什么。
“有兩百塊!”
彩霞道:“我這里差不多有四百……這些日子勁兒松了些,月底劉大栓家孩子滿月,他們喝酒、耍牌得鬧上一整天……我想了好些日子,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我們必須得把握這次機會,我們逃!”
園園知道這是彩霞拿身子拼出來的機會,擔憂道:“彩霞姐,可孩子……”
“孩子……”彩霞捧著園園的臉,“這回若要錯過了,這肚子一天天大了,還能逃嗎?再挨些日子等孩子生了,只怕那心思也枯了,人也埋汰了,我們姐妹這一生就……我們要能逃出去,就把孩子好好地生下來,養(yǎng)活他,我是他娘,你就是他的干娘;若是老天不長眼,叫他們抓了,咱三個死活一處得了……”她淚珠兒止不住地滴,望著遠處的墳頭,輕聲說道,“小花姐,你在天有靈,保佑我們吧……”
姐妹倆細細地合計了一番,將一點一滴都篩出來,再剝開來想……
月底,劉大栓家擺滿月酒。
“喲!你看這娃娃,腦殼兒大,面盤兒寬,趕明兒不是大款就是大官!”彩霞一句話就熱了場子,旁人來了勁頭,全跟著起哄。
大栓媳婦說:“彩霞啊,你這也快了,肯定也是個帶把兒的!”
眾人哈哈大笑。大栓娘說:“二狗子,你也得加把勁啊,園園的肚子可不見動靜!”
二狗咧著大嘴,也不說話。劉三才說:“二狗兄弟,你是不是有啥難處?要不我去給你幫幫手!”
二狗雖笨,也品出味來,狠狠推了劉三才一把,旁人哄堂大笑。園園心里緊成一團,他們說的什么全然沒聽清,一張臉漲得通紅,只顧瞟著彩霞,好在旁人還以為她是害臊了。
待酒吃得殘了,彩霞對劉三才說:“等會兒我和園園妹妹去集子上玩,順便扯點兒布料,趁這日子手頭閑,給孩子做些衣衫備著。你要啥不,給你帶回來。”
她們這些時日幾乎隔天就出去,滿以為十拿九穩(wěn),不料劉三才說:“我喝了這杯,陪著你們一道?!?/p>
彩霞心里一緊,仍是笑道:“你們爺們兒幾個不是要耍牌嗎,怎好掃了大家的興?”
劉大栓聽了,忙說:“就是這話!三才兄弟可不能走!那婆姨的里短,你去摻和個鳥啊!”
一旁的劉四寶聽了這話巴不得就坡子滾驢,嚷嚷道:“我順道兒走,回頭我還給送回來!”劉三才拗不過,就作罷了。
園園挨到跟前,吞吞吐吐地對二狗娘說:“媽……我跟彩霞姐去……可以吧……”她心里緊張,手心捏了一把汗,滿臉通紅,彩霞見了暗暗著急。
二狗娘皺了眉頭,說:“媳婦兒,你咋啦?心里頭有事?”
園園心里猛地一跳,又急又窘,囁嚅著說不出話來,二狗娘更是狐疑。彩霞見了不好,節(jié)骨眼上腦子一閃,拉了二狗娘到旁邊,咬著耳朵說:“園園有些日子沒來了,怕是有了,我們準備上衛(wèi)生所看看,回頭就給您準信——妹子臉皮薄,害不得臊,您別聲張。”
二狗娘喜道:“哎呀,那敢情好……”
彩霞捂了她的嘴巴,笑道:“不是才說了不要聲張的嘛!”
二狗娘說:“哦、哦!對、對!”轉(zhuǎn)頭卻又叫,“銀仙,你不是也要去集子上嗎?跟彩霞一塊兒吧!”
彩霞笑得隨意,說:“不用麻煩了,有我照料著,還能出啥事?再說了,不還有他七叔在嗎?”
銀仙湊過來,臉上似笑非笑地道:“我也要去搗騰點兒貨回來,怎么,不待見??!”
這話再沿著說恐怕就要著痕跡,彩霞笑道:“巴不得啊,姐妹幾個湊一起倒還添熱鬧!”
四人各有心思,一路無話,走了半小時的山路才見著道。劉四寶的電三輪就停在路邊一戶熟人家門口,解了來,她們上了車,一起到了集子上。
彩霞跟園園擇了一家布店,做樣子挑揀了一番,討價還價的,又放下了。那兩個有意無意地跟得緊,彩霞皺眉說:“唉,算了,都看不好——房里的瓷磚又臟又膩,還帶著鬧蟲,得捎瓶硫酸回去咬咬。”
劉四寶踩著機會,笑嘻嘻地說:“彩霞,我看那匹紅花緞子與你般配,要不我送你,做一件貼身肚兜,早晚吸吸香汗兒!”
彩霞道:“好是好,就怕三才吃飛醋,尋你晦氣,叫我去心疼哪一個?”說罷,拿肩頭在劉四寶胳膊上拱了一下,順帶著飛了一個秋波。
劉四寶說不出的受用,正待說些輕薄話湊趣,卻見銀仙在一旁冷笑,忙斂了心氣兒,假裝咳嗽。四人轉(zhuǎn)身出門,他見銀仙走在前面去了,大著膽子,伸手就在彩霞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彩霞心里暗罵,回頭卻笑了一個春花燦爛,還合著一聲撩人的嬌嗔。劉四寶喜得渾身骨頭直冒仙氣兒。
四人逛了一圈,彩霞和園園買了一瓶硫酸和一卷寬膠布,銀仙見了,就說:“買硫酸是洗地,買膠布是干啥?”
彩霞說:“用來封你的嘴?。 ?/p>
銀仙一呆,彩霞笑道:“開個玩笑!屋里電線爛了,拿一個回去粘粘?!?/p>
銀仙說:“時候也差不多了,我們折回去吧?!?/p>
劉四寶說:“哪能啊,這不才下地嗎?回頭我用車送你們,著啥急?。 ?/p>
彩霞說:“就是,咱們來了,難道七叔還不叫我們?nèi)コ员柩剑俊?/p>
劉四寶一聽來勁,忙說:“就是這話!怎么著也得上我那兒坐坐去,若回頭說一杯茶也沒吃的,叫我往后哪兒有臉呢!”話說到這份上,銀仙也無可奈何,只得允了。幾人說話間,園園蹲下來在地攤上摸了一把小刀,藏進兜里。
劉四寶家是平房,前后兩間對開,中間一個小院。幾人各懷鬼胎地吃著茶,彩霞忽說:“七叔,你院子里養(yǎng)著仙人球,那玩意兒我倒沒見過,能不能帶我去看看?”劉四寶大喜,忙不迭地領(lǐng)著彩霞進去了,彩霞起身的時候在園園肩頭重重地捏了一把。銀仙本想跟著同去,一來園園坐著沒挪步,二來劉四寶也不曾叫她,明面兒上過不來,只得罷了。
彩霞到了院子里,柔柔地叫了一聲:“寶哥!”
劉四寶一聽這稱呼,渾身如打了雞血,一把摟過來就要親嘴。彩霞將嘴側(cè)過一旁,劉四寶便在她臉上、脖子上亂啃一氣,手也在她胸前亂摸。
彩霞推開他,低聲說:“寶哥,你聽我說!”
劉四寶說:“嗯,你說……”嘴卻又來親她。彩霞說:“銀仙……”
劉四寶一怔,訕訕地住了。
彩霞接著道:“寶哥,我知道你待我好,其實我也樂意跟你好。但這銀仙是來干嗎的你不知道嗎?那是三才使過來監(jiān)視我們的!”
劉四寶奇道:“三才?他為啥……”
彩霞呸了一口,嘆道:“唉,也是我命苦,她跟三才有事,叫我給撞見了,這騷狐貍倒打一耙,說我跟你……”
劉四寶又驚又怒,說:“有這事?前頭我兩個可是干凈的!”
彩霞說:“對??!我雖撞見了他們的丑事,本也不敢鬧騰,誰知她竟這樣壞!也是我沒用,鬧也不敢鬧,反倒怕了她……你想想,哪次我來趕集子不都是她跟著?要不我早就跟你……”
劉四寶一聽,再往回細細一想,猛地一拍大腿道:“對啊!每次都是這臭婊子礙手礙腳的!他娘的!”
彩霞咬著嘴唇,說:“如今我也不顧了,我今日就要和你好!”劉四寶一聽,喜得連祖墳都冒了一層青煙,正待親熱,又想起銀仙和園園還在外頭,說:“這銀仙跟園園咋辦?”
彩霞說:“園園是自己人,我的話她全聽,哼,銀仙,她既然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劉四寶說:“你有法子?”
彩霞說:“我這就出去降她——你好歹是叔輩,先別露臉了?!?/p>
銀仙正坐得煩躁,忽見彩霞一人折回,就問:“七叔呢?”卻見園園擰開了硫酸瓶,還未回過神來,肩膀已被彩霞按住,一把小刀已經(jīng)頂上她脖子了。
銀仙驚道:“你們這是干嗎?七叔、七叔!”
彩霞喝道:“你要再動再叫,就潑你一個滿臉花!”
銀仙見了硫酸,哪里還敢再動,說:“彩霞、園園,你們這是唱的哪一出?”
彩霞說:“也不瞞你說,我跟七叔好了,既然叫你知道了,你說該怎么辦呢?”
銀仙驚道:“你們的事我可管不著,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她話未說完,就被園園拿膠布封了嘴,跟著手腳也被捆了。彩霞大聲說:“你跟劉三才的那點兒爛事我都忍了,如今你們卻要來管我和七叔的事,只許州官放火,不讓百姓點燈,天下哪有這般霸道的理兒?”銀仙聽了一個云里霧里,但嘴巴被封住,又爭辯不得。劉四寶在院子里卻聽了個真,心里想:“就是這話,他奶奶的!”
彩霞接著說:“你現(xiàn)在說什么都不管用,晚了!”她將那瓶硫酸拿過來,在銀仙眼前晃動,“莫說我沒良心,兩條道讓你選。一是宰了你,剁成泥,丟糞坑里去,倒一層土給填實了,我們回去就說你跑了,這叫死無對證;這二嘛,有道是見面頂一半,今兒你也得叫七叔睡了,我才信你不會咬人,這就叫和尚不告禿子——你自個兒挑吧!”
銀仙嚇得面如土色,嗚嗚叫喚。彩霞說:“你搖頭,我就當你選第一條,這就動你的手;你要選第二條,就點點頭。”
銀仙哪敢不從,立馬點了一個雞啄米。
她這幾句話全沒收音,劉四寶在院子里喜得直搓手,道:“他奶奶的,這法子高,實在是高!”
彩霞叫道:“寶哥,還不過來抬進去!”
劉四寶過來,和彩霞一起將銀仙抬進里屋,彩霞說:“園園,你到外屋守著去。”待園園出去,兩人將銀仙剮了個精光,扔在床上。彩霞說:“你還愣著干啥,干這騷貨啊!”她做戲做足,又補了一句,“順便把她身上有哪些記號記著,來日她就不敢反水!”
不料劉四寶說:“彩霞,我要先跟你!”
彩霞說:“我有了身子,不便當?shù)??!?/p>
劉四寶說:“我輕點兒就是,不礙事的。”說著就摸了上來。
彩霞一看手表,耽擱了這許久,離最后一趟車發(fā)車只有十來分鐘了,她心里萬分焦急,卻仍是笑道:“日子還長著呢,萬一搞壞了孩子,不就穿幫了嗎?”
劉四寶仍是不依,騷得像一團糯米黏。彩霞一咬牙,說:“我來給你親親,一龍二鳳的,叫你做回皇帝!”
園園在堂屋里,忽聽外邊車聲轟鳴,趴窗子邊一看,巴士已經(jīng)來了,這是今天最后一趟車!她見彩霞還不出來,心里急成一團,卻又拿不出主意。忽見西首邊路盡頭三人騎著摩托車過來,正是劉二狗、劉三才和銀仙的男人劉根生!
園園嚇得魂不附體,連忙蹲下身來,大氣也不敢出。沒一會兒就聽劉三才他們在外頭叫喚,他們和園園只隔著一扇門,園園下意識地捂住嘴巴。
三人見沒人應(yīng)聲,就在外頭說話。劉二狗說:“沒人啊,大概是七叔給送回去了,叫咱們給錯過了?!?/p>
劉三才卻是精細,說:“咱們一路走來,哪里會錯過?哼,七叔做事一向不牢靠,我們翻進去看看!”
園園心口一緊,一泡尿就流了下來,她怕流到外面被他們看見,連忙用袖子去沾,淚珠滾滾落下,怕哭出聲,又用手捂住嘴,黑的黃的抹了一臉。卻聽劉根生說:“好歹也是叔輩,我們也不好翻他的墻頭,許是他們一道兒上哪里逛去了,我們再找找看?!眻@園見三人要走了,心里總算松了一口氣,忽聽里屋傳來劉四寶“啊”的一聲叫!
外邊三人本來要走,聽了這一聲叫,立時又站住。劉根生說:“什么聲音?”劉三才說:“好像是里頭傳來的!”劉二狗摸著腦袋,說:“沒聽見啥??!”三人又一起大聲叫門。
那叫聲是劉四寶發(fā)出來的,他的大腿被彩霞抓了五道血指印,剛叫了一聲,就聽外邊劉二狗他們叫門,只好壓著嗓子說:“彩霞,你干嗎?”
彩霞低聲說:“你別叫,現(xiàn)在他們都在外面,要是進來了,我就說你和銀仙通奸被我們抓住了——你們兩個都赤條條的,你說得清嗎?”
劉四寶說:“你……你要干嗎?”
彩霞一咬牙,狠狠說道:“不瞞你說,我跟園園要走,今兒這最后一趟車我們非得趕上不可!這事兒已經(jīng)兜不圓了,給你兩條道選:一,你成全我們走,我跟園園一輩子念你的好;二,我去叫他們進來,這里總共四個人,就我和園園穿著衣服,咱們各看造化,瞧他們信誰、收拾誰!”
