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康
梧州河東西門口一帶
老梧州河東西門口一帶
很小的時候,父母親就帶著我搬到了梧州西門口九坊路居住。
聽父親說,我們居住的老屋原來是騎樓城某商行樓宇,解放后成為稅局機關(guān)的公寓。我們家分得三樓東向沿街的房間。公寓在老城西門口附近轉(zhuǎn)角處,站在老屋四樓陽臺上,可看到清澈的桂江水,以及往南不遠處與其相交匯的西江。老城區(qū)就坐落在兩江的交匯處。
故鄉(xiāng)的路,得從老屋所在地騎樓城的九坊路說起。
九坊路西頭的西門口,原本是梧州老城墻的西城門口,歷史非常久遠。梧州城的前身是兩千多年前趙光興建的蒼梧王城,后來改為廣信城,這就是日后的梧州城。在梧州的幾個城門中,只有西門口的稱謂穿越了千年的歷史滄桑而保留下來。
每天清晨,透過窗外,朦朧中我總是迷迷糊糊地聽到馬路上傳來一陣陣“沙沙”聲,母親告知我,那是環(huán)衛(wèi)工人打掃馬路發(fā)出的聲音,果然,不一會,天就亮了。
小時候,騎樓城里汽車很少,在我印象中,西門口附近騎樓里有一個車庫,里面停放了一輛燒木柴的環(huán)衛(wèi)車。我經(jīng)常看見司機早早來上班把木柴劈好,然后把汽車上鍋爐里的水燒開。這時候,周圍來了很多圍觀的人,在蒸汽的驅(qū)動下,汽車“突突”地響起,慢慢地開動起來了。
廣西是一個水災頻發(fā)的省區(qū)。梧州處在三江之口,集中了西江七成的河水流量,洪澇災害尤為嚴重。每年洪水泛濫的時候,騎樓城經(jīng)常被淹,因而騎樓的磚柱上備有栓船用的鐵環(huán)。這時候,從二樓的水門上放下梯子,老百姓便從梯子上下搭艇出行。難得碰到僅僅是西江洪水泛濫,桂江水依然清晰的時候,當?shù)厝朔Q為“西水大”,我便和小伙伴用木板作船,在水中嬉耍,在騎樓城中穿行,那可是另一番景象!
當年廣西大學就在梧州河西的蝶山上,后來蝶山成為梧州高中的所在地,我在梧州高中度過了三年的愉快時光。雖然廣西大學已經(jīng)搬遷,但是山下的大學路稱謂卻一直沿用至今。大學路上有“大學之道”牌坊,兩旁的對聯(lián)是“明德新民,致知格物”。
夏天,由于家貧,我們都很少穿鞋子。在九坊路東頭碼頭處與河西之間有一座浮橋相連,浮橋上的木板被太陽一曬,燙得要命。過浮橋時,我們先把雙腳放到江水里泡一會,然后趕緊走過去,有時候甚至是小跑過去,個中的辛酸,只有過來人才能夠體會到其中的滋味。
有一年梧州發(fā)洪水,黑云壓頂,狂風暴雨,大洪水把浮橋沖垮了。我望著一瀉千里又渾濁的江水,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后來航運公司派來一艘花尾渡大客船,總算臨時解決了人們過江的交通問題。滂沱的大雨,湍急的江水,焦急的乘客,還有搖搖晃晃的花尾渡,這一幅幅畫面長久地定格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這時候的梧州城,猶如一個濕漉漉的水鄉(xiāng),顯得百般無奈。
故鄉(xiāng)的路,彎彎曲曲,承載著兒時的種種記憶,以及遠方的憧憬。
走過綠樹成蔭的大學路,便到蝶山腳下,那時候周圍還沒有開發(fā),到處是菜田池塘,好一派田園風光。走上蝶山,在梧州高中辦公樓里,我看見一幅世界地圖,上面用紅線標出歷屆畢業(yè)生的去向,箭頭從蝶山出發(fā),指向全國乃至世界各地。
1963年,我從梧州高中畢業(yè),進入中國科技大學學習。那時候,中科大在北京,我和同學乘坐花尾渡沿西江從梧州到廣州,然后改乘火車到北京。
花尾渡是一種沒有動力裝置的大型客船,是西式客輪和中式畫舫結(jié)合的產(chǎn)物,由小火輪拖著,載客量有二三百人之多?;ㄎ捕捎腥膶?,下面是底艙和四等艙,我乘坐的是三等艙位,有上下兩層的床鋪,分隔開一個個單人鋪位,由于沒有發(fā)動機的震動,睡覺安穩(wěn)多了。累了,我便走到船舷外,呼吸著濕潤的江風,飽覽兩岸的美麗景色。
由于花尾渡自身不帶動力,抗風災能力較弱,不久便被一種帶動力的紅星客輪所代替。如今,半個世紀過去了,花尾渡成為了塵封的歷史記憶。
中科大坐落于北京長安街西頭的玉泉路。長安街是中國第一大街,與故鄉(xiāng)的九坊路比較起來,不知大多少倍。紫禁城和天安門廣場就坐落在長安街中間。
1968年底,我從中科大畢業(yè)。當時處于“文化大革命”時期,我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基層去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于是,我被分配到吉林省長白山露水河工作。
