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洌
閱讀《吳宓日記》,是一種頗具沖擊力的心理體驗。
按如今的“三觀”之說,他鐵定會被歸為“渣男”之列——瘋狂地單戀上Helen女士,還跑去和當事人商量“兩女一夫”的安排。當“女神”開始認真考慮他的追求,他當即產(chǎn)生了厭煩情緒。荒唐的是,他還在日記里誠實地寫下了許多可笑的“盤算”,譬如如何讓自己不被毛女士所約束,如何周旋于諸女性之間,以及如何想辦法“廣撒網(wǎng),多結(jié)果”等等。
真是一個笨拙又向往著做唐璜的十足書呆子!
可是,同樣是這位吳宓老先生,守護著同時代許多知識分子最后都沒有了的風骨、操守和道義,為自己所認信的,以身殉道。
人是如此復雜、斑駁的受造之物。略感欣慰的是,如今的我也對人有了更多的理解與同情。
記得當年剛?cè)胄袝r,有一次被領(lǐng)導派去采訪一個地方上的某行業(yè)大亨。只能春秋筆法地說,該行業(yè)通常會和權(quán)力有許多勾兌。然后,我從他身邊的親信那里聽聞了一些他的發(fā)家史,當然是很不見得光的那種。更為勁爆的是有關(guān)他的私生活——他喜歡女人,有很多情婦,這些情婦為他生了很多孩子。逢年過節(jié),一大家子“其樂融融”。
對一個剛踏上社會、自小受正統(tǒng)教育的女生來說,這些對“三觀”的沖擊力實在太大了。
當時,我對采訪任務滿是抵觸情緒,以及誠實地說,還有對此人的鄙夷心理。
感謝上帝,這次采訪最終不了了之。說真的,如果讓我去采訪他,我當時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人。而依我那時白紙一般的人生閱歷,也是完全無法理解這一類人,自然也理解不了他的野心、欲望和恐懼。
入行之后,常常會聽很多同行在公開場合分享如何職業(yè)地、中立地對待形形色色的被報道者。但如果是有深度的人物采訪報道,當報道者和被報道者之間“三觀”碰撞,一定會產(chǎn)生某種緊張感。
想起我的一位同行好友,也是我身邊朋友中對人最寬容、最有善意的。某一年,我們倆一同被派往某地做一次大型專題報道。在那里,我們遇到了一位和我們單位有交情、在當?shù)匾差H有人脈的熱心女士。一開始,大家相處得頗為愉快。數(shù)日后,好友忽然變得有點“奇怪”,我多少覺察到她在盡量避免和那位女士有接觸。
好友是那種“不揚他人之丑”的性格。過了一段時間,她才向我透露——她當時在采訪中得知了有關(guān)這位女士的很多事,而這些事正好踩在了好友的道德敏感區(qū)域。當時,好友已是在業(yè)內(nèi)非常資深的名記者了,處理工作上的人與事非常職業(yè),拿捏有分寸。然而到某些時刻,她仍沒法完全擯除個人情感和道德的好惡。
2019年第27期封面報道《學衡派 新文化“逆流者”》
在這個行業(yè)冒冒失失、懵懵懂懂若干年后,我給自己立下了一條“軍規(guī)”——如果遇到自己實在看不明白、理解不了的人與事,那就寧可放棄采訪報道。這絕非僅僅是記者個人“愛惜羽毛”,也是予被報道者一個公平和公正。
忽然想起我的一位前領(lǐng)導在一次業(yè)務會上對年輕記者們的提醒。當時,我們雜志報道了一位頗有道義和社會擔當、但身陷婚外“私奔”事件的企業(yè)家。不久,一位中年女讀者碰到我們領(lǐng)導,相當生氣地當面質(zhì)問——你們堂堂一本大刊,為什么要去報道這樣一個“渣男”加“爛人”?
“怎么可以因為你對一個人的私德某一點不認同,你就把整個人給全部否定了呢?”他語重心長地反問我們。
對心中充滿道德理想主義又閱世未深的年輕記者,這確實是一個很重要的提醒——人性里可能會有無法避免的黑暗、卑污的一面,那你到底如何公允地去評判一個人呢?
近年來曝出了許多令人大跌眼鏡的事件——其中就有一位過去屢見報端、以熱心社會公益著稱的知名人士,他被多位女性揭發(fā)私底下性騷擾、糾纏的丑聞。后來,一位我很信任的媒體朋友告訴我——他多次親眼看到這位名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他所資助、領(lǐng)養(yǎng)的女童有極不合宜的舉動。
“惡心!” 朋友邊回憶邊說?!罢娌桓蚁胂笏较逻€會做出什么來?!?/p>
這已經(jīng)不是私德問題,這是對未成年人的犯罪!如果證據(jù)確鑿,必須毫不客氣地對待。