劉四寶一張臉紫得像豬肝,說:“你……你……”
彩霞知道成了,加了一句:“我們走了,你跟銀仙干脆私奔吧,你也白撿一個老婆!”
園園蹲在地上動也不敢動,就聽劉根生說:“聽錯了吧。我們再折回去找找,要是她們已經(jīng)到家了豈不是冤枉?!?/p>
劉三才卻說:“這樣,二狗你先回去,要是她們在家你就不來了,要是不在家你還過來,我和根生哥沿著街再去篩一遍?!?/p>
外頭三人各自去了,園園這才矮著身子向里爬,剛進院子里,就見彩霞出來,手里還摟著銀仙的衣服。
園園低聲說:“那兩個呢?”
彩霞道:“他們現(xiàn)在哪敢出來,不怕被打死嗎?我們趕緊上車!”
兩人來到堂屋,就窗子里一看,那大巴還在,賣票的正在大聲吆喝:“走啦、走啦!沒上車的抓緊啦!”兩人正要開門沖過去,忽見車上一人正從后邊走到前邊,正是劉三才。姐妹倆吃了一驚,忙蹲下身子,彩霞自窗角去看,見劉三才下了車,慢慢向西街去了。
彩霞說:“園園,我開門了,咱倆一氣跑上車,別回頭!”
園園點點頭,兩人都在微微發(fā)抖。
彩霞打開門,兩人出來,又將門合上,一氣不停地沖上了車。車上已經(jīng)坐了個八九成,只有最后一排還空著座位,姐妹倆走到后頭坐了,將側(cè)窗的遮陽簾拉上。彩霞自后窗里一看,卻見劉三才和劉根生正湊一路兒,慢慢地向這邊走來!
彩霞對著園園的耳朵說:“他們來了,在后頭!”
園園迸出淚來,瑟瑟發(fā)抖,兩人緩緩矮下身子,兩只冰涼的手握在一起,掌心全是冷汗。
這時,一名乘客叫道:“這都坐滿了,怎么還不走啊?錢是今天賺得完的?”旁邊也有幾人跟著起哄。那售票的盡打太平腔,車就是不動。彩霞和園園急得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卻不敢跟著開腔。忽聽車窗外頭劉根生在說話:“幾條街都找遍了,全不見人,車棚里七叔的電三輪卻還在?!?/p>
劉三才說:“那就不對勁了,得防著她們逃!”
劉根生說:“銀仙怎么會跑?再說還有七叔在!”
劉三才說:“那可沒個準!車上找過嗎?”
劉根生說:“前頭剛找過了,沒有,要不你再上去看看。”
彩霞和園園從窗子邊就見劉根生朝中門走來——這車只有一扇中門。
園園只覺得腦子霎時空了,兩眼瞪得通紅,將那把小刀抽了出來。忽聽劉三才叫道:“根生你看,二狗折回來了!”
劉根生回頭,小跑過去。便在這時,就聽那售票員道:“買票了,走了啊……”汽車終于開了。
劉小北長噓了一口氣,豎起大拇指道:“彩霞了不起!只是苦了劉四寶——那可真是個活寶!也不曉得他后頭是如何交代的?!?/p>
園園說:“他又不是什么好人,你替他操的哪門子心?彩霞姐有句話說得對,男人就沒一個好鳥!”她說了這話覺得失了口,回頭沖劉小北笑了笑,連忙又補了一句,“姓劉的男人就沒一個好鳥!對了,你是做什么的?姓什么???”
劉小北不知該怎樣答她的話了,從包里掏出一張名片給她。她接過去一看,念道:“武漢‘搞得定賬務(wù)清理跨國總公司市場調(diào)查部經(jīng)理,劉小北……啊,你姓劉!”
園園瞄著他,想笑,又抿嘴兒去忍,卻終于忍不住,嘴里的氣一點點地擠出來,撲哧撲哧地響。劉小北無奈地說:“照你們姐妹倆的說法,若是劉德華遇著你們大概也死定了——你想笑就笑吧!”
園園噴出一口氣,哈哈大笑起來。園園極認真地把名片收了起來,然后極認真地說:“謝謝你!”
劉小北笑道:“謝我什么?”
園園說:“到這里來玩的男人,別說名片了,就連名字也是輕易不肯說的,便是說了,多半也是假的。所以我要謝謝你?!?/p>
這個不難理解。劉小北笑道:“我倒忘了這一茬。要不你還我算了,免得我睡不著覺?!?/p>
園園笑道:“我才不還呢!往后沒飯吃了就找到你單位去,看你怕不怕!”
他們一起大笑了一回,劉小北感嘆道:“你跟彩霞總算是逃出來了!但是你怎么做了這個……”
園園嘆道:“也是我們命不好……”
汽車沿著山路飛馳,姐妹倆都喜極而泣,依偎在一起,暗暗地壓著嗓子,若是旁邊沒有別人,她倆早就像瘋子一樣又哭又笑、又蹦又跳了。
行出近一個小時,車突然停了。原來這段盤山公路路況較為險要,一輛帶尾巴的大貨車翻在了路中間,路本來就不寬,這一下攔了個嚴嚴實實。那賣票的去前邊人堆子里看了看,回來沖大家說:“真他娘的晦氣,大伙兒都下來歇歇腳吧,他們叫吊車去了,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這里也沒有第二條路走,滿車的人只得一邊罵娘一邊等,姐妹倆剛剛放下的心卻又提了起來。如此又等了二十來分鐘,前邊仍是不見動靜。
這時天還沒黑,姐妹倆站在路沿上,心里不落底,緊緊盯著來路看,竟看見三輛摩托車順著彎道爬了上來,看那模樣正是劉三才他們!
園園駭?shù)眯哪懢懔?,失聲叫道:“彩霞姐!?/p>
彩霞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說:“別慌別慌!看著近,等他們轉(zhuǎn)過來,還隔著幾里地呢!”她回頭一看,前邊的路仍是堵著,旁邊有一爿山坡子,下去有個三四十米,坡度也不算太陡,就說,“園園,別驚動旁人,我們順著坡子慢慢溜下去。”
她們怕別人看見留下線索,又向回跑出一點兒,這才沿著山坡滑了下去。到了下邊是好大一塊平平的山盆底子,格著一塊塊的水田,足有一里來寬,看不到一間屋子。園園正要撒腿跑,被彩霞一把抓住,道:“他們在上面,這地兒沒遮攔,我們這一跑出去,他們在上邊一眼就看得著!”園園一驚,回過神來。彩霞見旁邊堆著一大堆野蒿子,拉著園園就鉆了進去。
她們也不敢出來,上面的情況全然不知。天色暗了,下起雨來,雨水透進來浸在身上,冷得人直哆嗦。園園說:“他們應(yīng)該走了吧?”彩霞說:“一缸水都喝了,不差這最后一口,再等等吧。”
天色更暗了,兩人凍得渾身烏青,這才顫著身子爬了出來,向上一看,那巴士早沒了蹤影。雨漸漸大了,寒風像刀子刮過面頰,整個世界灰茫茫一片。彩霞下腹疼痛難忍,緩緩滑倒在地。
“彩霞姐!”園園忙脫下外套,披在彩霞頭上,哭道,“彩霞姐,你怎么了?”
彩霞咬緊了牙,扶著園園站了起來,說:“好妹妹,我們得走起來,不走動就完了!”她們依稀記得北邊遠處有一片林子,想林子后頭可能會有人家,姐妹倆一腳高一腳低的,費了好大勁,摔成了兩個泥人,這才蹚了過去。彩霞的身子抖得厲害,腳下越來越軟,堪堪到了林子邊,就摔倒在地。
園園哭道:“彩霞姐,你怎么了?”彩霞的頭發(fā)被冷雨粘在了一起,一條條地搭在臉上,把那張臉襯得像一張白紙。一陣驚雷閃過,園園依稀看見彩霞的下身已經(jīng)出了紅!
彩霞說:“不要哭,扶我起來……”
園園仍是哭道:“彩霞姐,我來背你!”她背起彩霞,一步步向林子里頭走,怕摔了彩霞,她把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這林子里黑黑的,地上的泥太滑,園園摔了一跤,起身就認不出東南西北。她摸索著找到彩霞,心里急作一團麻,“彩霞姐,我不記得方向了!怎么辦啊!”
彩霞說:“摸腳??!鞋頭寬,鞋跟窄,鞋頭指向哪邊我們就向哪邊走?!?/p>
園園趴在地上摸了半天,終于摸到了幾個鞋印,認準了方向,背起彩霞來。
也不知走了多久,林子逐漸稀了,前邊終于看見了一束亮光!園園仔細一看,不錯,是燈光!那是燈光?。∵@風、這雨、這黑夜,這天、這地、這大山,已然混沌成一個謎一般的困局,在這渾渾噩噩的天地間,這束燈光就像一個奇跡的存在,點燃了在黑暗中即將隕落的希冀。
園園大聲地叫著:“彩霞姐,你看啊,那里有燈!那里有人家!”背上的彩霞沒有應(yīng)聲,她的顫抖更為劇烈,變成了抽搐。
“彩霞姐!”園園瘋了一般向著那間亮燈的屋子跑去,“救命??!救命啊……”
門開了,門口站著一個大娘,只看了一眼,就說:“進來吧。”
劉小北呼了一口氣,說:“彩霞怎么樣了?”
園園道:“彩霞姐的孩子沒了……我們總算遇到了一個好人,就是張大娘,是她救了我們。”
劉小北說:“就是那間屋子的主人吧。”
園園點點頭,道:“張大娘聽見叫聲就開了門,她啥也沒說就讓我們進去了。那時彩霞姐的下身都被血染透了,臉上白得見不著一絲血色,咬著牙關(guān),盡在那兒打擺子。我當時都傻了,多虧張大娘,忙前忙后的,燒水、擦洗、煎藥樣樣利索,這才將彩霞姐的半條命硬生生地從閻王殿里奪了回來。也是老天可憐我們,叫我們遇著了這么一個好人。”
劉小北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啊。那后來呢?”
園園道:“第二天,彩霞姐醒了,她知道孩子沒了,就在那里發(fā)怔,既不說話也不哭。我知道她心里難受,若不是這個孩子,我們哪來的機會逃出來?那不僅是她身上的一塊肉,而且還是咱們的恩人,我們是拼著這孩子的性命才逃了出來??!可憐的孩子……”
眼前的園園慢慢將平靜收了起來,露出了深處的憂傷,半晌兒才繼續(xù)說道:“彩霞姐哭了一場后,就開始吃東西了。張大娘家就只有她和她的小孫子兩人,四下里人家也少,我們就安了心將養(yǎng)下來。彩霞姐拉著我一起對張大娘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張大娘把我們扶起來,我們正要將來歷告訴她,卻不料張大娘先說了話:‘你們是逃出來的媳婦吧?她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們自然不會對她隱瞞,只是奇怪她怎么會知道的?!?/p>
“張大娘說,那天她開門的時候就看出來了,也不為別的,她自個兒年輕的時候也這么干過,所以一眼就看得準準的。我們問她怎么現(xiàn)在又回這里了,她不說,只說我們現(xiàn)在不會明白,又說每個人的造化不一樣,各是各的命,各有各的緣法。我們當時確實聽不明白,見她不愿多說,也不再問。過了幾天,彩霞姐的身子養(yǎng)好了,我們就向她道了別……”
園園不再說話,她的臉緩緩抬起,眼睛由蒙眬變得透亮,而后慢慢地躺了下來,將身體蜷縮成一團,像一只漂泊了一個世紀的倦鳥,睡著了。
劉小北掩上門,輕輕地出來,已經(jīng)整整三個鐘頭了。接待他買單的是園園的經(jīng)理,她穿著一身暗綠色的長裙子,像一只綠孔雀。綠孔雀除了盯著劉小北傻笑以外,順手就給他打了八折,還外帶兩盒香煙。劉小北將打折省下來的兩百多元又遞還給她,說:“園園睡著了,不要去叫她,這就算房錢,讓她自然醒?!?/p>
夜深了,劉小北收到一條短信:“姓劉的男人,謝謝你。”后面是一個圓乎乎的笑臉。
連著下了幾天的大雨,這天是11月11日,劉小北看了眼手機,那是幾天前園園發(fā)過來的第二條短信:“姓劉的男人,你的戒指掉這兒了,我收著了,有空過來拿。”
劉小北撥了電話,說:“你在哪兒,我現(xiàn)在過來拿戒指?!?/p>
“是你啊,我還以為你不要了呢!我沒在那里做了,現(xiàn)在金海岸夜總會上班,KTV部,就是陪客人唱唱歌、喝喝酒的那種,你要來嗎?”
“哦,那敢情好,必須捧場?。 眲⑿”毙Φ?。
“好!我先去開個最小的包間留著,煙要自帶,不要在這里頭買,這里面一盒煙的錢要買外頭兩盒!還有……”她啰里啰唆地說了半天,最后才將地址告訴了劉小北。
這家夜總會劉小北去過幾次,熟門熟路找過去,進房就看見了園園。
她今天穿了一件乳白色的連衣裙,領(lǐng)口系著一個紫色底粉色斑的蝴蝶結(jié),比上次清麗了許多。
她見劉小北盯著她瞅,道:“這會兒看什么,上次你又不看!”說著把戒指塞在劉小北手里。
茶幾上擺滿了啤酒、飲料,還有一袋香瓜子。她順手撬了兩瓶啤酒,遞給劉小北一瓶,說:“這些酒水喝不完的可以退回去,我跟吧臺的好說話?!?/p>
劉小北拿起那瓶酒咕嘟嘟地喝了一半,唱了兩支拿手金曲,園園聽得入神,眼睛瞪得大大的,便似一個孩子。劉小北唱完了歌,玩鬧了一番,才尋園園喝酒,園園卻開了一瓶飲料來喝。劉小北說:“你不喝酒嗎?”