我從長白山回家探親,中途要經(jīng)通化、沈陽、北京和廣州,乘火車也由慢車、快車轉(zhuǎn)換到特快車,最后還要在西江坐一晚的輪船才能夠到家。由于買不到臥鋪票,我一路只能坐硬座,往往經(jīng)過幾天幾夜的旅途奔波回到家里,雙腿已經(jīng)腫脹麻木得不行。
“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我回到西江之畔的故鄉(xiāng)梧州,我從技術(shù)員直到公務員,工作地點也到了南寧。開始的時候,從梧州需要乘輪船到貴港,再乘火車到南寧,費時兩天。
那時候,偌大的西江上沒有一座大橋,過江的行人車輛全靠輪渡,在梧州西江對岸的火山渡口,經(jīng)常排滿了長長的、焦急等待過江的車隊,要是碰上大霧或洪水泛濫,那就只能聽天由命。
隨著現(xiàn)代化交通網(wǎng)絡的建立,水運的優(yōu)勢逐漸衰落,處于珠三角與西南出口大通道之間的梧州,開始面臨著被邊緣化的危險。多年以來,故鄉(xiāng)的人們一直盼望能夠早日建設大橋、修通鐵路,結(jié)束過江擺渡及“地無寸鐵”的歷史。
1969年,梧州桂江大橋通車,結(jié)束了梧州沒有大橋的歷史。從公元前183年趙光興建蒼梧王城算起,已經(jīng)過去了兩千多年。
1990年,梧州西江大橋通車,結(jié)束了梧州西江上沒有大橋的歷史。
記得西江大橋通車時,萬眾歡呼,鞭炮齊鳴,《人民日報》等中央媒體和港澳媒體派來記者給予報道。當年,兩個叔叔剛好從臺灣和香港回梧州探親,我們一起目睹了西江大橋通車的盛況,并在大橋上合影留念。那一天,明媚的陽光、巍峨的大橋、披紅戴花的車隊以及歡呼的人群,那情那景那畫面,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叔叔說過去坐花尾渡從梧州到廣州要兩天時間,現(xiàn)在乘漓江號飛翼船從香港回梧州僅需幾個小時,感嘆社會發(fā)展變化之快。后來,叔叔還興致勃勃地游覽了白云山,極力贊揚家鄉(xiāng)建設的突飛猛進。
世紀之交,是西江沿岸交通建設的黃金時間,從二級公路、高速公路、鐵路到高速鐵路相繼建成通車,短短十多年時間,改革開放改寫了西江兩千年來單一的水運航行的歷史,極大地改善了西江兩岸的交通狀況。
2009年,故鄉(xiāng)老百姓眼里閃著激動的淚花,大家奔走相告:“梧州通火車啦!”火車開通的那天,甚至有許多從來沒有坐過火車的“老梧州”,攜家?guī)奈嘀莩嘶疖嚨较乱徽踞?,然后再坐汽車回家,目的就是為了體驗一下坐火車的真切感受。
與此同時,西江兩岸的橋梁如雨后春筍般建設起來,加上集航運、發(fā)電等功能為一體的長洲水利樞紐建成,梧州結(jié)束了不設防的歷史,城市的防洪減災工作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高速公路、高鐵,加快了人流、物流和信息流的流動,把故鄉(xiāng)和外面的世界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
2019年,南寧直達香港的高鐵開通,用時僅4小時。梧州到廣州、梧州到香港的高鐵也僅需2個多小時。如今,梧州周遭已經(jīng)建設有十座橋梁及鐵路橋,加上各地航空線路的開通,一個海陸空立體化的西江交通網(wǎng)絡已經(jīng)成型。
這個夏天,我回故鄉(xiāng)出席梧州學院的一個論壇活動,在下發(fā)的論壇資料中,一本名為《返屋企》的民俗刊物引起我的注意??吹竭@本由粵語(白話)命名的刊物,一種濃濃的鄉(xiāng)愁油然而生。在活動中,我乘坐海事船在五豐大酒店碼頭上岸,一眼看見我們家曾經(jīng)居住近四十載的九坊路77號——梧州稅務局宿舍公寓舊址時,眼睛不由得一亮。如今,稅務局宿舍早已不見了蹤影,然而,兒時點滴生活的記憶卻總是揮之不去。
走在梧州騎樓城里,每一條馬路、小巷,每一個牌匾、鐵環(huán),每一道小吃、菜肴都是滿滿的記憶,裝滿了濃濃的鄉(xiāng)愁。
世事滄桑,如今共和國已經(jīng)走過了整整七十個春秋,盡管經(jīng)歷了磨難,故鄉(xiāng)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故鄉(xiāng)的路通暢了,世界變小了,人們心中的天地變大了。
這時候,在記憶深處,我不由得想起童年時騎樓城坊間流行的一首兒歌:“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擔柴上街賣。阿嫂出街著花鞋,花鞋花襪花腰帶。要知揾銀最艱難,雙眼通紅聲沙曬……”
此時此刻,我不免心潮澎湃,調(diào)寄一詞牌曰:
《少年游·故鄉(xiāng)之路》
蒼梧驛道馬遲遲,西水亂灘嘶。
千里江面,花尾渡行,聽雨有記憶。
騎樓城里返屋企,依稀見蹤跡。
飛船高鐵,橋通路暢,逐夢乾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