園園說:“在這里上班哪能不喝酒啊,只不過酒是陪客人喝的,我自己不怎么喝?!?/p>
劉小北一怔,仰頭就將那瓶酒喝干,又問:“那你開兩瓶干嗎?可以喝一瓶開一瓶嘛?!?/p>
園園又給劉小北開了一瓶,說:“那一瓶是給彩霞姐留的……她挺能喝酒的?!?/p>
劉小北又驚又喜,問:“彩霞也要來?太好了,我正想見見這位女中豪杰!”
園園說:“她……她要到夜里很晚才能來。”
說了這話,他見園園在那里發(fā)怔,就問:“你怎么了?”
園園道:“沒什么……唱歌吧?!?/p>
劉小北又問:“彩霞現(xiàn)在哪里呢?”
園園道:“在重慶?!?/p>
劉小北說:“你們后來去了重慶啊,說來聽聽?!?/p>
園園道:“你為什么要聽這些?”
劉小北一怔,道:“我就想聽聽,你要是不愿意說,也沒關(guān)系?!?/p>
園園呆呆地出了神,臉上又浮現(xiàn)出那種令人心悸的平靜……
從張大娘家出來的姐妹倆不知道去哪兒,就商量著,不管前面那人說去哪兒,她們就也去哪兒。前邊那人買了票,說去重慶。
不到正午時分便到了重慶。她們下了車,眼前是鱗次櫛比的摩登大廈、逶迤盤旋的高架橋,整潔的馬路上,衣著光鮮的人們接踵擦肩,將姐妹倆淹沒在人群之中。她們看得呆了,繼而抱在一起快活地跳。
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一個地方飽餐一頓。兩碗擔擔面和一籠小包子,是她們出山后的第一頓飯,彩霞說這是她吃過的最香的一頓飯。
第二件事情就是找一個地方落腳。大氣漂亮的酒店,她們沒敢去招惹,尋了一圈又一圈,路慢慢的窄了,房子也漸漸矮了,這才掂量著去搭腔,豈料又被一件事情給攔了——她們沒有身份證,身份證還擱在那大山里。
終于,她們找著了一家小店,店老板是個大嫂,只管差不差錢,其余的倒無所謂。這里頭有兩人包間,得七十元一天,彩霞和園園咂了咂舌頭,就她們身上那三核兩棗的,撐得了幾天?再就是三人間了,按人算,每人每天二十元。
彩霞拿捏著問:“大嫂,還有便宜一點兒的嗎?”
店嫂子說:“有,大街上,不收錢,運氣好還能撿錢。”
姐妹倆只得允了,店主一路帶她們進去,一邊交代:“晚上十點熄燈,衛(wèi)生間出房門口左拐,衛(wèi)生紙、牙刷、牙膏、毛巾自個兒準備,逢周二、周五有熱水洗澡……你們沒有身份證,要遇上公安查房,你們可得躲起來,不要連累我罰錢!”
這一晚兩人睡得不踏實,墻太薄,隔壁一女的扯著嗓子叫了半宿,床架子也咿呀咿呀地跟著叫,還撞得墻壁咚咚響。
直到天色透了點兒白,姐妹倆才蒙眬睡去。
不知幾時,忽聽旁邊有人哼歌,園園睜開眼來一看,嚇了一跳——那張空著的床上坐著一個小個子男青年,正搖頭晃腦地吹著泡泡糖。彩霞也醒了,驚道:“你是誰?你是怎么進來的?”
那人斜著眼說:“這話問得可稀奇了!還能怎么進來?走進來的唄!”他的嗓子又尖又細。
彩霞大聲地叫:“老板、老板!”
店嫂子進來,彩霞說:“你怎么讓一個男的住進來了?”
店嫂子說:“男的?哪有男的?”
園園和彩霞對望一眼,定著眼睛去看那人,頭發(fā)不長不短,穿著不陰不陽,長相不男不女,臉上一副囂張跋扈的模樣。又去看喉結(jié),是平的,再去看靴子,也是女孩子的碼子,兩人噓了一口氣。
店嫂子說:“沒事別一驚一乍的!馬上到12點了,你們兩個還續(xù)不續(xù)房,要續(xù)現(xiàn)在就交錢?!?/p>
彩霞道:“續(xù)、續(xù)?!钡晟┳邮樟隋X出去,那假小子也不跟她們搭話,鞋也不脫就躺在床上睡了。
只一天工夫,一百塊就沒了,兩人手里頭加起來還剩兩百多塊,這第三件事情,自然是出去找工作了。她們想著這城市大,找個活應(yīng)該不難,還想著最好是找個可以先預(yù)支點兒工錢的單位,解一解燃眉之急,待手頭有了錢,就租個房子搬出去。
姐妹倆想得好好的,誰料她們沒有身份證,找了整整兩天,愣是連洗碗的活也找不著!兩人算了賬,每天住店得四十塊,兩張嘴吃飯,就是省到河底摸螺螄的份上,每日也得二十塊,還有出去找事得路費,一天下來總得七十塊錢。兩天工夫下來,就只剩下一百塊錢了,里頭還含著中午沒交的四十塊房錢,那可是一回去就得交的。
兩人心里著急,一直找到天擦黑,卻仍是沒有找著活兒。她們肚子餓了,買了一碗面,兩個人分了來吃。腿像灌了鉛,也舍不得搭車,就那么走著回去。剛走到一個商場門口,忽聽有人問道:“擦鞋嗎?”
園園心想,我們哪還有閑錢擦鞋?兩人走了一會兒,彩霞忽然停下,回頭跑過去問那人:“擦一次多少錢?”那人說擦一雙一塊。彩霞仔細地盯著那人手里的家伙看,將整套東西記了個齊整,把園園拉到一邊,說:“這不有了嗎?”
園園恍然大悟。姐妹倆說干就干,先去撿了兩只紙鞋盒子用來裝東西,再去商場買了兩支皮鞋油,一盒鞋蠟,四支毛刷,兩條毛巾剪成四條,牙刷沒舍得買,商量著回去拿自個兒的頂上,又撿了兩支礦泉水的瓶子來裝水?,F(xiàn)在還差兩條板凳和兩個搭腳的小木墩子,這些只能回去再弄了。
她們回到旅店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店嫂子過來收了房錢。她們雖然很累,但買東西用了四十幾塊錢,再把房錢一交,便只剩下十幾塊錢,實在是沒有心思休息。
園園說:“我們自個兒坐不坐也沒干系,大不了蹲著擦,就是這擱腳的家伙不能沒有。”
彩霞道:“明早我們就帶兩個高凳子和兩個矮凳子出去,高凳子給客人坐,矮凳子就用來擱腳,等過了這一關(guān),回頭有了工夫再去做兩個木頭盒子出來?!?/p>
園園道:“店里倒是有幾個凳子,可老板會讓咱們帶出去嗎?”兩人去找店嫂子商量。
店嫂子說:“拿凳子去干嗎呀?”
彩霞說:“就用一下,回頭拿回來,您行個方便?!?/p>
店嫂子道:“押金二十?!?/p>
彩霞不敢說身上沒有二十塊錢,說:“押十塊吧,難不成您還指著這破凳子下崽?”
店嫂子道:“不金貴你別拿呀!罷了,我做好事,就十五吧,否則甭談?!?/p>
彩霞應(yīng)了,交了十五塊錢,身上還有最后兩塊錢。
睡到半夜的時候,忽然聽見那假小子發(fā)夢囈,似乎很難受的樣子,兩人點了蠟燭去看,只見她滿臉潮紅,身體蜷成一團,不住地打著寒戰(zhàn)。彩霞摸她額頭,燙得厲害,她們還有一點兒張大娘給的藥,就取了來,扶起那假小子的身子喂她。假小子半夢半醒的,叫道:“你們喂我吃什么?”
園園說:“你發(fā)燒了,喂你藥呢。”待假小子吃了藥,彩霞又拿自己的被子替她蓋上,自己和園園擠在一張床上睡了。
第二天姐妹倆起得早,那假小子還在睡,看她臉色好了些,呼吸也勻稱。彩霞和園園刷完牙,就把牙刷放進鞋盒子里,裝了滿滿一瓶水出了門。她們昨天就沒有吃飽,肚里餓得慌,聞著街上那些早點攤飄出來的香味直吞口水。彩霞花一塊錢買了兩個饅頭,一個留著,另一個掰作兩半,和園園吃了。
到現(xiàn)在,她們身上一共還有一塊錢,手里的兩只鞋盒子,是她們?nèi)康南M?h3>求生艱難
這擦鞋做的是人的生意,彩霞和園園雖然沒有吃過豬肉,但也瞧過豬走道,尋思著得找一個人流量大的地方。這個地方很快就找到了,十字街,大廈門口,那廣場漂亮、氣派,人也很多。兩人剛擺下架勢,就見一大蓋帽、藍制服的跑過來,沖她們叫:“喂,誰讓你們在這兒的?這是停車的地兒!走、走!”
兩人連著換了兩個地方,都叫保安給攆走了。她們足足走了兩站路,見一條大街上一字排開正候著五六個擦鞋的大嫂,人流量也足,也不見有人來攆。彩霞說:“就擱這里了?!?/p>
她們挨著擺下架勢,先看別人是怎么擦的,還未等看出道道,生意便上了門。她們倆的位置明明擱在后頭,那男的像首長來搞視察,背著手拿眼角掃了一圈,徑直走到彩霞跟前坐下。彩霞又歡喜又緊張,學著別人的樣子,先將客人的褲腳卷起來,將鞋帶塞進鞋里,用水浸了牙刷,將邊邊角角的泥塵刷洗掉,再用鞋布將皮鞋上的污跡擦掉,然后上油,用刷子抹勻了,再換另一只腳,待這只腳也一般的弄好了,就又換回先前那只腳,用鞋布上下左右地拉,最后再用手抹了鞋蠟?zāi)ㄔ谏线叀?/p>
客人丟下一塊硬幣,滿意地走了。彩霞手里拿著一枚硬幣,說:“看呀,這是我們賺到的第一塊錢!”兩人高興了一會兒。
那些來擦鞋的大多是男的,前頭那些擦鞋的大嫂都有個四五十歲的年紀,所以彩霞和園園這邊上座上得最好,只要是座位還空著,前頭的也要走到后頭來尋她倆擦鞋。只幾個回合,兩人也漸漸地擦熟了,還不到中午,就賺了二十來塊錢,旁邊的那些大嫂早紅了眼睛。
晌午客人少,忙活半天,兩人分吃了早上剩下的饅頭,坐著閑聊。
兩人正說著話,又過來一個男的,坐在園園身前。這男的五十來歲,一臉猥瑣,穿得也土。
園園將鞋洗擦了一遍,正要給鞋上油,就聽那男的說:“妹兒,跟哥去玩玩,勝過你擦一百雙鞋的?!?/p>
園園心口一緊,也不搭理他,低著頭仍是擦鞋,那男的竟伸手過來摸她的胸。園園將手一格,叫道:“你干什么?”她手里還拿著鞋油盒子,鞋油濺到了那人袖子上。
那人一把抓住園園的胳膊,兇道:“好啊,你把我的衣服弄臟了,你賠錢,我這可是牌子貨!”
園園叫道:“你這流氓!放開我、放開我!”她力氣小,掙不開,急得眼圈都紅了。彩霞扯住那人的胳膊叫,那人仍是不松手,還威脅說不賠錢就不客氣了。旁邊的那些大嫂見了,笑了一個開花。
旁邊圍著的人多了,那男的就嚷嚷道:“大家看啊,這小婊子擦鞋,拿鞋油把我的衣服弄臟了,不賠還罵人!”
彩霞罵道:“呸!你個不要臉的老王八!”那人一聽怒了,幾腳把她們的鞋盒子踩得稀爛,伸手就要抓彩霞的頭發(fā)。園園急了眼,一口咬在他手上,那人痛得松了手,給了園園一巴掌。彩霞拾起凳子照著他頭砸了一下,那人血流了出來,倒在地上。兩人一下子呆了,那人還未爬起來,就聽旁邊一個擦鞋的老女人叫開了:“殺人了、殺人了!”
彩霞醒過神來,順手搶起地上的一只鞋盒子,抓了園園的手就跑。那男的爬起來,和兩個擦鞋的老女人在后頭追。
兩人狂奔了一陣,終于將他們甩了。清點了鞋盒子里的東西,還有一只刷子,兩塊鞋布,一只被踩破的黑鞋油,其余的東西則全不見了。她們又數(shù)了數(shù)身上的錢,數(shù)了三遍,一共是三十八塊。
這時日頭已然西落。彩霞說:“咱們還得擦?!彼闷饒@園粘在臉上的發(fā)絲,“好妹妹,累了吧?”
園園說:“不累。姐,咱們的凳子沒了?!?/p>
彩霞道:“就是蹲著,讓人把腳擱膝蓋頭上也得擦呀?!?/p>
她們怕遇著那撥人,不敢再上大馬路,盡在背街里穿,遇著穿皮鞋的就問人擦不擦鞋,好不容易遇著兩人,人家見坐沒處坐,擱沒處擱,便又走了。她們只得再向前走。
前頭迎面過來一個穿高筒皮靴的中年女子,彩霞上去問:“大姐,擦個鞋吧!”她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高筒皮靴是要收三塊的,心里頭火辣辣地盼著。那女的瞅了一眼腳下的皮靴,見有點兒臟了,說:“那就擦擦吧?!?/p>
姐妹倆大喜,彩霞說:“大姐,委屈你站一下?!彼膊淮桥脑僬f話,立時單膝跪下,捧起那女的一只腳來,擱在自己的膝蓋上,說:“園園,你來擦。”
那女的蒙了,說:“你們這是干嗎?”園園見彩霞跪了,心里難受,但她知道這時候不能再說話,得馬上上手,不然又得黃。她趕緊蹲下身子,拿鞋布將靴子擦了一遍,擠出油來上了。到這份上,那女的也不好再走,只得罷了。
這只靴子抹完油,換了另一只腳上來。園園擠了幾下,油沒了,望著彩霞。彩霞說:“使勁再擠擠!”園園手擠酸了,出來了一點點,卻是不夠。彩霞拿過來,一層層地往上卷,終于又擠出來那么一點點,卻還是不夠,她見鞋盒子里有飆出來的油,就撕了一片紙去刮。
那女的見了,說:“誒,這可不行,我這是上檔次的靴子?!?/p>
彩霞說:“大姐,這是干凈的,你放心?!?/p>
女的說:“誰知道干不干凈啊,沾灰了就不能用?!?/p>
園園說:“那怎么辦?”那女的想了想,說:“那就擦一只,給一只的錢唄?!?/p>
她們就這樣擦了一只靴子,那女的給了一塊五毛。她們又細細地數(shù)了三遍,現(xiàn)在身上的錢一共有三十九塊五毛。
回到店里,店嫂子早就等得不耐煩,堵在門口收錢。彩霞捧了一掌碎錢,交在她手里。店嫂子數(shù)了一遍,說:“還差五毛?。 ?/p>
彩霞說:“今兒沒零的,明天再補上吧?!?/p>
店嫂子冷笑道:“沒零的?哪來這規(guī)矩?你就拿一張一萬的我也找得開。”
彩霞道:“這不還有十五塊錢押您那兒了嘛!”
店嫂子說:“這倒稀罕了,你東西沒還回來,這押金能當錢使??!”
彩霞道:“那幾張積年爛凳子,值十五塊錢?”
店嫂子說:“不值你別要?。】傊阕〉昃偷媒o錢,天經(jīng)地義,差一分也不行!”
姐妹倆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店嫂子嘆了一口氣,說:“罷了罷了,也是你們遇著了我。”她挪開腿兒讓她們進去,末了又補了一句,“你們白天出去干啥,我也瞧得出來,這個也不關(guān)我的事。但只要有一天斷了房錢,就兩個山字摞一塊兒——請出了!”
進了房,三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卻不見那假小子回來。她們折騰了一天,身上全是汗灰,難受至極。恰好趕上今天有熱水洗澡,她們?nèi)ハ戳?,卻沒有衣服換,那里頭的衣服都穿黑了,想要洗了,可瞧著這天氣一晚上又干不了,只得接著穿了。
兩人躺在床上依偎在一起。彩霞說:“園園,你后悔逃出來嗎?”
園園說:“那怎么會!永遠也不會的!”
彩霞點點頭道:“我也是!”
園園說:“姐,我們的東西沒了,明天怎么辦呢?”
彩霞沉默了一陣,說:“明天會有辦法的?!彼f到這里,肚子咕嚕嚕響,園園受了傳染,也響了一回。園園說:“姐,剛才回來的時候,我看見巷子口橫著一段軟木頭,上面長了十幾只菌子,灰灰白白的,都有小孩巴掌大,應(yīng)該可以吃的?!?/p>
她們?nèi)グ涯切┚诱嘶貋?,洗了一遍,點了蠟燭來烤,烤一只就吃一只。
忽聽有人敲門,彩霞以為是那假小子回來了,開了門,卻是一個男的,依稀認得他也是在這里住店的。彩霞堵在門口,詫異道:“有什么事嗎?”
那人嬉皮笑臉地說:“我看見兩個妹妹在采蘑菇,料想著有沒有啥事咱能幫襯一把的,過來瞧瞧。”
彩霞說:“無聊?!本鸵P(guān)門。那人伸手格著,涎著臉皮說:“別呀,妹妹!是不是差錢使了?言語一聲嘛,叫哥來疼疼,不就啥都有了嗎……”
他越說越不像樣子,彩霞罵道:“疼你個犬犬!”啪地把門關(guān)了。那人就在外頭罵罵咧咧:“他媽的,生就一副婊子樣,裝啥清高?像你們這般的貨色,老子一晚上睡七個……”
彩霞臉色蒼白,園園一言不發(fā),摸出那把小刀就要出去。彩霞一把拉住她,搖了搖頭。她深知園園是外柔內(nèi)剛的性子,真要怒起來,比自己還要瘋。
兩人心事重重地睡到半夜,忽被一通急促的叫門聲驚醒,聽得出來是店嫂子的聲音。開了門,就聽店嫂子叫:“快、快,公安的來查房了,你們趕快收拾出去躲躲!”
彩霞說:“我們一沒做壞事,二不是逃犯,躲什么呀?”
店嫂子說:“你們沒有身份證呀!要不然這罰款算你們的?”
姐妹倆無奈,只好起身穿衣服,還未等穿個囫圇,那店嫂子等不及了,把她們還沒穿上的衣服、鞋襪一股腦地塞床下了,催促道:“就一會兒工夫,回頭再進來,快呀!”開了門,就聽店里的小工說:“老板,來不及了,他們進門口了!”
店嫂子急道:“這可咋辦?”
那小工說:“從窗子出去唄!”
店嫂子說:“對、對——你們來!”她打開窗子,低著嗓子叫,“快啊,還愣著干啥!”
園園和彩霞翻了窗子出去,店嫂子說:“就蹲在這兒,別說話!”說完“啪”的一聲把窗子關(guān)了。
她們就這樣赤著腳,衣衫不整地蹲在窗子下。夜色很濃,寒氣下了一層,這冰冷而深邃的世界像一只巨大的黑獸,呲出一陣陣的冷風,欺向孱弱的生命。
躲過了檢查,天亮之后,那股生存的壓力就像煮沸了的水,更加清晰地擺在彩霞和園園眼前。出門的時候她們回頭看了一眼,她們都明白,如果今天找不到活兒,晚上就不能睡這兒了。
沒有鞋油,也丟了凳子,她們只好沿街去找活干,她們挨家挨戶問,一直挨到中午,仍是一無所獲。她們最近吃的一餐飯還是昨天中午的半個饅頭,現(xiàn)在實在是沒了力氣,就坐在路邊休息。
旁邊是一家餐館,規(guī)模不大,一陣陣的喧囂聲合著香氣飄了出來。園園說:“姐,我過去問問,你在這里歇歇?!?/p>
彩霞流產(chǎn)不久,體力比園園更弱,就說:“好,你去吧。”
園園進去,找到老板就問:“老板,你們這兒要人做事嗎?”
這里的老板姓孫,是一個和和氣氣的老頭,他說:“今天我們這兒辦喜酒,人手有點兒不夠,這洗涮、打掃的事你都做得來吧?”
園園哽咽著點頭道:“會、會、會!全做得來!”
孫老板說:“那你來吧,嗯……就算二十塊一天,吃兩餐飯,不過活兒很多,要做到很晚哦!”
園園說:“行、行,謝謝老板……還有,我還有一個姐姐在外頭呢,您還用得著人嗎?”
孫老板說:“成,你叫她進來吧!來了先吃飯吧,吃飽了再干活——張嫂,你給安排一下?!眻@園迸出淚來,向老板鞠了一躬,出去叫了彩霞,兩人歡喜無盡。
姐妹倆一直忙到天黑,洗碗、洗菜、打掃樣樣一絲不茍,里里外外井井有條,孫老板很是滿意,末了給她們算工錢,還額外多給了五塊。園園說:“謝謝老板,我們明天還能來嗎?”
孫老板嘆道:“唉,你們姐妹倆干活是沒說的,只不過我這是小本生意,也就趕著今天辦酒才缺人手,平日里都是自家人在操持,不用人幫忙?!?/p>
這一天總算是這么對付過來了。
第二天卻再也沒了昨天的“好運氣”,從出門直到天色擦黑,兩人還是沒找到活干。昨天掙的四十塊交了房錢,那五塊錢用來買了今天的食物,兩人現(xiàn)在身無分文。
夜色更濃了些,將漆黑一層層地涂抹在大地上,城市的輪廓在經(jīng)歷了短暫的蒙眬之后,繼而在霓虹燈的照耀之下更加清晰了起來。穿過這光明和黑暗相互撕咬的世界去看,遠處一座座若隱若現(xiàn)的山巒猶如一只巨大黑獸的鐵脊。
園園說:“姐,你看,山!”
彩霞擠出一絲笑來,道:“傻妹妹,重慶本來就叫‘山城,怎能沒有山。”
園園道:“原來我們還在山里頭。”
彩霞嘆了一口氣,說:“我現(xiàn)在知道張大娘為什么會回去了。”
園園搖了搖頭,說:“就算餓死在外頭,我也不會回去的!只是,咱們今晚睡哪兒?”
她們被路燈拉在地上的身影漸漸模糊,似乎還伴隨著一絲詭異的漣漪。彩霞半晌才說:“起霧了。”一把將園園摟在了懷里。
“兩個小妹妹……你們別害怕?!焙鋈贿^來一個三十五六歲的男人,長得瘦瘦高高的,穿了一件緊身的黑色皮衣,透著一股子精干勁兒。
“妹子,你們不要害怕,我不是壞人。我看你們很久了,你們是不是在找活干?”
姐妹倆對望一眼,彩霞囁嚅道:“是……是啊?!?/p>
那男的說:“我叫陳志伍,你們可以叫我伍哥,我開著一家按摩店,正缺人手——前邊拐個彎就到,要不你們?nèi)デ魄疲 ?/p>
彩霞說:“可是,我們不會按摩啊?!?/p>
陳志伍說:“嗨,誰生來就會的?兩天工夫就能上手?!彼娝齻儎恿诵?,但還是有些害怕,就說,“大馬路邊,你們就去看看,想留下來做就做,要不想做誰也不勉強誰!”
彩霞說:“那好吧,我們?nèi)タ纯?。?/p>
往前走,再拐了個彎,不到一刻鐘就到了。陳志伍指著一家店鋪說:“這就是我的店。”兩人一看,這門面朝街,約有三米多寬,亮著紅燈,上邊的招牌上寫著“緣夢來美容美發(fā)”,透過外邊的玻璃門去看,里邊坐著幾個打扮妖艷的女子,正對著大街上瞅。
園園嘀咕道:“美容美發(fā)?”扯了一下彩霞的袖子,“姐,我們可不會做頭發(fā)?!?/p>
彩霞搖搖頭,道:“我先前聽人說過,這里不是做頭發(fā)的。好妹妹,你別說話。”
陳志伍說:“進去喝杯茶,聊聊吧?!?/p>
彩霞說:“慢著——園園,你到那邊站會兒?!贝龍@園走開了點兒,彩霞說,“就在這兒說,你給個實話?!?/p>
陳志伍說:“好,痛快!我們這里說簡單點兒,也就是給客人按按摩、談?wù)勑?,一個鐘頭收三十,小姐提十塊,每天一結(jié)賬,管一餐飯,要沒地方去的,晚上也可以在這里睡。至于你們跟客人做不做其他的事,怎么收費,我管不著?!?/p>
彩霞鎖著眉頭不出聲。
陳志伍等了半晌兒不見個言語,又說:“得,你倆要是來了,一個鐘頭我給十二,但你們嘴巴可得閉緊了,怎么樣?”
彩霞沉默良久,終于說:“我妹妹還不經(jīng)事,要做也就是我一個人。有兩件事兒得撂前頭,你要是依得,我明天就來上班;要是依不得,也只好罷了。”
陳志伍說:“說來聽聽?!?/p>
彩霞說:“第一,我要來了你這里,該做的我都做好,但誰也不能逼我干我不愿意干的事兒;第二,你先支兩百塊錢,讓我們應(yīng)應(yīng)急?!?/p>
陳志伍略微一想,說:“成,一言為定!”說罷掏出兩百塊錢遞給彩霞。彩霞接了錢,說:“你不怕我們拿著錢走了?”
陳志伍說:“我見的人多了,瞧你倆不是那號人?!?/p>
彩霞拉著園園,埋著頭往回走,氣氛很沉悶。
園園說:“姐,你怎么了?那里到底是做什么的?為什么只能你做,我不能做?”
彩霞說:“那不是啥好地方,你別多問了?!?/p>
園園說:“既然不是好地方,那你也別去了!”
彩霞道:“別說了?!彼统瞿嵌賶K錢來,“好妹妹,你不是說想換身干凈的里衣穿嗎?你不是想有瓶洗發(fā)水洗洗頭嗎?走,咱們這就去買回來,再好好吃一頓!”
園園道:“姐……你怎么哭了?”
彩霞道:“沒事,眼里進沙了。”
夜色濃到極點,晶瑩的淚珠滑過彩霞的臉龐,掙扎在魖黑之中,更顯閃亮……
就這樣,彩霞的手干著骯臟的活兒,養(yǎng)活了兩條性命。她每天都要面對不同的男人,對他們笑,讓他們摸,只為了早點兒攢錢,租個房子跟園園住。而園園也沒閑著,又去擦鞋了。兩個人都做事就可以更快地攢夠錢。但園園擦鞋老是被人欺負,陳志伍說他有個朋友開了個正規(guī)洗腳城,園園就去學著給人洗腳,后來她就學會做全身按摩了。
“園園,這里就是我們的新家了!”彩霞一臉的興奮,“我們得把這個家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努力了幾個月,兩人終于租下了一個一室一廳,位置在三樓,雖然很舊了,但環(huán)境還不錯,安靜中透著一股和諧。
園園一邊收拾,一邊問:“姐,你在屋子中間燒一鍋水干嗎?”
彩霞笑道:“這你就不懂了!這叫風生水起,能給住在這里的人帶來好運!”
園園忽然閉上眼睛,一副虔誠的樣子。彩霞問:“你這是做什么?”
園園道:“我在許愿啊?!?/p>
彩霞大笑,說:“小傻瓜,這鍋水又不是流星,許什么愿啊——你倒說說看,你許的是什么愿???”
園園說:“一愿我們姐妹倆永遠有房子住,有飯吃;二嘛,希望快點兒有個帥姐夫才好!”
彩霞笑罵:“你個小蹄子,干嗎扯我呀!”說著就去撓園園的癢,一直追到里屋,兩人笑作一團。
兩人瘋鬧了一陣方才罷了,彩霞忽然嘆道:“唉,說真的,干我這行的,現(xiàn)在還不能想這個?!?/p>
園園說:“等有了本錢,我們就轉(zhuǎn)行去做點兒小生意,到時候不就可以了嗎?”
彩霞幽幽地說:“是啊,一個女人,誰不想被人疼、被人愛呢?誰不想找個心愛的人成個家呢……”
“彩霞、彩霞——”樓下有人在叫。彩霞一看,原來是店里一起做事的張姐,便招呼她上來。
張姐道:“彩霞,騾一刀來了,酒喝多了,還帶著兩個渾小子,在那兒發(fā)酒瘋呢!乖乖,姐妹們都嚇壞了,這才央我來請你的大駕!”
彩霞蹙眉道:“伍哥不在嗎?”
張姐道:“嗨!他們是一塊兒灌的貓尿,伍哥自個兒醉得跟一攤泥似的,還在東海龍宮里找那定海神針呢!現(xiàn)在呀,也只有你還鎮(zhèn)得住這姓馬的!”
彩霞無奈道:“休息一天也不得安生!園園,我去去就來?!?/p>
這個騾一刀,園園是知道的,本來姓馬,是這一帶有名的道上人物,從前以代人架梁子、看場子為生,坐過兩次牢,現(xiàn)今做著點兒沙石生意,為人好勇斗狠,幾句話不對就使刀子砍人,因他動手之前總愛來一句:“是騾子是馬,出來溜溜!”別人知道他撂了這句話下一步就要動刀子,因此大家送了他一個“騾一刀”的綽號。但也不知怎的,他竟獨獨怕彩霞,每次見到彩霞,乖得就跟那剛從幼兒園里爬出來的一樣,所以張姐才來求彩霞過去解圍。
彩霞隨著張姐過去,還未進店門就聽見騾一刀一邊打著酒嗝,一邊在里頭號:“日你先人板板!老子就要彩霞來陪老子,你們這些個破貨兒,全給老子爬!”店里的幾個姐兒嚇得臉色煞白,大氣也不敢出。
彩霞站在門口說:“喲,是誰這么大的威風呀,比那梁山的黑旋風還厲害!”
騾一刀一聽這話,立馬像觸了電一般,那股酒勁兒也醒了一半,回頭就換了笑臉,狗吐舌頭似的說:“彩霞,果真是你啊,呃,馬哥想你了……”上去拉了彩霞的手就要摸。
彩霞將他的手打開,虎著臉說:“我當是誰呀,這不是英雄了得的馬哥嗎?怪不得把幾個姐們兒嚇成這樣!”她把“姐們兒”三個字加重了語氣,騾一刀說不出話來,只涎著個臉皮笑。
彩霞喝道:“坐下!誰跟你嬉皮笑臉的?灌了幾斤貓尿就分不清黃瓜跟絲瓜了!”
騾一刀訕訕地坐下,耷拉著腦袋,盡摳板凳縫兒。他手下的兩個馬仔見了,想笑又不敢笑。騾一刀嬉皮笑臉地說:“彩霞,咱倆進去,你再慢慢訓我,好吧?”
彩霞說:“你現(xiàn)在回去睡一覺,醒了再來見我——去?。 彬呉坏独洗蟛磺樵?,又真是怕彩霞,只得怏怏地帶著兩個小弟去了。
待他們走遠,張姐說:“彩霞,他真是喜歡你呀,要不你考慮一下?”
彩霞嘆了口氣,說:“沒安全感。”
張姐說:“啥子沒安全感嘍?我看啊,就只有你欺負他的份!”
彩霞搖搖頭,沒說話。張姐嘆道:“唉,干咱們這行的,誰不想尋棵粗脖子樹上岸?。≈灰鎸δ愫?,你真該好好考慮一下……”她喋喋咻咻地說個沒完,彩霞說:“好了,我還有事,回頭再聊吧?!?/p>
彩霞一路往回走,還沒走多遠,就見園園迎面跑來。彩霞見她神色慌張,忙問:“園園,你怎么了?”
園園勻了口氣,說:“姐,我瞧見劉二狗和劉三才了!”
彩霞吃了一驚,隨即道:“別怕!慢慢說。”
園園說:“我剛才上街買東西,見一家門面正在裝修,那做泥水的正是他們!我怕你回來的時候被他們遇上,才跑過來找你。我們繞一圈,從那邊回去吧?!?/p>
彩霞沉思一會兒,道:“不用……園園,我們?nèi)ベI兩套新衣裳,穿得漂漂亮亮的,這就去找他們!”
園園驚道:“???我們……去找他們?”
彩霞道:“是!我們難道還要躲一輩子?憑什么!”她盯著園園的眼睛,“園園,我們?nèi)プ鰝€了斷,以后永遠都不用再躲著他們了!”
園園眼眶紅了,點頭道:“嗯!”
兩人買了新衣服,穿得漂漂亮亮的,奔赴戰(zhàn)場。
園園手一指,說:“姐,就是對面那家店面。”
彩霞順著一看,果見劉三才、劉二狗和另外幾名不認識的工人正在里頭做事。她牽了園園的手,走到近前,叫了一聲:“劉三才!”
劉三才一愣,對著彩霞和園園看了半天,這才認了出來,大叫道:“二狗兄弟,是她們!”
兩人跑了出來,劉三才罵道:“你他娘的……”他話音未落,彩霞兜了一嗓子:“你罵誰?”
劉三才一怔,就來抓彩霞的手,彩霞猛地甩開了,劉三才搧了彩霞一巴掌,彩霞立馬還了他一巴掌。這巴掌搧得脆,把個劉三才搧得呆在那里。
彩霞大聲說:“劉三才,我和園園往日里被你們欺負得飽了,那些恩恩怨怨的如今也不必再提,今天來找你們,就是要告訴你們,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如果你們還要啰唆個沒完,我們就不客氣了!”
這時圍觀的閑人漸漸多了起來,劉二狗本待要去抓園園,一來見旁邊的人多,二來見園園穿得光鮮漂亮,正冷冷地瞪著自己,心里先就怯了。
劉三才說:“你是我老婆,我要帶你回去,旁人管不著!”
彩霞冷笑道:“誰是你老婆?”
劉三才一怔,說:“喜酒都喝了,難道不是的?”
彩霞冷笑道:“呵,吃餐飯就成老婆了,那開飯館的不成了婚姻登記所了?”
圍觀的眾閑漢聽了紛紛笑罵:“這倆瓜娃子想婆娘想瘋了嗦!”
“這倆妹子看著也不像是他們的婆娘啊,硬是整得安逸……”
他二人臉皮紫漲,又驚又窘,那劉三才畢竟比劉二狗多見了一些世面,一咬牙,叫道:“二狗兄弟,先抓了她們再說!”上前就要動手。
彩霞猛地喝道:“誰敢!”
兩人被她震住。彩霞接著說:“這可是在城里,只要我叫一嗓子,再告你們一個拐賣婦女罪,立馬就得把你倆送公安局給關(guān)起來!”
這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劉二狗和劉三才聽了彩霞這話,心里更虛了。
彩霞拿挑釁的目光在二人臉上轉(zhuǎn)了個遍,見他們說不出話來,這才說道:“就這樣了,你們別想抓我們,不然我就去報警!園園,我們走!”
姐妹倆牽著手不緊不慢地去了,夕陽的余暉快活地灑了下來,在她們身上披了一層七彩絢麗的霞衣,那是浴火重生的鳳凰才應(yīng)有的美麗。
陳志伍的按摩店在這一段時間里可謂是歷經(jīng)滄桑,小姐接客被抓了,連帶店子也被封了兩次。
店里被沖,這里頭本來沒有彩霞的事,但她也跟著受牽連,只因陳志伍折了本錢,干脆將門面轉(zhuǎn)了出去。這條街上按摩的店多,要換一家接著做容易,但這事彩霞也不想干了,便也去了園園所在的那家洗腳城。兩人做夢都想著能有一家像孫老板那樣的小餐館。為了早一天達成這個心愿,姐妹倆就沒日沒夜地干,只盼望早一天存夠開餐館的本錢。別人一天上七八個鐘頭就了不得了,她們做了白天還做夜里,經(jīng)常一天要做十幾個鐘頭,有時候困了也不回去,就在店里胡亂地睡一覺,有人叫醒了又接著干。
就這么干了一段時間,園園病了,暈倒在了按摩店里。
彩霞急壞了,送去醫(yī)院后,醫(yī)生道:“病人心律失常,且伴有泵衰竭,現(xiàn)在認為是急性心肌梗塞,需要馬上入院治療。你先去辦手續(xù),交入院押金?!?/p>
彩霞道:“謝謝大夫,我去交?!彼叩介T口,回頭又問,“大夫,我妹妹會有危險嗎?”
醫(yī)生道:“她這是長時間過勞引起的,總算她還年輕,送來得也及時,應(yīng)該不會有危險。但是她得靜養(yǎng),即使出了院,也不能再勞累了?!?/p>
彩霞道:“哦……大夫,她需要住多久的院?需要多少錢???”
醫(yī)生道:“這個要看病人恢復(fù)的情況,不一定的?!?/p>
彩霞道:“大夫,您說個大概,我也好準備呀!”
醫(yī)生估著報了價后,彩霞將園園安置妥當,給騾一刀打了個電話:“你出來一下?!?/p>
兩人見了面,彩霞說:“你是不是想我做你老婆?”
騾一刀道:“做夢都想??!”
彩霞道:“拿三萬塊錢來,我就跟你了……”
“就這樣,彩霞姐跟了騾一刀,她對我說,她認命了,只要騾一刀能真心待他,窮也好、富也罷,她就真心跟他過一輩子。我住了一段時間的院,回來后就在家歇著,那段時間里彩霞姐什么事情也不讓我做,里里外外全是她料理?!?/p>
劉小北說:“騾一刀想來對彩霞倒是真心的。”
園園道:“他自然是很喜歡彩霞姐的,但是……但是喜歡就是喜歡,那不能算愛的?!?/p>
劉小北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理論,側(cè)過頭,猝然發(fā)現(xiàn)園園那一貫的平靜正在一點點地瓦解,就像一座正在快速融化的冰山。他隱隱覺得不安起來,問道:“后來怎樣了?”
園園看著燭光,慢慢地道:“后來……”
“彩霞,你快搬過來跟我一起住啊,哪有夫妻這般‘兩地分居的!”騾一刀很不滿意。
彩霞道:“園園身子沒好利索,我這做姐姐的得看著她?!?/p>
騾一刀道:“嗨,這還不容易,我那邊房子大,叫園園跟我們住一塊兒不就得了嗎?園園,你說是不?”
園園說:“我聽姐的。”
彩霞想了一想,說:“那也成,不過有三件事情你得答應(yīng)我!”
騾一刀忙道:“哪三件,你盡管說?!?/p>
彩霞道:“一、我不能這般不明不白地就跟你住一塊兒,你要擺上幾桌席面,叫我有個名分。”
騾一刀道:“依得!”
彩霞道:“二、園園嫁人之前我都不會和她分開,你待她要像自己的親生妹子一樣好。”
騾一刀點頭道:“依得!”
彩霞道:“三、我和園園在這邊一沒有親人二沒有朋友,以后不管啥時候,你都不許欺負我們——你一個大老爺們兒,說話不能當屁使,不然就變龜兒子!”
騾一刀道:“依得!”
沒過幾天,騾一刀就帶了幾輛車過來接彩霞,又在酒店里風風光光地擺了二十桌席面,來的都是他那些道上的朋友。騾一刀帶著彩霞挨桌兒敬酒,彩霞總覺得有那么幾個瞧著有點兒眼熟的男人沖自己不懷好意地笑,還在竊竊私語著什么。彩霞心里生了一份影影綽綽的擔心。
這一天總算是這么過去了。晚上在婚房里,園園見彩霞臉色不好,便問:“姐,你怎么了?”
彩霞撫摸著殷紅的婚裝,搖了搖頭道:“沒事,就是有點兒累?!?/p>
園園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道,說:“姐,我們以后就在這里生活了?!?/p>
摩天大樓的全玻璃外墻在夕陽的照射下刺得人眼睛生痛,彩霞摟著園園道:“是啊,我們就在這里生活了……”
在這座城市扎下根來,從此不再漂泊,這是彩霞和園園一直夢寐以求的事情,現(xiàn)在這件事情似乎正在一步步地成為現(xiàn)實,起碼在這一天之前,看不出有絲毫破碎的跡象……
“嫂子,我是毛豆,大哥喝醉酒了,開門啊!”
叫門的是騾一刀下頭一個叫毛豆的馬仔。彩霞開了門,就見騾一刀渾身噴著酒氣,像抽了骨頭似的搭在毛豆身上,嘴里含含糊糊地不知道在罵著什么。彩霞忙架起他的另一條胳膊往臥室里拖,不滿地道:“毛豆,這又是上哪兒灌的貓尿?你怎么也不看著點兒!”
毛豆一臉的委屈,道:“嫂子,大哥要喝酒,我敢放個屁嗎?您又不是不知道大哥的性子!”
兩人將騾一刀放在床上,彩霞說:“得了!你看著點兒,我去弄水來?!?/p>
她倒了一杯茶,又拿盆子接了點水放在床頭,剛剛放下,騾一刀便對著盆子嘔了起來。彩霞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說:“你這么大個人了,怎么不知道愛惜身子,活受罪不是……”
“夠了!”騾一刀陡然吼了一嗓子,一掌將彩霞推開,“破爛貨,給老子爬!”他叫完了,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彩霞心口猛地一沉,好似掉到了冰窖里。她看著毛豆,問:“毛豆,你馬哥今天和誰喝的酒?”
毛豆抓了抓頭皮,說:“和聾老七他們幾個喝的?!?/p>
彩霞自語道:“聾老七?那是誰?”她仔細回憶了一下跟著騾一刀見過的那些人,卻全對不上號。毛豆說:“聾老七跟馬哥是多年的兄弟,從前一塊兒蹲過號子,你們擺喜酒那天他還來了的。”
彩霞還是對不上人,說:“你既然在邊上,我來問你,他們都說啥了?”
毛豆眼珠兒打轉(zhuǎn),說道:“我只管在旁邊候著,幾位大哥說話,我哪敢撿耳朵?!?/p>
彩霞臉一沉,道:“放你娘的屁!你既長著耳朵沒用,割下來算了!”她摸了一把水果刀作勢要動手。
毛豆一邊躲一邊叫:“別呀,嫂子!別、別!我說、我說……”
毛豆只得原原本本道來。
原來今天中午,騾一刀和聾老七還有幾個老兄弟一塊兒喝酒,幾個人多時未見,一時喝得興起,話也跟著多了。聾老七醉醺醺地說:“我跟老馬鐵得跟一個人似的,我的就是他的,他的就是我的?!?/p>
騾一刀說:“就是這話,就是只剩一條褲子,我倆也可以一人穿一條腿兒。”
聾老七說:“對,老馬要是沒了腦袋,割了我的拿去,一樣的吃飯喝酒使,安逸?!?/p>
旁邊有人打趣道:“聾子你他娘的棒槌腦袋,拿去喝酒吃飯也就罷了,這要真給換了,老馬回去了,嫂子還能讓他上床?”
聾老七這時早喝得屁股蛋跟臉蛋都分不清了,就說:“怕啥子!早年他婆娘在小伍子那兒的時候,我就去耍過,那咪咪白白嫩嫩的,捏著巴適得很!”
全場一下子沒了聲音。聾老七雖然醉得不行,但也隱約知道說冒了,連忙又說:“老馬,兄弟我有酒了……咱倆誰跟誰啊,來,走一個?!?/p>
騾一刀眼睛瞪得通紅,一言不發(fā),拿起一瓶白酒對著瓶嘴兒就吹了下去。
毛豆說完了,彩霞呆在那里不說話。毛豆說:“嫂子,要沒……沒啥子事,我……我先走了?”他說了兩遍彩霞才聽見,點了點頭。
毛豆出了門,恰逢園園自外頭回來,見彩霞臉色慘白,就問:“姐,你怎么了?”
彩霞道:“哦,沒事……沒事?!?h3>消香玉隕
從那日起,彩霞跟騾一刀就陷入了冷戰(zhàn)。騾一刀常?;貋碚f,那個誰誰誰,一定在背后談?wù)撍蝗凰麄儾粫菢訉χ?,嘴里嚷嚷著明兒就去劈了那幾個龜兒子。
彩霞說:“我從前做的事情,我也沒有瞞著你,你也知道。雖然讓人動手動腳了,但我沒跟人亂來過。你要真受不了了,我們好聚好散,反正我們也沒有領(lǐng)證,你再去找個干凈的吧。”
騾一刀不吭聲。
彩霞說:“要不我們換個城市去過活,有手有腳的,還怕找不著飯吃?”
騾一刀還是不吭聲。
彩霞說:“你不說話,我也明白了,你是有頭有臉的漢子,我不能臟了你的臉面……”
就這樣,彩霞和園園兜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小旅店。
園園說:“姐,我們下一步怎么辦?”
彩霞說:“我不想呆在這里了,我們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就向東邊走吧,日頭不就是從那邊起來的嗎?”
彩霞說著哆嗦起來,臉紅得嚇人,園園摸她的額頭,叫道:“姐,你發(fā)燒了!”趕緊帶她去了醫(yī)院。
醫(yī)生檢查完了卻不給用藥,因為彩霞懷孕了。
園園想了想,還是撥了電話告訴騾一刀了。
騾一刀趕到醫(yī)院,歡歡喜喜把彩霞接回去了。
彩霞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騾一刀像換了個人似的,那些風言風語再也不去搭理,沉浸在孩子即將降生的喜悅里。
但好景卻不長,孩子卻流產(chǎn)了,醫(yī)生說是習慣性流產(chǎn),是上次流產(chǎn)留下的后遺癥。
騾一刀聽完,一語不發(fā)地走了。
病房里,園園摟著彩霞,那臉灰得沒有一絲血色……
自從出院回家以后,騾一刀就常常不回家了。彩霞對他說:“你別這樣,我們好好談?wù)劜恍袉???/p>
騾一刀說:“談個鳥啊,你都爛到懷不住娃兒了,還說沒做不干凈的事兒?”說完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姐,我們還是走吧。”園園輕聲說。
彩霞手指微微地抖了起來,說:“我要等他回來,跟他原原本本地說清楚。畢竟夫妻一場,我們要這樣走了,這一輩子只怕也見不著第二面了,不說清楚,我心里憋得慌??!”
園園說:“姐,你身子不好,還是先睡吧?!?/p>
彩霞怔怔地望著窗外,不再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哐啷一聲響,門開了,騾一刀打著酒嗝,靠在墻上,一臉戾氣。
彩霞過去扶他,想說點兒什么,卻開不了口。騾一刀一把將彩霞推倒在地,罵道:“爛貨,別碰老子!”
園園扶起彩霞,叫道:“你不要欺負我姐!”
彩霞說:“園園,我沒事,你回房去。去啊!”
騾一刀趔趔趄趄地進了房,躺下了。彩霞坐在床邊發(fā)了一會兒愣,窗外的夜色濃得像潑了一層厚厚的墨汁,黑得可怕。忽聽騾一刀在哼哼,彩霞怕他要吐,便出去端了盆子進來,卻見騾一刀坐了起來,滿眼血絲,瞪著彩霞不動。
彩霞見他一臉的兇光,驚道:“你怎么了?”
騾一刀站起身來,竟向園園的房間走去。
彩霞驚叫:“你要干嗎?!”她跑過去拉住騾一刀,卻被他一掌打翻在地,騾一刀歇斯底里地狂叫:“你不叫老子好過,老子也不叫你好過!”他一腳將房門踹開,撲在園園身上,就要撕她的衣服。
園園大叫:“你干嗎?姐、姐!”她拼命掙扎,卻掀不開他。
彩霞爬起來,撲過去抱著騾一刀的頭,把他的臉上抓了一個五指印兒。騾一刀又疼又怒,翻身抓著彩霞的頭發(fā),狠狠搧了兩巴掌,一腳踹在她的 肚子上。彩霞跌出去,撞在鏡子上,玻璃碎落一地,她吐出一口血來,一時間再也站不起來了。
園園想沖過去,卻被騾一刀摔倒在床,他騎在園園身上,將園園全身衣服撕得精光。園園害怕極了,大聲哭叫:“姐、姐……”
彩霞掙扎著撐起身子,手指碰到了什么東西,原來是碎落的玻璃。她拾起一塊大的來,雙手緊緊捏住,猛撲上來,對著騾一刀的后頸就刺了下去!
殷紅的血像噴泉一樣射了出來,騾一刀倒在地上,一陣痙攣過后,再無動靜。
姐妹倆抱在一起瑟瑟發(fā)抖,房間里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園園說:“姐,我們跑……快跑!”
彩霞呆滯地轉(zhuǎn)過臉來,幽幽地說:“往哪里跑?人是我殺的……報警吧!”
“不……不!”園園撲在彩霞懷里,哭道,“不要,你要不在了,我還能活嗎?我們一起逃吧!”
彩霞輕輕地撫摸著園園的頭發(fā),淚珠止不住地滾落,說:“我不想跑了……我真的累了……”
園園道:“姐,我不能沒有你,我不能沒有你啊……哪怕被逮住了,我們死活一處也是好的!”
彩霞淚如雨下,半天才道:“好吧,你穿好衣服,收拾一下東西,我也回房間收拾衣服?!?/p>
園園哆哆嗦嗦地找出衣服,好半天才穿好,手抖腳抖地打了一個包袱,出了房間,見彩霞的房門緊緊關(guān)著,她推了一下沒開,心口猛地一沉,疾叫道:“姐、姐,你干嗎?開門呀!”她拼命地撞門,里頭卻毫無動靜。她慌忙跑去廚房拿了菜刀來砍,不停地砍,不停地叫,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把門弄開了。
“姐——”一聲凄厲的慘呼,劃破了迷霧般的沉沉黑夜。
“彩霞姐她……她渾身都是血,胸口插著一塊玻璃,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正看著我啊……”園園摟著劉小北的脖子,將頭埋在他的肩膀上,全身抖得厲害,熱淚順著劉小北的脖子滑了下來。當劉小北輕輕地拍著她的背的時候,她終于放聲慟哭起來。
好久,園園才將頭抬起來,說:“沒多久警察就到了,彩霞姐自殺前已經(jīng)打電話報了警。她留了兩張紙條,一張是留給警察的,上邊記著事情經(jīng)過;還有一張是留給我的,上邊寫著:‘園園,我的好妹妹,姐真的累了,請原諒我。你要好好活下去,你要學會堅強。姐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姐在天上看著呢。你不要太難過,姐的身子雖不在了,可姐的魂就寄在你身上了,你一個人活的就是咱們兩個人的命,記住了。永遠愛你的姐!”
“那天,是11月12號?!眻@園望著茶幾上點的那支蠟燭出神,那支蠟燭燒得只剩一層皮,撲閃了兩下,終于熄了。
劉小北看了看手表,剛剛轉(zhuǎn)鐘,現(xiàn)在是11月12號了。他拿著酒瓶在給彩霞留的那支酒上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園園的淚又流了下來,問:“彩霞姐是好人嗎?”
劉小北回答:“是的?!?/p>
園園問:“那她為什么會死?是誰逼死了她?”
劉小北一愣,準備說是騾一刀逼死了她,但想想這個答案似乎有點兒蒼白,再想的時候,才覺得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劉小北想起了那支熄滅的蠟燭,或許當她飛翔在狂風里時,哪怕她對生活從未放棄過熱愛,但熄滅仍是注定的命運。
這個秋天來得極慢,去得卻是飛快,仿佛這世界只剩下夏季的酷熱和冬季的嚴寒。劉小北與園園告別后,心情一直很沉重,在家宅了好一段時間。
“小北,有活做,單子不小。今晚七點,老地方見?!眮黼娫挼氖枪纠洗蟊敫?。說是公司,其實就是幫忙要債的,平時不拿工資,都是活來了便做。劉小北掛了電話,又打給了小弟至尊寶。
晚上吃飯,至尊寶帶來了一個染著綠頭發(fā)的丫頭,得意地道:“靚吧?般配吧?”
劉小北說:“你若戴頂綠帽子,那才叫般配。”他見彪哥還沒到,也不問那倆貨喜歡吃什么,就點了一個自己喜歡吃的辣火鍋。
這三個都屬于那種既沒什么坐相也沒什么吃相的人,就那么歪歪斜斜地靠著,甩開腮幫子猛吃了一通。劉小北看著那女孩,忽然想起了與她差不多大的園園。他將一瓶啤酒干了,說:“至尊寶,你說一個人活著,總會輪上點兒好事吧,為什么就有些人偏偏啥好事都沒遇著一件,遇著的全他娘的是壞事呢?那遇著這樣的人,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幫幫?”
不料至尊寶卻哭喪著臉說:“哥誒,你真是我的好哥呀,難怪你巴巴地叫我出來!啥也別說了,先拿兩千塊錢來救救急吧,也只有你還記得我……”
劉小北一腳把他踹開,笑罵道:“滾你娘的蛋,吃屎去!”
兩人正說著,一輛白色豐田停在路邊,下來一男一女。那男的約摸四十歲上下,滿臉橫肉配上一頭板寸,很是兇狠。那女人著一件紅色緊身羊毛裙,挽著男人的胳膊,一步一扭,模樣甚是妖艷。
至尊寶連忙迎上去讓座遞煙,湊趣道:“彪哥,這是新嫂子啊,瞧著跟那電視里走出來的似的,彪哥果然法力無邊?。 ?/p>
彪哥笑罵道:“滾你娘的蛋——說正事,小北,這是單子。”他摸出一張紙,扔在桌子上。劉小北接過單子一看,是一張借條,債權(quán)人姓許,有二十萬的賬目要收回,待看到落款,欠債人是任鋒,這是道上有字號的人物,為人狠辣,道上人都叫他任瘋子。
劉小北愣了半晌,說:“彪哥,這單子不好弄啊?!?/p>
彪哥瞇著眼說:“好弄別人還遞個鳥!”
劉小北說:“不是,彪哥,這任瘋子他……”
他話沒說完,彪哥揮手打斷道:“我說小北,你小子怎么越混越回去了,先前那股子狠勁上哪兒去了?任瘋子又咋了?欠債還錢,天經(jīng)天義!這單子肥,多少兄弟都眼巴巴地瞅著!你要不做,我就派給阿強,回頭甭三天兩頭跑來哭窮,說哥不照看你。”
劉小北看了一眼至尊寶不說話,至尊寶囁嚅道:“北哥,最近手頭兒有點兒那個什么……這單子肥,要不就那個什么……”
劉小北沉吟了半晌,拿起酒杯一口干了,說:“做吧?!?/p>
彪哥拍了拍劉小北肩膀,說:“這才像點兒樣子!明晚九點,任瘋子約了人在金海岸夜總會巴黎包間說事,身邊沒人。老規(guī)矩,摟草打兔子,先把人架回來圈著,熬他一陣,不怕他不給錢。”說完帶著那女人去了。
劉小北一怔,金海岸?那不就是園園上班的地方嗎……
一夜無話,劉小北睡到中午才起來,召集人手開了個小會,又不放心,親自跑去踩點忙了一番,待吃過晚飯?zhí)煲巡梁冢瑤Я酥磷饘毢臀鍌€兄弟,開了一輛面包車趕到了金海岸夜總會。
幾個人上了三樓,找到了巴黎包房。劉小北自門上的小窗往里探了探,這包房不小,里頭空落落地坐著兩男四女,其中一人約摸三四十歲,面相陰沉,正是任鋒。坐在他左手邊的是一肥頭大耳的胖子,兩人正交頭接耳地談著什么。另外四女料想是這兒的小姐,一人正在唱歌,其余三人分坐在左右。
劉小北交代道:“任瘋子在里頭,留下一個兄弟在門口盯著,其余人跟我進去?!?/p>
他推開門,徑直走到沙發(fā)跟前一坐,里頭眾人都是一愣,至尊寶嚷嚷道:“都坐好了,手別到處亂摸——那個誰,把音樂給關(guān)嘍!”
他話音剛落,忽聽一人叫道:“你怎么來了!”
劉小北側(cè)頭一看,無巧不巧,竟是園園!剛才她背對著窗子,劉小北沒認出來,剛要下意識地回一句“怎么是你”,話到嘴邊心里一動,狠狠說道:“誰他娘的認識你啊,閉嘴,坐下!”
園園嚇了一跳,不再吱聲。
劉小北轉(zhuǎn)頭對任鋒說道:“瘋子哥,許老板向你問好。兩個月前有筆賬,許老板怕你貴人多忘事,委托兄弟給你送來,你看數(shù)目可對?”說罷掏出欠條,攤在任鋒面前。
任鋒冷哼一聲,自顧喝酒,倒也處變不驚。劉小北道:“既然數(shù)目不錯,這就請瘋子哥把賬給結(jié)了吧。瘋子哥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想來也不至于賴賬吧!”
任鋒冷笑道:“哪里來的小癟犢子,嘴皮子倒是利索——今兒這賬,叫姓許的自己來要吧。”
劉小北也不惱,點了一根煙,點點頭說道:“既然瘋子哥今兒個不方便,我們也不好強人所難。只是兄弟我有一好去處,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今天跟瘋子哥一見如故,想請瘋子哥去享幾天清福,瘋子哥不會潑了兄弟這點兒面子吧?”
任鋒哈哈大笑,說道:“就憑你們幾個黃毛小子,也想把我姓任的摘了去?”
劉小北斜睨道:“瘋子哥這是瞧不上咱哥幾個了?既然文請不動,那就只好得罪了!”他隨手拿起茶幾上的一個蘋果,自腰間摸出一把匕首,削了起來。
那胖子打了個哈哈,說道:“瘋子,看來今兒個咱們那事是談不成了,你們的事我也不好摻和,改天吧——幾位兄弟,有事好商量,不要傷了和氣。借光,借光?!闭f罷自行去了。
劉小北一刀將蘋果切成兩半,惡狠狠地說道:“瘋子哥,這就請吧!”幾名馬仔將任鋒團團圍住,手按在腰間。任鋒沉吟了半晌,說:“罷了,今兒個龍游淺灘,隨你們走一趟吧。”
一行人擁著任鋒下得樓來,剛出到門口,任鋒忽然叫道:“咦,許老板!”眾人一恍神間,任鋒猛地推開一人嗖地躥了出去。
眾人邊罵邊追,劉小北跑得飛快,一馬當先追到岔路口,堪堪將要追上,豈料任鋒猛然回頭,摸出一把小刀刺向劉小北胸口。劉小北暗叫不好,慌忙間斜了一下身子,那刀仍是狠狠地扎了進去,血像箭一樣噴了出來,他眼前一黑,歪倒在地……
當劉小北醒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至尊寶那張大圓臉。
“北哥你終于醒了,嚇死本寶了,還以為你要嗝屁了呢!”他眼圈有些發(fā)黑,話里卻透著興奮。
“這是哪兒?”劉小北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是在一個病房里,自己正躺在病床上,剛下意識地想要撐起來,只覺胸口一痛。
“還沒拆線呢,躺好別亂動!這都暈了三天三夜了,老天爺保佑。刀尖斷了,卡在你骨頭里了,大夫說了,只要偏上那么一丁點兒,傷著心臟,你就得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了。他娘的任瘋子,回頭非剝了他的皮不可!”
這時候醫(yī)生聞訊進來,檢查了一番,見無大礙,囑咐了幾聲便去了。
劉小北這才想起前因后果,說:“其實也沒啥,吃我們這碗飯的,難免遇上硬茬,時間久了,哪有不遇鬼的——看你這鬼樣子,幾夜沒睡好吧,難為你了!”
至尊寶說:“嗨,我這算啥!這次多虧了你馬子,手術(shù)費幾萬塊全是她掏的。這還不說,幾天幾夜守著你。前頭我跟彪哥打電話拿錢救命,他竟說什么賺了是你的,賠了也是你的,就跟那做買賣一個理兒。我求他,他又說什么要我去找你爸媽。你看這不是扯淡嗎?公司上下誰不知道北哥你是跟著奶奶長大的?。课乙蚕朊靼琢?,這樣的老大沒啥跟頭,正兒八經(jīng)地找份差事,尋個真心實意的馬子才是王道……”
他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一副感慨無限的樣子,卻把劉小北聽了個驚,打斷道:“美麗來了?”
至尊寶說:“啥?甄美麗?拉倒吧!我跟她也去過電話,她說早跟你掰了,人家正忙著結(jié)婚呢,哪有工夫搭理你啊。我說的是你的新馬子,是叫園園來著?嘿!夠情意,就是脾氣有點兒沖。”
劉小北愣了好一陣,才問:“園園人呢?”
至尊寶說:“醫(yī)生估摸著你今兒個會醒,她回去熬粥去了,看這點兒也快來了?!?/p>
正說著,一人推門進來,正是園園。她面容有些憔悴,手里拎著一大包東西,見到劉小北,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醒了?”
至尊寶連忙接過包來,嬉笑道:“嫂子辛苦了,帶了我那份沒有?”
“誰是你嫂子?”她麻溜地自包袱里拿出一個保溫盒和兩副碗筷,“你們吃吧,我吃過了?!弊谝慌砸膊徽f話。至尊寶一瞧,連忙拿了碗盛滿了,說:“你們聊,我到外頭吃去?!?/p>
劉小北和園園顯得有些尷尬。良久,劉小北說:“其實那天我不是……”
“不用解釋,我能明白?!眻@園打斷道,“你裝作不認識我,還大聲吼我,其實是想保護我,怕別人日后要找你找不著,就來為難我,是吧?”
“是的。”劉小北點點頭,“沒想到這次是你救了我,還讓你墊錢,我會盡快還給你的?!?/p>
園園說:“相識一場,我總不能眼瞅著你死在床上吧?我現(xiàn)在不差錢使,你也不用急,安心養(yǎng)傷吧?!?/p>
劉小北一時無語,半晌兒才說:“你天天來照顧我,不用上班嗎?”
園園說:“你身邊也沒個得力的人照看,你要活不過來,我找誰要錢去?”
劉小北一笑,牽動了傷口,捂著胸口仍是笑。園園盛出一碗飯,說:“別笑了,吃飯吧。你手上吊著瓶,我喂你——張嘴!”她舀了一勺稀飯,吹了吹,才遞到劉小北嘴邊。那稀飯里合著青菜和肉末,又熬得火候十足,不一會兒就被劉小北吃得精光。
園園給他削了一只蘋果,嘆道:“想不到你也是個沒娘沒家的,血葫蘆似的躺床上,除了外頭那二桿子兄弟,竟沒一個人過來?!?/p>
劉小北說:“我自小父母就離婚了,他們都不管我,我跟著奶奶長大,后來奶奶走了,就剩我一人?!闭f到這里,不禁也有些黯然。
園園說:“你沒去找你爸媽嗎?”
劉小北搖了搖頭,道:“他們當初不管我,我也不屑再去找他們。”
兩人沉默了一陣,劉小北說:“那你呢,你后來回家里去看過嗎?”
園園沉默許久,才說:“去過……”
失去了彩霞的園園,猶如失去了母親的孩子,望著彩霞的身體被推進熔爐里,剎那間仿佛她自己也被火化了??伤肫鹆瞬氏紝λf過的話:“姐的身子雖不在了,可姐的魂已寄在你身上了,你一個人活的就是我們兩個人的命。”
園園拖著沉沉的軀殼,回到了最初的那家小旅店。那些和彩霞在一起時朝不保夕的苦日子一一涌上心頭,現(xiàn)在她忽然覺得那是最美好的日子。她甚至愿意再回到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只要彩霞能夠活過來。
她覺得身體沉沉的,腦袋痛得要裂開。她躺在床上,噩夢連連,一會兒夢見被二狗抓住了,一會兒夢見騾一刀兇狠地壓在她身上,她一回頭,看見彩霞渾身冒著血……她大叫:“放開我!姐,姐……”
“你醒醒!”眼前浮現(xiàn)出一張陌生的面孔,仔細一看卻有點兒熟悉,原來是從前一塊兒住在這里的那個假小子。她現(xiàn)在頭發(fā)留長了,終于像一個女孩了。
園園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你發(fā)燒了,又哭又叫的,一晚上把我折騰壞了!”
園園見她眼圈發(fā)黑,看來是一夜沒睡好,就說:“謝謝你了?!?/p>
假小子笑道:“沒事,那天你們不也喂我吃藥了嗎?對了,你姐呢?”
園園說:“我姐……沒了。”
這假小子名叫趙蘭,也不是本地人,恰逢這些日子又住在這里,這才遇著了園園。她照顧了園園幾天就向園園道別。她要去武漢,說是有個朋友在那邊做事,能掙錢,還叫園園也一塊兒去。
園園想了想,搖了搖頭。趙蘭說:“那好,這里有個地址寫給你,你以后要沒地方去了,就過來吧。”
告別了趙蘭,園園心事重重,最終還是決定離開這個傷心地。臨走之前她決定再去孫老板店里吃一餐飯,那是她和彩霞關(guān)于這座城市唯一溫暖的記憶了。
她找了一個靠門口的位置坐下,點了兩個彩霞最喜歡吃的菜。就在這時,她聽見靠里的一張桌子上正有人說話,其中有一個人的聲音聽著耳熟。她的手抖了起來,循聲去看,一直抖到心里。她慢慢地靠近,輕輕地喚了一聲:“小力哥哥!”
那人回過頭來,筷子掉到了地上……
“真沒想到能夠遇見他,就跟做夢似的?!眻@園對著劉小北微微地笑。劉小北握了握園園的手,問:“然后呢?”
園園道:“然后我就跟他在一起了……他在一個工地上班,我就去給他洗衣做飯,那段日子雖然艱苦,我卻覺得非??鞓??!?/p>
劉小北說:“他有沒有問你從前的事情?”
園園道:“有。我就如實告訴他,爹把我賣了,我逃了出來。后頭的一些事情沒說,覺得沒那必要?!?/p>
劉小北說:“那他聽了怎么說呢?”
園園道:“他說他喜歡我,從前的事情都不在乎,只要跟我在一起,說做完這個活兒就帶我回家?!?/p>
劉小北說:“那你跟他去了嗎?”
園園道:“嗯,那個工地沒多久就做完了……”
“爸、媽,這是園園,你們還記得吧!”小力一臉的熱乎。園園有點兒怕,將禮物放在桌子上,怯生生地叫道:“叔叔阿姨好?!?/p>
小力他爹叼著根煙沒有說話,小力他娘愣了半天,說:“哦……哦,記得……小力,你進來一下?!?/p>
小力隨他娘進去了,園園就在堂屋里站著。屋子里太靜了,只聽見小力他爹呼哧呼哧的抽煙聲。陡然間小力他娘的聲音大了起來。小力粗著嗓子吼了幾句什么,漲紅著臉出來,拉過園園的手就走。
他們就這樣走著,誰也不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日頭落了下去,紅紅的晚霞照在青青的竹林子上。
園園問:“小力哥哥,他們不喜歡我,是嗎?”
小力說:“我們總要在一起的,誰也拆不開,再不濟,咱們一起走就是?!?/p>
當晚他們?nèi)チ诵×Φ奶媒慵易?,第二天一早小力就回家了,臨走時說:“園園,你等著我,都會好的。”
這里離園園家不遠了,翻一個坡子就能到。園園糾結(jié)了半天,還是出門,站在坡上,看到了那個再也熟悉不過的家。她看到家門口的那棵歪脖子樹上飄著一簇彩色的絲帶,那是有一年過年的時候她爬上去親手系上的。她望見了家門口的那條壯壯的黑狗,是小黑嗎?它還記得自己嗎?
她的視線模糊了,無法控制自己的腳步,一步步地向著那邊走了過去。
她到了院子跟前,小黑就迎了上來,園園柔聲說:“小黑,你來接我了呀?!?/p>
小黑卻對著她吠了起來。
“小黑,別叫!”屋里出來一個男人,對著小黑吼了一嗓子。園園認了出來,那是哥。哥杵在那里,盯著她看了半晌,沒有說話。
“是誰來了啊?”園園爹從屋里出來,看到園園,三個人都沒有說話,空氣被擰成了一團麻。
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嬰兒出來,問:“這是誰啊?”沒有人回答她,她揣摩道,“你是……園園?”
園園拿袖子拭了把臉,擠出笑來,說:“你是嫂子吧?”
女人說:“是啊!你回來了,吃早飯沒?進來……進屋里說話……”她望著兩個男人,漸漸收了嗓子。
哥怒氣沖沖地說:“你還回來干啥?劉家的人不知跑過來鬧了多少趟了,把咱們家都給鬧翻了天!”他舉起手來給園園看,那只手斷了一根指頭,“這就是被他們砍掉的!這也就算了,他們說看到你在重慶做見不得人的勾當,整座村子都知道了,你讓咱家怎么做人!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
嫂子道:“別說了,她畢竟是你妹妹!”
哥道:“你閉嘴!為啥不說了?她寧可去做婊子,也不愿干干凈凈地過日子,盡連累家里……”
園園搧了她哥一巴掌,她哥重重地還了一巴掌,園園倒在地上。這時來了幾個街坊,見是園園,都在一邊指指點點的。
哥說:“你滾吧,以后這家沒你這人!”爹和嫂子在一旁沒有說話,那只黑狗卻又吠了起來。
園園慢慢爬起身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她看見了遠處的山,那山被霧蒙蒙地遮著,就像她的人生一般,一片茫然。
當彎彎的月爬上樹梢的時候,小力終于折了回來,一語不發(fā)地帶著園園出門了。他低著腦袋在前面走,她在后邊跟著,一直走到小溪旁。溪畔的柳條颯颯輕揚,一切就如分別的那晚一樣。
園園道:“你怎么了?”她的聲音顫了,如風中的枝條。
小力沉默半晌,將整張臉無聲地藏進了黑暗中,只剩下一個淡淡的輪廓,半晌才沙啞地說:“我想問問你……你……你是不是做過見不得人的按摩女?”
園園想說那是彩霞,但聽他的語氣,頓時來了氣。誰也不能辱沒了彩霞,她的命有一半是彩霞的!于是她大聲回答:“是,我在發(fā)廊工作過,那又怎么樣?”
小力沉默了。
園園愣怔了半晌,輕輕地說:“回去吧?!彼D(zhuǎn)身的時候,一顆晶瑩透亮的淚珠終于落了下來。
當天蒙蒙亮的時候,孤身一人離開的園園走出了山坳,小溪流淌到這里便到了盡頭。在兒時一貫的印象里,出了這片山坳就是離開了家鄉(xiāng)。園園停了腳步,她看見溪邊生了一片野黃菊,在寒風中緊緊蜷縮著身軀。她摘了一束在手里,晨風吹來,花瓣一片片地凋零,落入溪水中,像一場無聲的葬禮。
在講述這段經(jīng)歷的時候,眼前的園園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劉小北自從認識園園以來,她只有一次情緒波動很大,那就是說到彩霞去世的時候。其余的時間里,她一直保持著這種令人心悸的平靜,到現(xiàn)在,劉小北似乎終于明白了這種平靜的由來。
園園說:“我出來了,不知去哪兒,想起了趙蘭給我留的地址,就到武漢來了。她留的地址就是你去過的那家桑拿中心……我也無所謂了,太累了……”
劉小北凝視著她,夕陽的余暉自窗臺照了進來,落在兩人身上,誰也沒動,靜得像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直到護士進來拔針,兩人才醒過神來。劉小北說:“我不該問的,又害你想起這些事來?!?/p>
園園說:“也沒什么,其實說說也挺好的?!?/p>
兩人又是一陣沉默,園園嘆了口氣,信步走到窗前,望著外邊,良久,忽然說:“你看?!?/p>
劉小北走過去,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樓下正有一個女孩蹲在路邊撒嬌,作出欲哭狀,旁邊一個男孩正團團轉(zhuǎn)地哄她,好一陣子,那女孩終于破涕為笑,那男孩高興地叫:“回家嘍!”兩人手挽著手去了。
園園目送他們遠去,輕輕地說:“為什么我不能像她那樣生活,不能像她那樣有一個可以回的家……”
劉小北沉默了。
過了半個月,這段日子里園園天天都來照顧,劉小北終于出了院。但他一出院,園園反倒不再理他了。劉小北約她幾次都被她推托不見。
劉小北不甘心,一連給園園打了好幾個電話,說一定要當面致謝,園園終于同意見面。劉小北把時間約在中午,地點就在黃鶴樓。他仔細收拾了一番,心情有些莫名的雀躍和緊張。
等劉小北到的時候,園園還沒來。劉小北等啊等,一個小時過去了,正準備打電話時,抬頭卻看見了園園,她微微地低著頭,囁嚅了半天,說:“對不起。”
她今天沒有化妝,將長發(fā)束了起來,用紅繩子扎了一個馬尾辮,穿了一件雪白的緊身羽絨服,下穿一條牛仔褲,腳上是一雙白色的球鞋,顯得十分清純。
劉小北說:“女孩子嘛,約會遲到正常。走,吃飯去。”
二人有說有笑地吃了一頓火鍋。吃過了飯,劉小北便帶著她上了黃鶴樓,此時正是日落時分,鵝黃的夕陽將大江染得金光粼粼,兩人不禁看得癡了。劉小北看著身旁的園園,她的臉和天際的云霞一樣的紅,美極了。
出園的時候,兩人并肩而行,劉小北看著園園的手近在咫尺,心里癢癢的,想牽又不敢牽。正當他低著頭心緒不寧的時候,忽然有人叫道:“園園?”抬頭卻見是一個腦滿腸肥的中年男人。園園瞧了一眼,也不說話,拉著劉小北就走。那人愣了一下,也就走了。
夜色落了下來,兩人信步來到了江灘。佇立在江邊,寒風呼嘯起來,劉小北對園園說,這是他小時候最喜歡來的地方。只要一到這里來了,心氣就開了,很多事情自己都有勇氣去做了。
園園說:“我來武漢好久了,好多地方都沒去過?!?/p>
劉小北說:“你想去哪里,我?guī)闳ァ!?/p>
園園說:“我也不知道去哪兒,這陣子忙,也不見得有時間……其實我也不想做了。”
劉小北沉默了,園園的頭微微地低了下去。
兩人不再說話,夜色更深了一層,寒風將周圍的喧囂漸漸吹散,偌大一個天地,仿佛只剩劉小北和園園兩個人。劉小北問:“今天白天那個人……”一回頭,卻見園園在顫抖。劉小北忙問:“你冷嗎?”園園搖了搖頭。他解下風衣披在了她身上,她側(cè)過頭去,劉小北能感到她隱隱的壓抑的顫抖。
晚上,兩人去了吉慶街,劉小北選了一個半露天的地方坐下,點了一個火鍋。在這寒夜里,這里不單吃飯的人多,街頭藝人也不少。有唱歌彈曲的,有說書敲鼓的,還有表演魔術(shù)、小雜技的等等,園園覺得新奇,興致一下子被提了起來,眼睛瞪得大大地去看。忽然她打了一下劉小北的胳膊,說:“你看,還有擦鞋的!這地方人多,擦鞋好。我剛剛看了,好多穿著皮鞋的……”
她說到這兒有點兒不好意思,望著劉小北調(diào)皮地吐了一下舌頭。劉小北有點兒難受,摸了一下她的頭,熱乎乎地說:“鍋開了,吃吧!”
劉小北吃得很少,只是一個勁地喝酒。園園說:“你身體剛好,干嗎喝這么多?這么大個人了,也不讓人省心?!碧嫠麏A了菜,“還有,你那行最好也別做了,瞧著怪怕人的,整日提心吊膽的總是不好?!?/p>
劉小北說:“那我還能做啥?這要技術(shù)沒技術(shù),要文憑沒文憑的。”
園園咬了咬筷子,說:“其實我也不想做了……咱們有手有腳的,尋個正兒八經(jīng)的事,勤扒苦做,還怕沒活路嗎?”
劉小北半晌不語。
這時前邊來了一個擦鞋的小女孩,看她年紀只有十四五歲,身板兒薄薄的。她沿桌去問生意,向這邊走了過來。旁桌有一男的叫住了她,那男的大概四五十歲,正一個人喝悶酒。于是她就給這男的擦鞋,擦著擦著,那男的就開始有一茬沒一茬地尋她說話。小女孩很緊張,只低著頭擦鞋,不作聲。那男的忽然伸手就抓在小女孩的胸上。小女孩嚇得一叫,錢也不要了,收起盒子就要走。那男的大概是有酒了,竟拉著她的手不放。
這一切就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發(fā)生了。園園滿臉赤紅,端著一大杯啤酒就過去了,也不說話,全潑在那男的臉上。那男的待要發(fā)作,見劉小北起身站在園園身后,愣了一下,悻悻地去了。
園園叫過那小女孩,掏出幾百塊錢來,數(shù)也沒數(shù)就拿給她道:“天冷,快回家去吧!”她摸著小女孩的頭,滿臉慈愛。
小女孩說:“謝謝姐姐!”含著眼淚去了。
劉小北說:“你出手好大方?!?/p>
園園說:“我多這幾百不多,少這幾百不少,可對她來說,興許就能幫到大忙。”
劉小北忽然想起園園和彩霞在最窘迫的關(guān)頭得到的那兩百塊錢,心想,如果那錢不是陳志伍給的,而是一個像眼前的園園這樣的人給的,她倆的人生路是否就完全不一樣了呢?
忽聽不遠的地方有一男的正沖著這邊叫罵:“你個賣屄的臭婊子、爛婊子,老子日你先人……”正是剛才喝酒撒潑的那男人,他站在四十米開外,指著園園罵街。劉小北沖了出去,那男人轉(zhuǎn)身就跑。
他們一前一后地開始賽跑,這一跑居然一直跑到了中山大道。那人沒料到劉小北會不放棄,他終于跑不動了,喘著氣回過身子,大叫:“你想怎么樣?”
劉小北沖上去跟他扭打在一起,拳來腳往,兩人都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最后劉小北終于把他撂倒在地。劉小北騎在他身上,那人瘋叫,像殺豬一樣,臉上的輪廓已看不清是誰。劉小北忽然覺得他是劉二狗,也是園園那沒心肝的爹和哥哥。他酒勁上來,咆哮著道:“混蛋王八蛋,畜生東西,都該打!”拳頭雨點般落下,紫的、紅的、醬的冒了一片。
那人不再動彈,像一攤爛泥趴在馬路上。劉小北顫著手站了起來,轉(zhuǎn)身的時候看見了園園。她淌著淚立在那里,擠出微微的笑遞過來。他緩步向黑暗中走去,園園默默地跟在身后,乖得讓人心顫。
不知過了多久,這世界真的再不見有一個人了,園園在身后輕聲喚道:“你受傷了……”
劉小北停下腳步,一雙溫暖的手自背后將他緊緊抱住。
送別了園園,劉小北回到了家中,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傷口好像徹底醒了過來,痛得他心煩意亂。擦了藥以后,他想該睡了,但身體卻杵著不肯動。他掏出了手機,有園園發(fā)來的一條信息:“你還好吧?家里有沒有藥?要不要去醫(yī)院?”
劉小北回信說:“我沒事,別擔心,我要睡了?!?/p>
園園回道:“好,那你睡吧。”
劉小北悵然若失,不知道干嗎,打開電視,盯著雪花點發(fā)呆。不知過了多久,覺得一陣涼意襲來,又收到一條信息:“你怎么還不睡?”
劉小北回信:“我睡了。”
園園道:“你沒有?!?/p>
劉小北問:“你怎么知道?”
等了好久,園園終于回信:“你房里的燈還開著?!?/p>
劉小北覺得奇怪,問:“你在哪里?”
園園道:“我在樓下,怕你有事,一路跟過來的?!?/p>
劉小北打開窗子看,才知道下雪了。漫天雪花中,昏暗的路燈下,正蜷縮著一個羸弱的身影,她竟已在那里呆了半夜。劉小北沖下樓去,摸著她凍得通紅的臉,任由她的淚落在手心。他將她緊緊擁在懷里,瘋狂地吻著她。他們的淚合在一起,驕傲地飄灑在風雪中,不自量力地要用它微薄的熱去溫暖這個迷茫雪夜。
這一夜,旖旎無雙……
當劉小北醒來的時候,窗外的雪光刺進了房間,但園園已經(jīng)不在枕邊。劉小北的手觸到了枕上的濕跡,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他拿起電話,手開始發(fā)顫,撥了電話,顯示關(guān)機。他奪門而出,一路跑到園園上班的那家夜總會,她仍然不在。
大雪像鵝毛一樣飄落著,絲毫不見停歇,天地混沌一片。劉小北對著天空嘶吼:“園園,你在哪里……”
天空用它冰冷的雪花無聲地回答了他的吶喊,他跪了下來。雪更大了,落在他的面頰上,合著淚滴,緩緩滑落。
這場雪連著下了三天才停,劉小北收到電臺發(fā)過來的一條短信:“尊敬的劉先生您好,12號小姐為您點了一首歌……”后邊是電話號碼和驗證碼。
劉小北撥了電話去聽,這首歌是他最喜歡的,曾唱給園園聽過的《一生中最愛》,后邊是一段原音告白:
對不起,我走了。謝謝這段日子里你給我的夢。我也曾經(jīng)做過好多的美夢,夢里的男主角是你,女主角是我,那夢好甜、好美……但那畢竟只是一場夢,也許我們的開始,便注定了這只能是一場夢。
我知道你對我好,有一個人肯為我這樣,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我們曾真正地彼此擁有過,雖然只有一晚,卻值得永遠銘記。但如果我不離開,哪怕我們在一起了,也不會有好結(jié)果!想想彩霞姐的遭遇,想想我和小力在一起的那段經(jīng)歷,我真的怕了,我不愿看到有一天你也變成那樣……所以我還是走吧,在我們彼此感覺最美好的時刻。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你也要保重身體。想你的時候,我會聽這首歌的。
慢慢放下電話,窗外的雪又落了下來。劉小北伸出手掌接過一片雪花,忽又想起園園對他提過的問題:“為什么我不能像那個女孩一樣,有一個可以回的家……”
再看時,那片雪花已在掌心消融。劉小北輕輕地說:“園園,跟我回家吧,我愿意給你一個家……”
這遲來的聲音合著卑微的淚滴,隨即被寒風吹散,落在迷霧般的世界里,弱得連一片雪花也帶不起來,更顯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